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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溪船歌

2023-09-05李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4期
关键词:苍溪苍溪县婆娘

李果,本名陶嘉陵,做过中学教师、文化局秘书、文化馆创作员,现服务于广播电视报社。四川省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剧本、诗歌、杂文等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飞天》《中国作家》《今古传奇》《小说月刊》《电视剧》《散文百家》等刊。已出版著作8部。

1

上世纪九十年代及以前,在江、河、溪、沟划船的人,川北苍溪人统称他们为“扯船子”。

为何这样叫?

小时候,祖母曾经告诉过我说,或许因为船行上水时,也就是行逆水时,得有纤工背负着小酒杯口粗的竹纤绳,寸步难行还得一步步地行着把船拖到目的地。祖母说这个“拖”,在我们川北苍溪人说来就是“扯”的意思,至于“船子”,则是船或船夫。

我家民国期间是苍溪县的第一大富户,除了拥有大批田产、商铺、工厂外,县内大大小小的船帮都属于我家。祖母曾毕业于成都淑媛女子中学,民国时期,做过苍溪县国立第一小学校长。与我祖父结婚后,祖母回到了家里,当起了我家的“王熙凤”。为此,祖母那样说,我以为是有道理的。

唐末宋初时期,四川有个女诗人名叫徐慧妃,人称“花蕊夫人”,在一首《宫词》里写道:

平头船子小龙床,

多少神仙立御旁。

旋刺篙竿令过岸,

满池春水蘸红妆。

很显然,早在唐末宋初时期,或许更早,就有人把船或船夫叫作“船子”了。

这是我为老家川北苍溪人口里的“扯船子”一词找到的注脚。

2

按工种分,扯船子有驾长、号工、撑杆、烧火、纤工等等。当然,是在江、河、溪、沟跑长途做贩运的船才分得如此清楚。

有一天,一个名叫严明的人和他做驾长的父亲悄悄地找到了我祖母。

严明的父亲当然是想要严明顶班,然后,慢慢地成长为第二代驾长。但是,看到同龄人穿着一身军装个个笑花了脸,严明死活不做扯船子。为此,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就找我祖母作决断。

我祖母是看着严明的父亲一步步地由一名扯船子纤工成长为扯船子驾长的,因其德高望重,严明一家的大事一般都请我祖母给拿主张。

祖母万分为难,因为参军和做扯船子都牵涉到严明的前途。最后,祖母说服了严明的父亲让严明去参军,顶班的事暂时缓一缓。

然而,后来有一天,严明竟然和一个青年女子一起找到了我祖母。这一次,严明像极一只霜打的茄子,连我都对他心生可怜。

青年女子是严明处的对象,落落大方,替严明向我祖母求情。

青年女子说,严明退伍回家了,思来想去,要顶他父亲的班做扯船子;扯船子虽然辛苦,但是,严明不怕吃苦,参军这几年练就了一身吃苦的能耐,做扯船子,好孬是吃国家粮,领国家工资,比回家做农民挣工分好。

青年女子说得头头是道。这一次,严明反倒成了敲边鼓的。

嘟囔着,严明说如果祖母不帮他,青年女子就要和他打脱离—分手。说完,严明竟然流泪了。

我祖母找人带口信给严明的父亲,叫他空了来一下我家里。

后来,严明果然顶了班—做了扯船子。

我问过祖母为什么要帮严明,而且,说话的主要是随来的青年女子。祖母说青年女子的父亲是她曾经的学生,现在在县机械厂做工人,她不好棒打鸳鸯。

严明的父亲瞪着双牛眼训严明说,荒了五年,不然,也可以当班长了。很显然,严明的父亲所说的“班长”就是船上的驾长。

驾长是船上的头儿。

俗话说艄公多了打船。所以,一条船往往只有两个驾长,船头和船尾各一个。船头的驾长是副驾长,负责探水路,操纵前梢,调整船的方向。船尾的驾长是正驾长,负责把舵,掌握船的风帆,管理全船的人和大小事务,危急时候更见船尾驾长的威力。

除了正副驾长,在号工、撑杆、烧火、纤工等扯船子中,纤工是最苦的工种,地位也是极其低下的。

纤工们把身子佝偻成一张弓,背负着长长的竹纤绳,一会儿穿爬在岸边的乱石林里或陡峭的山坡上,一会儿又涉蹚于湍急的苍溪江河水中,即便是寒冬腊月天,也得如此,所以,纤工一般都全身赤裸着,浑身上下晒得像北京烤鸭一般。

在世人眼里,天下最苦的事莫过三件:打铁、磨豆腐、扯船。所以,苍溪人有句忠告:嫁女千万远离打铁、磨豆腐和扯船这三行。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扯船子是从不穿裤子的,特别是纤工,即便寒冬腊月天也是如此。

为了叙述上的方便,在这篇文字里,我把流经苍溪县城南脚的嘉陵江同老家人一样叫她苍溪江河,这个苍溪江河包括流经苍溪县境内的大大小小的各类江、河、溪、沟。

我曾经问过祖母:“那些扯船子不怕冷吗?”祖母长叹一声“造孽哦”,才回答我说:“这就是扯船子的命。”

尽管很冷,但是,扯船子们个个生龙活虎。

扯船子们在腰里拴一根细麻绳,再把一块白色的汗帕子—毛巾,卷扎在腰绳里,挡在裆前。但是,悬在身背后半山崖的屁股,照样鲜亮在外,肥墩得油黑发亮,干瘪得赛碳黑干柴。

酒是扯船子们的命根子,用从苍溪泥土里钻出的秧苗长大后结出的包谷米、荞麦子、稗子,还有红苕等等,以苍溪最古老、最原始、最特别的土法酿制的酒,看起來银汪汪,亮光光,像极扯船子们古铜一般脊背上流淌的晶莹剔透的汗珠子。

吆五喝六地划几把拳,吞几盅子酒下肚,扯船子们红堂堂的脸上往往就会泛起一闪一闪的亮光,脸和脖子上暴出的青筋像是青蛇飞舞一般,于是,一天的疲劳和寒气也就跑个精光了。

大冷天的—苍溪人把冬天说成冷天—从船舱里偶尔猫出一个扯船子,下身竟然是赤条条的,只在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还没了扣子,用一根细麻绳胡乱地在腰间一捆了事。领子、袖口和前襟,都是早就被汗水、油污、灰尘给弄得乌黑发亮,硬扎扎地发出糙响。赤着的双脚丫子早就被刺骨的苍溪江河水给冻裂开一道道的血口子,之后结了黑痂,偶尔有一两处还冒着碎米粒一般大小的血珠,或者一溜麻线一般细的血丝。但是,扯船子甩开的步子依然健朗得很,仿佛脚下蹬了毛皮靴一般,走起路来“腾腾”的,扇起的一股风撩得你的脸上冰割一般地疼。腋下一边夹着一条匆忙折叠的裤子,另一边夹着一只喝空了的酒瓦罐,双手抱着插进棉袄里。到了某个县城或乡镇的场脚前,扯船子才会把裤子给穿起……然后,副食店里就响起“来一瓦罐酒”的豪迈的喊声。

有时还会传来一阵阵的童谣声,声声童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卷舌音:

扯船子,羞羞羞,

不穿衣,不穿裤。

裆门前,吊麻布,

一身黑,脚板白。

船搁浅,下河滩,

齐声喊,过险关。

背纤藤,再上岸,

脸朝地,背朝天。

背太阳,过大山,

顶风雨,霜雪天。

我想一定是哪个扯船子忘记了穿裤子,在前门的大街上买东西来了……

大热天的,暴雨倾盆,苍溪县城南脚下的嘉陵江上突发的齐头水凶猛得“嗷嗷”叫,像极了咆哮的老虎。很快,就听见喇叭里传来消息称,哪乡哪镇沿岸的房屋、田地、庄稼、公路被洪水淹没,把一路人的希望都给吞了个精光,只剩下婆娘、娃娃们的泪水和哭声。

来得迅猛,去得风快,这是苍溪江河上齐头水的最大特点。

齐头水过后,苍溪县城南脚下留下的是很深的烂泥带,像沼泽地一样,苍溪人称这叫“潮泥”,会随时吞噬生命。

扯船子们把纤绳从脑壳顶上往下一套,就搭在了脊背上,然后,抱起一块木板,“噗”一声跌在潮泥上,再然后,用木板向前刮一下,身子借着惯力带动纤绳向前移动出一大截,很快薅扒出一条长长的潮泥带。

与潮泥的战斗,令我不禁想起1990年的一件事来。

那个夏季的一天,我陪央视《观察与思考》制片人陈虻、主持人肖晓琳,还有国家文化部《群众文化》杂志主编张旭,去苍溪县东溪镇拍洪灾。在一个名叫田菜河的大峡谷里,因为洪灾卷过,潮泥像毒蟒一般纠缠着巨大的石头,牵绊着杂树乱刺,不披荆斩棘是无法通行的。好在我们都年轻得很,人人豪气冲天,从上午十时与潮泥战斗到下午天快擦黑,硬是在互救中捡回了一条命。到达目的地,领导惊叹我们是怎么穿越田菜河大峡谷的,陈虻他们纷纷夸赞我的战斗力,我说这全得力于向扯船子们学习。

3

在一个春和景明的假日,祖母被请去吃严明的结婚宴。

严明的家在苍溪县东城,新娘子的家在苍溪县西城。苍溪县城像是一块巨大的滑板,西高东低。这正顺应了苍溪县城南脚下嘉陵江的流向。

刚进严家,一个后生就急火火地撞了进来,称:“陶婆婆啊,不得了不得了,要劳烦您老动身去救救急呢,这是新郎倌的意思。”

半晌才听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严明的迎亲队为了避开县城别的迎亲队,于是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选择了用婚船从苍溪县城南脚下的江面绕道而行。但是因为这一天是“黄道吉日”,结婚的人多,竟然还是在江面上和另一支迎亲队相遇。

按常理,江面那么宽阔,两对送亲迎亲人马你左他右各自经過就是了嘛。但是,没那么简单,在苍溪有一个千古不灭的婚俗,那就是即便江河或陆路再宽阔,只有先过的婚船,婚后男女才会百事顺利。为这婚俗,苍溪县城南脚下的江面今儿个起了波澜。

急煞了两条婚船上的新郎新娘。

两岸人山人海,翘首以盼今儿个双方的好戏。

“咋办?这一下咋办?”船上、岸上都有人在问。

在谁也拿不出个主张来的时候,两条婚船一时之间处于对抗的状态。

上水婚船上的送亲娘子等得起,因为她要送的姑娘是远嫁—从四川的合川县嫁到陕西的凤县,三日后才摆正婚宴。但是,严明家是今天摆正宴,烧、炒、炖、焖、蒸,样样菜都是等不起的,宴席上等着的可是远近数百名客人啊!

突然,下水婚船的送亲娘子一拍脑壳,笑啦,赶忙对新郎倌严明说了个主意。严明一听,禁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让自己的送亲娘子去和上水婚船的送亲娘子协商。

打着哈哈,满脸是笑,下水婚船的送亲娘子站到了船头,右手连连抖动着那张蜀锦绣花手绢,招呼上水婚船的送亲娘子过来。

上水婚船的送亲娘子听罢,也是一拍自己的脑壳,打着哈哈,满脸是笑地给下水婚船的送亲娘子竖起了大拇指:“老姐儿诶,还是你的主意大啊!”

很快两条婚船上都响起了笑声。

突然,两条婚船上又都爆发出喊声:

娶亲要过坎,

比赛要当先。

谁个争第一,

次的靠边站。

如此道来,两岸人心里就都明白了,也跟着欢呼起来。

第一轮:吹鼓手对抗赛。

只见上水婚船的吹鼓手与下水婚船的吹鼓手都走到了各自的船头,两人面对面,跨着马步,唢呐筒对唢呐筒,随时准备对抗。

下水婚船吹鼓手先奏一曲《霸王点兵》,嘟啦嘟啦……嘟嘟啦;上水婚船吹鼓手紧答一曲《朝王见驾》,嘟啦嘟啦……嘟嘟啦。

下水婚船吹鼓手奏一曲《黄莺展翅》,啦嘟啦嘟……啦啦嘟;上水婚船吹鼓手紧答一曲《水火龙灯》,啦嘟啦嘟……啦啦嘟。

如此几问几答,伴随双方啦啦队和两岸人的喝彩声,整个苍溪县城南脚下的江河面和两岸像是腾上了天一般。

比赛结果表明,两条婚船吹鼓手不分上下,到后来,两人彼此生气地对吹着,嘟嘟啦啦啦啦嘟嘟……

见势不利,严明赶忙上前把自己的吹鼓手拉开。

第二轮:赛歌。

各派出一名得力歌手走到各自船头,所有迎亲送亲的人都站在他身后助威,彼此拉开了阵势……

几轮歌唱下来,依然胜负难分。

众目睽睽之下,两位新娘子彼此招呼道:“要不,那就赛赛我们各自的绣花本领?”

各自走回船舱,取出一双绣花鞋,再站回各自的船头,拿给对方看。

一番比较,还是不见输赢。

见两条婚船上都突然没了动静,再看看快当顶的太阳,嘉陵江两岸看热闹的人都急啦。

岸上有好事者唱:

拿起镰刀会割禾,

拿起竹篾会织箩。

送亲遇上苍溪坎,

两对人马就抓手?

还不赶快叫撞船,

摸黑做这江大王?

很快,上下水婚船的人突然齐发一声大喊:“撞—船—啰—”

在苍溪陆路上,送迎亲的人马遇到了另一队送迎亲的人马,各类才艺赛下来,依然没分出胜负,古代搞不好就得撞轿,现在搞不好就得撞车。在江上自然就得撞船。

但是,说句实在话,现在即便是撞车撞船也不会撞出啥大事故来,因为大家画一条线,先冲到线的为赢家。

经协商,双方把撞船地点选择在了翠坪荡(一条巨大的龙干在嘉陵江南岸伸出后,斜插向嘉陵江的中心,使得巨大的龙干背后形成了一湾静水湖,人称“翠坪荡”)。

于是,两条婚船上送迎亲的人马吆喝着“撞—船—啰—”乘着婚船赶往翠坪荡,两岸看热闹的数千人也吆喝着赶往翠坪荡。

好在关键时刻,祖母出场了。

“呵呵,上天没来,我这个和事佬来啦—”祖母被人簇拥着来到了现场,“让和事佬我来看看是咋个一回事。”

“太婆,早就耳闻你是这嘉陵江上有名的和事佬,”上水婚船的送亲娘子赶忙送上一杯喜酒,道,“我们正愁没办法化解今天这个结呢!是哪路神仙把您老给请来的?”

“昨晚,太婆我睡得踏实,江老爷给太婆我投了个梦,”卖一个关子,祖母道,“说今儿个这江面上有好事找太婆我。这不,紧赶慢赶,太婆我这才来了,没误了大家的好事吧?”

“没啊没啊没啊,和事佬太婆,我们大家都只是急着呢!”两边送迎亲的人马异口同声。

“别急啊,心急吃不得热汤圆,”祖母道,“今天这个忙,和事佬太婆我是帮定了。”

祖母出的主意是:两队人马互上对方的婚船,然后各自上路。

两艘婚船上的人马纷纷举起手臂,向我祖母竖起了大拇指。

等到两位新娘子各自换到新的婚船上坐定,鼓乐声大作,上下水婚船再一次起程,歌声顿起:

嘉陵江妹儿一枝花,

撞来撞去生疙瘩。

巧遇和事佬陶婆婆,

打开一幅风情画,

留下一江脆哈哈!

上下水送迎亲船文明过坎,成为嘉陵江上一则趣谈。

4

每个扯船子的家里头都有那么两三个大瓦罐,要么泡了大枣、枸杞和人参,要么泡了蛇、蚂蚁,要么泡了虎骨之类的东西,常年没空过。这是扯船子的婆娘为扯船子准备的。

对于扯船子来说,什么都可以不要,这盛装苍溪土酒的大瓦罐,是绝对不能不要的。

走南闯北的扯船子吃的地界多了,嘴巴子自然也吃刁了,人称“好吃嘴”。对于“死了还没埋”的扯船子来说,“吃”是最实际的事儿。

走一趟遠水,也就是行一次远船打一个来回,船老板就会给扯船子们结一次生钱,也就是常人所说的“工钱”。

一拿到生钱,扯船子们就会急急火火地往家里撵。这个“撵”,用在这里,我总以为不恰当,但是,苍溪话里的确是这个“撵”,或许是“撵”有“追”的意思吧,意思是更快。婆娘、娃儿或等着买米,或等着穿衣,或等着看病……眼巴巴地守望着呢!

回到岸上,扯船子会先飞一样地跑去集市买些猪牛羊的下水,或者动物的边角料,反正纯肉是肯定舍不得下手的,然后,再买几把青菜,飞一样冲回家去,“乒乒乓乓”一阵忙乱,亲手把自己这一趟跑远水在外头吃到的“好吃的”,做给婆娘、娃儿们吃。

瓶瓶、罐罐、坛坛、钵钵、碗碗,忙得飞渣渣,叫得呱啦啦,很快,一锅带着外地风味的“好吃的”就端上了桌子。

“开吃啰!”扯船子一声喊,一家老少就齐齐扑来。

围着“好吃的”,个个眼睛都像是玻璃珠子被擦得锃亮,看看扯船子,又看看“好吃的”。

“吃嘛!还等啥子喃?”扯船子说,并抓起筷子给幺娃儿夹一坨在碗里。顿时,像打场上翻动的连架一般,老少都抓起筷子,伸进锅里,使劲地撬起一坨,直往嘴巴里戳。

看到这阵仗,扯船子高兴得不得了,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大家无声地傻笑。

看见婆娘竟然没给自己撬一坨,也是傻乎乎地看着娃儿们的吃相吃吃地发笑,扯船子就嘟了嘴巴子,双眼狠狠地一剜,抓起筷子来,撬起一大坨,叫一声婆娘的乳名,再放到婆娘的碗里头,重重地支一下下巴子,意思是要婆娘快吃,还等啥子喃……

一切收拾妥帖了,就好大一晚上了,娃儿们都睡瓜了,扯船子的双眼也开始要干仗了一般。

这时候,婆娘心领神会,赶快端来一大盆滚烫的热水,搁在扯船子的脚前,让他很好地烫一次脚。

热水滚烫,但是,像是嚼干辣椒一样,扯船子“呼儿呼儿”地欢叫着,一次次地把脚戳下去又神快地扯起来,扯起来又神快地戳下去……如此反复,把滚烫的“呼儿呼儿”传遍全身,一身的疲劳也就“哧儿哧儿”地开溜了。

这当儿,婆娘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一张干净的床铺,然后,坐在床沿边,静静地拨弄着长发辫子的末梢,等候着扯船子。

打着酒嗝,扯船子一步一步走来,一声高一声低地呼唤着婆娘的乳名。

带了“妹儿”的乳名,经扯船子这么地一“呼唤”,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原来,婆娘的乳名是老丈人、老丈母取给这时候的扯船子喊的啊!难怪成年了的婆娘没人敢呼她的乳名,因为那是扯船子注了册的专利。

其实,婆娘也是早早地就软绵绵的了,像一摊潮泥一般,已经快扶不住了,所以,就一边盈盈地笑着扭捏着身子,一边轻轻地呼唤着扯船子的乳名。

带了“哥儿”的乳名,被婆娘这么地一呼唤,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原来,扯船子的乳名是公公、婆婆取给这时候的儿媳妇喊的啊!也难怪成年了的扯船子没人敢呼喊他的乳名,因为那是扯船子媳妇注了册的专利。

到了跟前,扯船子伸手猛地一揽婆娘,婆娘也就一个顺势,于是,两口子便一头栽进了铺盖窝里。

帐子是咋关上左右门的?真是神了,只有灯火打帐外透进来,倍添几分朦朦胧胧的意韵。

白蛇缠乌蟒,乌蟒拱白蛇。

衣服、裤子像是挨了枪子儿的鸟一般,纷纷从铺盖窝里飞腾而出。

最后,大白蛇和大乌蟒都落汤鸡一般大汗淋漓,痛快之至。

很快,响雷一般的鼾声就从扯船子嘴里、鼻子里一起给奏响了起来,白天的一切忧与愁都跑个精光。婆娘痴迷地久久盯着扯船子看,心里欢快着,脸上一阵阵泛起梨花一般的笑,吃吃声在帐子里回旋。

第二天一早,没打一声招呼,扯船子就又走了,头也不回,只把婆娘装在心里头,大小几个娃儿,还有那一双老人就都是婆娘的事儿了。

站在门槛边,目送着扯船子的背影,婆娘的身边自然还站着大小几个娃儿,或许还有一两条狗,和三五只“咯咯”觅食的鸡,一双老人的目光从屋子深处射出来,越过儿媳妇和孙子们的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扯船子的后背上。

5

回到船上的时候,扯船子们都要拿出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吃食,自然都是各家婆娘做的“最拿手的”,居然五花八门地凑成了一大桌“满汉全席”。

航行途中,当晚歇了船,正驾长就会叫烧火下船去,找一片开阔的卵石滩,开始弄吃喝。

柴禾都是去江河滩里捡。随便哪一片江河滩,就像是鱼刺卡在人喉管里,大大小小的石头间卡有残败的树枝、杂草之类,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经江河风猛力地吹,再经太阳猛烈地烤,就都干枯易碎,这样的柴禾既易燃火也经烧。

在江河滩里,顺手搬几坨大卵石,垒起一个不规则的三角灶,架上一只上圆柱下锥体的大铁鼎,倒上一大桶苍溪江河水,底下燃起柴禾。

一会儿,水开了,烧火把各自带来的吃食,不管三七二十一,生的、熟的,合汤、合水、干燥的统统都倒进去,麻辣、鲜香、苦甜、酸咸……什么味儿就都有了,滚烫的一大锅,称之为“连锅闹儿”。

在黑夜的火光闪烁中,一声“开饭啦”,扯船子们就个个搬一个大卵石围坐了下来。

几双乃至十几双竹筷子,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夹的挑的……伸向中间被火焰舔着底儿的大铁鼎,先后叉夹起一竹筷子的连锅闹儿,然后,垛在各自的大土碗里,盖了碗帽。

这一叉夹在常人那里已经足够了,在扯船子这里还远远不够,大铁鼎里还“咕咕噜噜”地煮着呢!热气升腾,乌烟瘴气,但是,得等下一竹筷子了。

大家招呼着,彼此开吃,顿时,“吧嗒”“呱啦”的咀嚼声,听起来比吃着还更有香味。

装满高度老白干的大土碗传过来了,一个扯船子拿到手,也不谦让,一边咀嚼着,一边大声地说笑,待大家“哄”一声笑开去,就趁机大喝一口,吞下去,连顿号也不打一个,“咕咚”一声就穿肠过了。

要在夏天,很快就大汗淋漓,舒畅,痛快;冬天则吃喝得全身暖和,除湿,去寒。

驾长、号工、撑杆、烧火、纤工等工种尽管有大有小,那只是在江河里跑船的那一哈儿,一旦跑完船,除了前后驾长,大家都是平等的,比如这会儿吃喝起来,号工、撑杆、烧火、纤工,那就更没大小之分了。

有个说法,在船上,危急之时,即便是血亲的两父子、两爷孙,该恶骂的照样恶骂,谁也不给谁的先人板板留一丁点儿情分,把祖宗八辈子掏出来一顿臭骂是船常便饭。

等那些只顾天南海北神吹神侃的嘴上的马跑光了,这时候回过头来,才发现连锅闹儿竟然给叉夹光了,但是,各家还没填饱肚子,咋办?这时候,烧火就盘来上顿的剩菜,“嗵嗵嗵”地倒进大铁鼎里,再放一些花椒、泡椒、老盐菜、豆瓣酱,熬一锅麻辣味儿的油汤,招呼大家烫着吃,竟然吃得与前面没二致。

尽管只是些白菜帮子,还有灰毛也就是豆腐,以及洋芋也就是土豆等等,都是上顿的剩菜,而且,有的已经馊垮垮的了,但是,他们吃起来,照样鲜美至极。

现在,苍溪江河上再也见不到扯船子了,卵石滩上架起的铁鼎罐也早已消失,但是,坐在“重庆火锅”“成都火锅”的餐桌上时,“五裂找来打伙吃”的精髓却留了下来。

或许这一走,丈夫就永远地回不来了。婆娘就默默地抱着那只大瓦酒罐,投进苍溪江河最深处的龙潭里,然后,默默养育扯船子的儿女,直到他们长大。那时候,婆娘也就到了风烛残年了。

儿子大了,送去当扯船子;女儿大了,嫁给扯船子。难怪苍溪江河上扯船子辈出,或许这就是江河水运数千年不绝的根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一代的扯船子都是这样地繁衍着,也都是這样地传承着扯船子的事业。这是扯船子的命。在苍溪江河边,有一个高处,默默立着一尊尊青石砌成的贞节坊,人们能从中找到过去扯船子的名字。

6

随着工业文明的不断发展,扯船子的这一代裔孙,似乎有了一种盼望,觉得应该干一点前辈扯船子们没干过的事情。

有一天,祖母说早就做了驾长的严明,竟然带着几个年轻的扯船子跑到重庆去了,“他父亲说,都是几瓦罐酒给烧烂了心。”我问祖母怎么看待这事。祖母说,严明说他活得憋屈,早就想跑了。但是,祖母又说,她相信严明不会真带着扯船子们跑,严明肯定有他的想法才如此做的。

祖母说的没错。

果然,过了大半年,严明带着扯船子们又回到了苍溪江河上。船就停靠在苍溪县城南脚下嘉陵江边的码头上,然后,严明们“嘿哟嘿哟”地从船上抬下了不少的“铁疙瘩”,还请来了一个戴眼镜的重庆师傅。

苍溪县城南脚下的嘉陵江滩有了造船厂,一连数月,熬更守夜,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电焊花闪烁不断。

不明白严明们要干什么,苍溪县城里的人们傻乎乎地看着,也不发问,以为扯船子们掀不起啥风浪。

但是,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薄雾笼罩着的苍溪县城南脚下的嘉陵江面上,突然一阵“突突突”的轰鸣声划破了嘉陵江面的宁静,震荡得苍溪县城的上空也“突突突”地响。

原来,一只巨大的机动船就这样在严明那一帮扯船子们的手下诞生了。

在晨风中,像是一把巨大的剪子在对着一匹宽阔的青布开剪一般,机动船头剪开了嘉陵江水面,把表层水向左右两边给扒拉开去,在船的两边卷起了千堆雪一般的巨大浪花,这正是沉静了五千多年的嘉陵江的笑颜啊!

嘉陵江两岸挤满了人,比任何一年的端午划龙船都要热闹。(下图:我当年为严明等制造的第一艘苍溪轮所绘的素描。现在看来,算是苍溪第一艘机动轮啦。)

站在船头或船尾,穿着雪一样白的文化衫,套进蓝里透白的磨砂牛仔背带裤里,扯船子们脚蹬锃亮的皮鞋,一条胳臂高高地扬起,像高高飘扬的旗帜一般,向两岸的人们致意。

从此,人们不再叫严明们“扯船子”了,而改叫“水手”或“船长”。

仅一两年时间,苍溪江、河、溪、沟上大大小小的木船彻底地消失了,拉纤拖大船的扯船子生涯从此一去不复返,最差劲的“水上飞”也是汽艇了,一种用汽油作动力的小艇。

“啊!‘扯船子这个名字,从此得从我老太婆的嘴巴里给剔除了。”祖母呵呵地笑着这样说。

是的,祖母说的没错,“扯船子”这个名字从此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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