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都市题材戏曲唱词的叙事策略
2023-09-06胡雨柯
胡雨柯
(上海戏剧学院 上海 200040)
《钱塘里》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首次排演的现实题材作品,该剧于2022 年首演,故事背景设置在当下的杭州,讲述了晚高峰车祸引出的当代市民生活群像,三位不同身份、年龄的女性因此交集,体现了这座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相互包容的温暖,都市感十足又不失烟火气。
《眷江城》是江苏省昆剧院2020 年首演剧目,讲述了疫情暴发期间,主角母子互相隐瞒加入援鄂治疗队、做志愿者的故事,并由这条主线延伸出了医护人员、外卖小哥等武汉市民的支线剧情。
《都市阳光》是郑州市豫剧院首演的原创剧目。该戏讲述了新一代的农民工进城打拼,一路上备受打击,最终苦尽甘来,实现了自身价值的故事。
三部作品都以人物群像展开,对唱词的表现能力与表达功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唱词的叙事主体通常为角色本身与幕内伴唱两种,内容和语言大多基于传统戏风格,修辞手法各有侧重,从而影响了叙事视角,本文从戏剧性、修辞手法和现代性三个方面着手,讨论该题材唱词的叙事策略。
一、戏剧性
作为内容要素,唱词与念白一样,也承担着戏剧性叙事职责,它同样围绕着整部戏的冲突、彰显人物的个性,不仅如此,还有特殊的结构参与、气氛营造等功能,其中,最基本的一项就是信息点的输出。
(一)戏剧情境与戏剧动作交代
幕内伴唱输出信息的功能尤为显著,常以非代言体口吻交代信息,如时间地点的概括、旁观者角度角色心境的描述等。如越剧《钱塘里》开篇中提到:
一个平常晚高峰,一样人车如潮涌。一派生机相交融,一抹晚霞别样红。
“四个一”展现一幅寻常的晚高峰画面。结合舞台上钱塘江附近高楼林立的绘景和人头攒动的场面,加上首句提到的晚高峰,接受者脑海中下意识就会有人头攒动的画面浮现,而第二句重复交代,可知中间两句信息输出效率并不是很高,尤其是在乐曲速度适中不影响观众接纳更多信息的情况下,所以演唱这段唱词时,舞台焦点更多体现在群戏的肢体表演上。紧接着,一场车祸把祥和而富有生机的氛围给打破,快速引入了戏剧冲突。
再看豫剧《都市阳光》的开篇,主角出场时使用第一人称的唱段:
离开了生我养我小村庄,辞别了疼我知我二爹娘,
手牵着爱我懂我心上人,怀揣着梦想希望向远方。
通过通俗的四行十字句,我们能得到的信息是人物身份、戏剧行动和人物关系:一个青年农民工带着自己的对象进城打拼。同时,这也奠定了全剧接地气、充满青春气息的格调。
都市戏里不可忽视的现代行为设定如通话、查看手机信息等,也是密集输出信息的巧妙方式。舞台上角色对电话另一头内容的重复,也能表明自己的态度。凝练成唱段会将焦点都聚集在打电话的这个人身上,起到强调的作用。如《钱塘里》陆亚飞的一段通话内容:
我不想多费口舌来互怼……S1 击中公司目前的软肋。说什么网上一片来唱衰,商场如战场谁识真伪?
该段出现在剧中后半部分,结合前文,已知陆亚飞是一个承受职场高压且干练的白领,即使母亲出了车祸,也只能托付保姆来照顾母亲,性格强势直爽。
而这一段紧接在别人议论她独立女性的身份后,也是首次以第二人称的口吻生动地铺展开她的工作内容,与前文铺垫呼应,更加体现了她的职场不易为本不轻松的生活“雪上加了霜”。而此处急切焦躁的情绪也延续到了后面,为人物最终的抒情作铺垫。
唱词中,无论是“S”这个英文字母,还是“怼”这个贴合整段“来彩韵”的流行用语,都无违和感。由此可见,提升该题材的现代感可以从字词的选用出发,来贴近当代生活。
(二)剧情节奏的调和
戏曲中唱与念的特殊布局也形成了特殊的节奏。话剧影视里点到为止的潜台词以及人物情绪,在戏曲中往往会被铺展成心理活动等解释型唱段:
你把我撞残,我还给你工钱。你让我众亲叛,我还帮你拉客源。
你让我一切化乌有,我让你满载而归乐颠颠……
糊涂透顶,是非不分,混混沌沌,愚笨痴呆……
这是《钱塘里》中,金月芳在得知照顾自己的小米是撞伤自己的肇事者后,发出的一通指责。唱词把之前几场的经过复述了一遍,最后用了四字成语罗列的自我谴责,来强调愤怒。
从舞台效果来看,这一段是整出戏里情绪最为高涨、最具辨识度的唱段。它根据演员条件设计唱腔,单看词句内容,虽然用了排比、对比的手法来放大情绪,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表达节奏跟当下人的表达习惯有不小出入,正常人在遇到震惊、寒心事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有条理地复述发生过的事情以及二次总结,只是时间上有所拉长。可以尝试只凝练成一句,并用表演形式来辅助这一句的语气加重,或者对语序进行乱序处理。
除了单人心理唱段外,对唱也常常能优化剧情节奏。相较单人唱段,对唱更具交流感,唱词内容可以同时包含心理内容与对话内容,很大程度上能丰富视听效果。下面是《钱塘里》中陆氏父女得知肇事者是小米之后的一段三人对唱:
陆亚飞:肇事者,虽可恨,也不易,见言行,是真心,颇诚意。
方小米:虽然是,行激烈,言犀利,却也是,不刁难,通情理。
老 陆:原以为,撞人者,人神共弃,却不料,是这般,可怜兮兮。
该唱段发生在父女二人震惊愤怒后见小米态度诚恳,冷静下来的交流。舞台上,两位女士的调度都展现了坐立难安的状态,方小米低着头处于弱势、无地自容。虽然也是心理描写,但曲速流畅、体量适中,加上演员的眼神跟肢体依旧在不断交流:小米的靠近、亚飞的避开、陆父的气场。该段本身节奏紧凑。而对于整场戏来说,既没有让愤怒高涨的情绪完全冷下来,也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分界作用。
(三)特殊的戏剧氛围——地域气质
以整部戏为单位,各个戏曲剧种体现的地域气质可以说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独特氛围。一方面是代表剧种本身的地域文化;另一方面是剧中内容所塑造的地域文化。而前者主要体现在语汇中的地域元素,如豫剧《都市阳光》中,最小单位的地域元素或许只有一个字,例如唱词中频频出现的“俺”“咋”等。
再者就是反复穿插的一段伴唱:
一道道岭来一架架山,一条条沟来一道道坎。越艰难越是要挺直腰杆,不能倒在沟里边!
唱词中华北平原的地理特征与剧种所在地域紧密相关。秉承豫剧通俗的特点,“不能”二字直截了当,而非戏曲常用的“切莫”“莫要”或者前面加“千万”“万万”等副词。中间的“来”字赋予了唱词山歌般的喷薄感,贴合北方人民爽朗与淳朴的性格特点。寥寥几句,用地域特色营造的氛围感表达了男主人公打拼艰辛却不屈不挠的意志。
而以武汉为故事背景的昆剧《眷江城》的唱词,融入了当地饮食特产:
【滚绣球】红菜薹,翠蒜苗,水灵灵争鲜斗俏,好叫人松脱脱展了眉梢。武昌鱼,内蒙羔……
志愿者为妇人上门送菜,形容食物鲜美的词也体现了妇人喜悦感激之情。而该唱词配上了“滚绣球”这一曲牌。该曲牌属于正宫调,擅抒雄壮激昂之情。用在此处,借助该曲调色彩明朗、节奏流畅的特点,有叙述之感而避免拖沓。
除了显性的地域元素,还有较为隐晦的地域性格,正如上面提到的钱塘三人对唱,人物在惊怒后选择互相理解而非继续扩大矛盾冲突,最终互相温暖和救赎。虽然这样的剧情设置仅出现在这一部剧,但是不得不承认,各不相同的地域集体性格导致不同的行为风格这一现象是客观存在的。
二、修辞的组合
作为写意艺术,戏曲能营造独具民族审美的意境,意境即情景交融。
一方面,戏曲着重个体表演手段,为个体情感的铺展提供了表现基础,抒情性由此被突出。另一方面,关于“造景”,正如开篇所提,由于都市题材的范围限定,导致唱词很难运用古典语汇营造“景”。所以,如何适度运用修辞手法把握虚实与古今之间的尺度,成了都市题材唱词的重要技术难题。而出彩的唱词往往是两种及以上修辞手法的组合,如:
(一)借喻、暗喻与明喻的交错
1.手捧清凌凌漾碧川,洒落了细柔柔柳芽繁……
2.盼盼盼,盼青丝泻如泉;莫莫莫,莫扯这红丝断……把把把,把剪发疑作了鸳鸯散。——昆剧《眷江城》
根据前文铺垫可知,第一段描写的主体为发丝。该段体现了男女主人公不舍对方奔赴疫情前线,匆匆之中二人缱绻。借喻手法去掉了本体和比喻词,表达更为自然,留给喻体发挥的空间更大。尤其是动词的发挥空间:如“漾”字,通过给予喻体“碧川”以灵动感,表现发丝柔顺,赞扬女子的温柔与美好。“挽”字呼应“漾”,互动之中体现男主对女主的怜爱与柔情。
第二段明喻暗喻交错,用发丝比喻两人之间的感情。以实喻虚更像一语双关。由于结尾对一语双关再次点明,所以也有明喻。“莫扯红丝”是将头发暗喻为象征情缘的红丝。由此可见,选择何种比喻手法,一方面取决于本体喻体之间的虚与实。另一方面,根据从句关系来决定。如主句动词是暗喻,从句动词是借喻。
(二)拟人加用典
钱塘江江涛怒吼为何因?六和塔塔名六和可知情?——越剧《钱塘里》
上半句中“怒吼”表明了亚飞不堪工作失意和家庭重负,心态的“破防”。两句的结尾都用了疑问表强调。下半句六和塔的塔名引出典故。吴越王钱弘 为镇江潮而建六和塔,取名“六和”意为“天地四方”,呼应了上句,寄托了祈福消灾之意。
(三)互文加引用
新编越剧《云水渡》联动了经典越剧《梁祝·十八相送》,沿用了送别的景象来表达白领与教授的不舍之情,景物画面由主人公佩戴的AI 眼镜引出。中间直接引用了《梁祝》中的原唱段作为本段的BGM,将两个时空的送别类比。
(四)上下句关系
对于戏曲观众尤其是地方戏观众而言,接受新唱词只能通过字幕机。接受的顺序是不可逆的线性,所以上下句的关系尤为重要。如果我们频繁使用倒装等非常规句式结构,观众当场接受信息只能通过关键词来对内容进行大致判断,并不能完全吸收。
尤其是都市题材戏曲拥有信息量巨大的唱词,我们大多采用顺叙和接续的基本方式,如两句呼应的距离不宜过远;接续型说明不宜过长否则会淡化主体。唱词的现场接受节奏不同于单纯的阅读,字词的选择也要考虑通俗程度。
三、现代性
古装题材离我们当下的生活有一定的距离,我们已然习惯用笼统和典型的词汇去覆盖某一类人、现象。而都市题材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上述作品涉及的内容,还有无数选题亟待开掘。这就要求唱词从意象选择到段落信息输出都要更为具体、准确。唱词的现代感不仅包括字词元素,还在于句、段直接传达的态度,这也要求唱词减少绝对性,适当融入思辨性。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即使是当代都市题材,唱段同样可以保持符合民族审美习惯的古典美。这就要求我们明确唱段本身的性质。同样的一段借景抒情,是剧中人通过何种媒介所感受到的、该情境的节奏是否允许主人公加入一段抒情都是要纳入考虑的因素。
都市精神是一个城市文明的提炼与道德理想的综合反映,而戏曲艺术是民族艺术的提炼与综合反映,这就要求戏曲创作者不仅要加深技巧的磨炼,更要关注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与变化,挖掘当代生活的人文意义,最后根据其他舞台要素进行平衡,才能建构好属于戏曲唱词的当代都市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