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泰罗尼亚问题中的法国-西班牙地缘政治

刘娇月 项静姝 郑斯媛

摘要 作为欧洲两个相邻的大国，法国和西班牙一直有着密切的地缘政治关系。近年来引人注目的“加泰罗尼亚问题”，虽然是西班牙内部问题，但也与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地缘政治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实中，法国和西班牙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多方面都关系密切，加泰罗尼亚在其中也一直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法国一直是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势力重要的活动场所，法国的态度对加泰罗尼亚问题有着重要的影响。历史上生活在巴塞罗那伯爵领地的人都被称作“法兰克人”，但这并未明显导致今天的巴塞罗那人对法国的文化认同。通过历史和现实因素分析，本文揭示了法国-西班牙地缘政治对加泰罗尼亚问题特殊且微妙的影响。

关键词 西班牙；法国；加泰罗尼亚；地缘政治

中圖分类号：D55  文献标识码：A

法国和西班牙作为欧洲两个相邻的大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多方面都有着深刻的相互影响。近年来引人注目的“加泰罗尼亚问题”，也与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地缘政治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透过法国和西班牙国际关系的历史，剖析加泰罗尼亚问题，不仅可以更加全面地认识加泰罗尼亚问题，而且也能从一个独特的视角，更加深入地透视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盘根错节的地缘政治关系。

一、法西关系与加泰罗尼亚问题的历史与现实

尽管传说拿破仑曾说过“欧洲止步于比利牛斯山”这样的话，但实际上法国和西班牙之间长期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两国不仅在地理上相互接壤，而且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方面面都联系紧密。18世纪初，法国王子安茹公爵继承西班牙王位成为费利佩五世，法国血统一直在西班牙王室延续，当今西班牙国王费利佩六世仍是安茹公爵的后代。两国之间的合作与冲突，与大大小小公侯国之间的复杂关系，相互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丰富多彩的历史图景。这纷繁的历史图景，是我们更加深入地认识当今欧盟内部关系的关键。

法国和西班牙两国在文化和经济等方面的紧密联系，几乎是不言而喻的。由于同样都是深受罗马教廷影响的天主教国家，两国有着相同的拉丁文化传统。两国在饮食等日常生活方面有很多相近之处，尤其是法国南部和西班牙北部，更是有明显的相似性。两国的文学和艺术等，也在很多方面表现出相近的文化气质。欧盟统计局（Eurostat）数据显示，除英语之外，西班牙语是法国人学习最多的外语，而法语同样是除英语之外，西班牙人学习最多的外语。法国和西班牙在经济上的联系也十分紧密。根据欧洲经济数据统计网站（datosmacro）的资料，1995年至今，西班牙一直位列法国贸易出口目的地的前五名，2015至2017年间，西班牙为法国贸易出口的第二大目的地，仅次于德国。表1的数据可以说明西班牙在法国对外经贸中的重要地位。众多证据都可以说明，法国和西班牙在很多方面都相互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加泰罗尼亚问题虽然是西班牙内部问题，但也深受法国和西班牙之间既紧密联系又相互冲突的复杂关系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延续至今，不仅直接作用于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地缘政治关系，而且也从一个局部反映着欧洲一体化进程中地缘政治和文化认同等诸因素之间相互纠缠的复杂关系。

10世纪末，加泰罗尼亚的巴塞罗那伯爵宣布不再效忠法兰克王国，加泰罗尼亚摆脱法兰克人的统治，“虽然主权问题直到1268年才解决，但加泰罗尼亚实际上已成为一个独立的地区”。可见，“加泰罗尼亚”作为一个族群身份的产生，最初就和法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加泰罗尼亚第一次寻求独立的起义，也与法国有着直接的关联。1640年，法国入侵西班牙，西班牙国王在地处法西边界的加泰罗尼亚地区强制征兵一千多人，激起民众反抗，加上法国的挑唆和干预，最终导致加泰罗尼亚地区爆发独立起义。这场起义及随后的一系列战斗，被史学界统称为“收割者战争”（Guerra de los Segadores）。这场以加泰罗尼亚寻求独立为初衷的起义，却以1659年法国和西班牙签署《比利牛斯条约》从而将加泰罗尼亚地区并入法国版图收场。

论及加泰罗尼亚与西班牙中央政府之间身份认同的裂痕，就不得不提1701—1714年间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Guerra de sucesión espa?ola）。由于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绝嗣，法国波旁王朝和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争夺西班牙王位，从而爆发了由法国、德意志多个诸侯国等组成的支持法国王子安茹公爵的同盟，和由神圣罗马帝国、英国、荷兰、德意志多个诸侯国及意大利大部分城邦组成的支持查理大公的反法同盟两大阵营之间的战争，最后以法国王子安茹公爵继承西班牙王位成为费利佩五世告终。“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不仅是一场国际性质的、王朝间的纷争，也是一场西班牙内部的冲突，一场阿拉贡王朝与卡斯蒂利亚王朝的对抗”。在这场战争中，加泰罗尼亚所在的阿拉贡王朝是站在支持查理大公这边的，与支持法国安茹公爵的卡斯蒂利亚王朝处于对立面。由于国王在族群意识中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这场冲突无疑为加泰罗尼亚问题埋下了伏笔。尽管早在1516年，卡洛斯一世登基，成为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唯一的君主，西班牙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但加泰罗尼亚作为西班牙一个亚文化群体的自我认同，并未因此完全消失。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爆发也印证了这一点，而法国在其中的作用显而易见。这种情况，在由众多诸侯国联合组成民族国家的欧洲，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并且在今天欧洲一体化的历史进程中仍然有着重要的影响。

除了政治上盘根错节的关系，加泰罗尼亚地区在文化上与法国、西班牙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的。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中，加泰罗尼亚语的法律地位一直是一个引人瞩目的敏感问题。加泰罗尼亚语和西班牙语、法语都同属于罗曼语族中的西罗曼语支，然而若进一步细分，加泰罗尼亚语和法语同属于高卢-罗曼语支，而西班牙语则属于西伊比利亚-罗曼语支。也就是说，在语言上，加泰罗尼亚文化和法国文化更加接近。这无疑使法国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问题中具有了特殊的文化意义。

从经贸关系来看，与西班牙其他地区相比，加泰罗尼亚与法国的联系也尤为紧密。从表2的统计数据可以看出，在西班牙对法国的出口贸易总量中，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一直占大约四分之一强的份额。西班牙有17个自治区和2个自治市，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对法国的出口贸易额占西班牙全国的四分之一强，这显然非同寻常。这里虽有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经济最发达地区之一的原因，但加泰罗尼亚与法国之间的经济联系十分紧密也是不争的事实。

法国和西班牙两国之间关系密切，而且在西班牙各地区中，加泰罗尼亚与法国在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关系尤其紧密，这就使得法国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中的地位和作用变得更加微妙。

二、法国对待加泰罗尼亚问题的态度及其影响

加泰罗尼亚问题典型地反映了地方分离主义对法国和西班牙地緣政治关系所带来的深刻影响。通过分析近年来加泰罗尼亚问题的进展，尤其是2017年由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引爆的西班牙宪政危机（La crisi constitucional espanyola），我们可以对法西两国地缘政治关系形成更加深刻的认识。在2017年西班牙宪政危机中，欧盟各国的官方态度明确表现出团结的力量，而在这团结力量的下面又潜藏着各自不同的利益立场，其中法国扮演的重要角色尤为值得关注。

2011年，西班牙人民党（Partido Popular）领袖马里亚诺·拉霍伊（Mariano Rajoy）担任政府首相，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上公开表达十分强硬的态度，激起加泰罗尼亚民众的强烈不满。这种情况下，在加泰罗尼亚议会占有优势席位的统一与联合党（Convergència i Unió）开始积极推动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运动。这是一个由两个加泰罗尼亚地方性质的民族主义政党组成的联盟党派，代表着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势力，在议会中和加泰罗尼亚社会党（Partit dels Socialistes de Catalunya）等政治势力展开角逐。2015年，由四个加泰罗尼亚地方性质的分离主义党派组成的联盟党派“一起说是”党（Junts pel Sí）又赢得了加泰罗尼亚议会大选，加泰罗尼亚的分离主义运动开始走向高潮。2017年9月6日，加泰罗尼亚自治区议会投票通过了所谓的“公投法”，要求就加泰罗尼亚成为独立共和国问题在本地区进行全民公投。10月1日，独立公投如期举行，6日公投结果公布，43.03%的加泰罗尼亚人参与了公投，其中支持加泰罗尼亚独立的票数占总票数的90.18%。公投结果在西班牙政坛不啻引爆了一颗重磅炸弹。10月26日，西班牙中央政府根据宪法第155条解散加泰罗尼亚议会，冻结加泰罗尼亚大区的自治权，接管加泰罗尼亚大区，选举自治区新的议会。西班牙政府逮捕了加泰罗尼亚部分独立派政客，有些独立派政客被迫流亡海外。2017年12月21日，加泰罗尼亚议会选举结果公布，“西班牙宪政危机”宣告结束。

认识和理解西班牙国内的这类地方分离主义事件，包括认识和理解法国对待这类事件的态度及其在这类事件中实际产生的影响，对我们深刻认识和理解法国和西班牙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关系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和价值。

法国作为欧盟成立最初的六个创始国之一，在欧盟内部一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法国的欧洲政策也旨在巩固其在欧盟的核心地位。“法国推动欧洲一体化的发展主要是为了更好地维护法国的自身利益，通过建立‘强大的欧洲来加强地处欧洲中心的法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虽然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成为欧盟的成员国，法国不得不面临其在欧盟内部领导地位遭到弱化的问题，然而随着近些年来全球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的出现，欧盟的权力结构再度被改变，“‘法德轴心在欧洲一体化和欧洲治理中的领导地位再度突显”。在这样的权力结构下，一方面，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上，法国的态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整个欧盟的立场，另一方面，法国对于加泰罗尼亚问题的态度，也应当符合整个欧盟的核心利益。

回顾2017年“西班牙宪政危机”整个事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法国官方十分谨慎的公开态度。危机爆发不久，时任总统马克龙就明确表态：“我对拉霍伊首相捍卫整个西班牙利益的决心充满信心”，并且公开表示：“如果我干预加泰罗尼亚问题，我就会插手西班牙的内政，而这对西班牙首相和西班牙国王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这一方面反映了“不干涉他国内政”这一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的约束力，以及欧盟对欧洲一体化的追求及其相关法律和条约对成员国的有效制约，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争当欧洲一体化主导力量的法国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上“瓜田李下”的微妙处境。

此外，在对待加泰罗尼亚问题的态度上，法国还有另一个难言之隐，那就是由于“加泰罗尼亚效应”，拿破仑的故乡法国科西嘉岛，也在谋求独立。这无疑也是促使法国面对加泰罗尼亚问题在公开场合坚定地支持西班牙中央政府的重要因素。

然而，公开表态并不意味着法国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上放弃了影响力，法国对西班牙的地缘政治影响力一直存在。实际上，法国在历史上曾多次直接干涉西班牙事务，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深陷其中。前文提及的王位继承战争、收割者战争，法国都是主要参战方。1808年法国出军占领西班牙，拿破仑扶持自己的长兄约瑟夫·波拿巴为西班牙国王，激起西班牙人民的反抗，引爆了影响整个欧洲局势的法西战争。如今，法国作为西班牙的重要邻国，其对西班牙内部事务的影响力当然不会消失，这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上同样有所表现。

法国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上强大的影响力可以从经贸等很多方面找到或隐或显的证据。从图1可以看出，在2017年“西班牙宪政危机”之后，加泰罗尼亚对法国的贸易额，特别是对法国的出口额，有明显的增长。如前所述，在2016年加泰罗尼亚地区开始模拟独立公投的情况下，加泰罗尼亚对法国出口在西班牙对法国出口总额中所占份额，也从2015年的24.8%增长到26.0%。从图1加泰罗尼亚地区对法国贸易总额的逐年变化，我们可以更直观地看出这种进出口贸易上的增长。这种变化的原因或许简单，或许复杂微妙，但双方经贸往来的增长确是无法忽视的事实，此类蛛丝马迹，给我们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

事实上，法国一直是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势力活动的重要场所，不少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分子长期生活在法国。2017年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的选票，有500至600万张就是在法国境内圣西普里安（Saint-Cyprian）附近的埃尔纳镇（Elna）印刷的，而且并非全是在家用打印机上打印的。这个法国小镇在距西班牙边境以北约30公里处，是加泰罗尼亚激进分离主义组织“是的，为了加泰罗尼亚国（Sí al país català）”的活动基地之一。该组织现任领导人为乔迪·贝拉（Jordi Vera），组织成员布鲁诺·萨尔瓦多（Bruno Salvador）在埃尔纳镇经营着一家印刷厂。2017年9月20日，法国警方在这家印刷厂收缴了近1000万张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选票。

2021年7月16日，还是在法国的埃尔纳镇，加泰罗尼亚文化遗产保护委员会（?mnium Cultural）举办了庆祝该组织成立60周年的纪念活动，很多加泰罗尼亚独立派高层，包括在西班牙被捕的前总统卡尔斯·普伊格德蒙特（Carles Puigdemont）和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党（Esquerra Republicana de Catalunya）的领导人奥里尔·容克拉斯（Oriol Junqueras），都出席了这个会议。加泰罗尼亚文化遗产保护委员会主席乔迪·圭夏特（Jordi Cuixart）在会上发表演说，表示将继续推动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宣称“在建立加泰罗尼亚共和国之前，我们不会停止”。

埃尔纳镇所在地区位于法国东南部，曾属于西班牙，1659年法西战争结束时，西班牙费利佩四世将该地区割让给了法国路易十四。这个地区很多人至今仍称该地区为“北加泰罗尼亚”，他们自认是加泰罗尼亚人，与加泰罗尼亚保持着密切联系，很多人在加泰罗尼亚有亲戚。这样的地缘关系，决定了法国与加泰罗尼亚问题不可能完全脱开干系；也正是这样的地缘关系，使得法国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上的态度变得更加微妙而又重要。

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地缘政治，不仅体现着两国之间的相互影响，而且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也有着深层次的影响力。加泰罗尼亚问题反映出了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离心力，而法国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又反映了欧盟成员国对待分离主义的基本态度。从法国对加泰罗尼亚问题的官方立场表达看，团结的力量仍然是欧盟成员国之间关系的主流；地方分离主义势力只是涌动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小股暗流，短期内对欧洲一体化努力的大局不会产生根本性的重大影响，至少目前还不是阻碍欧洲一体化历史进程的主要因素。从这样一个更加开阔的视野来审视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地缘政治，我们才能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两国地缘政治的意义。

三、法国/西班牙：加泰罗尼亚文化认同的困境

历史研究表明，表示民族的“加泰罗尼亚人（catalanes）”和表示地名的“加泰罗尼亚（Catalu?a）”这两个词最早出现在亨利·德·比萨修士1110年写成的一篇文章中。这篇文章描述了拉蒙-贝伦盖尔三世（Ramón Berenguer III）的军队所参加的对巴利阿里群岛的十字军东征。特别有趣的是，在此之前，生活在巴塞罗那伯爵领地的人都被称作“法兰克人”（francos）。可见，在加泰罗尼亚作为一个亚文化群体的文化认同形成过程中，法国也是十分重要的历史背景之一。

如前文所述，巴塞罗那伯爵宣布不再效忠法兰克王国，是10世纪末的事情。10世纪中叶，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教会开始联合。此后，加泰罗尼亚地区以巴塞罗那伯爵为核心，各伯爵领地之间逐步加强了联合和统一。在此期间，阿拉伯人曾数次洗劫加泰罗尼亚，加泰罗尼亚也曾向法兰克王国寻求保护，但一直未能和法国当时的加洛林王朝达成谅解。1137年，巴塞罗那伯爵国和阿拉贡王国通过联姻实现统一，接着加泰罗尼亚家族取得阿拉贡王国的统治权，经济实力大增，并逐渐取得了和位于今天西班牙中部和西北部的卡斯蒂利亚王国平起平坐的地位。此后，在从南部阿拉伯人手中收复失地，以及抗击法国、葡萄牙入侵等历史过程中，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不断走向联合，直到1516年形成了统一的西班牙王国。可见，“加泰罗尼亚”这一族群身份，是不承认自己是法国人的结果；而“西班牙人”这一族群身份，又主要是加泰罗尼亚人和卡斯蒂利亚人等不断联合的产物。

上述历史背景，从根本上决定了加泰罗尼亚问题不会在根本上动摇西班牙民族认同。这种民族认同是在反抗外族统治的漫长历史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其中既包括反抗罗马人统治、与阿拉伯人的斗争，也包括反抗法国的入侵。因此，即便加泰罗尼亚人不承认自己是西班牙人，也不会认为自己是法国人。从自身利益出发，法国也不会有强烈的支持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的冲动。西班牙长期民族融合的历史，决定了加泰罗尼亚与西班牙中央政府之间的冲突并非是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这种冲突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内部利益博弈的表现。这种内部利益博弈，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就不会在根本上造成民族认同的分裂。

据加泰罗尼亚市民协会2015年对加泰罗尼亚地区居民的调查，认为自己“只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占26.1%，认为自己“只是西班牙人”的占12.1%，认为自己“既是加泰罗尼亚人，又是西班牙人”的占34.6%，认为自己“比起西班牙人，更是加泰罗尼亚人”和“比起加泰罗尼亚人，更是西班牙人”分别占18.7%和4.8%。同时认同“加泰罗尼亚人”和“西班牙人”两个族群身份的人最多，而承认和倾向于承认“西班牙人”这一族群身份的占51.5%。可见，在加泰罗尼亚居民中，承认自己“西班牙人”族群身份的仍然是多数。这样的调查结果，与西班牙族群认同形成的历史过程也是能相互印证的。

反对加泰罗尼亚分离的政党在议会中提出的政治主张也有较大的包容性。这些主张包括：（1）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的一个大区；（2）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一个具有自治权的大区；（3）加泰罗尼亚是一个国家，但不是一个独立国家，其中包括加泰罗尼亚作为一个不独立的国家加入西班牙联邦的主张。这些多元化的政治主张，尽管难以使反对加泰罗尼亚分离的政党统一成为在议会中具有明显优势的政治力量，但对照上文提到的加泰罗尼亚市民协会的调查数據，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如果将反对加泰罗尼亚分离的政党的所有政治主张融合起来，其在加泰罗尼亚人心中的感召力仍然是不可小觑的。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虽然西班牙王国的建立在加泰罗尼亚伯爵国之后，但“西班牙人”这一族群身份却比加泰罗尼亚伯爵国还要久远。“西班牙”一词来源于罗马时期的“近西班牙”（Hispania Citerior）和“远西班牙”（Hispania Ulterior）两大行省，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地理和文化概念，其在文化上的内在一致性是不言而喻的。早在抗击罗马人统治的游击战中，西班牙人就已经站到了一起。所以说，我们不能因为加泰罗尼亚伯爵国独立是在统一的西班牙王国建立之前，就认为“加泰罗尼亚人”这一族群身份早于“西班牙人”。相反，“西班牙人”这一族群身份，是生活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人们在抗击罗马、法国和阿拉伯人等外族入侵的长期斗争历史中逐步建立起来的，较之“加泰罗尼亚人”，具有更加久远、更加深厚的历史基础。

尽管在语言文化等方面深受法国浸染，但由于比利牛斯山的阻隔等因素，加泰罗尼亚文化认同还是更倾向于西班牙而非法国。虽然在加泰罗尼亚独立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被称作“法兰克人”，而且加泰罗尼亚文化与法国文化更加接近，但在王位继承战争中，加泰罗尼亚人还是站在了法国的对立面。也就是说，加泰罗尼亚人并没有自认为是法国人，这也决定了法国对加泰罗尼亚的影响力是有天花板的。

另一方面，“西班牙人”本身就是多民族融合的结果，不仅现实构成中的卡斯蒂利亚人、加泰罗尼亚人、加利西亚人和巴斯克人对西班牙文化有重要贡献，历史上的罗马人、摩尔人和法兰克人等，也为西班牙文化添加了丰富的色彩。因此，西班牙文化本身就具有强烈的多元性，因而对加泰罗尼亚文化的地方特性先天就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和融合力。加泰罗尼亚人本身也和伊比利亚半岛上其他地区的人一样，在历史上经历了一系列民族冲突和融合的过程，因而也应该能够融入西班牙主流文化。

加泰罗尼亚文化认同的困境再一次说明，我们不能将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地方分离主义与民族国家层面上的“民族主义”混为一谈。即便是在加泰罗尼亚地方與西班牙王室冲突最为激烈的收割者战争时期，我们也不能将加泰罗尼亚民族情绪简单上升到“民族主义”的高度，甚至也不能将其看作现代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的起源。关于这一点，在西班牙历史学家哈维耶·多雷斯（Xavier Torres）关于收割者战争的研究中已经得到充分证明。因为这场战争所反映的利益碰撞是多方面的、复杂的，其中不仅有加泰罗尼亚地方与王室的矛盾，也包括穷人对富人、普通民众对特权阶层的反抗，而不单纯是加泰罗尼亚地方与西班牙王室之间的冲突。据西班牙史学家乔迪·加纳尔（Jordi Canal）考证，古加泰罗尼亚语中的“加泰罗尼亚民族”（nació cathalana）一词产生于14世纪，这与现代加泰罗尼亚语中的“加泰罗尼亚籍”（nacionalitat catalana）存在着重要差别，后者带有更加浓厚的政治元素和民族主义色彩。这就从词源学的角度，证明了加泰罗尼亚地方分离主义与西班牙中央政府之间的冲突，并非是一种根本上的民族主义对立，而只是一种利益博弈形式，其中既有如巴塞罗那伯爵国与其他地区历史文化差异造成的认同困境，也有历史上（如佛朗哥统治时期对加泰罗尼亚的独裁压制）和现实中（如拉霍伊执政时期对加泰罗尼亚的强硬态度）西班牙政府具体政策因素的影响。

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中央政府之间的利益博弈，在欧盟各国内部分离主义冲突中有一定的典型性。这种冲突，在总体上仍然是非根本性的内部冲突，只要中央政府采取合适的策略，加之欧盟成员国之间的相互支持，这种冲突就一定是可调和的。尽管也有埃塔（ETA）这样的巴斯克分裂主义极端组织存在，但这类为数极少的极端分裂主义远不能对欧洲一体化的大局形成重大影响。地方分离主义对欧洲一体化的消极影响，远不能和英国脱欧这样的民族国家之间的矛盾造成的重大影响相提并论。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释欧洲一体化进程尽管曲折多变，但其一体化的趋势却一直没有从根本上遭到破坏。

加泰罗尼亚问题是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离心力的表现之一，法国在加泰罗尼亚问题及其解决进程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这种表现隐晦而作用深远的影响力，典型地反映着欧洲一体化进程中诸多力量的博弈。我们要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欧洲一体化背景下的加泰罗尼亚问题，就不能忽视法国和西班牙之间密切的地缘政治关系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从加泰罗尼亚问题的角度，我们又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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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nch-Spanish Geopolitics in the Catalan Issue

Liu Jiaoyue， Xiang Jingshu， Zheng Siyuan

（Beijing City University）

Abstract： As two neighbouring European powers， France and Spain have always had close geopolitical ties. The "Catalan Issue"， which has become so prominent in recent years， is an internal Spanish issue， but it is also inextricably linked to the geopolitical relations between France and Spain. Historically and in reality， France and Spain have had close politic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ties， in which Catalonia has always played a very important role. France has always been an important forum for Catalan separatist forces and its attitude has had an important influence on the Catalan issue. Historically， the people living in the territory of the counts of Barcelona were known as "Franks"， but this has not clearly led to a cultural identification with France by the people of Barcelona today. Through an analysis of historical and practical factors， this paper reveals the particular and subtle role of French-Spanish geopolitics in influencing the Catalan issue.

Keywords： Spain; France; Catalonia; geopolitics

（責任编辑：范松楠）

收稿日期：2022年10月23日

作者简介：刘娇月（1981-），女，山西人，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跨文化与翻译，文学。

项静姝（1992-），女，安徽人，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西班牙现当代文学，城市文学。

郑斯媛（1987-），女，北京人，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