阳光下的弟弟(外二首)
2023-09-06阿顿·华多太
幻 想
夜色已趋于稳定
窗外的漆黑使屋内的灯光充满善意
火锅里的辣油还在跳跃
说俄罗斯的人
和说乌克兰的人
用各自的筷子夹起一块日本豆腐
放进自己的嘴里
一个圆形和一个正方形
在这里枪炮声不断
有人成功利用土耳其大地震
把话题引向另一种死亡
我感觉在座的这些人,包括我自己
谈论远处的生死
形如风吹,草木无痛
每个人内心的黑马呀
一直在各自的白昼和黑夜狂奔
宇宙啊,我要叫唤你的名字
还要报以幻想
时间的暴徒还在捉弄我们
你主管的世界已结成冰块,悬浮半空
阳光下的弟弟
他面色紫红,重复嗫嚅一句咒语
嗓门里有一对耕牛在犁地
故乡的畦田却离他很远
他的语速很慢,像快要耗尽电池的旧式录音机
他稍低着头,不安地瞥我一眼的时候
他的眼神里的非人
也在看我,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与它对峙多日,互为死敌
我一直设法识破它的阴谋
把它揪出弟弟的每一粒细胞
交由神仙,或者魔鬼发落
从右手的一个指头开始
不起眼的抽搐和麻木,蔓延到四肢
仿佛无形之物潜伏他项背
偷袭了他肌肉里的物理定律
搅乱了他血液里的化学反应
如今他的手指如爪,眼睛滚圆外凸
有一条恶龙住进了他的身体
在全身布下虾兵蟹将
可恶的时间正在挤压着他的空间
阳光一直在高处迅速流转
病情一直在缓慢下滑
一厘米高度差的地板都能把他栽倒在地
连空气都不敢独自搀扶他直立行走
但是他一直充满信心
笑声自由,哭闹也任性
今天的阳光,轻轻敷在弟弟身上
他窗前的玉兰花也开了
阳光从来没有如此眷顾过他
这像是一个好兆头,一粒良种即将发芽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心存善念
他的确是个好人,但好人也会招惹病魔
因为生老病死这条河,一直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流淌
荣 耀
——悼万玛才旦
2023年5月8日清晨
水珠子落满车玻璃
我打开雨刷器,驱车在西宁街头
在等红灯的时候
我又伸手抹去后视镜上的水滴
此后不久才发现,我一路所擦拭的
原来都是眼泪
所有的空气所有的风
都带着难以置信的噩耗在游荡
你究竟离开了我们,在天边的浪卡子
在喜马拉雅的大拇指之上
在海拔5000米的高峰
在诸神的领地
在你挚爱的电影之路
在永不放弃的镜头,在生与死的桥段
西宁还在下雨,昨那村身后的巴卡台草原在下雪
此时你已经躺在了遥远的拉萨
我望不见你,但你一定能看到我
你甚至能看到2023年5月10日夜晚
在曹家堡机场,我们列队等你回家
竟不知洁白的哈达搭向哪里
当人世间的握手礼
改行为穿越时空的碰头礼
沉重的痛终于被一个荒诞的支点撬起
我们不忍心叫你的名字
看你的影像,听你的声音
只是默默送你回家,在湿漉漉的西塔高速路上
雨夹雪像千万支箭射向我们的胸膛
群车的尾灯在黑夜的灵魂深处闪烁
挡风玻璃,挡不住我们的失落
向梦的最底层倾泻
在拉脊山上,松树身披雪花像仪仗队
牦牛背负的雪像手鼓
有个叫普布的朋友,正冒着夜色奔丧
已越过大雪纷飞的巴颜喀拉山
在昨那村,我們看到了你修缮的花雕木屋
再看不到你在美丽的屋檐下走动的身影
浪卡子山上的风啊
你为何不搀扶一下我的兄弟
他原本是一位挺拔如松的汉子
羊卓雍措湖啊,我的女神
你不知道你摔坏了一只响彻云霄的海螺
喜马拉雅山啊,我的战神
你不知道你丢失了一匹驰骋千里的战马
冥冥中,一切都像在水面约定
赴约在最深的海沟——
一座叫做牛鼻尖的山村
到一座称之为白鼻尖的高山
一生千万里,风雨兼程
你走过的路,照耀着你未走完的路
我们怀念你,引以你不虚的登攀
你不屈的风骨为荣
兄弟,请慢些走,时间的使者在这里停顿了一瞬
已把你塑成我们的一座丰碑!
注解:
万玛才旦:藏族,著名导演、编剧、作家,2023年5月8日突发疾病在西藏离世。
昨那村:藏语意为犏牛鼻尖,逝者出生的地方,位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罗汉堂镇。
浪卡子:藏语意为白色鼻尖,逝者去世的地方,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浪卡子县。
【作者简介】 阿顿·华多太,70后,藏族。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曾入选《华文文学百年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书籍,诗歌于2017年入选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著有诗集《忧郁的雪》《火焰与词语》等五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