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12本日历

李晓芳

爱和遗憾交错存在

我小的时候，就看到过爷爷拿支笔在日历上写写记记。爷爷还在世时，日历一直摆在他的书桌上，我也没有过多关注。反倒是他不在了之后，我想找一个窗口去怀念，刚好日历就成了这个窗口。

爷爷是2015年去世的，离开我们快8个年头了。2023年春节前，奶奶在睡梦中去世。整理奶奶的遗物时，我在柜子深处找到一个大袋子。出于好奇，我就粗略地翻了翻，发现里面装着十几本爷爷的日历。

最早的一本日历是1990年的，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最近的一本时间是2014年，是爷爷去世的前一年。日历都破旧发黄，有的还散了，中间很多日期都没有了。但这是爷爷生前记录生活点滴和心情的地方，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爷爷在上面记录了很多日常琐事。1991年的日历上记录着和粮票有关的内容：“交换粮本，上年结转70.5公斤。”我也是从爷爷的日历里第一次知道，他们那个时候还要自己拉煤，比如有一天是奶奶记的：“今天和老头儿拉了240斤煤。”看到这儿，我就会很好奇，为什么要拉这么多煤？

有时我几乎是一边看，一边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其中一篇是1995年2月19日记的，爷爷在日历上写道：“今天是我64岁的生日，是我和老伴儿两个人过的，早晨吃了一碗鸡蛋面。很平淡。感冒初愈。”还有一篇是2006年12月20日，爷爷在上面记录：“今天是老伴儿的生日，平平淡淡地度过。”

看到这些，我就觉得对爷爷奶奶有太深太深的歉意，还有遗憾。

我把爷爷的日历给家里的长辈看了之后，他们也很后悔。因为大家在感情上确实有些疏忽，不了解老人年龄越大，可能越希望过生日时热闹一些，越喜欢和孩子团聚在一起。

爷爷没有直接跟我们表达过思念，或者说过想让我们回家之类的话。他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式家长，很内敛，不太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

其实他的很多思念都是有迹可循的。每年过春节时，一大家人都回去，我能感受到爷爷在那几天非常开心。他喜欢儿孙们都回来，大家聚在一起。回家的前几天，他就会不停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到回家的那一天，因为他不确定具体几点能见到我们，所以就在大门外一直转悠，等着我们的车出现。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们快到家了，他就在车前默默走着，留给我们一个背影，我们的车在后面跟着。

每次过年，爷爷的书桌上都会放一张大大的红纸，他要自己写菜谱。从我们回去的第一天，到所有人走的那一天，他会把每天的菜谱都列出来。

日历里有很多他没说出口的感情。有一年春节，我先回了姥姥姥爷家，所以大年三十那天，是给爷爷发短信拜的年。爷爷在日历上写道：“收到海樱短信，她给我们拜年！回复——海樱能发短信给我们拜年，我高兴！祝你在狗年里，旺！旺！旺！”我还记得这条短信，但没有想到爷爷会专门把它记下来，而且光看文字就能感受到，他那天应该是很开心的。

所以我把爷爷的日历发到网上，想说的是，爱和遗憾总是交错存在的。我也希望大家多了解老人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爱和不舍，切莫等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问海樱情况

我从小和爷爷奶奶感情就很好。我出生后，奶奶留下爷爷一个人在咸阳，到西安帮我的父母带我。爷爷有时会打电话来问，比如1997年，我刚出生不久，他在日历上记录，“给西安打电话，问海樱情况”；我一岁时，他记录着，“问××，何时去看海樱”；后来也经常会有“给海樱去电话，问情况”之类的记录。我那时还很小，才三四岁，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他就是非常关心我。

基本上和我有关的日子，爷爷都会记录，像我回家，或者是他们来看我。我还翻到2014年的日历，我高考成绩出来了，高出一本线30多分。爷爷奶奶特别高兴。他们对我从来没有特别高的要求，只希望我身体健康，上个大学。当时我的高考成绩出来，爷爷专门在日历上记录了下来。他很为我开心。

看到爷爷的这些记录，我感觉自己非常幸福，也很幸运，出生在一个有爱的家庭。爷爷奶奶给我的是最无私和毫无保留的爱。

我小时候，隔一两个月，爷爷就会专门坐公交车过来看我。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腋下总会夹着一个老式的棕色皮包，每次一进门见到我，就会立马打开他的包。包里装着很多零食，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好吃的塞给我。因此，我每次都很期待爷爷带着他的皮包出现。

上学后，我就只能在寒暑假去看望爷爷奶奶，平常可能一两周才给他们打一次电话，聊的都是一些日常琐事。但只要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管聊什么，我都会非常开心和亢奋，想到什么就分享什么。

我能感觉到爷爷很期待我给他打电话，每次都乐呵呵地在电话那头听我讲。但是爷爷奶奶说得不是特别多，有点儿小心翼翼的。他们可能觉得我的学习比较重要，担心会打扰我写作业。

爷爷总是默默地对我好。有一次我回去看他，没有提前跟他说，所以他也不知道。我一到家，他的笑容就藏不住了，表情也特别惊喜。他马上起身，到旁边的市场里，给我买了一只烤鸭回来。那是爷爷去世前几个月的事。

见字如面

我没有看完爷爷的日历，我现在处在一种有点儿想看却又不敢看的状态中。有个词叫“见字如面”。我每次翻看日历，都仿佛能看到爷爷那个时候正在做些什么。看到他写我的名字“海樱”，感觉他好像还在喊我，我就想掉眼泪；他笔下那些或轻快或难过的回忆，让我似乎也能感受到他当时的一些心情。通过日历，我跟爷爷是互通的。

我每次看日历时都觉得，爷爷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还伏在他的书桌上记一些很琐碎又接地气，也会发生在你生活中的一些事情。可是爷爷留下的日历只有12本，如果我看完，就再没有了。

我没有在社交平台上说的是，除了遗憾没有花更多的时间陪他，也很遗憾没能跟他好好告别。

爷爷当时患有脑卒中，又被查出肺癌晚期，病情发展得很快。等到我从学校回家，赶去医院看他时，他躺在病床上，一开始好像已经不认得我了。可是当医生问他，我是谁的时候，我看他很努力地张大嘴，想发“海”的音，叫我的名字“海樱”，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慢慢地，意识也没有了。

爷爷给我的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我们的好孙女，我们永远爱你。”如果我能跟爷爷好好告别，我想对他说：“我下辈子还当你们的孙女。”

（如 梦摘自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本刊节选，王 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