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致使类轻动词与论元关系研究
2023-09-04刘莉霄
刘莉霄
內容摘要:本文讨论汉语中与致使类轻动词有关的两种句法现象,认为汉语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是致使类轻动词促发的句法移位造成的。其中,汉语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生成机制有两类:隐性致使轻动词吸引不及物动词上移与之合并、语音上表现为词缀的准显性致使轻动词吸引不及物动词上移与之合并;汉语中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生成机制有两类:隐性致使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准显性致使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本文进而指出:显性致使类轻动词具有简化以上两种句法现象的深层结构“N1+V1+N2+V2”(使动结构兼语式)中的论元N2题元角色的功能,即N2只有一个题元角色,由V2赋予。
关键词:轻动词句法 致使类轻动词 移位 简化
论元结构一直是句法理论的核心研究问题,牵涉谓词所含的论元与其句法投射间的关系。生成语法按照论元结构将动词分为三类:三论元及物动词、双论元及物动词、单论元不及物动词。然而,在实际运用中,动词与宾语的关系十分复杂。对于不及物动词只带一个出现在主语位置上的论元的说法,汉语中反例颇多,如(1)中不及物动词“来”同时拥有主语和宾语。
(1)我再来两碗面。
除了动词,生成语法认为形容词也可用作谓词,主要表示事物性质或状态,一般只带一个论元,如(2)中的“王老师”,不能带宾语。
(2)王老师很害怕。
但是,现代汉语中也有许多形容词带宾语的用法,如(3)。
(3)我严明纪律。
也有研究认为谓词性形容词可以带两个论元(袁毓林 2010;Meltzer-Asscher 2012;郭洁、顾阳 2020),如(4)中的“王老师”和“那个结果”。
(4)王老师(对那个结果)很害怕。
但是,(4)中的第二个论元需要通过介词引出,严格来说,它不能算作形容词的宾语。
上述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在语言运用中越来越常见,其共性是在由不及物变及物的过程中带上了致使义。在当代生成语法中,轻动词是动词句法的标配,致使类轻动词的句法移位为致使的句法解释提供了一个有力的理论视角。因此,本文旨在轻动词理论视角下,探究现代汉语中不同类型的致使轻动词与带宾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的论元结构的关系,解读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生成机制。
一.现有研究及其不足
基于轻动词句法理论解读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生成机制的研究及其不足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目前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轻动词的句法分布和生成语法引进其的优势(熊仲儒、杨舟 2020)方面,对于致使类轻动词在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带宾语现象的句法生成机制中的作用只是简要描述,并未做细致分析。如蔡维天(2016)将轻动词分为内、外两类,在验证外轻动词与事件层次的使事性时,从句法移位的角度解释隐性致使类轻动词吸引主动词上移与之嫁接,产生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司富珍(2018)在绘制不同类型轻动词的句法层级制图时,提及了致使类轻动词会吸引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的句法机制。这些描述虽有一定指导意义,但对于研究汉语中具体的致使类轻动词句法移位机制略显单薄。
第二,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隐性致使类轻动词与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关系的研究上 (刘晓林 2004;韩景泉、徐晓琼 2016;蔡维天 2020),很少分析其他类型的致使轻动词,鲜少解读形容词带宾语现象,只有熊仲儒(2022)在阐释西方语言学的“转类”观时提到形容词与零形式轻动词结合变成动词后可带宾语。对于致使类轻动词的分类,部分研究不甚明确。朱行帆(2005)基于Huang(1997)的轻动词理论,分析了隐性致使轻动词和显性致使轻动词“搞”和“弄”与不及物动词结合产生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的句法机制。其研究存在的争议是“搞”和“弄”是属于显性致使轻动词还是词缀型的准显性致使轻动词,但多数研究还是认为它们属于词缀,并且认为轻动词主要有三类:显性、准显性、隐性(冯胜利 2005;成镇权 2011;张小敏、王红阳 2015)。
第三,研究几乎都以单一语言为例,很少采用跨语言视角对比分析两种句法现象的生成机制。由于汉语是分析性很强的语言(Huang 2015),国内研究在运用轻动词句法理论时多以汉语为研究对象。事实上,生成语法中的理论适用于所有语言,在分析句法现象时采用跨语言视角有助于探索语言的普遍原则,总结共性。
二.轻动词句法理论和致使类轻动词分类
综上,本文将基于轻动词句法理论,对汉语中的致使类轻动词进行分类,结合不同类型的致使轻动词对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的带宾现象进行句法推导,解读其形式特征。
1.轻动词句法理论
Chomsky(1995)根据Larson(1988)的VP shell理论和 Hale & Keyser(1993)的词汇关系结构假设正式引进轻动词,指出轻动词是物性结构的核心,和功能语类一样, 没有语音形式, 也不表达语义内容, 由在接口不可解读的形式特征组成,选择VP作补足语。在句法推导中,轻动词v在成分统制V的位置合并(温宾利 2002)。而Huang(1997)从生成语义学角度出发,引入词汇分解法,对轻动词做出了进一步研究和扩展。他认为轻动词有具体的语义内容,自带纯动词语义如DO,CAUSE,OCCUR等(无语音形式的语义表达式,用大写字母表示),在词汇关系结构所表示的事件结构中充当事件谓词,并且这个事件谓词向它的标志语指派题元角色。当轻动词不具有语音形式时,句法结构中的主动词必须上移合并。目前,学界普遍认为轻动词有语义,属于半词汇半功能范畴;“促发句法移位”是轻动词句法的一大特征。
轻动词的引进主要解决了外部论元题元角色的指派与宾语的赋格的问题。Chomsky (1995: 315)指出外部论元的题元角色有轻动词指派,如果外部论元在vP的标志语位置,则v-VP构型可用来表达外部论元的致使性与施事性,Chomsky(2000: 102)正式指出外部论元由轻动词选择。Chomsky(1995: 355)将格特征的核查与轻动词联系起来,让轻动词为宾语的格特征定值。
2.致使类轻动词的分类
根据外在形式,本文将致使类轻动词分为三类:无形态无语音的隐形致使轻动词;有形态、语音上表现为词缀的准显性致使轻动词;有形态有语音的显性致使轻动词。这种分类是基于“促发句法移位”是轻动词句法的一大特征:由于轻动词没有语音,其实现要么靠下属动词上移与之合并,要么靠选用语义和句法允许的语音形式。
隐形致使轻动词可以直接促发它所控制的下属动词上移与它合并。
不过,移位也有严格的限定,其最根本的条件是移动的动词必须被轻动词成分统制(冯胜利 2005),V受v的成分统制。
准显性致使轻动词同样可以促发它所控制的下属动词上移与它合并。
显性致使轻动词不促发下属动词上移。它是能和CAUSE轻动词的语义特征相核查的动词实体,通过添加的手段在CAUSE位置上与之合并,使CAUSE获得形态和语音上的支持。如:
(5)虚心使人进步。
(5)中的CAUSE轻动词就是词汇化为“使”,让CAUSE的形态和语音得以实现。
三.本文对两种句法现象的解释
本文将根据致使类轻动词的分类,为汉语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和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生成机制提供解释。
1.致使类轻动词与不及物动词结合
本文认为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是致使类轻动词吸引不及物动词上移与之合并产生的。
汉语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存在两种生成机制。一是隐性致使轻动词吸引不及物动词上移与之合并;二是准显性致使轻动词吸引不及物动词上移与之合并。
先看第一种,以(1)为例,其深层结构应为“我使两碗面来”,因此可认为(1)中存在CAUSE轻动词,有“使……来”的语义,由于其自身无语音形式,因此会吸引其所控制的下属动词“来”上移与之合并。合并后CAUSE有了语音形式,能在句中合法出现,移位动词的语义也其相融合,于是就产生了不及物动词及物化的用法。
观察发现,“死”、“垮”这类不及物动词变成用作使动的及物动词必须借助“弄”、“搞”一类的词缀才能实现,如:
(6)a. *小明死了虫子。b. 小明弄死/搞死了虫子。
(7)a. *小王垮了工厂。b. 小王弄垮/搞垮了工厂。
由于“弄”、“搞”这类动词本身只有模糊的“使”、“做”含义,所以可以将它们看成准显性致使轻动词。汉语中不及物动词及物化的第二种句法生成机制由此产生:词缀型CAUSE轻动词由于语音形式不全和其强形式核查特征,吸引不及物动词上移与之合并,合并后CAUSE实现语音,不及物动词融合其语义特征可用作使动及物动词。
2.致使类轻动词与形容词结合
本文认为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是致使类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产生的,其生成机制在汉语中有相同的两种类型:一是隐性致使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二是准显性致使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
先看第一类,隐性致使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
汉语中的形容词带宾现象也存在此种生成机制。(3)的深层结构可解读为“我使纪律严明”,由此可知(3)中含有隐性CAUSE轻动词。由于“严明”是形容词,所以它的句法操作也是先与BECOME合并获得起始义,再上移与CAUSE合并获得致使义,同时实现 CAUSE的语音形式。
类似(3)的例子还有很多,如:
(8)a. 我端正态度。b. 我活跃气氛。c. 我充实生活。
它们的深层结构都一致,表层结构的生成机制与(3)相同。
下面看第二类,准显性致使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
汉语中,形容词带宾语的表达也包括形容词与一些词缀结合后带宾语的句法现象,如:
(9)a. 工人美化环境。b. 我弄湿了衣服。c. 妈妈搞乱了我的头发。d. 他整坏了玩具。
像“化、弄、搞、整”等词缀,形容词与它们结合表达“使……变得/成”的语义,由此可判定他们是准显性致使轻动词。以(9a)为例,其深层结构是“工人使环境美”,由此可知,詞缀型CAUSE(化)因表达完整语音形式和语义的需要,吸引形容词“美”上移与之合并,合并前形容词先与BECOME进行合并获得起始义,最终形成表层结构。
3.致使类轻动词的简化功能
前文分析的句法现象的表层结构虽然各有不同,但其深层结构基本一致,为“N1+使+N2+V2”的使动结构兼语式。兼语式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特殊句。其特殊性在于句式中的N2身兼二职:既是V1的宾语,又是V2的主语。根据题元准则,每个论元必须充当一个(且仅一个)题元角色,每个题元角色必须指派给一个(且仅一个)论元,而兼语式中的N2同时具有两个题元角色,这违反了题元准则。
然而,通过对致使类轻动词的分类,本文发现显性致使类轻动词的句法特征可以解释兼语式中的N2没有违反题元准则,具有简化论元的功能。
以(5)为例,该句是一个使动结构,含有显性致使类轻动词“使”。“使”通过添加的手段与CAUSE结合获得CAUSE的语义特征,因而在(11)的使动结构中,“使”是一个二元动词,指派致事和命题两个题元角色。其中致事论元属于DP范畴,为“虚心”,命题论元是一个N2+V2结构的非时态小句,N2在小句内,只能获得由V2赋予的题元角色。这样一来,N2只具有一个题元角色,没有违反题元准则,消除了使动结构兼语式中N2的特殊性。
本文以生成语法的原则与参数理论框架下的轻动词句法理论为基础,解释了汉语中与致使类轻动词有关的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和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指出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同时具有主语和宾语的现象是致使类轻动词促发的句法移位造成的。具体操作为:隐性致使轻动词吸引不及物动词上移与之合并,或语音上表现为词缀的准显性致使轻动词吸引不及物动词上移与之合并,产生汉语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隐性致使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或准显性致使轻动词吸引形容词上移与之合并,产生汉语中形容词带宾语的句法现象。此外,本文在分析以上句法现象的深层结构的基础上发现,显性致使类轻动词具有简化使动结构兼语式“N1+V1+N2+V2”中的N2题元角色的功能,即N2只有一个题元角色,由V2赋予,从而解除了兼语式中N2身兼两个题元角色的特殊性。从某种程度上说,以上这些观点能够更为具体地描述轻动词句法移位的跨语言特征,为进一步研究轻动词的句法结构提供一些验证。
参考文献
[1]Chomsky, N. 1995. The Minimalist Program [M].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2]Chomsky, N. 2000. Minimalist inquiries: The framework [A]. In R. Martin, D. Michaels & J. Uriagereka (eds.). Step by Step: Essays on Minimalist Syntax in Honor of Howard Lasnik [C].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3]Hale, K. & J, Keyser. 1993. On argument structure and the lexical expression of syntactic relations [A]. In K. Hale & S. J. Keyser (eds.). The View from Building 20: Essays in Linguistics in Honor of Sylvain Bromberger [C].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4]Huang, J. 1997. On lexical structure and syntactic projection [J]. Chinese Languages and Linguistics 3: 45-89.
[5]Huang, J. 2015. On syntactic analyticity and parametric theory [A]. In A. Li, A. Simpson & W. D. Tsai (eds.). Chinese Syntax in a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 [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6]Larson, R. 1988. On the double object construction [J]. Linguistic Inquiry 19: 335-391.
[7]Meltzer-Asscher, A. 2012. The subject of adjectives: Syntactic position and semantic interpretation [J]. Linguistic Review 29: 149-89.
[8]蔡维天,2016,论汉语内、外轻动词的分布与诠释 [J].《语言科学》15(04):362-376.
[9]蔡维天,2020,“来”的系谱学——谈汉语隐性轻动词结构的言内之意 [J].《语言教学与研究》(02):41-50.
[10]成鎮权,2011,CAUSE的语音实现及其句法意义——以现代汉语为例 [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02):134-139.
[11]冯胜利,2005,轻动词移位与古今汉语的动宾关系[J].《语言科学》(01):3-16.
[12]郭洁、顾阳,2020,汉语形容词论元结构的再分析[J].《当代语言学》22(02):217-236.
[13]韩景泉、徐晓琼,2016,英语不及物性施事动词的致使用法[J].《外语教学》37(4):6-10.
[14]刘晓林,2004,也谈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的问题[J].《外国语》(01):33-39.
[15]司富珍,2018,轻动词结构的层级制图[J].《语文研究》(01):11-17.
[16]温宾利,2002,《当代句法学导论》[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17]熊仲儒,2022,词类研究中的困境及化解方式[J].《外语教学与研究》54(06):815-827+958.
[18]熊仲儒、杨舟,2020,生成语法中轻动词的引进[J].《世界汉语教学》34(04):451-465.
[19]袁毓林,2010,《汉语配价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张小敏、王红阳,2015,基于轻动词理论的英汉使役结构研究[J].《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04):143-146.
[21]朱行帆,2005,轻动词与汉语不及物动词带宾现象[J].《现代外语》28(03):221-231.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