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主义喜剧《伪君子》中的反抗色彩及伪与善的思考
2023-09-05李婧怡
李婧怡
(北京电影学院 北京 100088)
莫里哀是天赐给法国的喜剧天才,他开创了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戏剧。性格喜剧《伪君子》是莫里哀喜剧艺术的最高成就,结合了古典主义创作原则与民间喜剧手法。五幕剧结构严谨,严格遵循“三一律”结构原则。地点明确在巴黎奥尔贡家里;幕与幕之间、场与场之间的巧妙衔接都将时间紧凑连结,基本将戏剧时间控制于一天内;情节集中围绕一个主题,从达密斯对佩奈勒夫人的反语中引出人物“伪善者”达尔图夫。自此,这个家庭围绕伪善者产生两种对抗态度,即奥尔贡的家庭根据人物达尔图夫值不值得受到尊重、应不应当掌握或把控这个家庭,产生了戏剧化的矛盾冲突。莫里哀继承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传统,揭示了封建教会、贵族、资产阶级的虚伪、吝啬、自私、伪善的丑恶本性。
一、戏剧中人物的多重反抗色彩与人物性格特点
《伪君子》中的人物体现出多重反抗色彩,尤其是小人物身上体现出的精神,对情节产生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当反抗在社会的实质部分普遍流行时,它不仅为改造规范,而且为改造社会结构的革命提供了可能性。”[1]因此,这部剧中的反抗色彩能够产生社会性的越轨影响。
(一)反抗家庭权威
第一幕第一场最先上场的人物是佩奈勒夫人,从与她对话的人物台词“可是”“不过”“我认为”“可是母亲”“可是夫人”[2]等看,明显感受到佩奈勒夫人作为家庭的权威人物所形成的高傲、蛮不讲理的性格,她不断切断其他人的讲话机会。一开场佩奈勒夫人就把所有不喜欢、不接受达尔图夫的人骂了个遍,试图堵住所有关于他的坏话,正因为达尔图夫取得了这个核心身份和权威话语拥有者的欢喜,才更加有助于他站稳脚跟,有机会夺走奥尔贡的财富。
在这个场景中,所有人都在反抗佩奈勒夫人作为家庭核心人物与权威代表对伪君子达尔图夫下的“善”的定论,其中玛丽雅娜的侍女多丽娜和奥尔贡的内弟克莱昂特的反抗最为强烈。尽管佩奈勒夫人多次嫌弃多丽娜“话太多”“什么事都要插一嘴”,但此段反抗对话中,仅多丽娜始终坚持说服佩奈勒夫人认清达尔图夫伪君子的真面目。“因为人的特点在于它不仅担负多方面的矛盾,而且还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这种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色,忠实于自己。”[3]这在多丽娜和克莱昂特身上得到体现,在佩奈勒夫人的强压矛盾下,即使不断地被反驳辱骂,仍然不断坚持控诉揭露伪善者。
(二)反抗不正当权利的生成
达尔图夫在莫里哀的笔下,是一个用戏剧化手法将他“伪善”一面无限扩大化地呈现出来,达到讽刺与批判的现实性效果的人物,即英国福斯特提出的“扁平人物”。以特定的意念创造出一个虚伪的类型化人物,用这样的手法以向真正的虔诚者申辩。这同时也是喜剧的重要功用:纠正弊端。
达尔图夫是虚伪的教会虔徒,贪财好色、懒惰虚伪,奥尔贡好心收留达尔图夫,而他想的却是如何占有奥尔贡财产、妻子,追求完全不属于他的不正当权利。刻画达尔图夫,主要通过三个典型事件:第一,达尔图夫当着奥尔贡的面会把钱分给穷人,但若奥尔贡不在场便露出虚伪真面目,“有人来看我,就说我去给囚犯分发募捐来的钱。”[2]祷告时太生气竟会弄死一只跳蚤,突出伪善凶狠的特点;第二,让多丽娜用手帕盖上她的胸脯再与他谈话,却在与爱蜜尔交谈中紧紧握住她的指尖,然后把手放在她膝盖上并声称“我是摸摸您的衣裙,这料子真柔软”,[2]突出虚伪好色的特点;第三,奥尔贡收留达尔图夫,而他并未领情,最后竟狠心让侍卫官立刻逮捕奥尔贡,突出极强欲望与恶毒内心。
多丽娜相对戏剧中其他人物的身份仅是小人物,却是反抗达尔图夫不正当权利生成的主要推动者。她与佩奈勒夫人的思想观念抗衡,不断把达尔图夫的真面目描述出来;她与奥尔贡抗衡,尤其在第一幕第四场,有一段戏剧性极强的对话,多丽娜坚持不懈把奥尔贡的关注点引到爱蜜尔发烧,身体不适,需要关照这件事上,但奥尔贡始终的关注点都在达尔图夫。多丽娜无奈的回答看似委婉,实则嘲讽意味强烈,“十分虔诚的吃了两只鹌鹑,还吃下了切碎的半只羊腿。”“立刻躺到暖暖和和的床上,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大天亮。”“为了补偿夫人放掉的血,早餐他就喝下了四大杯葡萄酒。”极为戏剧性的是,多丽娜关于达尔图夫状况的描述是如此明显的讽刺,奥尔贡却是“傻白甜”的人物设定,只回答“可怜的人!”奥尔贡带达尔图夫回家“引狼入室”,多丽娜是主要的、勇敢的反抗力量,不断反对奥尔贡把财产继承权给达尔图夫,不能让他真正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以阻断其不正当权力真正生成。
(三)反抗对追求个人幸福的压迫
集中表现在第二幕,多丽娜支持玛丽雅娜反抗不自由的婚姻,让玛丽雅娜告诉奥尔贡要为自己而非为父亲结婚,强调自由意识与民主思想,追求个人意志与爱恋自由,已有一个人的爱在心中,决不能再容忍别人;同时帮助玛丽雅娜对抗奥尔贡的独断专行,调解玛丽雅娜与瓦莱尔在面临爱情危机时“较劲犯傻”的矛盾。体现为双层的反抗。
马丽雅娜和瓦莱尔两人如干柴烈火,与瓦莱尔成婚是马丽雅娜的理想。“在理想里,特殊的个别性相和有实体性的东西应该处于没有分裂状态的协调,理想获得了主体性的自由和独立自主,而周围世界的情况所具有的本质上的客体性也就不能离开主体和个体而独立。”[3]在奥尔贡强有力的父权压迫下,马丽雅娜的“理想”要在普遍性中脱离附属地位,才能取得独立。
二、戏剧冲突的解决依靠王权——古典主义戏剧特色的体现
在戏剧故事即将结尾之时,达尔图夫获得了财产,也得到了奥尔贡私藏的、交给自己保管的逃犯的小箱子。看似是伪善的力量得到了胜利,奥尔贡一家将要走向山穷水尽。但“正义”最终还是回归了,结局仍然相对圆满,达尔图夫没有想到随自己前来逮捕奥尔贡的侍卫官竟转而逮捕了自己,原因是“国王目光如炬,能洞察人心,骗子再狡猾也骗不了他。况且,他那伟大的心灵明察秋毫,总能准确无误地观察事物,从来不偏听偏信,坚定的理智也从不走极端。”[2]由聪明睿智的国王行使王权,解决了这场戏剧的两个事件冲突。
因此由悲转喜的关键点在于“国王”的旨意,是国王“宣布”奥尔贡无罪,同时下令逮捕欺诈国王统治的伪君子。财产契约的作用和权利和王权相比,黯然失色。冲突是“人的意志和他的环境之间发生了不平衡,动作就产生了——这里的‘环境’是指别人的意志,社会和自然界的力量。”[4]国王王权就是达尔图夫不可抗衡的强有力的大环境冲突。冲突解决的方式有很鲜明的戏剧性,强烈的古典主义戏剧时期的戏剧特色,即神权有可能是错的,但国王、王权永远代表着“正确”“正义”。这样的反转在今天的社会下是难以实现的,“至高无上的只有法律,这就是法制社会的思维。”[5]
莫里哀生活的时代,正是法国专制王朝的鼎盛时期,国王路易十四强调“朕即国家”。“莫里哀价值观与路易王朝时期主流价值观相符合,他是路易十四时期具备理性的人,此理性是17世纪的理性,这注定莫里哀不可能成为时代的异己,路易十四圈定了他的思想活动范围,莫里哀也没有足够的思想资源让自己超出这个范围。”[6]
这出喜剧深刻揭示了17 世纪法国社会中“圣体会”的虚伪,在社会上引起了许多争议,以至于这部剧的上演长期受到非难。莫里哀三次上书国王,请求能够上演这部戏剧。古典主义的文学大多有新兴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在政治上妥协的色彩,这一点也能在这三次陈情表上书的语言中看出。“如陛下这样圣明的国王,用不着别人告诉他们有什么愿望。我把自己的利益交给陛下掌握也就足够了,然后就恭候陛下随意下什么敕令。”“我要抗击欺压我的这种权势,不乞求于权势的本源、绝对命令的公正赋予者、万物的主宰和最高审判官,我又该向谁乞求呢?”[2]因此,这部戏剧作品无论从外部还是内部,皆颂扬王权力量,向王权妥协。
三、“伪”与真善的标准
喜剧是在看似荒诞的情节背后向观众揭示出严肃而深刻的主题,《伪君子》通过一场闹剧来揭示达尔图夫的真面目,财产最终回到了财产本身的继承人那里,骗子被送进了监狱,但相对圆满的喜剧结局又让我们产生思考。“伪善者不一定完全非正义,受害者也不一定完全正义。”[5]奥尔贡的身份事实上是世袭文官,长袍贵族,他的财产继承有不劳而获的天然性,并且由于奥尔贡的人物形象设定倾向于令读者难以相信的“傻白甜”,除了佩奈勒夫人和奥尔贡,所有人都能看得出达尔图夫伪善的真面目,可是无论所有人怎么劝说奥尔贡或是不断地向他控诉达尔图夫的丑恶,奥尔贡都极其单纯、理想化地坚信达尔图夫是无比虔诚的,我们始终无法给奥尔贡完全的“善”的人物印象。达尔图夫试图抢夺愚蠢的、受自己玩弄的奥尔贡不劳而获继承而来的财产,让奥尔贡为自己的愚蠢背负罪恶与残酷的后果,可是我们也不能接受“破落贵族”达尔图夫通过不正当的欺骗,窃取根本不属于他的财产。
那么,这就让笔者产生了对“伪”与“善”的思考。什么是“善”,即“伪”的相对一面。但是,“善”如果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大家就会朝着这个标准去做,那么做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表面的、形式的,甚至“伪善的”。譬如学校中“好人好事”是一个善的标准,捡到东西,拾金不昧,就会在公共区域张贴光荣榜,或者得到学校其他形式的表扬。就会存在人为了得到形式上的表扬,故意丢,再故意捡,做一次伪造,做一次形式上的拾金不昧,那么本来的善就成了伪。如同老子所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伪和善需要同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