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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典攻情:解李商隐《锦瑟》之朦胧

2023-09-01吴微星

文学教育 2023年9期
关键词:锦瑟李商隐典故

吴微星

内容摘要:《锦瑟》作于晚唐,其名摘自首二字,看似有题实则无题,加之诗中用典密集,使得全诗朦胧不定,历来难解。《锦瑟》所表现出来的朦胧一直为人们所关注,对于其主旨的解说难有定论,主要有:咏瑟说、恋情说、悼亡说、自伤说等。本文贯彻文本细分的观念,将《锦瑟》定位为典故抒情诗,结合典故及诗人的生平经历,认为此诗为悼亡诗,非但不朦胧,且暗含一条确切的逻辑关系,即诗人以四个典故追忆与亡妻的四段经历,为本诗提供一种新的解读思路。

关键词:李商隐 《锦瑟》 典故 朦胧 悼亡诗

诗歌文本按内容可以细分为抒情诗、叙事诗与说理诗三类。《锦瑟》作为一首抒情诗,历来以其朦胧难解成为千古之谜,而以典故为情感的表达方式更是加深了本诗的含蓄与朦胧。笔者认为,本诗以“思”为诗眼,四个典故为“思”的具体化内容,且与“此情”相契合。诗人由妻子王氏旧物“锦瑟”兴感,陷入华年之思,更以“庄周”“望帝”自比,以“蝴蝶”“珠有泪”“玉生烟”喻妻,四个典故分别追忆了华年之时与妻子王氏的四段经历,即相伴、别离、妻绝、悼亡。李商隐与其妻素来聚少离多,妻子亡故后更是陷入回忆之中无法自拔,满腔的浓愁哀思与无法排遣的思念,化作了一首血泪长流的悼亡诗。下面就这一解读逐一分析。

一.相伴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诗人以庄周自比,以蝴蝶喻妻,表面上写庄周痴迷于蝴蝶,实则是诗人写自己迷醉在华年之时与爱妻那段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美好时光里。“庄周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卷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翩翩起舞,自由自在,他在这场梦中迷醉了,醒来时不知道是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寓说人生之变幻无常。一个“迷”字,不仅仅是庄子之迷,也是李商隐之迷,诗人表面上写庄周为蝴蝶所迷,实则是写自己迷醉在与爱妻那段相伴厮守的日子里,不愿醒来。这种解读在李商隐另外几首诗作中也可以得到例证。李商隐的诗歌里多次提到“蝴蝶”这一意象,如“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李商隐《蜂》),一诗于李商隐在徐州卢宏正幕府時所作,用韩凭妻化蝶一事,以蝶喻妻子王氏,借蜂寄予远离妻室之恨。又如“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多情真命薄,容易及回肠”(李商隐《属疾》),此诗作于大中六年秋,因王氏忌辰,故托言疾也,诗人触景伤怀,以秋蝶喻王氏,叹“多情真命薄”,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存在便消逝了,言妻之亡故。“梦境”也是李商隐诗作中频频出现的意象,多见于悼亡诗,“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是李商隐在妻子亡去不久所作,诗人在寒冷的夜里梦见妻子同往常一样,正坐在鸳机上为自己织布缝衣。又如“惟有梦中相近分,卦来无睡欲如何”(李商隐《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写于大中十年,距其妻亡去已有五年之久,诗人重回二人故居,依然黯自神伤,唯有在梦中才与妻子得有相见时分。这些梦境正是李商隐日夜思念的结果,可醒来终归是伊人已去,空梦一场。李商隐正同“庄周迷蝴蝶”一样,迷醉在二人那如花一般的美好岁月,即首联所说的“思华年”,可如今这美好的华年只能在一场场不愿醒来,令人迷醉的虚梦之中出现。诗人巧妙地用一“迷”字作为连接点,让典故与诗歌浑然一体,相得益彰,同时也刻画了一位极度爱恋妻子、思念妻子,迷醉在与爱妻那段相互陪伴的岁月里而无法抽离的诗人形象。

二.别离

“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诗人以“望帝”自比,追忆自己因仕途常年漂泊在外,与妻子聚少离多、分隔两地的时光。“望帝啼鹃”一典先见于《华阳国志·蜀志》,后见于《太平御览》。《华阳国志·蜀志》卷三曰:“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太平御览》卷166曰:“望帝使鳖灵凿巫山治水,有功。……遂自亡去,化为子规。故蜀人闻鸣曰:“我望帝也”,又云,“望帝使鳖灵治水而淫其妻,灵还,帝惭,遂化为子规。”由此二则记载可知,对于望帝啼鹃这一典故的解说不一,一说望帝杜宇因感鳖灵治水之功,将帝位相让于鳖灵,自己归隐西山,每年春耕时节,蜀人听闻子鹃鸟鸣,便把先主杜宇幻化为杜鹃鸟以表达对杜宇的追思,又说在鳖灵治水期间,望帝霸占了鳖灵的妻子,后来望帝因为惭愧便抛下帝位与心爱的女人归隐西山,亡后化为杜鹃,于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整日在上空哀鸣,直至口中啼血。此二则记载虽然有所异同,但都可以得出“杜鹃”这一意象常含有相思别离之意,望帝最终魂化为一只杜鹃鸟,在声声啼叫中哭诉相思之苦。关于这一意象的解读这在其他诗歌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如“杨花落尽子规啼”(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子规”亦指“杜鹃”,寄寓了离别之恨。又如宋人所写“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贺铸《忆秦娥·子夜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都以杜鹃鸟的哀鸣,来表达思念、哀怨、凄凉或别离的情思。除“杜鹃”意象外,还需结合“春心”一词分析,“春心”在《国语辞典》中,一指春时睹风物而生感伤的心情,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屈原《楚辞·招魂》)、“三月春心寄鸣雁,南来飞过岳阳楼 ”(姚鼐《赠郭昆甫助教》)。二指男女之间互相恋慕之情,如“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李白《江夏行》)、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六“若要引动他春心,与你往来,一万年也不能勾”等。联系《锦瑟》,“春心”的含义取后者为最佳。因此,诗人以一“托”字将典故与情感勾连起来,表面上借典叙述望帝将春心托于杜鹃,实则是写身在异乡的自己将对妻子的爱慕之心、思慕之情寄托给杜鹃鸟,希望爱妻在听到杜鹃鸟的啼叫后,能知晓自己的一片心意。这种解读从李商隐写给妻子的第一首悼亡诗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李商隐《房中曲》),从这两句诗的描述来看,在妻子王氏去世的前两年前,她已身患重病,而那时的李商隐却未能察觉,因仕途不得不与妻子长离,可徐幕归来,人已不见,空留一把锦瑟。如今追忆往事,诗人只能借“望帝啼鹃”一典,将那份后悔之情、悲痛之心,那份遥远的思念之情、思慕之心寄托给终日哀鸣的杜鹃鸟。然而这种生与死的剧痛注定是令李商隐悔恨而无法消解的,仕途的颠沛流离注定了他们聚少离多,以至于在妻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也未能给予照顾与陪伴。也正因此李商隐的诗歌中多写别离、多盼相聚,诗人以“托”字,架起了典故与情感之间的桥梁,将那一份生未相伴、死即长离的伤痛挥洒的淋漓尽致。

三.妻绝

“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诗人以“珠有泪”喻妻,追忆妻子独居时在月明之夜里流下无数的相思之泪,病故后,联想到妻子化为一朝逝水,归于沧海,在月明之夜思念丈夫、乞求回阳而悲痛哭泣的形象。“鲛人泣珠”,典出《博物志》卷二:“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此“沧海”一句,历来名家征典均同,解释却不相一致。有学者认为“沧海”一句隐含着三个典故,即“沧海遗珠”“鲛人泣珠”与“月圆珠全,月亏珠虚”,诗人将自己比作沧海里的那一颗“遗珠”,表达良才被罢黜,渴望得以重用的政治理想。笔者认为,“沧海”一句,仍写悼亡,联系李商隐《西溪》《谒山》两首诗作的内容便可以得出。《西溪》云:“怅望西溪水,潺援奈尔何……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人间就如同溪水,最终都会东流归于沧海,无法挽回,于是诗人联想到亡妻也应当去了沧海,此为“人间从到海”。若流到天上,就不要再有银河阻隔牛郎和织女相见了,即阻止诗人与妻子王氏相会,故曰“天上莫为河”。《谒山》,即谒奠蓝田玉山,诗人之妻王氏葬于蓝田山。诗云:“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和冰”,此句化用神话故事,表达诗人试图挽回时光的遐想。麻姑,最早见于葛洪《神仙传》,自谓“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故古时以麻姑喻高寿,这里诗人想象沧海之水尽属麻姑,因此想要向麻姑买下沧海,乞求给妻子添寿回阳,挽回逝去的时光,可是此时的沧海将又一次要变成陆地了,只给了诗人一杯冷如冰的春露,麻姑亦无回天之力,妻子更不可能死而复生,表达出诗人无可奈何的失望之情。联系这两首诗,那么“沧海”一句可解为:李商隐想象人间就如同溪水一样,最终都会归于沧海,那么亡妻应当也去了沧海,于是他去沧海寻找妻子,他看到在明月的映照之下,宝珠盈盈有泪,联想到妻子王氏于月明之下在沧海夜夜哭泣,向麻姑乞求添寿回阳,可是麻姑亦无回天之力,终究是哭也。“珠”本身不会流泪,是诗人以“珠有泪”喻妻子王氏。因此,“沧海”一句除作“鲛人之泪”外,正同《谒山》中,诗人想要同麻姑买下沧海一句意蕴相同。此外,“月圆珠全,月亏珠虚”也当解为妻子在世时,则“月圆珠全”,妻子病故后,则“月亏珠虚”。李商隐将自己的悲欢离合融在了这一汤流水、一轮明月之中,一个“有”字,生動含蓄的在“鲛人泣珠”这一典故上附着了妻子亡故后,自己内心的那份悲苦、寂寞的情绪。

四.悼亡

“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诗人以“玉生烟”喻妻,写妻子埋在蓝田山上,终究是化为青烟,归于天地尘土之间,其亡灵“可望不可即”,只能去往玉山之上悼念。“良玉生烟”一典出自干宝《搜神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此即“玉生烟”,讲的是韩重和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间的爱情故事,含有可望而不可即之意。针对此句的解读,学者多以为与“沧海”一句对应,以“月明”“日暖”来暗示终有一日朝廷会政治开明,人才会如“鲛人泣珠”“良玉生烟”一般,得到赏识与重用,也因此自己的理想抱负终将实现。笔者以为,此句“玉生烟”与前半句“珠有泪”有异曲同工之妙,均是用来比喻亡妻,以表悼念。对本句的解读仍需联系《谒山》一诗进行分析。先看《谒山》一句,“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写诗人望见逝水东去、白云归山的景象,水与云终将灭迹无形、一去不复返,含有缥缈、可望而不可即之意,与“良玉生烟”这一典故有着同一意蕴。再看“蓝田”,《元和郡县志》记载,“蓝田山,一名玉山,在县东二十八里。”笔者以为此处的蓝田指陕西古长安中的蓝田玉山,即李商隐之妻王氏所葬之地,所以“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表面上写蓝田日暖,玉石能够化作青烟,实则如同“珠”不会流泪,“玉”也并不会生烟,是诗人联想到在长安那春和日暖的时令,而爱妻却如同一块玉埋葬在蓝田山上,长眠于地下,只能魂化为烟相见。一个“生”字,十分巧妙地勾勒出诗人在华年之中的怅然,曾经的美好岁月已不复存在,只能停留在记忆之中,就如同虚无的良玉生烟,只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诗人感叹妻子逝去的生命终究是化作一缕白烟,无法挽回,哀悼妻子死而不能复生。

综上所述,中间两联用典密集且意味无限,这也正是《锦瑟》一诗的朦胧所在,需要结合诗人的生平经历及其他诗作反复咀嚼,方可恍然大悟。李商隐借四个典故,勾勒出与妻子王氏一生的几段曲折经历,而这几段对年华往事的追忆,透露出诗人心中那无限的思念、怅惘与苦痛之情。由此,首尾两联便自然而然得解。首联点明诗眼为“思”,尾联“此情”二字与首联的“思华年”相呼应,正因为李商隐同妻子之间那份真挚的“情”,才引发对“年华”的无限之“思”。“此情”又岂是到了今朝才开始追忆的?早在当时处处飘泊,不得已与妻子分离两地时,便已经令人仇恨怅惘了。如今对妻子的思怀悼念,也岂是此时才开始怅惘悲恨的?早在妻子病逝当时,就已经是空虚落寞、一无所有了。诗人终究不能与爱妻长相厮守,如今伊人已逝,这份爱情也随她一同逝去,年华岁月也只能停留在回忆之中反复思念罢了。既然李商隐借这四个典故书写与爱妻一生的交往经历,又不禁使人生发出疑问,李商隐与爱妻的交往经历与锦瑟有何相关?为什么他不言他物,偏偏是写锦瑟呢?答案也就迎刃而解了,在失去爱妻的巨大痛苦面前,诗人自然也会寻求精神寄托,而诗人的精神寄托自然是这“五十弦”的锦瑟。锦瑟之弦繁,其声特点为适、怨、清、和,没有缘由的引起诗人无限伤感,而同时,由悼亡诗《房中曲》一句,“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表明“锦瑟”是其爱妻王氏的生前遗物,作者睹物思人,想起旧日爱妻抚瑟的画面,这声声锦瑟必能触动诗人心中的那份隐情,因此作者不寄情其他,偏偏寄情于锦瑟,又可以从中看出李商隐对曾经过往的眷恋。

用典往往使得诗文的情感表达更为含蓄,李商隐的诗歌中更是大量使用典故,不仅营造了诗歌的意境美,更是加深了诗歌的朦胧感,因此后世对其诗作的解读呈现出丰富多样的特点。总之,《锦瑟》一诗的主题并非无解、并非朦胧,是典故的使用增添了这首诗的朦胧感。因此,以四个典故为切点,结合诗人生平,攻破情感,解读出《锦瑟》暗含着一条逻辑关系,即诗人以爱妻旧物“锦瑟”兴感而发,追思华年,四个典故分别追忆与爱妻相处的四段时光,满腔的浓愁与思念无法消解,化成了一篇和着血与泪的悼亡诗。

参考文献

[1]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刘学锴,李翰.李商隐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王蒙.一篇锦瑟解人难[J].读书,1990(07).

[4]叶桂桐.李商隐《锦瑟》解谜[J].名作欣赏,20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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