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

〔日〕北山猛邦

一

小圣在放学后随意逛到的书店里，发现了一本奇妙的旧书，书的每一页上都印满了乐谱。一眼看去，却连一首名曲都没有，仅仅收录了一大堆古早又过时的谱子。

小圣百无聊赖地合上书，打算将它放回书架。这时，他突然发现书中露出一角纸片，像被书夹着似的。

他翻到这一页，只见里面有四张纸，被对折了两次。展开纸张，内容依然是乐谱，但从纸质来看，它似乎是这本集子之外的作品，而且很像钢琴曲。

端详之后，小圣发现第一张乐谱纸的一角还用日语潦草地写着：

曲名：《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

作曲家：不详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不过更加吸引他注意的是，曲名旁还写了这样一句话：绝对不要弹！

乐谱纸的边缘，还沾着点点黑迹，看上去像很久以前飞溅上去的血迹。

小圣从没听说过世上还有这种曲子。他虽早已下决心告别钢琴，可还是对这首谜团重重的曲子上了心。为什么不能弹呢？弹了会出什么事呢？

小圣掏出一百日元，买下这本他原本并不想要的书。

在考试的间隙，小圣曾上网搜索《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然而网络上也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不能去弹的曲子。真是越想越迷糊。其实小圣已经读过乐谱，还在脑海中模拟了演奏，并未发现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弹完全曲也就五分钟左右，旋律是幽暗沉静的。

也许实际弹一次就能干干脆脆地弄个明白。小圣自幼学琴，当然懂得曲子是想弹就一定能弹出来的道理，只不过现在他家里已经没有钢琴了。念到初中三年级时，他作为当地备受期待的天才少年钢琴家，参加全国钢琴大赛，却只拿了最后一名，铩羽而归。每当他想触碰琴键时，手指便会颤抖，因此，就算想去音乐学校深造，也难以实现。于是，他把钢琴处理掉了。

话说回来，学校里也有音乐教室，里面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因此，趁没人的时候借琴弹奏倒也行得通。

这到底是怎样的曲子？事实上，解谜的提示离他意外地近。

当时，他正心不在焉地翻动那本从旧书店买来的乐谱集，忽然发现有一页上淡淡地写有两行字母：

1921 Albert Miller

1943 Ethan Franklin

这大概是人名吧，开头的数字估计是年份。

他去网上搜索这两个人，得知他们皆为音乐家，而且有一个共同点，即“挑战过一首任谁都听不得的曲子”。

网上说，有一首被诅咒的曲子，从中世纪的德国流传下来。尽管有谱子，但据说不知为何至今都没被人听过。为确认传说的真伪，1921年的美国，有一个名叫阿尔伯特·米勒的人用钢琴弹奏它，没想到在演奏过程中发生了瓦斯爆炸，钢琴和阿尔伯特·米勒的双手都被炸得粉碎。1943年，伊森·富兰克林也向它发起挑战。可演奏还在进行，一辆军用卡车却冲了进来，伊森也因此次事故被迫截去双手。

不过网站上并没有写出曲名，不知他们试弹的是否就是这首《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

但从“绝对不要弹”这行潦草的字迹，以及有人在集子里随手写下的二位受害者的名字这两点来看，它很可能正是那首“被诅咒的曲子”。

越是了解这首曲子背后的故事，小圣就越想弹奏它。这种想法或许和他自我毁灭的愿望非常相近。

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小圣下定决心：他要弹《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

那天上午，他所报考的大学发榜了，但没有他的名字。前往音乐世界的道路已经断了，就连不得已选择的普通的人生道路也容不下自己。

他来到久违的校园，前往音乐教室。

尽管自己即将弹奏受诅咒的曲子，搞不好还会被它毁灭，但它要是能把自己的双手炸飞了倒也不错，这样就不用再去思考音乐、人生。如此一来，就算不与过去战斗，也一定能够迈入新生活……想到这里，小圣将手指放到琴键上。

小圣弹出乐谱上的第一个音符，十指飞舞，节奏稳健，可是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已经注意到了异常——自己弹出的旋律居然没什么回声。他环顾周围，虽说音乐教室本来就很安静，然而在这种安静背后，连空气都给人一种紧绷且静止的感觉。

三角钢琴就放在窗边，所以弹琴的人能将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小圣继续弹奏曲子，突然间，他抬头望向窗外。此刻，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空中飘落的雪粒一颗颗全都悬空静止，他简直像在看照片一样。

时间静止了。

小圣的目光好半天都没法从窗前移开，但其间他也没有停下双手，这正是他在脑海中多次模拟演奏所积累下来的经验在发挥作用。不能让演奏中止，小圣直觉般地如此理解。

曾经的演奏者应该都同样目击了世界的异变，在震惊之余可能还暂停了演奏。

如果此刻停手，也许他就会跟阿尔伯特·米勒和伊森·富兰克林一样遭遇不幸。

可如果他们并没有暂停，而是把曲子成功演奏出来呢？在时间静止的世界里，听众唯有演奏者自身，因此，再无他人可以聆听此曲。这就是“谁都不曾听过的曲子”的秘密。

就在小圣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恐惧感也向他袭来。

光论演奏技巧，这不是多难的曲子，但假设他弹错了一个音呢？会因此被视为演奏中断，从而导致事故发生吗？还是说这种推测本身就只是妄想罢了？

弹到现在，小圣自我感觉已经过了差不多五分钟。在此期间，世界一直保持着静止状态。

终于，他顺利地弹奏完全曲，当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消散时，时间重新流动起来。

小圣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果然指针没有前进。

既然已经知道了曲子的秘密，小圣便再次远离钢琴。不管怎么说，那个下雪之日的经历还是让他心生犹豫。时间会静止，只要弹错一个音就可能导致惨剧。于是，在这个雪粒飞舞、景色优美的世界里，他得知了琴声的背后可能存在着毁灭。

二

春天来临，终于到了举行高中毕业典礼的日子。飘散的樱花花瓣在教学楼的窗边随风乱舞。

班上的同学们都迎来了光辉灿烂的毕业仪式，小圣却痛切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其中一员，就算毕业也无处可去。

他没有到班上露脸，而是去了音乐教室。

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指着九点零五分，正是学校在大礼堂里举行毕业典礼的时间。

小圣将乐谱放到谱架上，坐于钢琴前。

小圣做好最后的打算，将指尖搭在琴键上。既然自己怎么都找不到想去的地方，那么，就将这首与“结束”最相符的乐曲献给自己吧。

小圣奏响了第一个音符，一副已经放弃希望的样子。

这时，他觉得视野的边角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便快速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只见窗外有一个女生正从楼上坠落。

小圣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手指上的动作依然保持冷静平稳，他没有停止演奏。

于是，这首《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又让全世界的时间停滞了——下坠中的女学生就这样被悬空定格在音乐教室的窗外。

樱花花瓣漫天飞舞，她长长的头发飞散着，姿态宛如坠入深海。她的脸则朝向教室，就这样停在半空中，双眼还凝视着小圣。

她应该和小圣一个年级，不过小圣并不认识她，而且她可能也不认识小圣。

这个女生带着惊愕的表情，看向小圣。

小圣眼下必须专注于演奏。一旦产生动摇，即便弹错一个音也会完蛋。

可是，如果就这样把曲子弹完，这个女生又会怎样呢？

结果显而易见——演奏结束的同时，时间会再度启动，她也会坠亡在地。

眼下这个时间段，学生和老师们都因为毕业典礼而集合在礼堂，教学区没有别人了，所以，她被人推落的可能性极低，恐怕是跳楼自杀。

《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已经弹到中间阶段了。现在看来，这个曲名是多么讽刺，简直就像特意献给眼前这位倒悬少女的曲子。

小圣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因为肩膀在颤抖，他的手指几乎就要离开琴键，但总算稳住了。

小圣冷静下来，仔细看向窗外的女生，她的眼睛确实在动。在静止的时间中，只有那双眼睛还灵动地看向四周。

“你看得见我吗？”他隔窗问道。

随后，对方眨了一次眼睛，仿佛在回答小圣的提问。

“这是什么情况？”声音来自窗外，是她在说话。

被如此问道，小圣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该怎么用语言来表达“弹奏这首曲子就会让时间静止”呢？

而就在他犹疑期间，演奏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了。

就这样无视她，自己只管继续把曲子弹完，也是可以的。可面对命悬一线的人，他怎能保持沉默、不闻不问？

“是受到钢琴的影响。”小圣简洁地回答，“演奏期间时间就会静止，你只是碰巧误入了停止的时间中。”

演奏已接近尾声。

“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这么美妙的曲子，真是太好了！”她如此说。

马上到最后一个音符了。

事到如今，小圣的演奏已经关乎她的性命。演奏一旦结束，时间就会重新流动，她的死期也会到来。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他敲出了最后一个音符。在余音消失之前，他又从头开始弹奏这首曲子，时间应该会继续停滞不前。

正如他所想，只要有人在弹《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时间就不会流逝。于是，她又能在坠落的过程中多停留五分钟了，只要不弹错就行。

“我是黑木圣，你叫什么名字？”小圣问道。

“我叫吉野八重。”

“你不是被人推下来的吧？”

“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果然是跳楼自杀。所以说没法见死不救啊，既然与她已经产生了交集……“也许你的神志还不太清醒，不过请听好，你跳楼后本该直接坠地，但在中途时间停止了，你的下落也一起停止了。”

小圣从头开始，将事情的经过仔细地说给她听，从他在旧书店里发现那本乐谱，一直说到《献给倒悬少女的钢琴奏鸣曲》中蕴藏的神奇力量。听完这些，她问道：“只要你继续演奏这首曲子，我就会一直这样？”

“是的。”

“那我觉得已经够了，请停手吧。”

“很遗憾，要是中途停下，我的双手会被炸飞的，要停也只有等全曲弹完才行。”说话间，这一轮的演奏又临近尾声了。小圣将注意力集中在琴键上，再一次从头开始演奏。

“我不会停下来的。”小圣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死活跟你没关系吧？”不知为何，她似乎有些生气了。

“我们对视过，讲过话，现在也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已经扯上关系了。确实，你选择自杀和我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现在我停手，那就相当于我杀了你。”

“我不会恨你的，反正你也很快就会忘了我，所以弹完这遍就不用继续下去了。”

“不行，我做不到。”小圣说完，继续演奏，“如果因为我结束演奏而害你死掉，那我会后悔一辈子，比死还难过。”

“很抱歉，把你卷入这种倒霉事里。我老是这样，净给别人添麻烦……”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应该说是我把你卷进来了才对，所以我会负起责任，一定要想到办法救你。”

“没用的，你犯不着救我，也没必要抱有什么责任感，我的死由自己负责。”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也没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有的。我背叛了父母，也辜负了大家的期待。我考大学落榜了……”

“什么？你落榜了吗？我也是啊，所以翘了毕业典礼，跑这儿来啦。”

小圣笑着说道，紧张的气氛也稍有缓和。

“黑木同学，谢谢你，已经够了。听你说明现状之后，我就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活下来的，没有任何办法能救我。”

“不要，应该有办法的，我一定要救你。”

“你的手指和手腕都已经很累了吧？弹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虚了，大概最多只能再撑着弹一遍。现在已经快到弹不下去的临界点了，对吗？”

“我还能继续弹。”

“就算继续弹下去，要是弹错了也会完蛋的。所以，你抓紧在还能好好演奏的时候弹完，然后抽身离开才对。这是我的请求，毕竟为我这种人失去双手太不值得了。赶紧打消良心不安、要负责任之类的念头吧。要是你真为我着想，那就别再弹了，好吗？”

“你……你说我的演奏很美妙，所以我不想让你死！”

“拜托了，别再弹下去了。”

全曲的中间段落已经弹完，接着就是尾段了。

一定有什么法子能救她。

可是小圣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有手指还在进行着以音符为单位的倒计时。窗外的少女似乎打算强忍着不再说话，保持沉默。

曲子即将进入结尾部分。就像吉野同学说的那样，小圣的指尖力量已经接近极限了。

还有三小节。

她动了动嘴，无声地说出了永别。

还有两小节。

小圣下定了决心。

还有一小节。

然后——还有最后一个音符。

三

小圣平静地结束了演奏。

手指也好，手腕也罢，就连全身的体力都到达了极限。他疲软地趴在琴键上。

很快，巨大的声音响起，音乐教室内的空气都为之激荡。小圣缓缓抬起头。太好了！刚才传来的并不是什么东西摔到地面上的声音，而是音乐教室的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出现在门口的，正是吉野八重。

“我这辈子最好的一次演奏，确实传达给你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想起了贝多芬的故事。”（贝多芬与人斗琴时，将谱子倒放在谱架上，同时从后往前弹奏——译者注）

吉野走进音乐教室，凝视着钢琴，随后又看向支在谱架上的旧乐谱，似乎明白了一切。

“在毕业典礼结束前，你能听听我的演奏吗？”小圣笑着说。

吉野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一边点头同意。

墙上钟表的指针，正好指向九点。

谱架上的乐谱，上下颠倒地放置着。

（梁衍军摘自台海出版社《千年图书馆》一书，本刊节选，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