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相合 导气和平
2023-09-03周紫菡
古琴的取材与构造,抚琴的手势与自然的演奏效果,琴道的文化内涵与精神特质,处处体现着对老子思想的汲取与运用。
古琴居中国古代“四艺”琴、棋、书、画之首,在文人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不论是乐器本身的构造,还是其中蕴含的精神意蕴,抑或是琴曲的演奏与鉴赏,古琴都与老子思想有着密切联系。从乐器、琴音、琴德三方面,可以一窥古琴文化中的老子思想。
乐器:阴阳相合 制为雅琴
取材和构造对乐器的音色有着很大影响,古琴也不例外。历代琴家对古琴的取材都十分考究,汉末蔡邕在《琴赋》中强调了琴材所处的环境:“观彼椅桐,层山之陂。丹花炜烨,绿叶参差。甘露润其末,凉风扇其枝。鸾凤翔其巅,玄鹤巢其岐。考之诗人,琴瑟是宜。爰制雅器,协之钟律。”赋中描绘琴材的生长环境雅正、高洁:层山之上,甘露滋养,清风拂枝;在自然和谐之外,凤、鹤更显高洁之意,并作为“雅器”与钟律相协行礼乐教化之实。三国时期嵇康《琴赋》中同样注重取材:“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誕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良琴必须取材于生长在高山之上的椅梧,因为这样的树木含天地醇和之气,是阴阳二气和合交融的产物,是自然和谐的代表。老子《道德经》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他认为阴阳二气互相冲突交和而呈现均匀和谐的状态,从而形成新的统一体。正因为如此,在玄气缭绕、清闲静谧的环境中生长的梧桐,才包含着自然之美。
与蔡邕《琴赋》相比,嵇康《琴赋》中对于琴材的生长环境还增添了新的精神气质:“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放肆大川,济乎中州。安回徐迈,寂尔长浮。澹乎洋洋,萦抱山丘。”琴材所处的山川自然神丽,高标特秀,呈现出一种清朗舒脱之气,颇有老庄纵观天地万物之感,更与抚琴人超拔出群的风度相通。
古琴的构造效法天地,讲究阴阳之气的融合互补,注重动静相宜、刚柔相济。古琴上面板有弧度,微微拱起,通常是较为柔软的梧桐木;下面板平坦,通常是较为稳固的梓木,效法天圆地方;琴下有龙池、风沼两个出音孔,一长一短,有时制成一长一圆,讲求阴阳相合。支起琴弦的琴桥,叫作“岳山”,似小山于琴面之上隆起;琴弦细长,拨动琴弦,琴音流动悠远,似流水。山水相映,动静相宜。老子《道德经》说:“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天地、阴阳、山水同样是相反相成,法之而制的古琴集中体现了这一点。
琴面板上有十三个圆点,指示十三个徽位以定音。从一徽到七徽,圆点由小到大,七徽最大;从七徽到十三徽,圆点又从大到小。老子《道德经》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又云:“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老子认为,物极必衰,万物从无到有再到无,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也就是其所言“复”。丰盈者不可长久,必须有所删损;而不足者虽有缺,却包含着增长充盈的趋势。徽位的大小变化,体现的正是这一规律。
在琴底正对着出音孔的位置,大部分琴的槽腹中通常有“纳音”,这种长长的隆起部分能够“接纳”声音,使琴音受到某种阻力而被断顿,而不是只在空荡荡的琴壁回荡,由此能够产生共鸣,使琴音更加玄妙。如果没有“纳音”的缓冲作用,过于“刚强”的琴音的美感会有所减少。这与老子尚柔弱、反强梁的思想也是一致的,是一种似退实进的智慧。老子《道德经》云:“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反之亦如是,想要改善音色,也需要适当削弱琴音进行缓冲。
琴音:由一生三 导气养生
古琴演奏过程中,“三”是一个重要的概念。老子《道德经》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无之间生成“一”这一中间物质,“一”分为阴阳二气的对立双方,对立双方之间的矛盾冲突又会产生三者,进而生成万物。《梅花三弄》《阳关三叠》等琴曲,都分为“三”章,曲中同样的一段旋律,在不同的徽位上以不同的音高演奏三遍,通过三个层次逐层渲染,乐曲的情绪逐层递进,但都不出第一层所奠定的基调。
古琴演奏讲究自然,抚琴的手势如粉蝶浮花式、蜻蜓点水式、风惊鹤舞式、游鱼摆尾式,都以动物在自然界中的活动为喻,强调演奏时的自然放松状态。琴人要与良琴相合,才能产生完美的审美体验。嵇康《琴赞》中“体具德真,清和自然”所说的,就是这种双向互动。老子《道德经》强调“顺其自然”和“清静无为”,“自然”演奏的客观效果,是嵇康《琴赋·序》所称“导养神气,宣和情志”,亦即解音人之愠,达到“清静”的心境。老子《道德经》云:“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贵身养生的思想,也为后人所继承。王充《论衡·道虚》云:“道家或以导气养性,度世而不死。”道家指出,通过导引,可使人的性情得到涵养,进而达到养气延年的目的。此种音乐疗愈,类似于现在的心理疗法。
古代不乏以琴曲疗养之例。如宋欧阳修曾在《送杨寘序》中称自己通过学琴摆脱了“幽忧之疾”—“既而学琴……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并将这种方法推荐给了杨寘,鼓励这位因屡试不中而心有郁结的好友也要经常弹琴。琴曲之所以能够起到这样的导引效果,是因为古琴属于中低音区乐器,音色较为低沉松弛,琴曲意境旷远,可以引人由躁入静,心境逐渐平和而广阔,现实世界的纷杂情绪可以在弹奏过程中得以宣泄。由此,人们得以暂时忘却机心,压力得到纾解,身心得到调理。
琴德:致虚守静 至德和平
“琴德”历来备受重视。《左传》云:“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慆心也。”琴瑟于彼时为“仪节”之器。《庄子》中记载,孔子在被困于匡时,仍然“弦歌不辍”,泰然自若。“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的精神直接影响了后世琴人的人格,以及“操”这种琴曲类型的创作。汉代琴论中,强调的是琴的自律功能和教化功能。东汉桓谭《新论·琴道》言:“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班固《白虎通义》进一步指出:“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
魏晋时期,伴随着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古琴的功用和地位逐渐由“器”入“道”,被赋予更多的文化内涵和精神特质,成为文人内在精神的寄托。上承汉末对琴学理论和规律的探索,这一时期的琴论不囿于传统儒学礼乐观,增添了老庄哲学的内容。嵇康《琴赋·序》中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原因是古琴“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与汉代琴赋中的“琴德”不同的是,嵇康所言“琴德”关注的是琴本身,是向内探求,更加关注琴的内部规律和带给人的情感体验,而不是一味将“琴”与外部的社会功能附会。
然而所谓“和平”,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种动态的平衡。音乐的妙处在于其变动不居的流动性,通过将大小、高低、急缓等不同的音声组合起来,从而构成协调统一的乐章。另外,抚琴之人发自内心地舒展演奏,这样的声音才是“自然”的、合乎规律的。老子《道德经》云:“和其光,同其尘。”又云:“执大象,天下往。”大象,即大道之象。王弼注称大象“包统万物,无所犯伤”,是把握万物的钥匙。嵇康诗中言“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操缦清商,游心大象”,其游心于琴乐世界,陶然自醉,与音乐之美融为一体,并游心于太玄之境、大道之象,所谓“抱一为天下式”。庄子说“至人无己”,也许“琴德”至此上升为“至德”。
另一方面,嵇康所说的“和平”,并不是儒家话语体系下的“中和”“中庸”,而是着眼于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关系。《琴赋》中说:“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心怀悲戚者或康乐者,都易受自身原有情绪的影响,将其带入音乐欣赏中,从而错失了乐曲的导引作用。老子《道德经》云:“致虚极,守静笃。”又云:“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只有内心平静安和的人,才能充分发挥音乐的导引养生作用,使思想能够在自由世界中与天地精神往来,从而物我合一,达到“琴德”与“人心”合一的“玄真”“恬虚”境界。
总之,从乐器、琴音、琴德三方面看,古琴處处体现着对老子思想的汲取与运用。在乐器方面,古琴的构造充分体现了老子思想中的阴阳相生、相反相成、过满则亏的思想;在琴音方面,古琴体现了导气养生的理念,并且十分重视由“一”到“三”再到万物的生成;在琴德方面,古琴崇尚虚静平和。可见,古琴自古与文人生活关系密切,蕴含着关于诗歌、人生、艺术的诸多智慧。
周紫菡,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