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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育抑或增殖:中国人口走向的一场早期论辩

2023-09-05吴昌祝

安徽史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节育民族主义孙中山

吴昌祝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随着中国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的发布,持续四十年的节制生育政策开始明显松动,并出现鼓励生育的趋向。人口政策的基础是人口理论,以及建基于人口理论的人口过剩或是不足的评估。因此,近代人口理论与思想再次进入社会视野,成为热议话题。事实上,近代以来,尤其是民国时期关于人口过剩或不足、节育或增殖问题的争议一直存在,一些研究成果对此也已有总体性研究。(1)如王声多的《马尔萨斯人口论述评》(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6年版)、吴申元的《中国人口思想史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葛剑雄、侯杨方、张根福合著的《人口与中国的现代化》(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等关于人口思想的著作中,都对民国时期的人口之争有过简要说明。不过,要厘清这一争议的来龙去脉和起承转合,显然还需要进行比较细致的、个案的研究。本文所观察的1926年国民革命如火如荼之际发生于《现代评论》上的一场中国人口之争,便属于值得研读的个案。

一、民初过剩主义与民族主义人口论的相继兴起

人口过剩与节制人口思想在近代新知识分子群体中的兴起(2)“过剩主义人口论”与“民族主义人口论”概念主要依照的是民国时期社会学人的说法,1930年许仕廉曾指出“关于中国人口问题大概有两种意见”,分别为“过剩主义派”和“民族主义派”。所谓“过剩主义派”就是遵循马尔萨斯主义,认为中国人口过剩,主张节育。“民族主义派”就是主张迅速增加中国人口以抵御列强,孙中山被视为此种思想的代表人物(许仕廉:《中国人口问题》,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第1—3页);1936年吴希庸在对“中国现代人口思想”进行分析时,也大致有此区分(吴希庸:《人口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63—276页)。主要得益于新旧马尔萨斯人口理论的输入。马尔萨斯认为人口增殖速率必然超过粮食生产速度,人口与食粮之间的平衡只是贫穷犯罪等“积极抑制”和独身、晚婚的“预防抑制”产生作用的结果。19世纪上半期,马尔萨斯人口论发展出新马尔萨斯人口论,主张通过节育预防人口过剩。在中国,马尔萨斯人口论最早见于《富国策》一书。该书于1880年由京师同文馆根据法思德(Henry Fawcett)的《政治经济学提要》翻译而成。作为近代中国第一部经济学专门译著,其中介绍了诸多经济学概念和不少西方经济学名家名作,《人口理论》便是其中之一。此后,一些“富国策”类的论述中便开始出现马尔萨斯人口论的简单译介。19世纪末,严复、梁启超对此亦有论及。在他们眼中,因人口增殖速率超出粮食生产效率产生的残酷生存竞争是人类各种族、社会各阶层不平等的造因。非革命可以改变。同时,他们将人口理论与社会进化论相结合,指出“种愈下”,人口越多,面对的贫穷犯罪等“积极抑制”现象也就更严峻。得益于严、梁二人的论述,人口理论开始与清季民初趋新读书人的进化、革新思想相联结。

受进化理论与社会改造思潮的影响,马尔萨斯人口理论日渐被民初新知识分子群体运用到中国社会问题研讨之中,要求效法欧美,实行避孕节育的新马尔萨斯主义式的主张也由此出现。首先是在留学生出版的报刊中“人满”渐被视为“富国”与“强种”难以实现之祸首,并以此要求革新思想、限制生育。而后是《新青年》上陆续有人指出人口过剩是传统“家族主义”和“有后主义”的产物,造成了个人与社会的落后。(3)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新青年》第6卷第6号,1919年11月,第6—13页。1920年3月,《新青年》在陈独秀主持下推出“人口问题号”。专号实际是对马尔萨斯人口法则及其人口过剩导致社会贫穷观点的检视与评估。诸位作者对马尔萨斯理论虽然褒贬不一,但都普遍认为“限制生育”是疗愈中国人口与社会问题的应时贴。此后,在美国节育专家桑格夫人访华的进一步影响下,节育主张一时成为新潮流。趋新知识人希望借此挣脱传统“家族主义”观念与多子文化的束缚,视之为保障个人幸福、解决人口问题、促进弱势阶层觉醒、实现“种族再生”的手段。在新旧对立且新文化占据优势的话语体系之下,即使有舆论反对,它们也多被认为是封建伦理思想的残余而遭到无视或批判。

同时,民国虽成立,但亡国危机却并未退散。从“五七”至“五四”再至“五卅”,民族觉醒意识与民族主义思潮不断“叠加”和“递进”,民族主义运动也日渐激进。“五卅”以后,自省式的民族主义很快被反帝的民族主义所取代(4)王奇生:《亡国、亡省、亡人:1915—1925年中国民族主义运动之演进》,《第三届近代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548 页。,反帝反军阀的国民革命兴起。孙中山作为国民革命领袖,在种族竞争论的影响下,对人口过剩言说在趋新读书人中的流行十分担忧。最终他彻底摒弃了早年对“人满”言说的同情(5)行龙:《民族主义是孙中山人口思想的核心》,《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8年第5期;夏卫东:《民国时期的民族主义人口思想——兼论孙中山人口思想的转变》,《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2009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206页。,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主张人口增殖的民族主义人口论。

1924年1月至8月,孙中山在广州演讲三民主义。其中就包括他的民族主义人口论。演讲中,孙中山强调“人口增加力的压迫”是除经济力、政治力以外,列强带给中国的第三种压迫。所谓“人口增加力的压迫”,就是“一百年以后,如果我们的人口不增加,他们的人口增加很多,他们便用多数来征服少数,一定要吞并中国”,届时中国将有被“消化”的风险。他提醒国人乾隆以后中国人口数量的增长几乎可以忽略,与此同时西方各国人口增殖却十分可观,即使是帝国主义国家中生殖力最小的法国,百年后人口也“一定要增加两三倍”。(6)孙中山:《三民主义》,《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96、198、195页。长此以往,“中国民族纵然没有政治力和经济力的压迫,单以天然进化力来推论,中国人口便可以灭亡”。(7)孙中山:《三民主义》,《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96、198、195页。最后,他从“保存民族”的角度告诫青年不要“中了马尔塞斯学说的毒”,最终像欧战中的法国人民一样“受人少的痛苦”。(8)孙中山:《三民主义》,《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96、198、195页。

1925年,戴季陶撰写《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一书。他在书中谈及“帝国主义”时,便对三民主义理论中人口增殖与帝国主义生成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详细解释。一方面,他反对社会主义者对民族竞争基础问题即人口问题的忽略,认为“帝国主义”不应被简单理解为资本主义发展的终极产物;另一方面,他指出帝国主义者以民族发展为借口剥削劳工阶层的做法当然要“尽力反对”,但也必须意识到人口增殖、生存空间缩小在帝国主义崛起中的客观作用。故他告诫国民,生于“中国这样衰弱的国家”不能不讲民族主义和人口问题,更不能不意识到“以民族竞争为基础的人口问题决不是制育器可以解决得了的”。(9)戴季陶:《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台湾省教育厅1947年版,第37—39页。他同样以民族主义人口论为由对节育主张提出了批评。

孙中山和国民党的民族主义人口论在提出之初,就因其强调人口问题在帝国主义生成中的关键性作用受到早期“共产主义者”的零星批评(10)楚女:《帝国主义与人口问题》,《中国青年》第5卷第106期,1925年12月,第172—178页。,但其对新旧马尔萨斯主义的反对却获得了不少共鸣。有人顺势强调19世纪欧美各国经济与人口的发展史便是马尔萨斯人口理论谬误甚多的明证;(11)严廷幹:《评马尔塞斯之人口论》,《中大季刊》第1卷第1号,1926年3月,第3页。还有人从中国现实处着眼,认为现下军阀混战、人口锐减,“照这样下去,我们常说‘四万万同胞’这种大而无当的话,恐怕说着也不甚响亮了”;(12)《社言:人口锐减与国家富力的关系》,《兴华》第23卷第44期,1926年11月,第1页。紧接着有学人指出社会贫病不取决于“人口与食粮相对之关系”,而在于“人口与财富或生产效率间关系”。(13)萧纯锦:《人口与经济问题》,《社会学杂志》第2卷第4期,1925年4月,第1—40页。若组织得当、生产得法,财富与人口可一并增加,则不会有“生育过度问题”,反而鼓吹限制可能出现“种族自杀”危机。上述言论未必明确标榜三民主义,但基本观点与孙中山的说法相互印证,很难说丝毫未受到他的影响。

可以说,孙中山民族主义人口论不仅为增殖主张提供了新的理论指引,而且也给原本流行一时的节制人口主张带来了不小压力。1926年1月,一场聚焦于人口应否增殖问题的论辩终于在《现代评论》上爆发。

二、读者谢元范与罗齐南的投书论辩

1926年1月底,《现代评论》收到读者谢元范来信,信中就孙中山民族主义人口论说公开表达了意见。谢元范是光华大学学生会成员,也是《光华周刊》《光华季刊》的核心编辑成员。两种校刊都注重研究学术,谢本人亦积极响应新文学,常常译介与创作新诗,也曾致信胡适讨论白话文问题(14)谢元范:《与胡适之先生商榷白话文学史书》,《光华周刊》第4卷第2期,1928年11月,第3—6页。,自言比起“主义救国”更信奉“科学救国”(15)谢元范:《科学救国论》,《光华季刊》第1期,1925年10月,第47—59页;《科学救国:理由和办法》,《民国日报·觉悟》第1卷第21期,1926年1月,第2—3页。,可谓是“新青年”代表。也许正是他作为“新青年”对时潮有着高度敏感性,使他向《现代评论》投书讨论孙中山的人口论说。

谢元范首先声明他是“孙中山崇拜者”,投书“并非有意对孙中山先生吹毛求疵”。只是,作为“尤爱真理”的青年,他坚持认为虽然“孙先生的主张现在差不多成了中国全国人的主张了,但它有待阐明或纠正的地方还多”。(16)谢元范:《关于中山先生论中国人口问题之我见:致现代评论记者》,《现代评论》第3卷第62期,1926年2月,第18—20页。孙中山的人口增殖主张便是首先“应该纠正”的“不对的地方”。

一方面,他反对人口繁殖与民族存亡利害攸关的说法,并以周建人的论述为依据指出“中国今日之患不在人口之不增多……而在自己的文明程度和实力赶不上别人家,不能适应环境”,认为如果中国有适应环境的新文明,则“决不会灭亡”。虑及谢元范对“新文化”的推崇,他有此认识毫不奇怪。事实上,他引述的虽是周建人的观点,却并非周氏首创或独有,算是新文化运动发展至高潮以后大部分新知识分子的共识。许仕廉在之后发表的《民族主义下的人口问题》中,更是用大量的人口数据详细论证了“中国危险不在人口数目减少之可能,而在与西洋民族品质比较之相形见绌”,并指出,“在今日人口分配未均、生产效率低微时代”,“我们爱国的责任”首先要落实在节育之上,“使已生育的幼孩有较好的发展机会”,进而让“四万万同胞”作“改造新世界文化的先锋”。(17)许仕廉:《民族主义下的人口问题》,《东方杂志》第23卷第16号,1926年8月,第31—35页。三人同为崇尚科学、追随新文化的人士,他们反对人口增殖、要求节制人口的思维逻辑亦何其相似。

另一方面,他并不相信民族主义演讲中提出的中国人口比从前减少的评断。谢元范引用黎世蘅1924年在《论中国民数》中的分析,指出乾隆时期人口并无四万万(直到咸丰时期仍不到三万万),现在则不止四万万(实际已有五万万),“中国人口确是一代比一代增加,一年比一年增加,并没有减少”。不难看出,除“新文化”外,当时的人口统计结果也为他的节育主张提供了依据。自1910年代至1920年代中期,虽然缺少人口普查数据,但是一些社会团体、经济学人相继对人口总数进行了估算。除谢氏直接征引的黎世蘅数据之外,还有中华续行委办会公布的1918—1919年人口数据(18)中华续行委办会调查特委会编:《1901—1920年中国基督教调查资料(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页。,邮政总局在1920、1925年公布的人口数据(19)实业部中国经济年鉴编纂委员会编:《中国经济年鉴·人口》,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C)23—(C)24页。,陈启修1925年发表的人口估计结果(20)陈启修:《中国人口的总数》,《国立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第3卷第4期,1925年9月,第539—555页。,都是当时流传较广、影响力较大的人口调查结论。它们表明中国人口数已远超“四万万”,甚至1925年邮政总局的人口调查数据、黎世蘅与陈启修的人口估测数据都显示中国人口已达五万万以上。以上都让崇拜“科学”的谢元范笃信“人满”,认定孙中山担忧的“人口同化”不会发生,并声称“为今之计,节育的主张还是要得的”。

投书显然刺激到了服膺孙中山“民族主义人口论”的一些读者。2月20日,读者罗齐南致信《现代评论》,对谢元范的意见,“觉得有几句话要说”。罗氏要说的第一点亦是对谢氏提供的人口数据有所怀疑,认为“中国人口的多少,可怜至今还不曾有过一个切实的调查……”,并声称“中山先生跟着乐克里尔(21)乐克里尔(1854—1914)即美国公使William W.Rockhill,现多被译作柔克义,美国外交官、汉学家。柔克义对古代中国和南洋、西洋的交通史、近代中国的人口数量问题等都有过研究。说现在中国的人口只有三万万一千万未必确实,就谢君说是总数有五万万也必不能可以确实”。(22)罗齐南:《中山先生论人口问题之讨论:致现代评论记者》,《现代评论》第3卷第72期,1926年4月,第20页。罗的这个说法颇为确切。虽然1920年代国内调查数据皆认为人口至少四万万有余,但到底“余多少”,说法不一。而如果将清末以来国外学人的估算数据考虑在内,则结果更是五花八门,最小与最大估计数之间足有两亿多的落差。严格说来,因为缺少有效的人口普查实践和完整的调查数据,各种数据“都不能认为绝对的可靠”。(23)陶孟和:《世界人口的将来》,《东方杂志》第42卷第6号,1927年3月,第3页。

罗齐南要说的第二点,便是明晰孙中山民族主义人口论和增殖、节制人口主张间的关系。首先,他认为以目前各国人口与社会经济政治状况来看,“外国人口一天天的增添,中国人口增殖速率却不断放缓”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故孙中山认为中国势必会面对“淘汰危机”的看法并无任何不当之处。接着,他强调孙中山实际并不曾“鼓吹多多生育,愈滥愈好”,只是“像中国这样内乱频仍,让枪刀炮弹天天轰亡下去,中国将不了自了”,故孙中山一面主张国民革命,一面主张增殖人口。换言之,在革命完成、国家进入正轨以后,民众若愿意节育,想来孙中山“必无微词,且是十二分的赞同的”。

他又以法国为例,指出孙中山诟病的是“男男女女”为个人享乐与自由节制生育的做法,认为法国人正是感到“这个危险”,才在欧战后转头奖励生育。此外,他还在强调孙中山理论对节育主张的批评中,掺入了自己的理解,称“生儿子本是人类的天职”,“倘若我们天天湎于性交跳舞的淫乐,不要生孩子,则将不待洋鬼子来亡你的国,跳来跳去舞了若干时候,世界的舞台上就要绝了你的足迹了”。文章最后,他还发挥了一套社会主义的阶级论说,认为节育将加剧阶级矛盾,不宜“不三不四地流行于中国”。在他看来,“中国今日晓得要求快乐、实行节育的”只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则既没有知识也没有条件去进行。其结果,“贫的一天一天加增,匪盗随之增加;有钱的一天一天的减少,资本家操权独裁,其势将非陷社会革命的恐慌状态不可。”(24)罗齐南:《中山先生论人口问题之讨论:致现代评论记者》,《现代评论》第3卷第72期,1926年4月,第20页。经过此番诠释,人口增殖成为孙中山革命理论的有机组成,而节制人口不仅产生“灭种”危机,还容易制造社会不平等,与当下的革命事业相背离。

谢元范读到罗齐南的批评文字,并不心服。五月初再作一则短文,就罗文所论分七条逐一答辩,在《现代评论》第76期刊发。(25)谢元范:《人口问题答罗齐南君:致现代评论记者》,《现代评论》第3卷第76期,1926年5月,第19—20页。其中内容与上回投书多有重复。有所补充的是:他再次声明自己对孙中山民族主义人口论“不敢也不能破其毫末”,对罗齐南提出的他误解孙先生思想的指摘难以认同;同时,他亦不认可罗齐南对节育的批评,强调节育目的并非“讲求快乐”,法国战后人口减少也不尽是节育的结果(欧战为最大原因);至于中国穷人不懂又无力节育,造成大量游民和低能人口,这恰说明“节育主义”应用于中国的急迫性。

三、编者陈西滢与读者杨礼恭之间的讨论

对于谢、罗之间的争论,《现代评论》编辑团队未能完全超然事外。一方面,编辑中陶孟和、李景汉皆是力主人口过剩言说的社会学家。论辩发生的半年间,李景汉发表在《现代评论》上的数篇关于北京人力车夫与郊外农村人口的社会调查报告,被视为劳工社会残酷生存竞争的真实写照,成为人口过剩论的实证。(26)李景汉:《北京拉车的苦工》,《现代评论》第3卷第62期,1926年2月,第4—6页;《洋车夫的统计答西滢先生》,《现代评论》第3卷第66期,1926年3月,第7—9页;《京兆农村的状况》,《现代评论》第3卷第71期,1926年4月,第4—8页。另一方面,陈西滢作为编辑部成员和“闲话”专栏的负责人,在“闲话”中对谢元范人口节制言说的认同与支持,则直接表明了《现代评论》对论争的关注和自身的立场。

陈西滢针对人口问题的第一篇《闲话》发表在第73期,即刊载罗齐南投书的下一期。他这次“闲话”针对的正是罗齐南的观点。之所以支持节育论说,一是因为他发现我国人口总量并不比德、日稀少,而“日本和德国人民的经济状况比我们好了多少倍,他们还有人满之患,我们倒反能‘有增添人口之必要’么”?甚至按照他的想法,“像中国现在的一般人民”无论总数近五万万或三万万,“就减少了一半也不要紧”,因为它于社会文明和人类前途没有任何好处;二是依据陈启修个人旅途的记述(27)陈启修:《中国人口的总数》,《国立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第3卷第4期,1925年9月,第549页。,可知我国中部、东南各省乡村的人口密度应远高于德、日诸国乡村地区的人口密度。人口应否节制的标准在此由人口总量延伸至人口密度的比较上。人口密度的概念,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陈长蘅、顾孟余、陈达等专业社会学人对有关人口问题的讨论中就已经出现,此时陈西滢这样的杂谈家也开始在论述中加以应用,大体表明人口分布问题已进入到公共论域之内。之所以如此,除了人口与人口统计问题的研讨正积极谋求本土化发展外,大约还因为1920年代人文地理学的起步,如张其昀关于中国各区域人口与文化差异的论述(28)张其昀:《中国风俗论(未完)》,《科学》第11卷第1期,1926年1月,第55—80页;《中国风俗论(未完)》,《科学》第11卷第2期,1926年2月,第204—219页。、竺可桢对于江浙一带人口密度的统计与分析(29)竺可桢:《论江浙两省人口之密度(附图表)》,《东方杂志》第23卷第1号,1926年1月,第91—112页。,皆是此时新鲜出炉且颇具影响力的论说,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人口与节育问题探讨的思路。陈西滢的上述探讨可称是此种拓展的反映。

或许是为弥补确切人口统计数据的缺失,也或者是认为仅凭说理难以凸显节育之紧迫,他又用文学笔法生动描绘了北平胡同里充斥着的“面黄身小、骨瘦如柴”的破落旗人,他们常年过着“半生半死,不生不死的日子”,而这些人“还不算北京贫民”。紧接着,他援引李景汉对北京洋车夫、贫民的调查结果向读者展现了底层民众的生存竞争之苦,以此说明中国目前“营养太坏、环境太恶”,如此时代下生育不过是徒然让身心健康的人变为“半残废的低能儿”。针对罗齐南“生儿子本是人类的天职”的观念,他感慨:“要是尽了天职是如此的,还不如不尽吧。无论如何,一个身心强健的人,我觉得,至少抵得过十个甚而至于一百个不死不活、毫无用处的低能者。”故他坚决支持节育,主张为“个人和社会”利益计,“政府或社会上的组织应当给他们智识上的灌输和方法上的帮助,实在说来,简直得有法律的限止”,要求“一个人穷了便不能生育几个以上的子女”。(30)西滢:《闲话》,《现代评论》第3卷第73期,1926年5月,第13页。

在第74期,陈西滢又刊出第二篇有关人口问题的《闲话》。与上篇主要谈普罗大众有节育的必要不同,这一篇他进一步表明“不单是贫民,小资产阶级、智识阶级尤其有节育的必要”。一方面,陈氏指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甚至智识阶级也不一定就是“优种”,关键在于后天的保养和教育。后天教养如何充分,他认为这就与家庭生养的子女数量有关,“两个子女可以吃饱穿暖的,五六个也许就免不了饱一餐饿一餐;两个子女一个母亲照顾得过来,五六个也许就免不了照顾不周到;两个子女可以受高等教育的,五六个也许就免不了连普通教育都受不全。这样,如果只有子女二人,他们就成了二个健全有用的国民,要是有五六个,他们对于国家的贡献反而低落了。”陈氏主张生育节制的说法与此前谢元范的论述十分类似,都强调人口质量与后天环境相关,只是他重视的是教育,颇有“教育救国”之意味,而谢元范强调的是社会文明环境对种族质量的约束。二人观点归根结底都是受晚清以来思想文化变革特别是新文化运动的影响。

另一方面,从生养者自身来说,陈西滢认为父母的人生价值并不靠生养子女获得,称“我们不应当只想着国家,忘记了个人,只想着子女,忘记了自己”。他再次驳斥罗氏“天职”观,称“生儿子也许是人类的天职,国民的义务。可是,生儿子断不能是人类唯一的天职,国民唯一的义务。在我看来,我们还不能说这是人类最大的天职,国民最大的义务”。(31)西滢:《闲话》,《现代评论》第3卷第74期,第7—8页。相反,人生的价值在于创造和快乐,个人也“不单单是生殖的机器”,与其苦为儿孙做马牛,不妨“湎于性交跳舞的淫乐”。显然,陈西滢倡行节育的原因不仅是出于民族与社会发展的考量,同时也夹杂着他对“个人主义”的认同和追求。这大体是因为陈西滢少年时期便已旅英留学,在耳濡目染中受此种社会价值观念的宣导。同时,他作为重视“个人”天赋和感觉表达的文艺界人士,“个人”在其意识中自然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只是,他似乎忽略了生育一旦被纳入人口问题的讨论、宣导之中,实际就意味着它不再是一个个人问题,自然也难以用“个人主义”去构建其意义。更遑论五四以后中国正处于“个人主义”渐趋边缘化、“群体意识”强势崛起的时代。(32)杨念群:《五四前后“个人主义”兴衰史——兼论其与“社会主义”“团体主义”的关系》,《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2期。

陈西滢的这些“闲话”,没有见到罗齐南的反馈,却收到另一读者杨礼恭的回应。他认为中国人口问题研讨不应一味盲从马尔萨斯等外国理论家的学说,“要实事求是,详查国情,能鉴别出某种学说或方策是适合某种经济制度之下;并且某种学说或方策,若被采用实行,大半还要待我们大加补充的。”(33)杨礼恭:《人口问题的讨论:致现代评论记者》,《现代评论》第4卷第81期,1926年6月,第17—18页。在他看来,陈西滢的节育说法和罗齐南的增殖主张都是对外来理论的盲从(前者为马尔萨斯,后者或为克利,或为克鲁泡特金),虽然罗齐南自认为是在依孙中山的人口思想进行辩护。

杨礼恭批评罗齐南的文章“大半是意气的,感情的……没有讨论的价值”;所以只对“做闲话的老手西滢先生”提出两点质疑:“A、中国人口是否过剩?B、即使过剩了,资产与智识阶级尤当生育节制么?”关于第一点,他依据当时知识界对中国社会问题的几种流行性看法(天灾战祸说、实业不兴之说、资本主义侵略说),指出中国之贫弱与食粮之缺乏不应归咎于人口过剩,实际是多重因素导致的“中国人无能力来促进生产”。人口既不过剩便无节育必要;关于第二点,杨氏声称“即使人口确有过剩需要节育”,“我以为尤当节育的是贫民,资产阶级和智识阶级在相当条件之下不需过于节育。”因为在现时财富和教育皆不平等的中国,只有他们能够提供子女较好的培养和教育。

陈西滢利用编辑之便,在杨氏的读者来信之后直接附上了回应。对于杨礼恭提出的第一点,他认为自己在《闲话》中并未提起中国贫穷的原因,“我只说中国人已经这样的穷,这样的没用,为他们自己打算,万不可再尽量的增加(生养子女——引者)了。”,“至于国家的强弱与人口的过多不过多,我以为是没有多大关系的。美国是强国,它还有增加人口的需要;日本也是强国,它现在有人满之患了。”(34)西滢:《通信:人口问题的讨论:致现代评论记者》,《现代评论》第4卷第81期,1926年6月,第18页。不难看出,陈氏的节育主张深究起来实际源于对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现状的失望,和社会革新难以在短时间内一蹴而成的评断。与杨氏对中国现状极端厌恶转而强调问题的整体性与系统性,其实是1920年代初在时局愈加混乱、“国民所受痛苦愈深”之际(35)黎锦熙:《等到“四十节”来了再说》,《时事新报·双十增刊》1921年10月10日,第1张第1版。,时人心境与认识上的一体两面。至于杨氏认为智识阶级不用节育的看法,他重申了第74期《闲话》中关于“一两个子女”与“五六个子女”之别的说法,强调节育有助于优化子女后天的教育,进而培养出合格的国民。

至此,这场关于中国人口节制与增殖的讨论基本落下帷幕。

四、未完成的论辩

这场发生于国民革命时期的人口走向之争,与其他一些论战相比,牵涉面不算很广,也没有看出论辩胜负,更没有形成明显共识,是一场未完成的论辩。甚至论辩双方也大体只是追随时潮的一般读书人。论辩先在罗齐南与谢元范之间进行,议题聚焦于孙中山人口论说与马尔萨斯人口理论的正误,也延伸到人口节育与阶级问题。接着陈西滢参与了对罗齐南的批评,杨礼恭又与陈西滢展开了对话,讨论的问题集中在要不要节育和哪个阶级更应该节育。表面上看,二位后来者的论述已经不单是两个人口理论的抉择,但实际上却仍是基于马尔萨斯主义与克鲁泡特金理论的思想理路对人口增殖与否的问题进行解答。

有意思的是,双方增殖或节制与否的主张背后,潜藏着这些读书人在中国问题为何、个人与国家应向何处去的重大议题上的不同选择。就参与论辩的四人而言,谢元范、陈西滢皆继承了“新文化”的价值观念,鼓吹节育对启蒙、革新与强种的意义;罗齐南则从有利于民族革命的角度强调增殖比节育对当时的中国更为合宜;杨礼恭亦主张中国贫弱有着社会、经济、政治方面的多重成因,节育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即此言之,论辩双方的分歧不仅在于人口的增殖节育与否,还在于价值观念、“趋新”道路取向上的分歧。

之所以话题逐渐淡化,最后不了了之,原因应该很多。《现代评论》编辑部有无特别故事固然无从查考,社会面的因素却有迹可循。

第一,当时国民革命虽气势如虹,毕竟国民党尚未建立全国政权,孙中山民族主义人口论对马尔萨斯主义也未形成实质性的(基于政治权力的)压力。而《现代评论》作为承新文化运动余绪、“趋重实际问题”的自由主义言论阵地(36)《本刊启事》,《现代评论》第1卷第1期,1924年12月,第2页。,一方面以明确立场回应(透过两次发表谢元范文章和陈西滢的亲自介入)民族主义人口论,另一方面也并不十分看重对方意见的影响力。

第二,中国人口现状本是论辩双方必须明确的基础议题,而恰好中国人口总量在当时无法得到确证。1910、1912年先后进行的两次人口普查不尽人意,此次谢、罗二人援引的人口估计数据亦来源不一且差额巨大。论辩基础不存在,导致所有争论难免成为公婆之论,无从深入。事实上,虽然自1910年代开始,陈长蘅、乔启明、董时进等学人就一直倡导人口普查,但这个难题在整个民国时期都未能得到切实解决。影响所及,人口问题始终没有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结论。

第三,双方不仅缺乏基础性共识,而且在态度上也未能完全保持客观、冷静。论辩双方在说理之余有意气之争的因素,有转换话题(陈西滢将国计问题转换为家计问题)的做法,有不屑深论的情绪,也有政治主张、价值评判先行的倾向。这都影响到讨论的理性和深度,使论辩具有较强的杂谈性质。

尽管如此,这场论争还是有影响的。

其一,首次将新知识界节制与增殖两种人口主张的对立呈现在公众面前。虽然马尔萨斯主义自民初就在新知识分子群体中兴起,节育主张也因为1922年桑格夫人访华备受“新青年”追捧,但质疑的声音并非全不存在,只是被新旧对立的大势所消解。随着民族主义的激进化,它开始出现在新知识分子内部。1924年11月,尚在留学的潘光旦发表《中国之优生问题》。文章以“优种”为“新标准”称“中国人口状况虽不理想但不致使人绝望”。一方面,中国婴孩之高死亡率实为“天择”,可淘汰社会“弱质”,使种族得“比较永久的正本清源之利”;一方面,人类进化受先天遗传、血统和后天教育的双重影响,传统家族主义思想、多子观念于种族之绵延与竞存而言“利多而害少”,相反西方节育理论有反优生的风险。(37)潘光旦:《中国之优生问题》,《东方杂志》第21卷第22号,1924年11月,第30—31页。故他反对独身、晚婚、节育等主张的极端流行,并鼓励“略能自立之中流社会”与聪明强干之智识阶级多生育。不过,他的上述言论不久也受到同行周建人的批评。(38)周建人:《读中国之优生问题》,《东方杂志》第22卷第8号,1925年4月,第15—22页。《现代评论》上的这场论辩则有所不同,它是在反对节育、主张增殖的孙中山人口思想成为“全国大多数人的主张”的形势下发生的,自是比潘光旦的言说更有象征意义。

其二,它大体呈现了之后的人口讨论走向。论辩中提出了几个颇值得关注的议题,如土地与人口,实业建设与人口,民族竞争与人口,世界与人口,这些议题以后分别在人文地理学、社会学、农学、经济学、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等新兴社会科学相关专业领域得到讨论,人口问题逐步由一般性社会问题进至为学术性研讨课题;同时,人口过剩与否的评判标准也从单一的人口总数延伸至对各个区域人口密度的比较,甚至以后孙本文、许仕廉诸人在专著中反复强调的国家文明程度、国民生活水平与教育程度等多重标准(39)许仕廉:《中国人口问题》,第11页;孙本文:《人口论ABC》,世界书局1928年版,第9—11页。,也在此次讨论中由各个论辩者以浅显、平实的语言表达了出来。

此外,即使此时国民革命尚在进行,国民党还未建立起全国政权,但由于其在革命中的核心地位,此次争议的参与者们在论辩中也开始注意“政治正确”的问题。诸如谢元范对自身孙中山“崇拜者”身份的强调、罗齐南利用民族主义对谢元范观点的诘问以及杨礼恭对孙中山理论的避而不谈,其背后多少都是革命背景下文化界对新崛起的政治势力的忌惮。随着北伐成功和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三民主义”的理论权威地位得到法律确认,此种“政治正确”的附会在之后人口问题的研讨中愈加常见。且不说“民族主义派”之后言必称“必须尊重总理遗教”(40)文公直:《中国人口问题》,三民书店1929年版,第50—61页;王警涛:《民生主义与人口问题》,民智书局1927年版,第68、116—118页;李海士:《三民主义的人口论》,《现代中国(上海1928)》第2卷第2号,1928年8月,第17页。,“过剩主义派”亦在论述中更加谨慎。此场论辩之后,少有人公开声明孙中山理论尚有不对之处,也少有人高扬节育主张之“个人主义”价值。无论是一般学生或学人,都时常在论述中声明他们的节制人口主张与“中山先生的主义不相冲突”。更有甚者试图将其节育思想与“民生主义”“革命建设”相互捆绑,谓之为“最能促进三民主义实现的”人口主张。(41)陈长蘅:《三民主义与人口政策·自序》,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第7页。

综上,《现代评论》上的这场争议虽未解决任何议题,却揭开了“过剩”“增殖”两论在新知识界持久对立的序幕,“政治正确”对人口问题研讨的影响也由此次论辩开始日渐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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