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表演——共创:游客研究转向下的纪念品与设计研究
2023-09-05刘永孜通讯作者
刘永孜 邹 锋(通讯作者)
世界旅行与旅游协会的研究报告显示,全球范围中产阶层不断扩大,消费实力增强,预计到2029 年,国际游客人数将达到21.96 亿,支出约24.84 亿美元。①伴随而来的是旅游纪念品商业的增长,每年为全球各个角落的目的地创造数十亿美元的收入。作为地方文化身份再现的媒介物和对游客有着特殊价值的文化产品,纪念品发展为跨学科现象,涉及地理学、人类学、艺术学、社会学、心理学、视觉文化、媒介研究和博物馆等广泛领域。
近年来,国内各地文化建设和旅游产业日益融合发展,国家鼓励文化文物单位挖掘馆藏文化资源进行文创产品开发,“地方礼物”“乡村特色产品”等概念的提出,带动了产品设计领域实践,实现了设计方法论的增量。不过,这些研究多将研究对象从它们所在的旅游地的社会结构中剥离出来,仅就设计问题谈设计。然而,纪念品或文创产品实际上是旅游产品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应脱离游客体验的构建过程,否则很难促成购买。另外,在市场实践中,概念界定含混。以北京礼物官方网站为例,北京礼物分为传统工艺品、地方特色商品、纪念衍生品、文化创意科技商品四类,它们之间存在重叠,有必要透过研究对基本概念加以澄清,便于不同研究领域以及产学之间的协同与共进。
本文首先区分几个相关概念,而后在旅游地生产与游客消费行为间互动且不断发展的关系中,考察纪念品的价值、意义和设计问题。本文涉及的案例基于笔者多年欧洲旅行,尤其是2019 年西班牙访学其间积累的游客体验和田野观察。这些世界级旅游地的纪念品市场未出现设计数量与样式的爆发式增长,但他们的经验仍有助于我们理解旅游业发展的趋向,也具有比较研究的价值与产业实践的借鉴意义。
一、游客艺术、纪念品和文创产品
1976 年,人类学家尼尔森· 格拉本(Nelson H.H.Graburn)主编的《民族艺术和游客艺术》一书首次关注纪念品的学术议题。他在书中提出“第四世界艺术”的概念,用以涵盖全球分散存在的所有小规模和非工业社会的原住民艺术和手工艺,以及它们在外部压力,尤其是全球化的艺术品贸易和旅游业影响下产生的各种艺术形式;其中“游客艺术”与“纪念品艺术”通用,也被称作“机场艺术”,“可携带的艺术”和“移动的符号”,反映了游客、纪念品和旅游地之间的关系。②格拉本认为,这些边缘和贫困地区的“游客艺术”往往是廉价和规模化生产的产品,通过简化设计和生产过程掏空其存在的文化语境和意义,将地方性艺术从群体内部共享的符号变成外部世界可读取的地点标识。这种简化的大众游客艺术依然占据各地旅游市场中的主流,但这些研究也明显带有时代特征和局限。它反映了20 世纪70 年代,发达工业社会中产阶层消费者前往欠发达地区寻求异域情调并消费他者的现象。20 世纪90 年代末期的全球游客来源和动机已经非常复杂。随着发展中国家和贫穷国家进入工业化进程,积累财富,旅游也在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
鉴于复杂的全球流动和多样化的旅游产品,一些作者尝试将纪念品与旅游产品的类型对应,包括:1、接触民族文化,艺术与在地居民;2、探索历史与自然美景;3、城市娱乐休闲;4、体验户外活动。③不过,以类型学为基础的纪念品研究仍难涵盖不断出现的另类与小众的旅游地和纪念品。另一方面,纪念品研究尝试挖掘纪念品于游客的意义,以及他们的购买动机。从事设计史和文化研究的作者贝弗利·戈登(Beverly Gordon)将旅游纪念品定义为“非凡意义的信使”,是游客离家并体验过某个非凡之地的提醒物或能指。④透过对游客行为和心理的分析,戈登将旅游纪念品分为五类:1、图画类,比如,明信片和景点照片;2、“一块石头”,游客在旅游地自然环境中搜集的各种天然物品;3、象征性速写,通常为设计和制造的产品,用于唤起关于某个地方或时间的编码或速记信息;4、标记,在一般性的商品上印制标语或地点名称,以标记出地点和时间;5、地方特产,可以识别出某个特定地方的产品,比如地方美食、民族服装和手工艺品。
近年,国内设计领域多使用“文创产品”的称谓,少见“纪念品”的说法。2016 年《关于推动文化文物单位文化创意产品开发的若干意见》发布后,国内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文化馆、群众艺术馆、纪念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及其他文博单位掀起文创产品开发的热潮。“文创产品”的称谓由此而来。这些文创产品以馆藏文化资源和主题展览为基础,透过设计实现中华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意见》的目的是以创意设计激发传统事业单位的活力,适应和推动当代文化创意经济和旅游经济发展。从研究角度讲,文创产品有两个层面的涵义:一是涵盖非常广泛的文化产业和创意产业生产的不同形式的产品,包括旅游产品和博物馆展览;一是强调创造力,形成具有潜在知识产权开发和商业价值的产品。从目前的具体实践看,国内旅游市场和博物馆出品的文创产品多是规模化生产的,基于民族艺术和文化创意设计的可携带的小型商品,是纪念品的一部分。本文采用纪念品的概念,强调这类产品具有识别目的地的功能,其目的是唤起游客对旅游地的想象和记忆。另外,本文希望超越产品设计实务的层面,重新认识旅游地、游客、纪念品和设计间的关系,寻找地方可持续发展的思路。
二、旅游地再现机制与纪念品
1、旅游地形象生产与视觉消费
英国社会学家约翰· 厄里(John Urry)的《游客凝视》一书开启了旅游地再现理论的研究。再现理论将旅游活动看作是西方现代文化对视觉吸引力建构的一部分,延续了早期欧洲探险家和游客的“看”的机制。⑤虽然如今的游客来源日益多元,但这套视觉机制依然主导着旅游地的生产和消费。
作为一种典型的“形象生产的行业”⑥,旅游业透过“符号”建构游客凝视的生产与再生产的过程。因为游客与目的地存在地理距离,旅游业必然是一个图像先行,以非凡形象调动观众欲望的产业。再现理论将旅游设定为一种大众化的视觉生产与消费体验。对旅游地的包装看上去千差万别,其背后的视觉形象生产都是围绕旅游地的“主形象”展开,并不断地(再)发明,(再)生产,(再)捕获和(再)创造。⑦文化研究者克里斯· 罗杰克(Chris Rojek)使用“再现的索引”⑧说明旅游地由视觉、文本和符号结构,由游客抽取、使用和编辑的过程。旅游地的再现索引由各种再现性文件组成,包括与景点相关的广告、电影、小说、神话等等。张驰和许平对17~18 世纪中国茶与茶具设计的历史研究反映了中西方交流早期中国传统形象的生成与变化,以及围绕其存在的各种再现性文件。⑨艾利·阿夫拉罕(Eli Avraham)则区分了“开放”与“封闭”的形象,前者是那些通过添加更多特征而不断修改的形象,而后者是不太容易修改的形象,即“刻板印象”。⑩刻板印象并不都是负面的,这些难以改变的图像叙事提供了关于地方想象的基本框架,使得各种视觉文本和符号总是围绕其展开,便于游客识别并按图索骥。出于边际成本的考虑,大众旅游业总是努力维护其中的经典符号,以便将更多游客纳入其中,保证市场的持续增长。
旅游纪念品亦受到这套视觉机制的控制,是形象索引的分支;通过与各种宣传图片和影像呼应,引发游客对目的地的遐想和记忆。下面,本文尝试对旅游地形象分类,讨论纪念品设计对主形象的维护、突破和面临的新问题。
2、旅游地形象构成与纪念品设计
一个地方能否成为旅游地是先天禀赋、创意设计与商业开发等诸多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主形象”并不是新近的发明。旅游地形象可以分为如下三类:
(1)原生/有机形象:内生于特定地方的自然、地理、历史、宗教、文化而产生的视觉化形象,包括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人造物、符号和纹样等。比如,展示大自然超人能量的喜马拉雅山,西班牙宗教景观圣周游行,荷兰风车与郁金香。有机形象往往以系列和集合的形式构成旅游地的主形象,北京中轴线上的14 座遗产建筑共同构成“古都北京”形象或再现索引的主框架。有机形象不是为旅游专门设计和生产的,这些景观和形象一直在地方生活中承担着重要功能,其突出个性一直具有地理标识的价值。由于旅游市场对与众不同的地方的追求,使之具有了面对外部市场符号化和商品化的潜力。
(2)创意设计形象:由地方政府和旅游业经营者主导,由设计师实现的目的地形象与视觉传达系统。创意设计形象多是对地方原生形象的抽象化、时尚化和元素重组。原生形象往往构成当代设计者的精神依托,审美判断和素材库,便于创造清晰的地方感。北京冬奥会中轴线倒计时徽章设计是北京的原生形象与奥运会标识和吉祥物设计的创意组合,再现了全球-地方互动下的目的地。创意设计形象也可以是抛开地方文化元素,赋予特定地方以全新愿景与意义的新形象。这类设计较多出现在后工业城市试图洗刷自己的工业面貌,以新形象参与全球竞争的更新策略中,比如“我爱纽约”(I♥NY)和“我是阿姆斯特丹”(I Amsterdam)的标识设计,以及以此为标记的各种旅游纪念品。
(3)混合形象:在文旅融合和媒介融合发展的背景下,关于旅游地的文艺作品、媒介内容和视觉设计出现更多交互与混合。这类形象的设计具有更明显的后现代文化特征,虚构、戏谑和娱乐的成分多过历史和现实的真实性。消费者的跨媒介流动实现了传统旅游产品的创新发展和纪念品创意设计。英国著名的彼得兔绘本作者碧翠丝· 波特(Beatrix Potter)在大湖区的乡间故居被重新包装为田园样式,吸引了大量读者。波特的人生故事也被浪漫化,制作成电影,进一步促进了旅游地形象、纪念品和相关文创产品的生产和消费。
以西班牙旅游纪念品市场为例,一组反复生产的有机形象包括:身着弗拉门戈舞塔裙的女子、木吉他、斗牛、伊斯兰风格建筑构件和纹样,地方小吃串烤沙丁鱼等等。斗牛,作为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生死游戏,在西班牙历史进程中发展为由贵族到大众都热情观赏的文化景观。由于海明威的小说和毕加索的绘画的传播效应,斗牛构成西班牙在全球市场最具特色的国家形象。不过,因为动物保护运动推动,这项传统运动已在多地被禁止。一个有趣的设计取材当地的牛皮和制皮工艺,将斗牛形象卡通化,制作成各种颜色和花纹的小型皮毛玩具。斗牛玩具是当地的有机形象在外来者观念变化下所做的创意设计,缓释了斗牛活动对部分游客可能产生的负面印象。
不过,旅游业的再现机制因为对少量形象的依赖,将生产者和消费者都锁定在有限的符号循环中。设计师和大众游客容易停留在浅层的符号收集和设计变形,缺乏对地方文化的辨识能力。这在根本上影响到地方旅游业的可持续发展与原生形象的真实性和价值。研究者们提出,应将游客看作是具有生产性和成长性的消费者,他们以全感官卷入并参与目的地叙事。
三、旅游地象征性演出与纪念品
1、游客研究的表演转向
“表演”在旅游研究中不是一个新概念。旅游人类学家迪恩·麦肯奈尔(Dean MacCannell)将旅游经验看作是一次文化生产/表演,需要观众才能完成。他认为,旅游经验的生产是对原真事物进行神圣化,将之作为值得开发的模型提供给游客观看。但是,随着社会发展,没有什么原始的东西是没有变化的。因此,为了从旅游业中谋利,在旅游专家的协调下,东道主为游客上演“舞台化的真实性”,同时,努力将现实生活掩盖在舞台后面。⑪
“表演转向”则强调游客不是看客,他们以整个身体和多感官体验物品和场所的物质性。受到社会学家戈夫曼的拟剧理论的影响,研究者将旅游场所作为一个隐喻的戏剧舞台,游客和旅游工作者通过共同剧本和道具履行各自的社会角色。“凝视”理论的作者也做出调整,提出旅游表演转向中的几个核心议题:其一,游客主要为视觉形象围绕,其背后是物质环境和技术;其二,旅游围绕各种实际活动发生,游客身体通过照相机、背包、旅游指南、移动工具和纪念品等道具与景观互动;其三,旅游地的故事脚本不是当代发明,而是历史建构的结果,并受到早期风格的约束;旅游地的策划者、设计师、舞台经理,游客和东道主根据脚本不断地复制和协作,并在以特定方式表演的条件下,一个地方才会成为旅游地;其四,旅游地并非静态和稳定的场所,脚本也会发生变化,游客会通过与其他游客、导游、话语,建筑物的持续互动和表演来创造新的文本。⑫因此,游客的“消费”行为同时也是“生产”行为。下面以西班牙天主教圣城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圣地亚哥之路”为例,具体讨论旅游地剧本,游客生产行为与纪念品的角色。
2、游客扮演与纪念品演绎
“圣地亚哥之路”的叙事起点可以追溯到9 世纪初,当地因发现了伊比利亚半岛福音派使徒圣地亚哥遗骸的埋葬地成为整个欧洲大陆朝圣者的焦点,并逐渐形成一个庞大的朝圣路线的网络。2020 年一项针对朝圣者的调查发现,与十多年前相比,游客参与朝圣的动机更多样。在宗教和灵性追求外,还包括探索新体验、逃避日常生活、运动、自我认知、结识新朋友和参观新地方。其中“自我认知”是人们最常见的选择。⑬圣城的宗教性和精神性在当代社会生活和旅游市场中产生了新的象征意味,朝圣的宗教叙事转向了自我探索与认同的叙事。
如今,希望完成朝圣这一绝无仅有的体验的游客仍坚持步行或骑自行车,并选择传统和极简的行宿方式。朝圣者的护照是所有路线上的必需品,只有凭护照才能住在市政和教区为朝圣者提供的庇护所,还可以在沿途的咖啡馆和酒馆盖上通关印章。印章的数量和不同的纹样证明朝圣者确实路经了所有站点,完成整个旅程。因此,护照是真正的朝圣者的身份证明,成为持有者的珍贵财产和纪念物。各地颁发的护照封面上都印有一个扇形贝壳图案。图案源于该地的有机形象和主形象,是圣人、圣城和朝圣之路的象征。朝圣者喜欢在背包上佩戴一个绘有血红色十字架的白色扇形贝壳,虽然只是对天然材料的简单加工,其朴素的质地强化了朝圣之旅禁欲式的体验和其中蕴含的精神性,并将朝圣者与其他普通游客区分开来。朝圣者的身体同样被抽象化和符号化,设计为纪念品。表现一只赤足的青铜质地的小型雕塑,置于装饰有贝壳的方形基座上。设计模仿了古典雕塑的陈列与观看方式,为脚与贝壳添加了艺术品才有的“框架”,使之具有非同一般的的意义和荣耀。在一个微小的空间中,以朝圣者的身体和地方主形象组合共同创造了圣城的地点感。这种艺术化和神圣化的设计策略也使其具有更高的商品价值和适于陈列的形式。在物质与象征的双重层面,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为当代朝圣者设置了一个具有历史真实感的舞台,宗教性的场所精神和古老叙事与当代人的自我探索产生共鸣,吸引源源不断的现代朝圣者参与演绎,强化和延续圣城神话。
更新近的研究显示旅游业出现结构性变化,旅游市场中的新现象为重新理解目的地和游客,以及纪念品如何与游客经验深度结合提出新思路。
四、传统旅游业瓦解后的旅游地商品
1、旅游市场碎片化和负责任的“临时居民”
近年的市场趋势显示,旅游消费的重点从旅游业制造的吸引物转移到新的、更分散、更精细和计划外的资源上。以遗产旅游为例,以往通常包括观赏首选的风景、历史遗迹、建筑物或纪念碑,邂逅自然或感受一部分地方历史;如今,这个概念则扩大到数量众多的,以特殊兴趣和偏好主导的旅游体验,包括人类学、古董、考古学、艺术、建筑、圣经历史、城堡、手工艺、节日、花园、历史建筑、历史、文学、军事活动、博物馆、音乐、舞蹈、歌剧、绘画、朝圣、陶艺、神话、宗教、灵性和纺织艺术。⑭越来越多的文化和社会现象成为吸引物,由“必看景点”组成的目的地观光系统扩展为一个开放的系统,甚至是“后台”的日常生活。2019 年,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发布了题为“为改变而旅行:像当地人一样生活,寻求真实和变革”的报告。报告指出,游客通过积极参与基于社区文化、身份和日常实践的独特且量身定制的体验,寻求发展他们的创造力并拓展知识。⑮面对大众旅游带来的负面影响,著名的旅游城市哥本哈根于2020 年第一个提出旅游业终结和发展“地方性”的长期愿景,欲透过包容性的共创活动,发展未来的“地方”。⑯这一愿景将在地居民和他们的生活品质置于地方营造的优先地位,放弃“游客”这个一直以来带有负面暗示的称谓,代之以“临时居民”和“访客”,强调外来者应该对目的地的未来承担责任。
为了突破大众旅游市场的困境并推动社会公平,研究者和地方活动家提出发展以社区为基础的小规模旅游项目,展开了一场理想主义的实践。通过激发社区居民的主体性,重新利用自己的元素来赋权地方和文化,沟通过去和现在之间的精神或传统联系。⑰最后,我们以意大利、西班牙等欧洲国家共同推动的慢食运动和慢旅行为例具体说明未来旅游地营造和纪念品的发展趋势。
2、重塑地方与理想生活方式共建
旅游市场的趋势表明,游客希望放慢节奏享受旅程,并与当地人建立更深厚和真诚的关系。慢旅行与1980 年代意大利活动家发起的抵制快餐食品和现代生活节奏的慢食运动和慢城运动密切相关。这一社会运动强调每个人有权享用美味且健康的当地食物;慢城提供整套的慢节奏的生活方式,包括正宗的传统美食体验。慢食和慢生活也不是新发明,而是对地方传统的重新发现和阐释。它以“优质、清洁和公平”三个相互关联的原则重新定义传统食物,并设计了一套支撑其价值传播的慢食术语和组织结构,包括味觉方舟、生态美食、慢食狂欢节、新美食家、共同生产者、食品社区和慢食教育等。慢食理念从捍卫美食乐趣和缓慢的生活节奏发展为关注生态环境和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全球问题,并弥合了美食消费的享乐主义和消费者道德之间的矛盾,蜕变为一种负责任的生态美食运动。⑱慢食和慢生活已成为全球范围新兴的健康生活方式,对大量消费者产生吸引力。
慢旅行一般由在地社区参与组织,社区的日常生活范围决定旅游产品和体验。慢旅行提供游客与当地农民、牧民、屠夫、面包师、葡萄种植者、奶酪制造商、厨师和手工作坊主会面、交谈和体验的机会。这些地方生产者掌握的地方性知识和技能,以及经营的产品都为目的地故事和体验提供了真实和丰富的细节,并拉近了主客之间的关系。传统食物是慢旅游的核心内容,往往能够展示出一个地区丰富的地方感,包括风土人情、宇宙观、宗教信仰、社交活动、节庆仪式和审美的各个层面。地理、气候、土壤、品种、栽培和饲养、以及相关的工匠技艺和家族传承,烹饪和餐饮器具、建筑和环境装饰等共同再现地方身份。
与大众旅游观光不同,慢旅行是对游客的地方化过程。在慢食旅行中,烹饪成为一项创意性体验活动,而食物为游客提供了最轻松的解码方式,帮助他们进入当地的自然与文化系统。围绕食物的地方性知识和技能有可能成为游客的终身纪念物。游客不仅在当时当地获得经验,还将伴随他们的移动传播到不同地方,并不断地激发旅游地在游客生命中反复再现。学习型的游客不仅会购买手工制作的美食纪念品,还将在之后的日常生活中反复实践、创造和分享,并发展出个性化的生活方案。慢旅行不仅另游客对目的地产生好印象,还为游客创造了“蜕变式学习”⑲的机会,消费者既满足于感官体验和情感交流,也渴望更持久的转变。在探索地方的过程中,游客会思考工业化生产对季节性产品和地方物种的威胁,进而产生环境保护、食品安全、生物多样性和文化遗产保护的意愿,并调整自己原先的消费习惯。
随着旅游市场的食品消费不断增长,食品成为纪念品。以产品原产地的场景或符号创意设计包装,或采用当地手工生产的陶器、编织物和纸张包装为食品创造了鲜明的地方身份。实际上,游客对慢生活的认同不鼓励纪念品外在形式上的不断翻新,或采用过于复杂和炫耀性的设计与材料。对原真性和好品质的追求推动产品朝向慢设计,可持续设计,甚至无设计和素人设计发展。纪念品的销售空间也不限定在专门的旅游购物街、礼品店和机场。游客像当地人那样,在杂货店、商铺、药店和菜市场等各种日常生活场景中购买当地人使用的“正宗”产品。这些都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纪念品和文创产品的范畴。
旅游业既是形象的生意,也被看作是反向出口,即将游客吸引到产品的原产地,并在之后的生活中继续消费这些地方性商品和服务。基于更好生活追求的旅行往往可以由反向出口带来持续的旅游地商品的正向出口。慢生活理念重构旅游地生产和游客的消费模式,反映了旅游产品由提供体验到创造生命经验的重要转移。按照本雅明的观点,现代人的体验是片段式的,因此需要收集纪念品这类外在的记忆痕迹以唤起体验的时刻,而经验与我们的认同和生活历程紧密相关,会对我们的内在产生触动甚至改变。⑳游客通过感受有形产品(品尝地方美食)和无形服务(学习地方性知识和技能,与居民、社区和环境互动),获得难忘的旅行体验,还有可能带动个人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的转变。这就要求设计不仅透过外在的地方识别性刺激游客消费,更重要的是洞察消费者的变化,重新定义地方,从传统中提炼和设计理想生活方式,为游客安排适宜展示和传递价值的旅行过程,最终,将符合这一生活方式的整套产品和服务持续地销售到海外市场。
结语
本文透过游客身份的转向,从旅游地的符号收藏者,自我探索的表演者,到负责任的共建者,呈现旅游地、游客体验与旅游纪念品之间不断发展的动态关系,并在这一变化的关系中讨论设计的发展。在视觉再现机制中,纪念品是旅游地形象系统中的分支和碎片,以视觉符号的形式标记旅游地理,游客则按图索骥,收集目的地形象。纪念品设计以表面上的“翻新”促进反复购买,实际上是维持旅游地主形象的稳定,实现规模化的大众旅游经济。在戏剧化的表演机制中,纪念品构成旅游地的叙事线索,以及游客表演的道具与身份徽章。纪念品的价值不一定透过新的创意和材料赋予,而是由整个旅游地故事的传统和游客共同追求的意义创造。以社区为基础的文化旅游是一种理想化的模式,欲焕发目的地居民和游客的主体意识,共创未来的目的地。社区不是被凝视的对象或表演的剧本,而被看作是充满传统社会价值的空间,游客和居民在其中共同探索和挖掘传统知识与技艺,反思和体会何为更美好的生活。纪念品从可携带的,用以再现地方形象的商业艺术扩展到广泛的生活领域中的商品、物品、服务、知识和技能。
2017 年一项全球性的实证研究显示,游客购买纪念品主要基于两个动机:纪念和持久参与。㉑无论是朝圣者还是慢旅行者,纪念品显然是一种特殊的财产,可以在旅游地和游客间建立更持久的联系。尤其是基于地方传统的再发现和生活方式目的地的营造,能够令目的地在游客的生命中反复再现。同慢生活目的地一样,地中海生活方式,以及近年芬兰、丹麦等北欧国家推动的“舒适(Hygge)”㉒生活方式都是通过地方传统重新定义目的地,并输出一种对外来者乃至全球消费者具有启发的生活理念,并以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作为示范和代言。设计一方面作为一套美学风格赋予更广泛的产品和服务以原产地的外在形象,另一方面将重心转向对理念和价值阐释和输出的过程设计,以及对旅游地可持续发展的创新管理。设计活动已成为国家、旅游目的地和城市管理的重要组成,在制造形象、营销和品牌之外,设计进一步蜕变为一种超越设计实务的创新工具。设计思维与设计管理的发展促使欧盟为设计创建一个更强大的研究基础,推动设计与众多人文社会科学的跨学科合作,寻找经济上可持续的商业模式。㉓游客研究的转向和欧洲旅游地的实践启发我们采取新的眼光看待旅游地、纪念品和创意设计问题,以设计系统性地重构和协调地方经济、政治、社会、环境和文化间的关系。
注释:
① World Travel & Tourism Council: Travel &Tourism Economic Impact 2019, pp.1-5. https://www.wttc.org/-/media/files/reports/economicimpact-research/regions-2019/world2019.pdf.2019-06-04/2019-09-12.
② Nelson H. H. Graburn, “Introduction,” in Nelson H. H. Graburn, edt.,Ethnic and Tourist Arts: Cultural Expressions from the Fourth World, 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6, pp.1-33.
③ Mary Ann Litirell, et al., “Souvenirs and Tourism Styles,”Journal of Travel Research,1993, vol. 33, no.1, pp. 3-11.
④ Beverly Gordon, “The Souvenir: Messenger of the Extraordinary,”The Journal of Popular Culture,1986, vol. 20, no.3, pp. 135-146.
⑤(英)约翰·厄里、乔纳斯·拉森著,黄宛瑜译:《游客的凝视3.0》,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 年,第1-8 页。
⑥ David Harvey,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Oxford: Blackwell, 1989, pp. 290-293.
⑦ Noel B. Salazar, “Tourism Imaginaries: A Conceptual Approach,”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012, vol. 39, no. 2, pp. 863-882.
⑧ Chris Rojek, “Indexing, Dragging and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ourist Sights,” in Rojek, C., & Urry, J. edts.,Touring Cultures:Transformations of Travel and Theory, London:Routledge, 1997, p.53.
⑨ 张驰、许平:《17~18 世纪全球贸易网络中的中英设计交流—以茶具的形制变化为例》,《艺术设计研究》,2022 年第6 期,第97-101 页。
⑩ Eli Avraham, “Media Strategies for Improving an Unfavorable City Image,”Cities, 2004, vol.21, no. 6, pp. 471-479.
⑪(美)迪恩·麦肯奈尔著,张晓萍译:《旅游者:休闲阶层新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101-114 页。
⑫ Jonas Larsen & John Urry, “Gazing and Performing,”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Society & Space, 2011, vol. 29, no.6, pp. 1110-1125.
⑬ 转 引 自: Marco Túlio de Sousa & Ana Paula Rosa, “The Mediatization of Camino De Santiago: Between the Pilgrimage Narrative and Media Circulation of the Narrative,”Religions,2020, vol. 11, no. 10, p. 480.
⑭ Jennifer Craik, “The Culture of Tourism,” in Rojek, C. & Urry, J. edts.,Touring Cultures:Transformations of Travel and Theory, London:Routledge, 1997, p.119.
⑮ UNWTO, International Tourism Highlight,2019. https://www.e-un-wto.org/doi/pdf/10.18111/9789284421152. 2019-08/2022-09-22.
⑯ Localhood for Everyone. http://localhood.wonderfulcopenhagen.dk/. 2022-10-19.
⑰ Stephen Wearing, et al.,Tourist Cultures:Identity, Place and the Traveler, London:SAGE, 2009, pp.94-98.
⑱ Slow Food and the University of Gastronomic Sciences. https://www.worldgastronomy.org/post/slow-food-and-the-university-ofgastronomic-sciences. 2022-10-25.
⑲ Joyce Yee, et al., “Transformative Learning as Impact in Social Innovation,”Design and culture, 2019, vol.11, no. 1, pp.109-132.
⑳ 转引自:(德)哈特穆特·罗萨著,郑作彧译:《新异化的诞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8-139 页。
㉑ Alain Decrop & Julie Masset, “A Journey Inside Tourist Souvenirs,” in Correia, A., et al., eds.,Co-Creation and Well-Being in Tourism, Cham:Springer, 2017, pp. 61-66.
㉒ Hygge 源自丹麦语和挪威语,指的是舒适惬意的环境,可以唤起内心的满足感或幸福感。参 见:MerrianWebster 词 典,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words-at-play/what-doeshygge-mean. 2021-01/2022-11-01.
㉓ Rachel F. D. Cooper, et al., “Design Thinking and Design Management: A Research and Practice Perspective,”Design Management Review, 2009, vol. 20, no. 2, pp. 4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