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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的精神和组织起源
——卫大法师“汉留四书”的解读

2023-09-05

安徽史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袍哥郑成功

王 笛

(澳门大学 历史系,澳门 519000)

在袍哥历史的书写中,卫大法师(即卫聚贤)可以说是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他对袍哥的历史、组织、思想的发掘,乃至袍哥的话语体系的建立等方面,都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出版了关于袍哥的四本书,我称之为“汉留四书”,即《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包括三篇,即《帮会史》《红帮》和《青帮》,其实也可以视为三本独立的书)《红帮汉留人物故事》《袍哥入门》和《江湖话》。(1)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说文社出版部1946年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说文社出版部1946年版;《袍哥入门》,说文社出版部1947年版;《江湖话》,说文社出版部1948年版。这四部书都出版在抗战以后的1946—1948年,其中前两部出版在1946年。我们可以推断,这四部书应该都完成于抗战时期。正如他在《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的“弁言”中所说:“在国际和平未定,强国侵弱,大国略小,在我们弱国的立场上,当然应崇拜着民族英雄,以保全我们的民族生存,国土完整。”(2)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2页。这些话也透露出,他为什么在那个时期痴迷于袍哥研究?实际上是和民族生存有关,是和当时的政治和国家命运的大环境联系在一起的。

这四本书可以说是对袍哥历史的系统梳理。卫大法师能如此全面、深入地对袍哥的历史进行探讨,与他受过正规的历史学和考古学的训练是分不开的,且与在他之前的各种袍哥历史的叙述者是显然不同的,因此值得我们特别的关注。卫聚贤(1899—1989),山西万泉人,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因为他貌似济公和尚,别人谑称他是 “卫道法师”,他自己干脆以“卫大法师”为号。他的这四本关于袍哥的书,也都是以“卫大法师”署名的。他出身贫寒,但是聪明,读书刻苦,得以进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和梁启超,1927年毕业。他历任南京古物保存所所长、教育部编审、北平师范大学研究员、暨南大学教授、中国公学教授等职。卫聚贤本人在抗战爆发到重庆后,参加了袍哥组织。那时他任中央银行秘书,在孔祥熙的支持下办说文社;还在重庆朝天门码头附近恢复“说文学社”,主编渝版 《说文月刊》。抗战胜利后,他继续留在重庆,出版了上面提到的一系列关于中国帮会的书。(3)傅振伦:《怀念卫大法师》,《沧桑》1993年第1期;邵雍:《民国时期帮会史研究的发展及其特点》,《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

卫聚贤先生在考古以及民俗研究方面皆颇有成就,学界关于他考古方面的成就研究较多,但对于他关于袍哥的写作却鲜有评论,这说明他对袍哥历史的记录,并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可能是由于卫大法师在考古方面的巨大成就,其所致力于的袍哥研究反而被淹没了。(4)关于卫聚贤的研究,参见龚伟:《卫聚贤考古学知识体系述论》,《中华文化论坛》2021年第3期;刘长秀:《卫聚贤:开疆拓土的史学怪杰》,《中国档案》2019年第2期;杨永康:《卫聚贤与良渚文化的发现》,《晋阳学刊》2017年第2期;李玉芳:《卫聚贤与〈说文月刊〉》,《社科纵横》2015年第6期;赵惠瑜:《论卫聚贤〈山海经的研究〉》,《民间文化论坛》2013年第4期;刘永祥:《卫聚贤与“新史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第9辑,2011年;刘斌、张婷:《卫聚贤与中国考古学》,《南方文物》2009年第1期;散木:《话说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卫聚贤》,《文史杂志》2004年第3期;散木:《一位传奇的史学家卫聚贤》,《文史月刊》2004年第2期,等。其实我在这个研究中把卫聚贤作为一个袍哥历史的讲述者,甚至还可以说是袍哥传统的发明者之一也并不为过。他关于红帮汉留的历史及帮规等的描述,介绍红帮汉留中所崇拜的义气人物、民族英雄,在今天都成为了我们了解袍哥的精神起源的重要依据。这些书除有卫氏的讲述和考证外,还有对史书或小说的原文加以抄录,表明帮会的崇拜或效法的英雄均有所根据。为了与他所著书的署名相一致,下面的论述都将以卫大法师或者卫氏相称。

这四本书所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从帮会的起源传说,到组织内部的结构、历史、思想,以及各种传说故事。但是在这篇文章中,我主要对这四本书中关于袍哥起源的相关内容进行讨论,而不是涉及这四本书的全部内容,而且主要集中在有关信息比较集中的《帮》和《红帮汉留人物故事》这两本书上。通过分析卫大法师这四本书,我们或许能够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认识袍哥的起源问题,以及在1940年代卫大法师写这些书的时候,这个组织及其成员怎样看待自己的历史。

一、《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

卫大法师在《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中,讨论了帮会的起源。这本书的书名很不统一,封面是一个大大的红色“帮”字,占了半页,下面是竖排黑字:“中国帮会青红汉留”。那么,可以理解为书名是《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或者也可以把“帮”视为装饰的目的,那么书名也可以是《中国帮会青红汉留》,或者就简单一个字《帮》作为书名。但是在目录页,又说“中国的帮会目录”,那么这本书,也可以名为《中国的帮会》。不过,根据卫氏《袍哥入门》,他说:“余曾编有《帮》一书,是叙述帮会历史,红帮汉留,青帮理门。”(5)卫大法师:《袍哥入门》,第1页。那么,这本书可以简称为《帮》。在这篇文章中我还是用这本书的全称《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在个别地方用简称《帮》。

在《中国帮会改版序》中,卫大法师说:“外国人笑话中国人没有组织的,但不知中国的上层组织为党,下层的组织有帮。”他说各个党派“为使人信仰他的主义与办法,各在宣传,出书甚多”。他自己也写了综合性的《党》一书出版。“而帮因系秘密组织,帮内人不向外宣传,帮外人很少知道;即使是帮内人,因系口传,记载甚少,而正确的历史也难明瞭。”(6)卫大法师:《中国帮会改版序》,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

然后他概述了“帮的起源”,大概可以概括为:一、可以推到距今二千三百年以前,为战国初年的墨子所创立,“其后历代的豪侠即奉行其道”;二、明末李三才联合东林党和复社,“士大夫与豪侠合作,而成为完善的帮会”;三、满清入主中原,郑成功据台湾,从事“反清复明”事业,“完全变为秘密组织”;四、其在运河者,“因李三才施世纶督河之故,帮会早已活动,又因旗丁的督运,乃有翁钱潘三氏,假佛教的达摩与罗祖作掩护,亦作‘反清复明’之工作”;五、辛亥革命“得力于青红帮之力不少”,另外还有“礼门在清代亦作‘反清复明’工作”,但是礼门“作为帮会之一,但至晚清及民国以来,以静坐及不吸烟不饮酒为号招,近于宗教,故礼门之叙述为少。”(7)卫大法师:《中国帮会改版序》,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 1—2页。

卫大法师评论道:“清代以来成为秘密组织,所记的为入会仪式与神前赞词,历史部分多为假托。是要用些考古的方法,历史的叙述,方能有其系统,使一般人知其有光荣的历史。”那么,他写这部书,就是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可能就是他说的“考古的方法,历史的叙述”,来记录帮会的历史。这本书过去曾经出过,但是由于他后来“在南京、上海、杭州以及成都与重庆,得到新的材料不少”,故进行了补充,印行了新版。(8)卫大法师:《中国帮会改版序》,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 1—2页。

二、游侠与帮会起源史

卫大法师说,中国的帮会始于墨子。后世帮会之组织与精神,是沿着墨子的“巨子”制度与“墨者之法”而来的,所以“中国之帮会应奉墨翟为始祖”。(9)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10、10—13、13—17、18—19页。卫大法师接着讲了关于墨子及巨子的故事,以及先秦游侠的出现。卫大法师认为司马迁“史识甚高”,《史记》中有《游侠列传》,他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班固作《汉书》,按照《史记》旧例,也有《游侠列传》,我们可知西汉游侠有姓名可考者约三十人。而《后汉书》及《三国志》无游侠传,但是游侠仍然可以散见于各本传之中。西汉时“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万章字子夏)在城西柳市,号西城万子夏”,城中各地“各有豪侠”,卫大法师说“如四川各大城市之胞[袍]哥”。卫大法师对晋隋唐宋之侠,也举了不少例子。(10)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10、10—13、13—17、18—19页。

元末施耐庵根据元代社会秘密组织,加上宋代宋江故事,而写了小说《江湖豪客传》,亦名《水浒传》,宋江的故事亦开始于“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溯(朔)”,在元代已有宋江等一百零八人的传说。施耐庵在《水浒传》第二十八回说施恩在快活林开设酒店,是“增添豪侠气象”。卫大法师说《元史》的《刑法志》有“诸以白衣善友为名,聚众结社者禁之”,所以元代有结义的秘密社会,特别是从《水浒传》上,“可以看出元代的社会秘密组织了!”而明代的秘密社会,“一为东林党,一为复社”。《东林点将录》系王绍徽“仿民间水浒传,编东林一百八人,为点将录”。(11)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10、10—13、13—17、18—19页。

《东林点将录》中,第一名是李三才,“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其中“南京户部尚书”是官衔,“托塔天王”是外号,而“开山元帅”是帮会中名。“开山”为红帮首领“开山设堂”所用。东林党魁本为顾宪成,而点将录列东林首领为李三才,按《明史·李三才传》,以李三才为顺天通州人,万历二年进士,万历二十七年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凤阳诸府,“抚淮十三年,结交遍天下”。顾宪成讲学东林时,“结淮抚李三才,倾动一时”。由于李三才结党遍天下,所以卫大法师认为李三才“为一大帮会首领”。他加入东林党的组织中,故以李三才为“开山元帅”。他说根据《东林点将录》,“可知明代的秘密社会的组织”。(12)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10、10—13、13—17、18—19页。

复社以张溥、张采为首领,他们“以率士驱逐魏忠贤之党顾秉谦等檄文出名”,复社自称名士者几万人,“社党布结,橫于朝野,主司无非社友,道府多是社朋”,而且可以达到“拳勇之徒,不呼而集”的程度。卫大法师说复社是“仿《水浒传》而有秘密组织的”。红帮称入会为“进科场”,而复社称本社人为“科目中人”,又加入了下层社员,如“僧道优倡,医卜星相,拳勇之徒”,因此“复社气声遍天下”了。(13)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10、10—13、13—17、18—19页。

三、清初的秘密社会

卫大法师根据天地会文献《反清复明根苗第一》讲述了红帮的起源,包括福建少林寺、朱洪竹、五祖的故事。关于郑成功与帮会的关系,卫大法师的描述颇有许多细节。

郑芝龙降清,郑成功苦谏不听,乃率所部遁入金门岛,郑芝龙召郑成功同往福州,成功复书云:“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父不听儿言,倘有不测,儿只有缟素而已!”郑成功往孔庙中将儒服烧了,拜曰:“成功昔为孺子,今为孤臣,向背去留,各行其是,谨谢儒衣,祈先师昭鉴!”并打出了“杀父报国”的旗帜,在鼓浪屿设明太祖朱元璋的神位,定盟恢复中原。郑成功于永历帝十五年(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攻占台湾,乃开荒种植,设立郡县,以“图持久之计”。郑成功经营台湾,清廷派人招抚,欲诱郑成功部下降清。“郑成功为团结内部,乃以水浒传梁山将官均为兄弟的故事,采明末东林党复社组织,以其父郑芝龙为海盗的规矩,创立开山设堂仪式。”根据乾隆五年《续修台湾府志》:“开山王庙,在东安坊”。嘉庆十二年《续修台湾县志》云:“开山王庙,今圮”。这是郑成功死后,里人何灿于台湾台南城东安坊,建一小祠,祀郑成功,名为“开山王庙”。乾隆、嘉庆时所修的志书,即沿用旧名“开山王”。而“开山”为红帮内部的名称,与明末李三才“开山”相同。所以卫大法师认为,“这是郑成功为红帮首领之证”。(14)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48—49、57、57—58、59页。

卫大法师还引用顺治十七年(1660)正月给事中杨雍的建言:“今之妄立社名、纠集盟誓者,所在多有,而江南之苏州松江,浙江之杭嘉湖为尤甚。其始由于好名,其后因之植党,请饬学臣严禁,不得妄立社名,投刺往来,不许用同社同盟字样”。卫大法师认为这是针对明末清初江南的复社、几社等而言,因为那个时候郑成功的帮会尚未盛兴,或者尚未流行到江浙各地。的确,其实哪怕是根据哥老会自己的说法,郑成功也是在顺治十八年(1661)才在台湾金台山开山堂。而康熙时所定的《大清律例》便有“凡异姓人但有歃血订盟焚表结拜兄弟者,照谋叛未行律”惩办。这应该是对“郑成功组织帮会的反映”,因为郑成功仿梁山故事,一律“以弟兄相称”,所以是先“从异姓结为兄弟入手”。这时的帮会,或名为“兄弟会”,“后名为哥老会,或者无名,是以《大清律例》订为严禁。”(15)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48—49、57、57—58、59页。

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的《平定台湾述略》记载道:“先是闽广有所谓‘天地会’者,为奸徒结党名目,爽(林爽文)借以纠约群不逞之徒”。《圣武纪乾隆三定台湾纪》也称:“结‘天地会’数十年,将吏务为覆蔽不之问,党日橫炽”。红帮的“票布”上有“木立斗世”四个字,卫大法师认为可以这样解读:“木”为十八,指顺治十八年(1661);“立”为六一,指康熙六十一年(1722);“斗”为二十,指雍正二十年;“世”为卅一,指乾隆三十一年(1766)。(16)虽然卫大法师解释了这四个字暗藏的含义,但并没有说清楚这些年份对哥老会到底意味着什么。前面已经提到过顺治十八年,我们知道那是郑成功开山堂的时间;康熙六十一年,康熙执政的最后一年,也是康熙死去的那一年;我们也知道,并不存在所谓的雍正二十年,雍正只在位13年。根据嘉庆初年汪志伊的《敬陈治化漳泉风俗疏》,天地会建立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这是由于“异姓结为兄弟”受到清廷的特别注意,所以才改为了“天地会”。而乾隆五十七年(1792)所修改大清律例有“台湾不法匪徒,潜谋纠结复兴天地会名目”,是林爽文在台湾失败后,仍有“复兴天地会”者。自《大清律例》明订后,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又改为三点会或三合会。(17)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48—49、57、57—58、59页。那么按照卫大法师所提出来的叙事逻辑,就应该是兄弟会(哥老会)——天地会——三点会、三合会这样的组织脉络,实际上都是同一回事。

郑成功派遣陈近南到四川雅安开设山堂。卫大法师引用任乃强先生的调查,雅安有大爷庙、二爷庙、三爷庙、五爷庙、六爷庙、八爷庙等,大爷庙在雅安南八里平石上坝山溪中,二爷庙亦名月乌祠,在平石坝下坝,三爷庙在城东八里桐子林,五爷庙亦名武安君庙在庐山县东南六里,六爷庙和八爷庙早已毁了。往时大爷、二爷、三爷各庙每年都有大赛会。后来陈近南被四排方良宾告密,陈近南逃走,故四川汉留(袍哥)中缺四(天地会中缺七)。陈近南避往湖广,在白鹤洞出家,后称白鹤道人。“白鹤洞在湖北房县,是以鄂西川东之人,因其组织,据羊耳山,茶园坪,茅麓山等处,依险筑寨以抗清,康熙三年时被川督李国英攻平。”⑤(18)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48—49、57、57—58、59页。

四、清中叶以后的帮会

卫大法师见过一本书叫《救世针砭》,此书序尾有“时大清道光元年辛巳三阳望日燮元子叙于孔氏积善书屋”。燮元子何人不可考,以书中内容判断,其书作于湖北西北部,距襄阳不远。根据这本书,卫大法师判断“至道光元年时,湖北西北部袍哥已相当普遍而势力亦相当的大”。卫大法师详细抄录了一些重要信息:

辟江湖,今之烧会是也。江者远也,湖者深也,则当以高深远大自期。又谓之光棍,光者明也,棍者志也,则心志必要光明。又谓之刨(其他文献作“泼”)皮闹,皮属乎土,安土敦仁也;闲者凭空闹出世界,如汉高祖,宋太祖,明太祖之类是也。江湖之名,有西北堂,即老人堂也;东字旗少侄也。二星堂、三元堂、四喜堂、五福堂,次第合算,即是五辈人了。各有所取,言他效法桃园,羊角哀、左伯桃、钟子期、周伯牙,及水浒梁山,谓之三把半香。刻下又有立东南堂以压西北堂者,兴大成会以压东南者,名色虽异,其实一也。先议就山名堂名,以某乡某水为记,第一排盟证大爷,护印大爷,佐堂大爷,新一大爷,闲大爷,圣贤二爷,桓侯三爷,子龙四爷,管事五爷,金阙六爷,咬金七爷,老八,老九,么满十爷;此排数之次第也。每排多寡不拘,照人数定议。起初管事请众哥弟入山,才请老二爷开光点像,诸圣已毕,又才安坐。请大爷传巡风令,红旗令,黑旗令,根抵令,裁牲令;一枝令有一枝令的轇轕排场。先把名字写在红纸单上,裁牲后,用鸡在单上拖过一道,将鸡血兑酒,上安武圣牌位,才来下跪,盟誓,咒曰:“若有上不敬兄,下不认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照香一样”,一刀把香砍断,金杯挂红,同饮血酒,谓之拈香,拜榜,通行天下,无不相亲。(19)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61—62、63、63页。

卫大法师认为,这是红帮中一件重要史料。就其对外的称呼,就有“江湖”“烧会”“刨哥”“刨皮”“光棍”“皮”等等。这份资料给我们提供了“袍哥”组织名称来源的一种新说法。过去我们讨论“袍哥”来历的时候,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来源于《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第二种来源于三国故事,曹操抓获关羽以后,想把他收在帐下为他服务,送给了他许多新衣,但发现关羽还是穿着一件旧袍子,就好奇地问他原因,他说这件袍子是大哥刘备所送,所以特别珍惜。但是上述这段资料让我们发现了第三种说法,就是来自于“刨哥”,“刨哥” 又源于“刨皮闹”。所谓“刨皮闹”“刨皮”“光棍”“皮”等,都是袍哥成员的自称。

我们还可以看到,在道光时期,袍哥的组织结构已经形成,对内有“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六爷”“七爷”“老八”“老九”“么满十爷”。大爷中又分为“盟证大爷”“护印大爷”“佐堂大爷”“新一大爷”“闲大爷”等等。开山堂则是“山名堂名,以某乡某水”,“请二爷开光点像,赞圣”,“大爷传巡风令,红旗令,黑旗令,根抵令,裁牲令”,“同饮血酒”,“身家清,已事明”等,这些令集和仪式,在后来的袍哥组织中几乎是相同的。又有西北堂,二星堂,三元堂,四喜堂,五福堂,与后来的袍哥的仁、义、礼、智、信五堂相合。只是四川袍哥缺四和缺七,与“刨哥”组织稍有不同。卫大法师的解释是,这些人“当系最初的红帮”,即在老四老七叛变之前。这里我们应当注意,这个文件是在1840年代郭永泰宣称发现《海底》之前,但是其中许多词语和内容,与《海底》非常相似,这或许说明了《海底》当是现成文件修改的。

道光二十九年(1849),四川绵阳一位自称为“不能道人”者著了《救世新论》,说到了四川的袍哥:“四川会匪之属,均言仿古,效法桃园,敬奉关圣帝君,持咒砍香,拜傍(榜)盟誓。东字旗,西字旗,三元堂,四喜堂,五福堂”,中间提到了平牌、陡牌、大爷、二爷、例禁等内部的规则。还提到一些细节:“江湖烧会,谓之开山,有山水堂名”。在开山之时,“有坐堂大爷考光棍,又名曰开科,科分三等,一曰劳绩,刀杖好,与大爷出过热,乘过案,故陡牌可望提升,平牌可望换袍也。二曰科甲,平素不得罪人,回回做会都有他,故么满十牌可以漫漫(慢慢)升到三五牌,由于资格深也。三曰捐纳,有钱弟子初入香堂者,或出钱数十钏,以帮码头,故一步可以登天,有新一大爷之说也。”文中所称的“平牌”“陡牌”,前者是指在组织内部的正常的排序,而后者则是指由于特殊原因而陡然上升,包括“出过热”“乘过案”。所谓“出过热”,意思是为组织或者首领出过力;“乘过案”是为组织或者首领承担责任,如被抓去顶案坐监等。(20)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61—62、63、63页。

在袍哥的内部,甚至还有“父子同堂,祖孙共会”者。他们崇敬羊角哀、左伯桃、俞伯牙、钟子期等弟兄情谊,也有桃园、梁山、三把半香的故事。以“宋公明梁山为寇,一百零八个英雄,前以未忠于国,不全江湖之义,算半把香”。所以卫大法师认为这个资料是四川袍哥重要文献,其中“开山”“山水堂名”“开科”“提升”“一步登天”“入香堂”“新一大爷”“坐堂大爷”“三把半香”,以至“升到三五牌”,可知其缺“四”,“这与清末的四川袍哥组织完全相同”。其中最可注意者,曰“会匪”,曰“大干例禁”,可知四川的袍哥在道光二十九年仍在“反清复明”下作工作。(21)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61—62、63、63页。

咸丰四年(1854),两广的三合会,利用洪秀全大胜清军之时机,“各地均起,包围广州,书‘反清复明’旗帜”。三合会军大部走往广西,石达开自湖南进兵广西,欲攻桂林,“三合会助之”。咸丰初年,“洪门以洪秀全别有所图,而清军又屡胜太平军,于是将一部人加入清军中,仍名‘哥老会’,同治时平定粤乱后,湘勇撤营,穷于衣食之用,时有两广总督李鸿章之弟李鸿藻自广东到北京,由湘水而下,所载财物百余船,哥老会乃袭夺其船八十艘,始为人所注意。”(22)卫大法师:《帮会史》,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65页。此处卫大法师称李鸿章为两广总督、李鸿藻是李鸿章之弟皆误。关于洪秀全是否与洪门有关系,在学术界有很多讨论,卫大法师采信了肯定的说法。

五、红帮与袍哥的关系

卫大法师的《红帮》一书,进一步讨论了袍哥的来源。关于“红帮”的名称来源,卫大法师是这样解释的:元末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郭子兴、朱元璋等起兵,“其众裹红巾于首,故号红军”。为纪念明太祖朱元璋起义时所戴之“红巾”,而成为“红帮”。天地会文件众包头诗有云:“红巾一条在手中,包在头中访英雄”,是红帮以头包红巾得名。故本书从俗称“红帮”。但是另外又有“洪帮”的称呼,这时因为明唐王赐郑成功姓朱为“大赐姓”,故台湾人称郑成功为“国姓爷”及“郑国姓”。朱元璋立国号为“洪武”,郑成功开创洪门,故称洪门或洪家或洪帮。在洪门和哥老会的文件中,有诗句“四海九洲尽姓洪”“朋友相交尽姓洪”等,是“假托以洪为姓的”,故曰洪帮。(23)卫大法师:《红帮》,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4—5、6、6页。

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说法,如天地会文献前有明太子朱洪英,后五祖拜他为盟主,拜陈近南为军师,苏洪元为先锋,五祖为五虎大将。后清兵征剿,“太子绝粮而死”,其碑文为“大明主朱洪英始祖万云龙大哥”,或者为纪念朱洪英而名为洪帮。另外一种解释是,郑成功的秘密组织,经过洪旭修改过,而郑成功部下姓洪者,有洪旭、洪政、洪初辟、洪承宠、洪善、洪德、洪琅、洪复、洪磊、洪羽等,皆居要职,以至于人们称为“洪家”。(24)卫大法师:《红帮》,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4—5、6、6页。

根据卫大法师的说法,红帮还包括天地会、三点会和三合会,这都是指同一个组织。为什么叫天地会呢,正如其《祭五祖诗》说: “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三拜日为兄,四拜月为嫂,五拜五祖,六拜万云龙大哥,七拜陈近南先生,八拜兄弟和顺” 。取其头两句“拜天”“拜地”的天地,名为天地会。三点会则也是根据天地会的《三点革命诗》:“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所谓三点,即指“洪”字左旁的三点水的三点。而三合会则是因为洪门为了隐藏天地会的名称,先是取洪字边旁三点水,“号曰三点”。但是可能“又嫌其偏而不全,非吉祥之瑞,乃又取其义而连称之”,改称“三合”。不过萧一山的《天地会起源考》说“三合”本来是“三河”。洪门对联有“三河合水万年流”句,三河既可称“三合河”,又可称“三河合水”,则可简称为“三合”了。(25)卫大法师:《红帮》,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4—5、6、6页。

然而其成员仍然感觉三点、三合之称不安全,“因会党者首领有老大哥之别号,故遂易其名曰哥老会”。卫大法师引用《内自斋文集》中的记载:道光十二年(1832),“推张丙为‘总大哥’,外分大小四十二股,诸股首伪师皆称‘大哥’”。因此卫大法师认为,至少在道光十二年时已有“哥老会”了。因为他们是异姓结为兄弟,见面以“大哥”“老哥”相称,故取名为“哥老会”。而袍哥的称呼则是因为《诗经》中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言其同一袍色之哥弟也,在汉留则云袍哥。”其意思就是“异姓如同袍,见面称哥弟”,故曰“袍哥”为宜。是由“哥老会”演变的。(26)卫大法师:《红帮》,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3—4、4—5、6、6页。

《袍哥》的最重要的文献就是《海底》,为什么称为《海底》呢?因为根据袍哥的传说,这些文献都来自于海底,如刘师亮所著《汉留史》就讲述了这样的故事:《海底》名称,由四川永宁人郭永泰开荩忠山始。郭永泰的先世,为云南大理府人。他常随其父贩卖药材滇黔山中,所以认识许多“滇黔豪杰善”。道光十五年(1935)在福建厦门道游历的时候,偶然在一户渔民家,见其米缸的盖子上有旧书一本,封面署“金台山实录”五个字。书面盖有一印章:“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他遂得知是郑成功遗物,问了来由,渔夫言其父在世时捕鱼为生,善泅水,一次于海底得一铁匣,“竭三日之力,始将铁匣凿开”,发现里面有金珠数件,小玉印一方,旧书一本,余无他物。“因不识字,不悉何书。永泰以百钱购,并问玉印安在,答已售与邻某。永泰又以白金十两赎回。”从此《金台山实录》和玉印皆落入了郭永泰之手。道光二十八年(1848),郭永泰开荩忠山,“所传各令”和“汉留组织之秘密书”,皆来自于那本册子,取名《海底》,又称《金不换》。当时各会员所领的证书,都盖有“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十字。卫大法师说“其证书至今尚有存者”,也就是说在他写《红帮》的时候,即1940年代,都还有人保存着这样的证书。但是那本《金台山实录》和郑成功的玉印,“因遭太平天国之乱,不知下落”。(27)卫大法师:《红帮》,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17—18、18页。

不过,卫大法师并没有完全采信郭永泰的故事,对“海底”二字还做了一个新的解释:那些文件是从“台湾抄来的底子”,所以叫《海底》。卫大法师说《救世针砭》(前面已经提到过)系道光元年所作,其中“辟江湖”一段,已经描述了开山设堂的情况,都是在道光十五年郭永泰“发现”《金台山实录》之前,而又在道光二十八年郭永泰开荩忠山以前。(28)卫大法师:《红帮》,卫大法师:《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第17—18、18页。不过关于郭永泰发现《海底》的时间,有不同的说法。刘师亮的《汉留全史》说是道光二十八年;甚至在卫大法师自己的著作中,时间都不一样,上引《红帮》说是道光十五年,但是他的《帮会史》又说道光二十五年(1845)。(29)刘师亮:《汉留全史》,古亭书屋1938年版,第3—4页;卫大法师:《中国的帮会》第1篇《帮会史》,第19页。

六、《红帮汉留人物故事》

卫大法师在《红帮汉留人物故事》这本书中,讲述的红帮汉留所崇拜的义气人物,包括羊角哀与左伯桃、桃园结义的刘关张、水浒上一百零八人、瓦岗寨上的人物,即所谓的红帮汉留中的“三支半香”,以及郑成功的故事。刘师亮在《汉留史》中的“三把半香”与卫大法师有所不同:一把香为管鲍,二把香为羊左,三把香为桃园,半把香为梁山。为什么梁山只有半把香,是因为他们“系草寇行为,不足称道,因有当时之忠义堂,可以昭垂后世”。这是刘师亮鉴于民国二十年(1931)左右,当时四川实施防区制,“各地土匪甚多,故将瓦岗寨抛开,降梁山半把香,加入管鲍故事。”(30)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24页。

“三把半香”后来既用来表述袍哥会社中烧香结拜时通行的仪式规范,又可以用来喻指是“自己人”的一种手势。小指为第一支香,无名指为第二支,中指为第三支,食指与大拇指屈连成圈,算作半支。“三支半香”涉及了四个中国古代义气的故事,来为袍哥的行为准则寻求依据。这四个故事和相关人物,处于虚构的传说与真实的历史之间,在民间广大的受众,尤其对袍哥来说是重要的文化与价值符号。

1.羊角哀与左伯桃

羊角哀与左伯桃生死之交的故事,在各种“三支半香”中,皆得到充分的尊重。晚明冯梦龙改编的话本小说《羊角哀舍命全交》,其故事不在正史,但这并不影响羊左故事赋予袍哥的内在意义。战国时期的羊角哀和左伯桃因楚王招贤,结伴前往,途中遭大雪封阻,左伯桃舍己之衣粮让与角哀,死于饥寒。角哀这才得以到达楚国,官拜上卿。角哀将伯桃厚葬,不料伯桃却托梦哭诉,因坟地与荆轲相邻,角哀派兵马征讨荆轲将军陵墓,却因阴阳之隔胜负难断,遂自刎而死,入地与荆轲拼个死活。(31)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19—24页。关于这个故事的演变,参见饶道庆:《〈羊角哀舍命全交〉本事考辨》,《文学遗产》2006年第5期。羊角哀之无畏的报恩、复仇、死亡与毁灭,其所带来的崇高与热血之情,对于如袍哥这样以义气为纽带的结盟弟兄关系组织来说,能够造成冲击,激发共情,也就易于被接受和利用。

羊左二人的仁、义、信、情也随之得到进一步渲染与赞美。羊角哀在左伯桃托梦知其“被荆轲强魂所逼”后,本“欲焚庙掘尸”,但是“恐违土人之意”,这才选择自刎而死,化作阴魂去大战荆轲。角哀为伯桃报仇,并与之生死共处,惊心动魄,此举不仅受到了当地普通群众的“焚香展拜”,更受到来自楚元王的认可表彰,“差官往坟前建庙,加封上大夫,勅赐匾曰:忠义祠。又立碑以记其事。至今焚香不绝。”(32)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24页。可见,“羊左”的故事在发展与变化中,强调了传统的儒家道德伦理,这也是袍哥构建自身信念所必须的。

2.桃园三结义

在卫大法师的《红帮汉留人物故事》中的第三部分“桃园”,照抄了《三国志·蜀书》的“先主传”、“关羽传”和“张飞传”。(33)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27—38、5、28—30、33—34页。但是这三个传中并无桃园三结义的记载,元末明初的《三国演义》中才有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在民间文化叙事中,帮助构建了袍哥共同想象和记忆,哪怕这一故事本身是具有文学性质的虚构叙史。

目前我们也很难证明中国民间兄弟结拜的习俗,始于桃园三结义,但是这些习俗无疑在《三国演义》流行之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歃血为盟广为民间所效法。“桃园”一词成为了异姓结拜活动的代名词,成为中国“江湖体系”的重要文化符号。(34)有关研究可见鲁小俊:《〈三国演义〉的现代误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而明清以后的秘密社会凡以异姓结盟为纽带者,自然都以桃园精神为魂,亦由此确立了入会结拜的模式和行为规范。

袍哥宣扬刘关张的故事,必含有民间和秘密组织对“桃园三结义”的普遍共识。卫大法师认为刘备与关张共生死,“这种义气,实可为今日效法”。(35)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27—38、5、28—30、33—34页。透露出虽然《三国演义》是文学渲染和创造,然而,卫氏为考证出处所征用的人物材料仍来源于《三国志》,以此为追溯自己的历史寻找依据。这也进一步说明,虚实结合一直是袍哥在对自己历史叙事的一个特点。通过桃园结义建构内部核心精神,也需要《三国志》基于历史事实的原型与信息,加强叙事的说服力。

从卫大法师抄录的《先主传》观之,刘备有帝王之志,仁义之心,配得上江湖赋予他的地位。如建安十二年(207)十二月,曹操北征乌丸,刘备劝说刘表乘机袭击许县,被刘表拒绝。曹操南征刘表,正逢刘表因病去世,其子刘琮代为执政并遣使向曹操求降。此时刘备驻扎樊城,未料曹军突袭,等到曹军攻到宛城时才得知消息。在率军撤出樊城,路过襄阳时,诸葛亮劝刘备进攻刘琮,如此“荆州可有”,他却以“吾不忍也”对待。仁心使得刘琮的部下及荆州许多人士归附刘备。刘军抵达当阳县时,追随他的人已达十余万,粮草物资装了数千车。由于每天行路艰难,刘备派关羽另率几百艘船从水路行进,定于江陵会合。有人劝他说“宜速行”去保江陵,因现在众人之中实际能作战者很少,一旦“曹公兵至”,恐怕难以抵抗。刘备却认为,成就大业,“必以人为本”,如今人们主动追随,怎可忍心弃他们而去。(36)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27—38、5、28—30、33—34页。

卫大法师在这里抄录《先主传》,暗含刘备继承汉统的合法性。《先主传》开篇指出,刘备为“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即明确其汉室宗亲身份。建安二十六年(221)刘备在成都即位登基,四月初六,祭告天地,皇帝刘备恭谨奉献黑牛祭品,告示天地神灵。(37)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27—38、5、28—30、33—34页。这样一来,刘备无论在历史中还是在传说中,都具有匡复汉室的合法性。刘、关、张三人“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兄弟节义,创造了超越骨肉血缘的情感关系。关羽、张飞誓死追随刘备,襄助大业,其中的关系仍在儒家君臣的框架之内,仍有主次差序,不过这也正是结党结社的组织化基础。不过,此称兄道弟之私情是为忠君兴汉之公义加码,最终目的仍是要恢复汉统,那么,组织化革命性的秘密社会也必然构建起这样的结构性价值体系,情深意重之上是共谋大业。而“兄弟节义”下的三人对后世江湖影响最大的则是关羽,他直接作为“义”的化身,宋元明清四代被统治阶级不断加封,从“真君”到“关帝”,最后演变成为关帝的信仰。(38)Prasenjit Duara,“Superscribing Symbols:The Myth of Guandi,Chinese God of War.”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47.4(1988),pp.778-795.

3.瓦岗寨弟兄的情义与背叛

隋唐故事在民间广泛流传,受众甚多,大众文化也受其影响,有不少戏曲、小说和说唱文学作品皆从中取材,如“三支半香”中的瓦岗寨兄弟故事,在袍哥文化中亦有特殊的意义。卫大法师认为,在《隋唐演义》《说唐全传》《瓦岗寨》这三部与瓦岗寨故事有关的小说中,清朝褚人获所著《隋唐演义》“与历史所载为近,是以本书就根据《隋唐演义》而加以说明”。而他想要说明的则是,《隋唐演义》中的瓦岗事迹“俨然是帮会中举动”,又通过指出作者褚人获生活的年代“是在清康熙三十四年时,中国的帮会已盛行”,来表明作者系将“帮会中的一部分,放在《隋唐演义》中”。至于其余两部,“《说唐全传》以程咬金在瓦岗寨为主,称混世魔王,李密投他,后程咬金推李密为主,最后都投唐。《瓦岗寨》一书,专载程咬金在瓦岗寨为匪事,虽是共三十二回,但无头无尾,似为鼓词”。(39)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7、6、6、7、7页。

而卫大法师略举出正史《新唐书》中有关徐懋功与李密、徐懋功与单雄信的故事来证辩《隋唐演义》“固是小说,但他有历史的根据”。如果要追溯具体的“历史根据”,联系前述“三支半香”中只敬瓦岗半支的原因,则事关其重要人物对于袍哥文化的价值。卫大法师对李密杀翟让有特别的叙述:时乱兵将翟让的部将徐世绩砍成重伤,被李密急忙制止,单雄信等人则慌忙跪地求饶,李密将其一并赦免,并进行安抚。随后“率左右数百人”进入翟让军营,最终说服了翟让的部众,命徐世绩、单雄信和王伯当分别接管了他们。②(40)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7、6、6、7、7页。

李密被王世充打败后,投降唐王,不久又产生叛唐之意,在率众奔至熊耳山下时,遭到唐将盛彦师伏击,盛彦师占据有利地形,将李密军队截断,致使部众首尾不能相顾,顿时溃散,趁机斩杀了李密和王伯当。二人首级随后被送至长安,秦王李世民又将李密的头转送给徐世绩。此时徐世绩因早前归唐时表现出的对旧主李密的纯臣之德被李渊赞赏,已被赐予皇姓,改名李世绩。李密之死对纯臣李世绩来说,无疑是悲痛的,根据《新唐书·盛彦师传》:“绩请收葬,诏从之。绩为密服缞绖,葬讫乃释”。即他向皇上请求为他收敛尸体,让李密入土为安,获得同意。李世绩及其部众以君臣之礼为李密丧葬,葬礼结束后才把丧服脱下。(41)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7、6、6、7、7页。

另一方面是徐懋功与单雄信之间的关系。根据《新唐书·单雄信传》,单雄信在李密兵败后归降王世充。秦王李世民攻围东都洛阳时,单雄信出战抵御,他差点将李世民刺死,幸而被徐懋功及时止住。后来徐懋功作为唐朝名将平定了洛阳,擒获了单雄信这位旧友,徐为了请求赦免他的死罪,上表推荐他的才能勇武,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官爵来为他赎罪。唐高祖不允。徐懋功为此号啕痛哭,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给单雄信吃,表达生死虽诀别,骨肉犹相亲。这个故事,即《新唐书·李绩传》中所载:“平洛阳,得单雄信,故人也,表其材武,且言:‘若贷死,必有以报,请纳官爵以赎’。不许,乃号恸,割骨肉尝之,曰‘生死永诀,此肉归于土’”。(42)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7、6、6、7、7页。

而卫大法师抄录的《隋唐演义》第四十六回“杀翟让李密负友”,显然也有意突出了李密的无情。翟让作为瓦岗寨的开创者,勇大于谋,缺少远大抱负,虽然他最初“自道”是英雄,但见到了李密的“足智多谋,战胜攻取,也就觉得不及”,甚至“让李密独尊,自己甘心居下”。李密却很快对他发难,痛下杀手。事后徐懋功说“不可惜翟兄,只可惜李大哥”,可知他并不认可李密此举。而李密此后与兄弟离心,更将瓦岗节义摧毁殆尽。后徐懋功守黎阳,他却坚决不去,而是抛弃兄弟投奔李渊。(43)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7、6、6、7、7页。

对于徐懋功分别与李密和单雄信的关系,卫大法师认为“李密对不起徐懋功,而徐懋功却对得起李密”,这也是为什么《隋唐演义》说徐懋功是“讲义气”,这种义气和前述“可为今日效法”的刘关张之间的义气一样,是超越功利的、无条件的和始终如一的。只有这样的“结义”才能保证帮会组织的信念和稳定。

4.《水浒传》的兄弟结拜

由于《水浒传》的广泛流传,文学的宋江和真实的宋江犹如《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之间的刘关张,构成了复杂的叙事。卫大法师追根溯源,认为“宋江确有其人”,更接近史实的则是:“侯蒙曾上书请招降宋江使击方腊”,但这件事并未实现。根据相对可信的史料《折公墓志铭》与《宋史》的记载可知,“待方腊平了,宋江方被平的”,参与平定宋江起义的有折可存与张叔夜。虽然宋江的军队规模不大,“不过一个月就平了”,但事实上“也不如《张叔夜传》所载的那样容易”。根据《宋江三十六人赞》,南宋时宋江的故事已经是“街谈巷语”,更有南宋著名画家“李嵩传写天罡星三十六人的传记”。到了明朝,四百年梁山好汉事迹最终演化成一部完整的白话文学作品,即七十回的《水浒传》。后又根据《宣和遗事》“征方腊”和“封节度使”的故事,扩展成为一百二十回本。(44)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10—12、59、67—68、16—17页。清代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删去招安以及之后的事,将第七十一回卢俊义的梦作为结尾,再将第一回作为楔子,编辑为新七十回本。

卫大法师抄录了明刻本《水浒传》第七十回,宋江带领梁山好汉在“忠义堂”举行的仪式,颇与袍哥开山立堂相似: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在大堂上,宋江对众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今日既是天星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生死相托,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众拈香一齐跪在堂上,以宋江为首发誓曰:“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忠义堂”作为“梁山泊大聚义处”,其组织和功能都与后来的袍哥相似。宋江等梁山好汉,无论身份经历,在“忠义”的大旗下,结为兄弟,入坐“忠义堂”,替天行道。汉留香堂设有的忠义堂,显然就是对《水浒传》的模仿。需要指出的是,小说中的“忠义堂”,是宋江把原来的“聚义厅”改名而来。这样,“忠”先于“义”,其他的梁山好汉讲究一个“义”字,而宋江则多了一个“忠”字,也就是他试图在江湖之义中,加入忠心,这种动机和信念也与袍哥组织的宗旨更为相符。(45)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10—12、59、67—68、16—17页。

由此可见,“忠义堂”的隐喻,不仅是梁山的仪式和语言,更是纪律和追求,梁山好汉才正式成为了一个组织化严密的政治集团。“忠义堂”牌匾的悬挂,意味着对“聚义”的升华,梁山焕然一新,宣告宋江时代的到来。在他的带领下,梁山扩大了自己的气势和格局,不断壮大,“忠义堂”隐喻的是这一组织的共同抱负已经提升到了建功立业、尽忠报国上来。不过,从宋江“各无异心、生死相托”的话语中,我们仍然能看出这类江湖社会以结义为纽带谋求共同事业的精神特色。

5.郑成功和陈近南

关于郑成功的故事,卫大法师用了非常大的篇幅进行讲述。由于我在其他关于袍哥的研究中,对郑成功已经有了比较多的讨论,这里就不再重复了,但是关于陈近南的事迹值得在此书写一番。根据民国时期凌桐阶增编、胡朗秋补订的《汉留海底》手抄本,“陈近南是历史上可以证明与哥老会有直接关系者”,“康熙九年,他在四川雅安开精忠山”,目的是“灭清复明”。(46)凌桐阶增编、胡朗秋补订:《汉留海底》,1936—1937年抄本,成都市档案馆藏“敌伪政治档案”,档号:民38—2—3458。在许多历史的记录中,虽无“陈近南”身影,但是“陈永华”与郑成功的重要关系则有迹可循。郑成功占领台湾后,任命陈永华为咨议参军,推行一系列开拓性措施,是“陈永华为谋主,制法律,定职官,兴学校”。郑成功去世,导致了郑氏集团内部的一次权乱。起初,在台湾的部将们拥立郑成功的幼弟为招讨大将军,郑经便派出周全斌为将领,以陈永华为参谋、冯锡范为侍卫,“引兵至台湾”,经过全力攻战,郑经才得以入台世袭延平王。郑经继位后,对陈永华更为倚重。(47)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10—12、59、67—68、16—17页。

康熙三年(1664),郑经在接连战败后,部将多叛,率领余众退守台湾,让陈永华总理国政。台湾在郑成功和郑经执政期间经营有方,与陈永华的有力辅佐都是分不开的。康熙十三年(1674),耿精忠响应上一年吴三桂起兵反清,郑经趁清廷无暇东顾与耿精忠会师伐清,由郑经的长子郑克臧监国,陈永华亦留守台湾辅佐。康熙二十年,郑经去世。其子郑克臧自郑经渡海西征便据守台湾,当时陈永华认为他尚未成年却“明察能治事”,如今郑克臧已经成年,又有监国多年的经验,理应由他继位。然而,遭到冯锡范等反对。他们用计罢免了陈永华的兵权,他郁郁而死后,又杀郑克臧,郑经的次子郑克塽继任延平王。“克塽幼弱不能管事,政权归于冯锡范”。此后郑氏实力大不如前,民心涣散。施琅领清军攻克澎湖后,郑克塽乃于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降清。(48)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10—12、59、67—68、16—17页。由此可见,自郑成功攻台到冯锡范篡权以前,陈永华实际担负了治理和建设台湾的重大责任,尤其在法制与教育方面。根据台湾在这一时期的教育状况和陈永华对于郑成功北伐、郑经渡海西征的支持,可以肯定的是,陈永华和郑成功一样,继承儒学,振兴文教,是遗民对故国的忠义,体现的是反清复明的共同信念。

卫大法师还讲述了郑成功与陈永华在开展秘密结社中的具体行动:当郑成功经营台湾时,“清廷派人以招抚郑成功为名”,实际上是为了引诱郑成功部下降清,瓦解其内部力量。为了团结内部,郑成功借用《水浒传》梁山好汉的结拜故事,采取明末东林党秘密结社的组织形式,“以其父郑芝龙为海盗的规矩,创立开山设堂仪式(台湾人称郑成功庙为‘开山王庙’)”。其底本正是由陈永华在日后台湾不振时装入铁匣,沉入厦门附近海底,清道光时被渔人打捞,这就是流传于世的《海底》来源。(49)卫大法师:《红帮汉留人物故事》,第17页。卫大法师讲的这个故事,和《海底》的“发现者”郭永泰所讲的有所不同。郭永泰称,清军攻陷台湾的时候,郑克塽为了保护这些文件,把它们放入铁盒扔到海里。陈永华是否是传说中的陈近南呢?根据上引《汉留海底》,陈近南于康熙九年(1670)“在四川雅安开精忠山”。对照陈永华在康熙元年后的行动轨迹,两者似乎相去甚远。那么《海底》为陈永华沉入海底的真实性,完全无法证实。但陈永华和郑成功在史实中紧密的关系,可能为传说中的陈近南形象提供了一定的依据。

七、《袍哥入门》和《江湖话》

在卫大法师的这四本书中,《袍哥入门》是相对小的一本,大概只有一万字多一点,与《帮:中国帮会青红汉留》的十几万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实《帮》中已经有不少袍哥的信息,那么在这本《袍哥入门》中,卫大法师并不打算对其做一个全面的介绍,而是用比较简洁的篇幅,让外部世界的人对袍哥这个组织有所了解。因此这里我就不对这本书进行长篇的引述,只是选取了关于袍哥历史和名称来源做简要的叙述。

正如卫大法师自己所说:“这《帮》《江湖话》《汉留人物》,书都太专门,可作大爷的参考。初加入袍哥的应有一本浅近而可以知道大概的书出来,于是有此《袍哥入门》之作。”(50)卫大法师:《袍哥入门》,第1页、末页“广告”、第4页。这里“可作大爷的参考”,就是说其他三本书是给袍哥首领们参考的书,而这本《袍哥入门》则是给“初加入袍哥的”小兄弟阅读的。另外,《袍哥入门》书后的广告有这样一个描述:“《帮》是将中国的帮会史,红帮汉留,青帮理门,均详细叙述,《袍哥入门》一书是其大概,看了《袍哥入门》的如再看《帮》一书,以便知道一切。”(51)卫大法师:《袍哥入门》,第1页、末页“广告”、第4页。卫大法师这里其实告诉我们,《袍哥入门》只是《帮》的这本书的一个简要版,因此,《帮》所涉及的红帮、青帮、理门都是袍哥历史描述的一部分,而且还暗示了红帮和汉留,青帮和理门,都是在说同样的东西。下面我将根据这本书涉及到的关于哥老会(或者袍哥)的有关资料进行一个简要的梳理。

关于袍哥的历史,《袍哥入门》把《帮》的长篇大论进行了浓缩,从墨家的巨子、侠、东林党、复社到郑成功、陈近南等,还总结了辛亥革命后帮会的情况:“民国以来,帮会之盛行者,为青(青帮)、红(红帮)、理(理门),青帮多在上海天津及沿海一带。抗战军兴,以四川重庆起点,西北(由重庆至迪化)、西南(由重庆至哈尔克塔)两公路上亦复不少。理门以天津至东北与黄河流域为多。红帮在海外者以南洋及美洲华侨大半都是的。国内的两广也不少,但以四川为量多,云贵次之,不过四川名为‘汉留’‘袍哥’”。对于“袍哥”名称的来源,卫大法师也有表述,明确称“袍哥亦称为‘红帮’”,然后解释了因他们出兵时都是头上缠着红巾,但避免“红”字而用“洪”字,所以又称为“洪帮”;或为纪念朱洪武而用“洪”字;或因为红帮为“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所以亦称“天地会”;因清朝知道有天地会禁止甚严,乃取“洪”字的三点,名为“三点会”,又因三点取字一半不吉利,乃改变为“三合会”。(52)卫大法师:《袍哥入门》,第1页、末页“广告”、第4页。

卫大法师进一步称,“红帮是大家平等,都以兄弟相称”。其首领称“大哥”,总首领为“总大哥”或“老大哥”,所以有“哥老会”之名。四川人之称哥老会为“袍哥”,是“以异姓如同袍,见面称哥弟,与哥老之名称,同一平等意义。”他说袍哥则加“袍”字,“比哥老作进一步亲热团结。”正如我们已经提到的,“汉流是四川对袍哥的另一名称”,但有写成“汉留”的,即“汉人遗留的革命团体”。又有写成“汉刘”的,是尊崇桃园三结义的汉朝刘备;又写成“汉流”的,说是“凡加入此团体的都是汉人之流,汉流含有种族革命在内,是站在清代而言,以汉流二字为宜。”此外袍哥也称为“社会”,卫大法师说是因为明末“复社开过几次大会”。但是我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我认为更有可能的是“社会”就是团体的意思,或者就是今天四川人经常所说的“操社会”,或者“海社会”,也就是在社会上吃得开。清未四川又称袍哥为“公社”,又因开山设堂的仪式源自《海底》,所以凡欲加入袍哥者为“海”。初入袍哥者为“海皮”,后来竟然将“海”字作为动词,而“海”字成了袍哥的代名词了。(53)卫大法师:《袍哥入门》,第4—5页。

在《江湖话》的前言中,卫大法师写道:“师兄云游四海归来,道及各地民俗风景,娓娓可听。”他问师兄:“师兄云游四海,出募化外,有何术可以足食通行?”师兄答道:“会说江湖话,走遍天下不害怕!”又问:“何为江湖话?”答称:“一言难尽,闲时再谈。”于是他在与师兄闲聊时,把他讲的江湖话记下来,“以作他年走江湖之用”。(54)卫大法师:《江湖话》,序言第1页、第3—4页。这本书共有213页,记录了江湖上的各种词语,这里选取第一篇《江湖问答》的部分内容,以观其大概。据称这是“汉留仁字旗与仁字旗出具上覆之问答”。所谓“仁字旗”是袍哥五级分支里面的最高等级。

问:何为汉留? 答:汉族遗留。问:何为梁山? 答:《诗》称“奕奕梁山,惟禹甸之。”问:创兴汉留者为何人?实行者为何人?答:创兴者为王船山,为郑成功。问:郑成功于何时起义?于何地实行?答:郑成功于顺治十八年起义,于台湾实行。问:汉留既由王船山创兴,何以不尊王船山而尊郑成功?答:为实行家,汉留不重理想而重实行。(55)卫大法师:《江湖话》,序言第1页、第3—4页。

其中“奕奕梁山,惟禹甸之”,后四字应该是“维禹甸之”,来自《诗经·大雅》名篇《韩奕》的开首句,翻译这段诗的意思是:巍巍梁山非常高峻,大禹曾经治理过。这里的“梁山”是指今山西永济市虞乡一带的古韩侯国。这句简单的对话中就隐藏着很多机关,因为一说到梁山,加上袍哥的“三支半香”中包括了水浒梁山,如果不了解其中暗藏的玄机,很容易在这项问答中暴露了自己并不是帮会中人。所以这些“江湖问答”也被称为“盘海底”,《海底》的作用之一,就是辨别身份的一个必要的工具。

这个问答所涉及的袍哥早期历史,我们前面已经多次提到过的,郑成功在台湾结盟,开山立堂,作为袍哥这个组织的起源。这是卫大法师在《帮》中以及《袍哥入门》和《红帮汉留人物故事》里都反复讲述过,那么这个故事也转化为袍哥组织的隐语。从这种对话,我们可以看出袍哥成员怎样表明彼此的身份,反映了袍哥自认为其所在组织的起源,或者他们所相信的自己的历史。其实这种起源和历史的故事,从相当程度上来讲,也是提供了一种身份认同。外人无法在“江湖问答”中得出正确的应对,而他们自己对这些文献则是非常熟悉的,那么这样就体现出“我们”与“他们”的分野。虽然郑成功开山立堂的故事没办法证明,但他们坚信不疑,这为他们的组织的合法化、远大目标、内部的凝聚力,都提供了解释和精神支柱。

结 论

本文对卫大法师出版的“汉留四书”进行了一个综合的讨论,试图回答以下一些问题:第一,在民国时期,袍哥是四川最有影响的秘密组织,这个团体从哪里来,它的精神和组织的基础是什么?第二,虽然在当时流传着各种手抄本《海底》,但是缺乏一个系统的、学理的、历史的总结,那么卫大法师在这里就扮演了一个关键的角色;第三,他可能是第一个运用历史研究的手段,来研究袍哥的学者,试图从传说中发现历史;第四,他的这四本书到底能够告诉我们关于袍哥的什么,我们应该怎样读这四本书?这四本书是否能为我们重新建构袍哥的历史提供强有力的依据,或者反而让我们对这个组织的认识变得更为复杂,更为困难?

那么这几本书和各种关于天地会、洪门、青红帮、哥老会的记录有什么不同呢?应该是说卫大法师作为一个研究者,有挖掘和分析资料的学术训练,所以他注意到了从古到今的各种文献记录,这些材料是从他作为袍哥成员和研究者这样一个角度来展示的,因此它既有可信性,但也存在着相当的局限,这是我们在使用这些资料的时候,应该密切关注的问题。卫大法师这四本书反映了中国帮会的起源和发展,信息十分丰富,从天地会、三点会、三合会、洪门、红帮、青帮到哥老会都有涉及。按照卫大法师的说法,红帮、汉留、袍哥,其实是三位一体的,我认为他的说法有着相当的可信度。从其内容看,我们可以发现所有的帮会都有互相的影响甚至传承关系。例如,他们几乎都宣称其早期的历史,来自于明末清初郑成功的开山立堂。当然,卫大法师的叙述与民国时期其他人的帮会书写,并不是完全的重合,但是从主要的内容看,基本上是沿用了同样的路径。这样天地会、洪门、哥老会等都成为了互相影响的秘密社会组织,这让我们基本上看到了中国帮会发展的一个大的脉络。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四本书中,压根就没有提到过“啯噜”(其实同时代的其他袍哥历史的撰写者,也从来没有提到过啯噜的问题)。(56)关于啯噜与哥老会是否有联系,笔者有专文论述,此不赘述。也为我进一步论证哥老会(袍哥)不是来源于啯噜提供了一种根据。我的结论是,哪怕一些啯噜成员进入了哥老会,但两者也并不存在传承关系,没有像与天地会、洪门、红帮这些当时的主要秘密社团那样的传承关系。

卫大法师这些记录有非常重要的史料价值。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在资料的选择方面,他并不是非常严谨,如从小说以及各种公私的记载中抄录了不少资料。但是有一些资料很有独到之处,其中有些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而有的资料虽然看起来普通,但是他能够从中找到与袍哥的某些历史和文化的联系。所以他抄录下来的资料,以及他对天地会、洪门、哥老会这些组织及其关系进行的线索清理,对我们今天理解这个组织,有着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特别是他把红帮和哥老会的历史串联起来,让我们知道了红帮与哥老会并非截然不同的两种帮会组织。

卫大法师这几本书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他在1940年代参加过袍哥,在这个组织内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同时作为受过严格史学训练的学者,不断收集调查关于袍哥的资料,以及撰写袍哥的历史。因此,他应该比后来的只是依靠文献资料的历史研究者,对于袍哥的历史更有发言权。展示了卫大法师作为一个袍哥中人,作为一个袍哥中有着精英教育知识背景的学者,其记录和研究无疑对这个组织的过去提出了一个角度和一种认识。实际上,卫大法师通过撰写这四本书和整理这些袍哥的资料,他既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历史的建构者。他帮助袍哥这个组织书写了自己的历史,而且这些书又反过来影响到袍哥中的领袖以及刚入会的袍哥成员。

当然,卫大法师这四本书也存在着一定的局限。这几本书都没有涉及档案资料,而更多的是使用古代文献甚至古典文学,比如《墨子》《隋唐演义》《水浒传》等等,以及人们的口头传说,特别是传说缺乏可信文献资料的支持。因此我们在使用的时候,必须特别的小心。也就是说,需要和其他的资料进行对比和综合的分析。不过,也有可能永远没办法找到一个大家都认同的起源解释,但正是这种复杂性,反而让我们不断地挖掘各种新的证据。每当有新的资料发现,都使我们对袍哥起源的认识更近了一步。我们不能指望卫大法师的这四本书就解答了我们关于袍哥起源的一切问题,因为许多问题在学术界都还争论不休。但是,卫大法师的这些书提供了丰富的信息,对我们了解袍哥与红帮的关系、分析哥老会的早期历史,提供了非常有用的资料。

人们或许要问,卫大法师的这几本书是否是严肃的袍哥历史研究呢?我认为不能简单的回答这个问题。卫氏在这几本书里面的观点,应该是一家之言,可能在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有各种争论,这并不奇怪。秘密社会的组织本来信息就不公开,许多事务都经过口传。当然卫大法师有他的优越条件,因为他本人加入了这个组织,那么他的记录应该算是第一手的资料。但是,当他以袍哥身份来撰写这个组织的历史,也有不利的因素,因为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个人感情以及政治的目的,都可能造成他在撰写袍哥历史的时候,不能处于超脱的地位,不能作为一个纯粹的研究者。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卫大法师代表了袍哥组织或者袍哥成员的一种自我认识,对自己历史做出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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