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五言冠冕 一字千金

2023-09-03赵敏俐

中华瑰宝 2023年9期
关键词:五言诗文人古诗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其为『五言之冠冕』,钟嵘在《诗品》中说它『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古诗十九首》何以担得起如此高的评价?

《古诗十九首》之名,最早见于《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501—531年)编辑《文选》,在汉代许多散佚的无名氏“古诗”中精心选择了十九首,并冠之以一个统一的名称。从此,这组诗歌以语言朴素自然、描写生动真切等特点享誉诗坛,成为后世五言诗的典范。

产生时代

《古诗十九首》是产生于汉代的五言诗,关于其具体产生于西汉还是东汉,古今学者却有争论。因为年代不明,萧统编《文选》时将其列在西汉李陵、苏武诗之前。钟嵘在《诗品·序》里依据自己所定的“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的编辑原则,也将这些“古诗”排在了李陵诗之前。徐陵编《玉台新咏》,将其中的“西北有高楼”等九首诗直接称为“枚乘杂诗”。可见,将《古诗十九首》视作西汉诗歌,是萧统、钟嵘、徐陵等人比较一致的看法。

不过,这里也有问题,如刘勰直言《冉冉孤生竹》一首是傅毅的作品,于是将这组诗笼统地称为“两汉之作”。唐人李善为《文选》作注时也指出:“五言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近代以来,以梁启超的观点最有代表性,他从诗体和内容两个方面论证,将《古诗十九首》产生的时间定在“西纪一二〇至一七〇约五十年间”(《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汉魏之美文》)。

笔者认为《古诗十九首》产生于东汉中早期,它所表现的是汉代文人的世俗情怀,因而具有普遍的意义。从诗体产生的角度来看,“五言”这种形式是从乐府中流变出来的。文人们参与五言诗的写作,这种情况早在西汉就已经开始,东汉中早期的社会环境则是更适合其发展的土壤。东汉早期的班固有一首《咏史》传世,说明当时文人已经可以熟练地驾驭“五言”形式。刘勰非常明确地说,古诗中有《冉冉孤生竹》一首,为班固同时人傅毅所作,当有根据。《古诗十九首》的背景是和平繁荣的社会,从情感的表现来看,体现的是汉代文人士子对世俗人生的强烈追求,这样的诗篇不会产生于世风激愤的东汉后期,更不可能产生于东汉建安以后。

抒情主题

《古诗十九首》抒写的是汉代文人士子的世俗之情,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相思和伤别的情感表达,这与文人士子游学求仕的生活经历紧密相关。为了追求功名利禄,他们舍弃了安稳的家庭生活,来到了繁华的都市,但是他们的美梦不久之后便开始破灭。仕途的不遇和生活的艰辛,让他们重新思考人生,感伤于家庭的离别。

于是,诗人们从思妇的角度来抒写自己的相思:他们想象家中的妻子,面對春天的到来而感时伤怀,“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青青河畔草》);用采芳寄远的方式,寄托自己对远行之人的思念,“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庭中有奇树》);抒发接到远方来信的感动,“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孟冬寒气至》);以天上的牛郎织女难以相会比喻妻子与丈夫的痛苦别离,“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迢迢牵牛星》)。由此,我们可以把这些诗看成一个整体,它抒写的就是古代文人士子共同的相思离别的生动故事。

世俗情怀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对享乐人生的追求。作为汉代的知识分子,他们一方面有建功立业的宏伟抱负,另一方面并不讳言自己庸俗的人生观念。如《今日良宴会》从“今日”的一场宴会写起。宴会之乐,不仅有美酒佳肴,还有优美的乐曲,“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让诗人悟出了生活的真谛—“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既然人生短暂而命运又不可捉摸,“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为什么不疾驰快马而占据要路,何必要坚守贫贱之身,过那种坎坷辛苦的艰难生活呢?在《古诗十九首》中,这样的真情实感像流水一样从诗中流淌出来。说享乐就是“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东城高且长》)“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说人生短促、功名虚无就是“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回车驾言迈》)。这些坦率的表达,虽然庸俗却合乎情理,因为它真实地表现了汉代文人士子复杂心灵的另一面。

《古诗十九首》中的抒情,还表现为强烈的生命意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本是从战国时代开始的社会思潮。从汉初的《薤露》《蒿里》,到汉武帝的《秋风辞》,已经把人生短促的伤悲表现得那么深切。在这种思潮下,汉代文人更从自身感受中强化了这种生命意识。如《青青陵上柏》起首从陵墓上的长青柏树与山涧中的磊磊岩石起兴,比照永恒的时空,感叹人生的短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既然如此,何不抓紧时间珍惜生命?诗中提到的“宛”“洛”都是当时的大城市,到处是高楼宫阙、王侯第宅。眼看着那些峨冠博带的达官贵人在这里享尽了荣华富贵,自己却困顿落魄,诗人不能不感慨万千。

社会表面的繁荣掩盖不住巨大的矛盾,社会的不公、仕途的险恶无处不在。在这种环境下,文人士子为了显示自己的价值而汲汲于功名利禄,为此却要付出巨大的自我牺牲,回首往事不过如一场虚无的美梦。正是在这种切身的经历中,他们发现了个体自我的价值和生命的真实意义。那不是官场倾轧中的胜利、功名利禄的取得,而应该是拥有和平安稳的世俗生活、真挚无比的男女情爱和千金难买的青春光阴。于是,他们带着生命的真诚,去表现自己对人生的领悟。这些看起来似乎有些消极的作品,却具有生命哲学的深刻内涵。

艺术成就

《古诗十九首》之所以被后世视为五言诗的典范,与它高超的艺术技巧是密不可分的。它有浑然天成的章法结构。严羽《沧浪诗话》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如《东城高且长》是一首游子在洛阳城东垣游冶时的触景伤怀之作:“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起首由回风动地、秋草凄然的萧条秋景,兴光阴流逝、人生短促之感伤,诗人想象自己愿同歌者共成双飞之燕,衔泥巢屋,同居同乐,以解脱自己的相思伤逝之苦。整首诗步步相生,层层递进,贯穿着极强的情感逻辑,难以分章摘句地解析。

《古诗十九首》有雅俗共赏的语言。它既有乐府诗的质朴纯真,又有文人诗的含蓄文雅。最明显的是其化用前代典籍中的成语典故,可谓得心应手。如化用《孟子·公孫丑》“夫子当路于齐”的话而言“先据要路津”(《今日良宴会》),引用伯牙钟子期的典故而云“知音”(《西北有高楼》),使用古人常用词语“同心”言“同心而离居”(《涉江采芙蓉》),等等。此外如“生离别”“杞梁妻”“涉江采芙蓉”“促织鸣东壁”“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等,几乎在每首诗中都可以找到多处化用古人成语典故的例证。以此可见这些诗人的文化修养之高。

《古诗十九首》的另一个重要艺术特征,是借景言事或生情。如《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诗人因在空房中独对明月而生思乡之愁苦,但诗人并没有具体描写他的思乡之情到底有多么深厚,而是通过坐卧不宁、出户入户、彷徨泣涕等一系列动作来加以表现,把人的内在心理外化为对一个场景或故事的叙述。同样,在《行行重行行》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以及家中人对他的日夜牵挂;在《青青河畔草》里,我们会发现美丽的思妇每日在高楼的窗前对着春景凝望而无心做事;在《明月皎夜光》里,则包含着一个因朋友的离弃而令诗人悲伤不已的故事。

《古诗十九首》的又一特色,是由眼前的情感触发,深化为对生活和命运的思考,从而创造出一种情理交融的艺术境界。如《今日良宴会》,表面上写的是宴会情景,实际抒发的则是诗人长久以来郁积于心中的不平之气:“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这是诗人对于人生命运和人生价值的思考,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古诗十九首》之所以感人,就是因为在浑然天成的诗句中,有大量的发人深思的警策之言和动人心扉的抒情名句,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涉江采芙蓉》),“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由眼前的事与景进而生发出诗人用生命感悟出来的至理至情,这就是汉代文人五言诗独特的艺术境界。它继《诗经》《楚辞》之后开创了一种新的诗体和诗歌类型,是后世文人五言诗抒情的艺术典范。

赵敏俐,首都师范大学燕京人文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

猜你喜欢

五言诗文人古诗
清 杨法 隶书五言诗四条屏
文人与酒
“拟古诗”之我见
文人吃蛙
品读古诗
品读古诗
品读古诗
宋代文人爱睡觉
文人与石
赵孟《陶渊明五言诗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