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正面性

张子一

（吉林艺术学院 戏剧影视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1）

雨果说过：“莎士比亚具有从正反两个方面去观察一切事物的那种至高无上的才能。”在戏剧领域里，关于莎士比亚的研究一直是热门议题。长久以来在关于《威尼斯商人》的研究中，夏洛克一直是贪婪和恶的代表，研究者普遍认为夏洛克的作用是凸显剧中其他人物的光辉形象，但当我们了解了真实的历史后会发现这种观点略显片面，虽然在如今的社会去了解莎士比亚的时代甚至更早之前关于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历史有些困难，但我们仍需要真实、客观、全面地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去研究，为其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推动戏剧艺术更好地发展。

一、透过夏洛克看犹太历史

英国曾在1290 年下令将境内的所有犹太人驱逐出去，直到1600 年才陆续允许其返回，《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亚在1596 年所创作的，所以莎士比亚可能从未接触过犹太人，也就表明了莎士比亚可能被动接收了一些很主观的、带有偏见的社会思潮。

商人夏洛克表面上是恶的代表，象征着落后、贪婪、反动的资本家标签全部指向夏洛克，他被视为落后的社会阶层和异邦人，更阻碍和破坏了社会的进步发展和平稳秩序。作者在剧中通过把夏洛克塑造成这样的一个人物来满足剧本的合理性：首先，夏洛克爱钱如命、食亲财黑，有着强烈的虚荣心，不允许任何人不尊敬和看轻他。但事实上夏洛克对于金钱的执着并不是病态的贪婪和占有或者想通过金钱来达到某些肮脏的目的，而是源于夏洛克所代表犹太民族被驱逐和迫害的历史。对于犹太人来说，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任何物质都没有金钱更加实用，对于处在被歧视、被迫害境地中的犹太人，金钱能让他们免于一死，因而在当时金钱已经成为保障其生命安全的最后保险；其次，金钱对于夏洛克这种有原则的商人来说不是肮脏的名利交易的门票。对于金钱，夏洛克秉持着严谨的态度，他遵守商业规则，靠智慧获得财富，却被认为唯利是图。

夏洛克对安东尼奥说：“您骂我是异教徒，杀人的狗，并且把唾沫吐在了我的犹太长袍上，就像我是您门口的一条野狗一样①。”而安东尼奥激烈地对夏洛克的话进行回应：“我就是要骂你，就是要这样地唾弃你以及踢你。”

葛莱西安诺责骂夏洛克：“狠心的犹太人，你的这一把刀，应该放到你的心上面磨，无论是哪一种铁器，就算是刽子手的刀，也无法比上你狠毒心肠的一半锋利……万恶不赦的狗，你前世一定是一匹豺狼……”①

而他的仆人朗斯洛特也抓住犹太人这个字眼不放：“我的主人是一个十足的犹太人，给他礼物？还是给他一根上吊的绳子吧！”

从剧中的这些基督徒对待夏洛克的态度来看，夏洛克所要的恐怕都谈不上尊敬，而仅仅是被公平对待。在本族人主导的社会中，以夏洛克为代表的犹太人一直受到排挤甚至是压迫，当他们做起放贷的行业，统治者和基督教会一边抢夺着他们的钱财，一边还要践踏其人格。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夏洛克通过正常的放贷来收取利息以及与安东尼奥签订的合同本身是合理合法的，这本身就是在情理之中的行为。

二、透过夏洛克看基督教徒

安东尼奥等一众人对夏洛克如此仇视敌对，不仅仅因为涉及双方利益那么简单，即使夏洛克同安东尼奥一样不收取任何利息也不会受到平等的对待。作为冲突中弱势的一方，夏洛克以一己之力争取应获得的平等地位，仅仅是平等，而非凌驾于谁之上，在如今看来这是有理有据的，但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安东尼奥放贷不收取利息，完全扰乱了行情，因为安东尼奥是有恃无恐的，他是本族人，同时又是新资产阶级，拥有新贵族朋友和良好的经济圈子，即使不收取利息也不会使他的金钱受到多少损失，而对于夏洛克来说情况则完全相反。

一开始基督教会对于犹太人放贷经商并没有持太强烈的反对态度，因为犹太人放贷对于当地的社会经济来说有着积极作用，并且一开始双方放贷人也处于公平竞争的局面，但当犹太人富裕起来甚至超过了本地放贷人之后，以安东尼奥为代表的本地商人的不满情绪就产生了。安东尼奥真实的情绪就是仇富，但他以反对夏洛克为代表的犹太人破坏行业秩序为前提，也表明了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夏洛克在与本地商人的竞争中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只能收取利息，在此基础上加之犹太人的身份，也就成为众人嘲讽和排挤的对象。夏洛克在法庭上说：“哪怕这里面每一块钱都能分成六份，每一份都能变成一块钱我也不要。”我们无从知晓他是否会割下安东尼奥的肉，但如果他与安东尼奥一样是本族人，那么不仅能顺利拿到利息，还会收到感谢，而不是在众人的审判下连最基本的尊严都得不到。

剧中安东尼奥等人对夏洛克的迫害是金钱和精神双方面的迫害。夏洛克在剧中受到的对待是残酷且无理的，安东尼奥等人非要以他们的道德标准来绑架夏洛克这样的犹太商人，称收取利息就是黑心，人人都知道放贷收利息是合理的。而最后精通威尼斯法律的鲍西亚通过一条完全针对异邦人的法律使夏洛克败诉后，夏洛克不仅无法按照合约收回属于自己的钱，还要将自己的财产全部充公。如果说夏洛克的残忍源于复仇，那么基督教徒们的残忍完全是针对夏洛克的犹太身份，是荒唐无理且蛮横的。

剧中威尼斯的法律说起来是一套，办起来又是另外一套。如果夏洛克的身份不是犹太人，那么他拿着合约，安东尼奥非得在法庭上割下来一磅肉不可，因为事实是安东尼奥违约在先，可就因为夏洛克的犹太人身份，他在法庭上便成了众矢之的，从稳操胜券到最后一败涂地。而安东尼奥在一众亲友团的“辅佐”下成了宽宏大量、有情有义的圣人。那没有被割下的安东尼奥的一磅肉也许代表着夏洛克想争取到的东西——尊严。

三、透过夏洛克看人文主义者

剧中的巴萨尼奥、鲍西亚、葛莱西安诺和罗兰佐等人，除了基督徒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人文主义者，是接受了新人文主义思想的新贵族。

剧中当巴萨尼奥首先找到安东尼奥借钱时，两人的谈话颇有些讽刺。巴萨尼奥用射丢箭来比喻前几次借钱不还，最后又说自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如果安东尼奥愿意再借一支箭给他，他必定知恩图报。

安东尼奥回答他：“您现在用这种譬喻的话来试探我的友谊，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这就很彻底地显示出了巴萨尼奥作为接受了新人文主义思想的新贵族表面下隐藏着的虚伪。

从谈话中可以看出这不是巴萨尼奥第一次找安东尼奥借钱，并且之前很多账还未还清，当巴萨尼奥又一次找到安东尼奥时，安东尼奥再次不收取任何利息地借钱给巴萨尼奥，并且自愿承担这笔交易的风险，甚至签下了夏洛克的血腥条约，到这里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友谊的光辉。

但事实上两人之间并不是超越地位和金钱的友谊关系，经过深度剖析得知，安东尼奥是新兴资产阶级的一分子，在文艺复兴时代并没有在政治舞台上掌握国家政权和取得真正的地位，这就迫切地要与巴萨尼奥为代表的接受了新人文主义思想的新贵族联合起来推翻封建贵族的腐败统治，从而打破安东尼奥在社会中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为资产阶级的发展创造良好的环境。所以，安东尼奥与巴萨尼奥的友谊实际上是新兴资产阶级和新贵族的联合，是必然的。如果安东尼奥是一位商人，巴萨尼奥是一位封建贵族，那么这种友谊就很难成立了。

夏洛克在安东尼奥找他借贷时除了钱没有谈及其他，只是正常收取利息，并且巴萨尼奥完全可以自己去签署一磅肉的条约，虽然巴萨尼奥和夏洛克是间接借贷关系，但在这笔交易中他才是得利者，所以当排除了友谊的成分，巴萨尼奥这位人文主义者就显得十分圆滑、虚伪甚至自私。

鲍西亚在剧本中是一位反对封建的、充满反叛精神的新时代人文主义女性，但在笔者看来这仅仅是流于表面的。首先在择匣选亲中，鲍西亚对前来选亲的一众亲王都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厌恶和抵触情绪，不仅有对容貌、金钱和地位上的嘲讽，还有对肤色、种族等的歧视。其次在法庭上，鲍西亚不问起因、过程、结果，不了解事情真相，就应了巴萨尼奥的请求为安东尼奥辩护。夏洛克原本稳操胜券，最后却一败涂地，赔了夫人又折兵。威尼斯的法律本身对异邦人就十分不友好，在鲍西亚的助纣为虐下让歧视和迫害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鲍西亚身上我们看到了反对神权、要求解放个性、追求人生幸福、追求自由平等、反对等级观念等人文主义闪光点，但文艺复兴时所提出的人文主义最重要的前提是“关心人、尊重人、以人为本、反对封建迫害、提倡仁慈博爱和友谊平等”。剧中的鲍西亚不仅对夏洛克的遭遇没有一点同情，还因为与巴萨尼奥是夫妻这一层身份关系而为安东尼奥辩护，这本身不仅违背了法律的公平正义，更违背了人文主义的核心思想，从鲍西亚身上我们能看到那些接受了人文主义思想的新贵族们在自我改变和社会变革的道路上操之过急，还没有完全摆脱封建思想的烙印，一心求胜却忽略了人文主义最根本的思想——以人为本。

剧中还有一位犹太人角色就是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杰西卡被罗兰佐的花言巧语所迷惑，罗兰佐怂恿杰西卡偷取夏洛克的钱并与其私奔，夏洛克最爱的就是他的女儿，但在爱情面前，杰西卡毫不犹豫地背叛了夏洛克，甚至皈依了基督教。在笔者看来，杰西卡这一人物与人文主义并无联系，她代表的应该是基督教给出的一个“犹太人范例”——只有改信基督并归顺我们，才是犹太人最好的归宿，是从下等走向新生的唯一道路。

但夏洛克清楚这些所谓的人文主义者——旧封建贵族的真实面目，从安东尼奥、巴萨尼奥和罗兰佐等人身上，夏洛克看到的是虚伪圆滑、骄奢糜烂。最后结尾处夏洛克被迫当场改变信仰并加入基督教，安东尼奥等一众基督徒从中获得了精神满足，而对夏洛克来说这是莫大的侮辱，不仅是对夏洛克人格的践踏，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基督教对犹太人的迫害。

四、结语

海涅评价《威尼斯商人》：此剧是描写被压迫民族的。夏洛克在剧中代表着在长久历史中被迫害、被歧视的犹太民族，以一己之力与安东尼奥及其同党斗争，夏洛克相信公理最后却没受到法律正义的保护，为了尊严顽强抵抗，最后却败诉并被迫改变信仰。莎士比亚在剧中通过夏洛克的悲惨经历向我们展示了虚假的、急功近利的人文主义者以及骄奢糜烂的、残忍对待异邦人的基督教。夏洛克这一角色在剧中所隐含的正面性是毋庸置疑的，莎士比亚用这种方式再次证明了他无愧为一位伟大、理性的戏剧作家。

注释：

①均引自《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