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轶事
2023-09-01张毅
张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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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桑镇地处G 城东南乡,人民公社时期这里叫做前进公社,后来又改为马桑镇。
当年,马桑镇戏班在G 城名噪一时。戏班在一个坐北朝南的四合院里,门外有棵梧桐树,树下有一块大青石。夏天,常有两个穿着蓝色对襟上衣的女人,坐在大青石上纳鞋底,油亮的发髻高高盘在脑后,像是兴高采烈的老母鸡。她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唠叨戏班里的飞短流长。戏班除去组织一些宣传活动外,还常在节日期间搞一些演出,演出以茂腔为主,也说“大鼓书”和唱流行歌曲。那时,马桑镇专门在操场搭过一个戏台子,戏台子用的青砖和屋瓦,台柱子是木匠来雕过龙凤的。每逢过年过节,或者谁家娶妻生子,做寿上梁,甚至周年祭日,都会请戏班来唱上几天。
初中毕业后,父亲托人让我进了戏班,跟师傅们学艺。
戏班的头儿叫陈原,四十多岁,一头长发,留着络腮胡,他既是我们的班主,也是戏班的琴师。陈班主是马桑镇的才子,他不止会拉二胡,几乎所有乐器都能摸几下,可以说十八般武艺样样都懂。见他那天,他从桌子前站起来说,你好,我叫陈原。然后又说,咱们戏班人手少,所以要一人多能,各种乐器都要会点。陈班主背后的墙上挂着两把二胡,他取下一把,在琴弓上擦些松香,左手握弦,右手持弓,几声“过门”后,琴声从蛇皮筒里涌出,一阵阵越过头顶。他拉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初来乍到,就先从二胡学起吧,说完将另一把二胡递给我。那把二胡是紫檀木的,材质坚实,蛇皮琴筒,白色斑纹,弓子是用竹子和马尾做的,竹子是斑竹,上面隐隐可见紫色斑点,马尾是从黑马的尾部采下来的。
我学二胡是从“空弦演奏”开始的。所谓“空弦演奏”就是对着镜子拉空弦,观察右手的持弓是否正确、弓杆与琴弦是否垂直,以及运弓时右手放松的感觉。练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在屋里拉二胡。一个月后,我在陈班主面前拉了一段练习曲,他闭着眼听完说,拉二胡琴要做到手上有感觉,心里有乐感。然后说了三个字:继续拉。二十天后,我又拉了一段练习曲,他还是闭着眼听完说,拉胡琴要懂得松紧度,如果弦太松,就拉不出声音来,太紧弦就会断,如果把弦调得恰到好处,就可以拉出美妙的音乐了。拉的过程中要用脑慢慢体会。最后他对我说,你现在可以用二胡去模仿一下外界的声音。
模仿外界的声音?模仿什么声音?我问。
陈班主笑着说,你喜欢什么就模仿什么。
一天夜里我很久没睡着,天上一轮明月,外面春风拂面。我想,如果拉出春风的感觉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试着左手轻轻按着琴弦,右手持弓,琴弓在琴筒上轻轻拉动,哇。感觉终于有了。后来我想起来,自己就是那天开始找到了拉二胡的感觉。一个月后,我终于用二胡拉出风的声音,就像春风吹过麦田。这次陈班主听完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些微的笑意。
我们戏班是个草台班子,除去几个固定人员外,还有附近村庄的民间艺人。其中有个说大鼓书的是个盲人,我们叫他曾先生。马桑镇民风古朴,历来将说大鼓书的称为“先生”。曾先生五十多岁,高个子,偏瘦,两眼凹陷,走路慢吞吞的,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每天说四五个小时《瓦岗寨》。曾先生是戏班的编外人员,我们有演出活动时经常叫上他,因为马桑镇人喜欢听他的“大鼓书”。平素,曾先生也和另一个盲人一起说书,那个盲人是外乡人,姓李,我们叫他李先生。两个盲人一前一后,肩上背一面鼓,胳膊夹一把三弦琴,以说“大鼓书”为生。李先生烟瘾很大,面容黄瘦,每次说完一段书的间歇,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只铁盒,卷一支烟,使劲抽几口。他给曾先生伴奏时常闭着眼睛,好像进入了梦境,但手里的三弦照样弹着。“大鼓书”是一种民间艺术,鼓书艺人除了精于唱、念、做、打外,还须模仿故事中男女老少的声调,伴之与人物身份相匹配的神情和举止,让听众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曾先生常出没于乡间陌里,一把三弦琴、一只大鼓和一副月牙板,就是他养家糊口的工具。
我第一次听他说“大鼓书”时还上初一。那晚,马桑镇操场上坐满了人,来听“大鼓书”的有老人、孩子和一些大人。下弦月的银辉下,曾先生端坐在木凳上,左手持鼓槌,右手一对月牙板。月牙板如天上的月影,轻轻夹在他手指间,暗绿的铜锈散发着星光。大鼓斜放在鼓架上,鼓面中心幽暗,四周泛白,仿佛时光在鼓面聚散。给他伴奏的李先生在一边操三弦琴,琴身放在大腿上,左手按把位,右手虚在空中。月光洒在地上,也洒在曾先生静谧的脸上,水一般清凉。曾先生凝神静气,面色空茫,仿佛面对一个虚空世界。他清清嗓子,月牙板轻轻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鼓槌开始击打鼓面,嘣—嘣嘣—嘣—嘣嘣……一时间,空气寂寂的,夜色安静了。曾先生高昂的唱腔从夜里升起:
说—的—是……嘣—呛—嘣—呛—嘣嘣呛……
杨广无道乱江山,狼烟四起民不安。
五花棒打死了隋炀帝,一统江山属李渊。
群雄聚会在那瓦岗寨,保李渊登基在长安。
嘣—呛—嘣嘣呛—嘣—呛—嘣嘣呛……
曾先生连说带唱,如虚空里流过一条河流。我看到满操场屏息凝神的脸,陷在深深浅浅的故事里,泥塑一般,十分生动。
曾先生有时会去外乡说书,如果遇上同伴李先生有事情,曾玉儿就陪他去外乡说书。曾玉儿是他的女儿,也在马桑镇上学,比我小两岁,扎一对羊角辫,头发乌黑,眼睛明亮。她的嘴巴很甜,巷子里常听到她喊叔叔婶婶的声音,特别是她背着书包的样子特别好看,就像一只快活的小兔子。如若走在街上,没有人会相信她是一个盲人的女儿。
马桑镇有一条河叫胶河,对岸有一个集市。一次我陪爷爷赶集时,远远看见前面两个人影站在岸边,走近一看是曾先生父女。原来他们要去梨花镇说书,因为河水突然上涨,父女俩被困在岸边了。爷爷对我说,曾先生要过河去说书,你把他们父女送过去吧。听了爷爷的话,我走到曾先生身边,向他伸出手说,曾先生,我来领你过河吧。我看到他的嘴巴动了两下,然后把手伸给我。我牵着曾先生的手,一步步把他引过河。曾先生来到对岸后,弯腰捧起一捧水,低声说了一句,水已经凉了。他把三弦琴倚在腿上,伸出竹竿对我说:麻烦小兄弟,去把玉儿领过来吧。
我拿着竹竿返回对岸。曾玉儿一对乌黑的眼睛盯着我,眼神里有几分羞涩。我向她伸出手,被她“啪”打了一下。她的眼看向竹竿,示意我用竹竿。我把竹竿伸出去,她接住竹竿,嗔了我一眼,脸一下红了。我转过身去,用竹竿牵着曾玉儿徐徐前行。河水时缓时急,我走一步,曾玉儿跟一步。夕阳垂在河面上,光线暖暖的。河里的石头长了一层青苔,我不小心差点滑倒,竹竿从手里滑落,向远处漂去。我急忙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着,竹竿晃晃悠悠漂向远处。我只好拉着玉儿的手。她的手像玉石一样温润,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把她带到岸边后,曾先生对我和爷爷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往远处走去。
我看着曾玉儿在前,曾先生在后,他们的背影渐渐远了。河边的田野很静,露珠在草叶上闪烁。一会儿,远处树林传来曾先生高昂的声音: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声音悲壮苍凉。再过一会儿,又传来一阵声音: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2
学艺要住在戏班里,平时不能回家。初民和我住同屋,他在戏班主要是演武生,因为他长我两岁,我称他师兄。初民的爷爷是习武出身,会一些棍棒之术,臂力过人,当年在马桑镇颇有些名声,但初民的父亲是地道的农民。初民长得有股俊逸之气,他的眉眼、鼻梁、嘴巴,整个儿轮廓带着飒爽之态。许多长辈看见他后都说,嗯,像你习武的爷爷。初民在戏台的扮相很俊,再加上化妆后笔墨点染,在灯光下挺胸抬头,别说女人心动,连男人看了也会喜欢。他初中毕业后特别想去当兵,希望能够扛枪打仗、保家卫国,但政审时被刷下来了,原因是他的姥姥家庭成分有问题,没通过政审。初民的身体素质好,不止能跑能跳,还吹得一手好笛子。每逢有月亮的晚上他就灭了灯,一个人坐在窗前,悠悠地吹笛子。那时,马桑镇就变得十分寂静,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很远的年代,尤其夏天的晚上,我俩坐在戏班前的梧桐树下,我拉二胡,他吹笛子,附近乘凉的老人听到声音,就把矮凳搬到梧桐树下,听我俩的二胡和笛声。
那段时间戏班没有演出,我早晨就在屋里拉二胡,天气好的时候就去胶河边的树林里拉。胶河从马桑镇南面穿过后,一直往北流去。早晨,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升起,云彩红得像鸡冠子。河堤上有一条小路,两边长满了野草,草丛里不时有蚂蚱飞起来,亮出平时看不见的红色内翅,翅膀发出“咔咔”的响声。河面上有一层薄雾,雾气有时像炊烟,有时又像落下来的云朵。河边树林里有很多鸟:灰椋鸟、红翅黑鸟、冠蓝鸦、黑冠小山雀、金翅雀……我常和初民一起去那片树林里,我在树下拉二胡,他在地上练习“地功拳。”马桑镇流传一种拳法叫“地功拳,”初民的爷爷是当年“地功拳”的帮主,他家有一本拳谱,里面有这种拳的打法。
戏班东头有两间房子,被放杂物的库房隔开,赵红英住在最东面的房子里。赵红英是我们戏班的台柱子,她本来是县城茂腔剧团的B 角,不知为什么得罪了领导,便被贬到我们戏班了。当年G 城曾流传这样一句话:“豁上不吃饭,去看风流旦,豁上不出工,去看赵红英。”足见赵红英的名气。
茂腔是我们胶东半岛的地方戏,俗称“拴老婆橛子戏,”这种戏唱腔委婉,质朴自然,尤其是女腔,常给人以悲凉哀怨之感,很容易引起妇女的共鸣。茂腔末尾的甩腔特别有味道,非专业演员很难唱出它的韵味。在伴奏乐器上,茂腔也由开始的单一乐器逐渐发展成鼓、琴、锣、弦等多种乐器配合演奏。来到马桑镇那年,赵红英已经四十多岁了,却打扮得像三十来岁,一米六七的个头,身体匀称饱满,该鼓立的地方都鼓立起来了,该舒展的地方也都舒展开了。人们都说,赵红英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你看她,下颌微翘,两个肩膀向前耸着,一对狐眼,不看你时目中无人,看你时顾盼生辉。
那年的元宵节,戏班在马桑镇有过一场演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赵红英唱茂腔。
马桑镇民间自古传承着的物事颇多。平时,这些物事分散在生活里面,各自为政,唱戏的唱戏,放鞭炮的放鞭炮,耍灯影的耍灯影。而在这种种事物面前,有一样却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始终贯穿着春节到元宵节的仪式。演出前,广场来了踩高跷和扭秧歌的人,他们穿着外面套着色彩鲜艳的绸缎,脸上涂满红红绿绿的胭脂,从街上踩着高跷一路扭来。晚上,人们早早吃过饭,扶老携幼地来到戏台前,等着戏台开演。天暗下来,戏台上挂着两盏汽灯,雪亮的光照得台上明晃晃的。其实我对茂腔不太感兴趣,但对演员的服装感到新奇,还有就是想看赵红英。锣鼓声中,演员穿着花花绿绿的戏装,从幕后依次登场、亮相,在灯光下碎步移动,“咿咿呀呀”的,如梦如幻的。那天,赵红英唱了一段茂腔《赵美蓉观灯》,赵红英的嗓子真是亮,她在台上一站,水袖一甩,下面一片掌声;一颦一笑,秋波流转,又一片掌声;随后,她的声音就从台上往四处荡开,半个马桑镇都听得到。赵红英唱道:“赵美蓉进灯棚,丁字步站街中。杨柳腰把身挺,素白小扇遮着面容,闪一闪柳眉来观灯。上有灯灯万盏,下有灯万盏灯。风灯沉,纱灯轻,挑门西挂门东。铁条灯笼四方圆,不如纱灯照得明。转盘灯,走马灯,转转悠悠的永不停……
我们的戏班本来半死不活的,自从赵红英来后,来找我们去演出的地方突然多了起来。
早晨,我们常听到赵红英吊嗓子……灯棚灯,我越过去,接连着观观十五灯。点上“嘀嗒急儿,”起火腾了空,爆竹砰砰响,出咙咙弄神通。点上支文鞭啪啦啦响,点上支武鞭出咙咙,出咙咙,出咙咙,出咙咙腾在半悬空……啊……啊……赵红英咿咿呀呀了很长时间。赵红英平时除去吊嗓子,还喜欢打牌,她屋里经常有人打牌,镇长、厂长、经理什么的。这样,赵红英除去早晨吊嗓子,夜里经常传来打牌的声音。赵红英打牌时嘴里也模仿着舞台上的鼓点,板着腰,端着架子,有时她还跷着兰花指,口中咿呀着,一套牌在她手里就打得风声水起。
曾玉儿比我晚两年来戏班。当年,她上初二的时候,一家艺校来马桑镇招人,让班里三十多个同学站直了,招人的老师在教室一个个细瞧面孔,最后唯独点了曾玉儿。老师问她会不会唱歌?曾玉儿摇头说,没唱过。老师说,没唱过不要紧,你随便唱唱试一下。曾玉儿问,唱什么?老师说,唱什么都行。曾玉儿想了想说,那就唱一段大鼓书吧。说完,她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嗓子,张口唱了起来:
说—的—是,杨广无道乱江山,狼烟四起民不安。
五花棒打死了隋炀帝,一统江山属李渊。
群雄聚会在那瓦岗寨,保李渊登基在长安……
那段唱词是她陪父亲说大鼓书时,父亲多次唱过的。那些夜晚,曾玉儿多次听父亲这样唱过,自己也常在心里哼唱,所以根本不需要训练,她张口就来,且声情并茂,情感充沛。刚唱了两段,老师情不自禁给她鼓掌,后来,她就被选到那家艺术学校了。曾玉儿被艺校选走了很快成为一件新闻,因为这在整个马桑镇是首例。两年后,曾玉儿从那家艺校毕业,被分配到马桑镇戏班。她来到戏班后,曾先生就从戏班退出了,因为民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父女不同台。”就如同“父子不同席”一样。
几年不见,曾玉儿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脸虽然略显消瘦,但却白里透红,一对长长的辫子,不停地在胸前晃动。曾玉儿来到戏班后,开始跟着赵红英学艺。茂腔本来就是地方戏,这种地方戏必须有人传承,不传承就会断了根,就像浮萍一样,漂着漂着没了影踪。赵红英喜欢教曾玉儿唱茂腔,她喜欢看着曾玉儿一双肉嘟嘟的小手跷着兰花指,就想起自己当年的情形,让她忘记了很多人间俗事。但是曾玉儿有些孤癖,平常不爱说话,除去业务能力好外,和戏班里的人不太接近。平时除了一些演出活动外,她总是悄悄躲在屋里看书。这个时候,戏班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境:一边是我们陪赵红英打牌的吆喝声,一边是在窗口安静看书的曾玉儿。有时候她拿着书,眼睛看着远处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样,她和大家生了隔阂是很正常的事情。有时我会用余光瞥她几眼,她脸上透出一股让人心生怜悯的气质,那种安静是我喜欢的。因为经常走神,我的牌就打得很臭。我们打牌的规矩是,谁输了就往自己脸上贴纸条,几个小时下来,我的脸上就贴满了纸条。曾玉儿偶尔会朝我看几眼,看见我脸上贴满了纸条,她会捂着嘴笑几下,再低下头读书。
曾玉儿住在前面的屋里,与我们住的地方隔了一道墙,墙上有一个豁口。夜晚,当她屋里亮起灯光时,我会越过那个豁口,情不自禁地往她的窗口走去。晚上,除了戏班几盏灯光外,周围一片漆黑。每次看见她灯光下朦胧的身影,我体内的欲望便急速膨胀。有个晚上我听见附近有声音,我立刻在一棵树后躲起来,在暗淡光线下,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悄悄地朝曾玉儿窗口走去。你猜我看见谁了?是初民。狗日的,原来初民也喜欢曾玉儿。但是这个秘密一直藏在我心里。
那段时间,胶河是我们三人的嬉游之地,没事的时候,我们一起来到胶河岸边。春天的河边,树丛里长满淡蓝色花的马唐草、橘黄色花的婆婆丁,还有马齿苋、灰菜、苦菜子、节骨草、萋萋毛等杂草,沙地里跑着一种叫“马蛇子”的小蜥蜴。夏天的天气变化无常,有时天是蓝的,有时是灰色的,蓝色的天空让人感到疏朗,灰色让人抑郁。有时天上有几朵白云,飘着飘着,白云会突然落下一阵雨滴。晚上,月光穿过树枝投在地上,疏疏淡淡的,树丛里,一阵响亮的蝉声过后,又突然静默下来,我们打着手电筒,去找爬在树干上的知了猴,有几次遇上正脱壳的,背部裂开一道缝,露出淡绿色翅膀和几乎透明的身体。我们把知了猴装进瓶子里,带回屋后放在窗上,次日,窗口只留下知了猴皮,幽幽地趴在那里。有时我们就地点火,把知了猴烧着吃,味道奇香。
我第一次演出是在马桑镇的戏台。那天,我们演了两个京剧片段,一段是《穆桂英挂帅》,曾玉儿演穆桂英。另一段是《岳飞枪挑小梁王》,初民演岳飞。《穆桂英挂帅》说的是北宋年间,宋辽征战,杨家将杨宗保为得宝物降龙木前去穆柯寨,与代父出征的穆桂英狭路相逢。穆桂英对杨宗保一见倾心,两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成婚……那天,玉儿头插野鸡毛,手持红缨枪,扮相十分英俊。玉儿演完后初民出场。《岳飞枪挑小梁王》的故事是这样的:小梁王是宋朝一个世袭王爷,不但文武双全,而且有权有势,再加上早打发人把银两送给了主考大人,大有武科状元势在必得。这届武考,皇帝钦点了丞相张邦昌、兵部尚书王铎、右军都督张俊和护国大元帅宗泽做主考大人。先是比文、比箭,岳飞得胜,后比武,岳飞枪刺小梁王心窝并把他挑下马,最后岳飞获得状元。我给他们两人二胡伴奏,那是戏班少壮派在马桑镇的第一次亮相。
那天除去我拉二胡时有一些走调,整个演出都很成功,演出结束后,陈班主当场表扬了我们三个年轻人。
3
在那个娱乐贫乏的年代,戏班演出相当于现在的歌星笑星。我们戏班四处走街串巷,靠山吃山,到了乡村就吃老百姓的百家饭,也算吃香的喝辣的。那些年,我们在马桑镇周围演出了近百场,戏班渐渐在G 城东南乡有了些名气,许多别的村镇也来请我们戏班去演出。但是我们不去县城,因为县城有一个茂腔剧团,剧团有几个名角,他们的强势一直压着我们戏班,我们不能和他们比,所以,乡下就是我们的演出舞台。平时,我们戏班既做“红事”,也做“白事”,而那年最大的一场“白事”是为我爷爷做的。
那个冬天,马桑镇下了一场大雪,胶河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冰冻的声音“咯吱咯吱”的从河面传来。许多孩子开始在冰上抽陀螺,一些老人拄着拐杖来到岸边,颤巍巍地从河面上走过,他们想起年轻时在河里游泳摸鱼的日子,感叹时光只留下回忆和深深浅浅的皱纹。那些更年迈的老人已经不能去看河流冰封的样子了,他们聚集在向阳的墙角,抽着烟,用回忆打发余下的时光,他们谈论五八年大炼钢铁,也说民国、抗日和解放战争这些大的话题,当然,最多的是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这些历经无数冬天的老人已经习惯了过冬的方式,一件陈旧的老棉袄为他们抵御着冬天的风寒,皱褶隐藏了岁月的尘土。有时他们围着一棵老树或者一个草垛,慢悠悠地走着,说着地里的庄稼、女人和孩子,然后在阳光下不断怀想和感念。
几场雪之后,离过年的时间就近了,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乡村就开始有年味了。在马桑镇,乡亲们把小年叫“辞灶”,这一天,母亲系着围裙,开始在院子里宰牲、除尘、炸年食、贴窗花。有几户人家已经开始写对联了,墨汁的香味弥漫在冷烈的空气中,马桑镇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辞灶”过后第三天,我八十岁的爷爷去世了。
早在二十年前,也就是爷爷六十岁时,他就许下一个愿望:他说如今生活好了,我想再活二十年。只是自从七十八岁那年摔了一跤后,他就很少再离开那个土炕,从那以后,爷爷的身体就不太安生,从七十八到八十岁这两年,爷爷都是在土炕上度过的。爷爷平时喜欢听戏,父亲给他买了一个收音机,他平时躺在炕上听戏,偶尔会评判一下谁唱得好,谁唱得差。爷爷还经常听新闻连播和天气预报,前段时间听到要来寒流时,爷爷就不断念叨:又要下雪了,又要下雪了。他说,某年马桑镇下大雪,大雪下了三天三夜,那雪下得大啊,人都没法出门了,冻死了好多牲口。爷爷有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可以说是儿孙满堂,功德圆满,人们都说爷爷是个有福的人。那年初春时,爷爷的气管炎病犯了,连续咳了四个多月,到了夏天又得了痢疾,入冬以后又得了流感,咳嗽就更加重了。他让父亲找曾先生算了一卦,曾先生掐算几下说,家父卦象模糊,看不出征兆。父亲回家后把曾先生的话说了一遍,爷爷听后叹了口气说,哎,那是曾先生不便说破吧。八十多岁的人就像冬天的树叶,已经历了春夏秋冬的季节,早一天晚一天,早晚要落在地上的。那天爷爷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不久就躺下睡了,只是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
爷爷是马桑镇辈分最高的人,他去世后,镇上一大半人要来给他送葬。爷爷的“白事”摆得阔气。那天除赵红英身体不舒服外,戏班所有的人都来了。
在马桑镇,老人去世后通常要举行堂祭。几个乡亲把爷爷装殓入棺后,父亲在堂屋设了灵堂,以待远亲近邻祭拜。堂祭时,除本家眷属外,特请的氏族、邻居代表也要参加,阴阳先生、木工师傅、吹鼓手等各司其职。堂祭的主要日程有:一、清棺:由长女拿着大麻清扫棺内的木屑等杂物,清扫完后放入钱币。二、筛土:由土工将背来的崖坎干土砸碎,筛出细土撒入棺内。三、铺褥:棺土面上铺大麻三绺后,由长子将褥子铺入棺底。四、入棺:由长子替亡者剪断束脚麻缕,随后由氏族老人将亡者之尸仰殓于棺中。五、稳尸:用柏叶或细土包成包,将尸体两侧挤紧,随后是亲人在哀乐声中烧纸、上香。马桑镇办丧事离不开唢呐,堂祭、吊丧、送葬等环节都要吹唢呐,唢呐在祭奠环节中体现了对死者的尊重、哀痛、祷祝等诸多情感,唢呐把这种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有很强的仪式感和感染力。堂祭开始时,陈班主和初民站在爷爷棺木旁鼓起腮帮子,把唢呐吹得“呜啦呜啦”响,屋里突然就有了哭声。哭声是父亲和二叔开始的,先是父亲“爹啊爹啊爹啊”地号啕,接着是二叔耸动着肩膀抽泣,后来是大姑二姑抑扬顿挫的哭声……没多久,哭声逐渐蔓延起来,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宏大了。从屋内到院子里,那些和爷爷有关的和无关的人,都被哀怨的唢呐吹得泪流满面。马桑镇的堂祭规矩是,只要有人来吊丧,家里的女人就要赶紧陪哭。我有三个姑姑,大姑和二姑分别嫁到夏庄和草泊,两个村庄都离马桑镇不远,给她们捎信去不久,两个姑姑就快速赶到了。三姑当年嫁到兰州去了,爷爷去世后,我去邮局给她发了电报,因为路途遥远,三姑短时间内回不来,无法参加爷爷的葬礼。那两天,大姑和二姑陪哭的声音一阵阵高潮迭起,就像我们戏班的茂腔戏一样,情感丰沛且抑扬顿挫。
我一直在爷爷棺前烧纸烧香,浓烟熏得我泪眼婆娑。
天色渐渐暗下来。香炉里冒着细长的青烟,一缕一缕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气味,像水蛇一样游进黑暗里。墙上挂着几张爷爷的照片。我望着爷爷的照片,眼前不断出现小时候陪爷爷去赶集的情景,冬天在雪里捕鸟的情景以及在河里网鱼的情景……自从到戏班以后,我近几年都在外面忙着演出,难得有空儿回来,一年也见不了爷爷几次。爷爷不在了,我得多给他烧点纸钱,让他在阴间不缺钱花。想到这里,眼泪不觉得落了下来。天色渐渐暗下,寒气愈加重了,我拨拨火盆里的烧纸,草纸潮气重,上面呈暗灰色,下面红得透明,用筷子拨开后,一些白灰就飞起来,又慢慢落在我身上。
次日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哭声弄醒了,掀开门帘一看,两个裹头巾的女人已跪在爷爷棺前。我认识这几个女人,她们是镇西街的几个乡亲。这天一直是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度过的。吃过午饭不久,院子里传来一阵吱嘎作响的声音,往外一看,是曾玉儿陪着曾先生来了。父亲赶紧迎上去,拉着曾先生的手说,曾先生可是咱们马桑镇的名人啊,这冰天雪地的能赶过来送我老人一程,我真心谢谢你们了。原来曾先生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后,一定要让曾玉儿陪着他来给爷爷送葬。他对我父亲说,令尊对我有恩,老人归天了,我得来给老人送葬。
听父亲说,当年曾先生被遣回马桑镇时,乡亲们见他家徒四壁的境况,纷纷从家里拿来米面接济他。爷爷当时让父亲给他送去一袋玉米。曾先生记恩,凡是马桑镇老人请他去做“白事”,他都分文不收。当然,他不是谁都可以请去做红白事的,镇上一位干部的父亲去世了,派人去请他做白事,被他当场拒绝了。原因是这位干部在镇上欺负百姓,猥亵妇女,许多人都到镇上去告他。
那天,曾先生召来几个外乡的盲人,为爷爷一起唱丧鼓,那也是我见过场面最大的丧鼓仪式。下午三点左右,几个外乡的盲人颤悠悠地走来,他们大都是五六十岁的样子,面貌清瘦,双眼凹陷。我数了数,加上经常和曾先生说大鼓书的李先生,总共五个盲人。因为天气寒冷,他们都穿着很厚的棉袄棉裤,头上戴着棉帽。他们身后各自背着大鼓、三弦和月牙板,嘴里不断吐着寒气,表情肃穆地在天井里,等待曾先生的召唤。李先生和平时一样,不断地抽烟,有时偶尔把脸凑近曾先生,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丧鼓是马桑镇一带悼念亡者的一种演唱形式。演唱者在灵堂击鼓而歌,故而称为丧鼓歌。演唱者须将亡者生前功德以及人生经历编成唱词,在亡者灵前哀唱,了却亡者最后的心愿。唱丧鼓前得先准备大鼓一张、鼓槌一对、铜锣一面、香案桌一张以及香纸若干。马桑镇的丧鼓有两种,一种是坐丧,通常由一个盲人击鼓,另外两个人对唱。另一种是转丧,这种形式是鼓手在前,守丧的人跟在后面。鼓手围绕棺木击鼓,守丧的人随之合唱。爷爷在马桑镇属于德高望重者,曾先生为爷爷使用了转丧的形式,这是几十年来马桑镇亡者的最高礼仪。
“开场”是丧鼓的固定程式。天黑下来,棺前的长明灯晃晃悠悠的,接着,唢呐“呜呜呀呀”的响了起来。前面是咚咚锵锵的鼓手,后面是是咿咿呀呀的唢呐手。长明灯的微光下,鼓手的鼓槌迅速起落着,唢呐手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乐器吹得“呜呜”响。他们的腮帮子在灯光下一鼓一鼓的。在鼓和唢呐声中,曾先生用高昂的唱腔唱道:
天地开场,日吉时良。鲁班到此,修下华堂。
秀才到此,做篇文章。歌郎到此,开下歌场。
一开一字王,二开永罗金王。三开去海大路,四开孝子回乡。
五开五方土地,六开三关六郎。七开七个仙姐,八开八大金刚。九开扬州的歌鼓,十开唱歌的儿郎。
随后,唢呐声停了。曾先生一人执槌击鼓,另外四个盲人围着棺木,踏着鼓点,边舞边唱劝亡词:
嘣—呛—嘣嘣呛—嘣—呛—嘣嘣呛……
人生幻化总是空,人死犹如一梦中。
嘣—呛—嘣嘣呛—嘣—呛—嘣嘣呛……
人如夜露随风花,人似朝霜见日融。
嘣—呛—嘣嘣呛—嘣—呛—嘣嘣呛……
听完曾先生的丧鼓词,我早已泪流满面。这段唱词高昂悲切,感天动地,把满屋的人弄得痛哭流涕。我父亲在一旁嚎啕大哭,二叔跟在父亲后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自己弄得像唱戏的花脸。大姑二姑因为陪哭嗓子哑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从她们的表情能看出内心的痛苦。
丧鼓仪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曾先生和几个盲人陆续离开了。天空又开始在飘雪,雪花从高空垂直落下,雪花落下的瞬间,我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一种来自天空的声音,隐隐的,却有一种震撼的力量。仪式结束后,屋里突然寂静了,长明灯的火苗在暗影中摇晃着,一缕青烟缓缓升起,在屋里来回盘旋着。我和母亲看得目瞪口呆。母亲凑近我耳朵说,你爷爷这是不舍得离开家。我看见母亲闭上眼睛,嘴里咕哝着什么。一会儿,那缕青烟在屋梁上空盘旋了三圈,又慢慢飘走了。几分钟后,我听到屋脊的瓦片在响,轻轻的几下,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马桑镇有个传说,老人的灵魂升天时,是踏着自家的屋脊离开的。
爷爷“三七”过后,母亲准备了两瓶当地米酒,让我带上去感谢曾先生。曾先生住在曾家巷里,那个巷子很安静,炊烟在细雪中缓缓上升,慢慢消融在蓝色天空里。曾先生家的房门油漆早已剥落,曾经鲜艳的对联被风雨浸蚀得泛着白。我敲响门后,曾玉儿来开门。她看见是我,问,怎么是你?我说,母亲让我来感谢一下令父。玉儿听后笑着说,咱们都是自己人,怎么这么客气呢。说完引我进了屋。
屋里很静,贴近北墙位置有一张书柜,书柜上摆着几本盲文书。柜子左边有一个圆桌,圆桌旁边有两把椅子。墙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留着分头,穿着蓝色的中山装,站在一块屏风前,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从眉宇之间能看出,照片里的人是年轻时的曾先生。我的眼睛在照片和曾先生之间迅速打量着。玉儿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轻轻告诉我,那是父亲高中毕业时照的。
我把母亲准备好的两瓶米酒放在桌子上,对曾先生说,今天是来感谢曾叔叔为了我爷爷送葬的。曾先生生气地说,小平,为你家老人送葬是我曾某应该做的事情,咱们乡亲不能这样,你把东西拿回去。
我说,曾叔叔,这是我母亲的一点意思。
曾先生说,大人的意思就更不应该这样了。
我说,母亲一定要让我把东西留下。
曾先生说,人情我留下了,东西必须拿回去。这是我们这个行当的规矩。
我反复推脱不下,只好把两瓶酒收起来。
我走时,玉儿出门送我。她说,我爹就这样,他从来不收别人的东西,你不要介意。
那天,玉儿一直把我送了很远,我对她们父女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曾先生名叫曾纪升,原是县城第一中学的语文教师,他在早年的一场混乱中失明,后来被遣返回马桑镇。失明之初,他时刻把收音机贴在耳边,以此保持着与外界的联系。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适应了这种状态。某日,一个外乡的盲人来马桑镇说书,曾纪升去听那个盲人说书,回家后一直睡不着。他来回在屋里走动,感觉自己眼前好像有一道光。他听到一把三弦琴从墙上滚落下来,在地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那是父亲去世前给他留下的一把琴。他眼前出现了去世多年的父亲,父亲瘦削的脸满是沧桑,明显比他记忆中的样子老多了。曾纪升想叫一声爹,但怎么也叫不出来。最后他听到父亲说:纪升,你一定记住,这把琴是可以换饭吃的。父亲说完就消失了。第二天,他经过四处打听,终于找到那个外乡盲人,遂拜了师傅,从此开始了说“大鼓书”的艺人生涯。
曾先生回到马桑镇后,未婚妻就离开了他,曾先生一生未娶,玉儿是他的养女。玉儿的身世有些传奇。某日凌晨,曾先生听见有个女婴在哭,他起身穿上衣服,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马桑镇早晨的雾气很重,阵风吹过,露珠“噼里啪啦”落下,打在地下的树叶上。这时,他隐约听到巷口有个婴儿在哭泣,一声、两声、三声,然后消失了。他开始往巷口方向走去。雾中传来有人走路的声音,这时他再次听到有个婴儿在哭,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顺着声音来到那棵梧桐树下,他在树下摸到一个包裹,包裹里的婴儿就是玉儿。
曾先生觉得玉儿是老天送给自己的礼物。从此,玉儿在他的养护下一天天长大。
4
春天来到了马桑镇。戏班屋顶的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冰凌在暖风吹拂下发出隐隐的爆裂声,能够看出冰凌日渐缩短,冰水从冰凌尖上落下,在地上溅出一个个小土窝。夜里偶尔传来冰凌的坠落声,让梦里多了几分凉意。
五一节那天,马桑镇来了一个歌舞团,据说是来自省城的歌舞团。晚上,这个歌舞团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给马桑镇带来一场不一样的演出。那天,我和初民一起去看了那场演出。开场后,几个穿着暴露、脸上涂满油彩的男女在台上跳了一段动作粗鲁、充满挑逗的现代舞。当这些穿着暴露的男女在台上跳舞时,台下一群年轻人发出阵阵尖叫。这时,旁边有几个老年人站了起来,嘴里念叨着“不成体统”,骂骂咧咧地离开现场。现代舞结束后,一个穿超短裙的姑娘模仿齐秦,捏着破锣嗓子唱了一首《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那次演出虽然说不上成功,却给安静的马桑镇带来一阵躁动,连续几天,街头的老人都在谈论那场“不成体统”的演出,也有一些年轻人在路上互相谈论那段现代舞,一个姑娘模仿齐秦那首《外面的世界》,嘴里不断哼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那些天,初民整天闷闷不乐。几天后,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盒录像,里面有一个外国人在唱歌。初民看见我笑着问道,小平,你认识这个人吗?我摇头说,不认识。那你知道迈克尔·杰克逊吗?我又摇头说,不知道。初民立刻露出一丝冷笑。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个人就是迈克尔·杰克逊,他出生于印第安纳州加里市,是一个著名的美国歌手,人们称他为“流行乐之王”,他在美国可厉害了,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从那天起,初民好像着了迷一样,整天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样子,在屋里边唱边跳。跳完后他对我说,咱们戏班得改革了,这样继续下去就完蛋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唱那么土的茂腔,现在外面很多演出,都在唱流行歌曲、跳现代舞了。有一次戏班开会时,初民在会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建议戏班在演出中增加现代舞的节目。他说完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出声。其实我是同意初民的建议的,但看见别人没表态,我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陈班主说,我觉得初民的建议可以考虑,我们以后的演出中要增加现代舞的节目,这个节目就先由初民来完成。听到陈班主这么肯定自己,初民的热情更高了,两天后,他专门去县城买了一副墨镜、一套迷彩服和一盒霹雳舞的录像,在戏班里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样子,一边唱歌,一边兴高采烈地跳霹雳舞。
夏末的时候,我们戏班接了一个活儿,去一个叫吴庄的地方演出。吴庄在胶河北岸,离马桑镇三公里。陈班主在走之前说,这次演出是一个个体户赞助的,现在很多个体户有钱了,这些人有了钱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今天晚上的演出,大家都要把精气神提起来,让吴庄人看看咱马桑镇戏班的实力,也顺便把那个个体户震一下。陈班主说完后,我们每个人背着自己的演出器材,开始从马桑镇朝吴庄方向进发。
那天上午下了一场大雨,我们走到胶河边才发现,河水已经漫上两岸,河里原来的木桥被大水冲塌了。我们站在河边,望着浑黄的河水一筹莫展。这时来了几个农民,他们在岸边嘀咕了几句后,便挽起裤脚开始过河,他们虽然深一脚浅一脚的,但很快就到了对岸。陈班主看着农民到对岸后说,今天晚上的演出不能耽误,我看咱们这样吧,男人先把演出器械带到对岸去,再回来把女的背过去。陈班主刚说完,赵红英就说,对啊对啊,陈班主这个主意好,男人就得在关键时候像个男人。她边说边朝玉儿示意,玉儿立刻跟着说,好,这个主意好。陈班主听到赵红英和玉儿的话后说,那就这样做吧,我们不要再耽误时间了。陈班主说完,我们立刻把演出器械集中起来准备过河。其实这次的演出器械也没多少,一只锁呐、两把二胡、两箱子演出服装和化妆品。我和初民每人背一个箱子,陈班主拿着锁呐和二胡,我们三人选择离对岸最近的地方下水。河边的水流平缓,但走到河中间时,明显觉得水流湍急,脚下站不稳,好在河面不宽,很快就到对岸了。到对岸后,我们又返回岸边,准备把赵红英和玉儿背过去。赵红英见我们回来了,立刻走向陈班主,说,陈班主,咱俩年龄差不多,我想让你背我过河。陈班主是个开朗的人,他说,没问题,我愿意为你效劳。说完,在赵红英前面蹲下,赵红英大大方方地趴在陈班主背上,陈班主背着赵红英开始过河。我和初民看着陈班主背着赵红英,很快就到了对岸,初民扭头对我说,小平,你在后面拿着剩下的东西,我背曾玉儿过去。初民说完,三步两步就来到玉儿面前,转身、弯腰,然后把手伸到身后。他向曾玉儿示意要背她过河。曾玉儿睃了他一眼,她的目光转了一圈儿,又回过头看着初民。初民以为曾玉儿同意自己背她,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这时,曾玉儿使劲挣脱了他的手,大声喊道,张小平,你过来背我。我听到曾玉儿喊自己,心里一阵兴奋,又一阵紧张。我回头看看初民,他的脸拉得像驴脸一样长。我犹豫了片刻,慢慢朝曾玉儿走过去,来到她身前时,我回过身体,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曾玉儿双脚一跳,一下趴到我身上。曾玉儿柔软的身体在我背上热烘烘的,她被风吹动的黑发摩挲在我脸上,我心里像有一只兔子“突突”跳着。那时我真想走得慢点,或者让河面变宽点,虽然心里这样想,但不久还是到了对岸。
上岸后,我们拿起自己的器械,一起朝吴庄方向走去。赵红英和玉儿两人说笑着走在前面,我和陈班主走在中间,初民因玉儿不让他背自己过河生气了,脸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独自走在我们后面。胶河北岸是一片冲积平原,很多村庄被掩映在树木之下。我们走了大约半小时,穿过无数块麦田和洼地,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庄。陈班主兴奋地指着那个村庄说,前面那个村子就是吴庄。
吴庄大部分人都姓吴,请戏班来演出的老板也姓吴,是个养鱼专业户。吴老板这几年养鱼挣了不少钱,养鱼的同时还搞了一个名为“全鱼宴”的饭店,饭店进门是一座假山,东西两个厢房,正面十二间瓦房,东边六个房间接待酒席,西边六个房间可以住宿。
这是夏末的一个傍晚。吃完吴老板安排的“全鱼宴”后,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来到事先搭好的戏台上。戏台前挂着两个300 瓦的灯泡,后面是一张白色的幕布。来看演出的人都是吴庄的村民,他们吃完饭后,从村庄的不同方向往戏台走来。来看演出的越来越多,逐渐把戏台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等待演出开始。自从初民练习过霹雳舞后,戏班的演出都是用霹雳舞开场,这种现代舞容易制造气氛。气氛在演出中很重要,只要开场气氛造起来,后面的戏过渡一下,中间有几个小高潮,这场演出就成功了,这是陈班主多次说过的话。戏班的人化好妆后在后台散坐着,陈班主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看见大家已准备就续,然后示意开始。听到陈班主的指示后,我在后台敲响锣鼓,我们在吴庄的演出开始了。
那天晚上初民用武戏开场,他在锣鼓声中登上戏台,先做了一个亮相后就开始翻跟头。初民在台戏上神情自若,完全没有因为过河的事情影响演出,或者是锣鼓一响,他就把过河的事忘掉了。他在台上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做完后脸不红、气不喘,引得台下一片欢呼。翻完跟头后,初民又跳了一段霹雳舞,在高节奏音乐的伴奏下,初民迅速把现场气氛推到了高潮。
接下来,赵红英唱了茂腔片段《赵美蓉观灯》,这是她多年最拿手的一段戏。这段《赵美蓉观灯》戏文几乎将所有的花灯都写尽了,内容无所不包,从百兽灯到民间传说灯,从海产灯、庄稼灯、百鸟灯、二十四节气灯、昆虫灯,还有八仙过海灯、梁山好汉灯,最妙之处是它从女娲补天唱起,直唱到大宋朝,中间将妲己祸国、孙膑装疯、孟姜女哭长城、楚汉相争、三国故事、隋唐演义、赵匡胤演义、西游记等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以及评书演义都囊括在了戏文中,所用的戏文既活泼又好懂,听起来兴味盎然。当人们听到“鳞刀鱼,赛银叶,旁边走的蟹子灯,扭扭嘴的海螺灯,一张一合的蛤蜊灯,蹦蹦哒哒的蛙子灯,龟呱龟呱的蛤蟆灯”时,台下一片笑声,因为 “鳞刀鱼”是吴庄百姓对带鱼的俗称,而蛤蟆的叫声就是“龟呱龟呱”的声音,家乡人听后都倍感亲切。赵红英一口嘹亮的茂腔,唱得吴庄人乡愁百转,人们分不清观灯人是戏中的赵美蓉,还是现实中的赵红英,只听到台下大声喊着“好,唱得好,唱得好啊。”赵红英唱完茂腔后,接着是玉儿出场。那天玉儿扮演青衣,她玉颜粉黛,人面桃花,从后台迈着轻盈的云步,一步步走上前台,在灯光映衬下,水袖一甩,台下一阵欢呼,再一甩,又是一阵欢呼,接着,她在欢呼声中唱了茂腔《碧玉簪》里的唱词。《碧玉簪》是茂腔传统戏八大记之一,说的是吏部尚书李廷甫之千金李秀英,天资聪颖,秀丽贤淑,其父将她许与好友之子王玉林。李秀英的表兄顾文友,垂涎秀英已久,遂与孙媒婆密定奸计,媒婆暗中偷走秀英的碧玉簪,连同伪造的情书,一并放入洞房……真相大白后,玉林深感愧疚,他赴京赶考中状元后,夫妻终重归于好。玉儿在舞台上的表现行云流水,别有韵味,一举手一投足都好看极了。她的演出成为那天晚上的又一个高潮,台下的年轻人不断叫好,伴随着几声尖利的口哨声。
5
因为那天的演出很成功,演出结束后,吴老板表示要再加一倍的钱,让我们第二天再演一场。陈班主当场表示可以再演一场,我们大家当然也愿意了,因为这样我们等于拿了双倍的钱,还可以在这里大吃大喝,这是戏班多年没遇到过的待遇。吴老板人很豪爽,他说,你们来吴庄演出很辛苦,一定要在这里吃好喝好。陈班主笑着对他说,谢谢吴老板的款待,明天的演出会更好。
次日,吴老板说今天村头有大集,集上挺热闹的,你们可以去看看。吃完早饭后,初民一个人呆在屋里,我去叫他时,他假装没听见,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听音乐。于是,我们四个人从饭店出来,往吴老板说的集市方向走。走了不久,村头出现一个集市,集市上有卖菜的、卖粮食的、卖泥塑的,还有一个耍猴的。耍猴人牵着一只猴子和一条狗,在集市表演耍猴。表演的时候,那条狗一直朝着猴子乱叫,猴子一下跳到狗背上,逮着狗的耳朵狂咬,耍猴的人朝猴子挥起鞭子,猴子又一下跳到耍猴人头上,在他头上撒了一泡尿后,又跳到附近的树上跑了。见此场景,周围的人一阵轰笑。我笑不出来,觉得猴子和狗都很可怜。我拨开人群,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轻轻放在耍猴人面前的瓷碗里。我们往回走时,在村头看见一口老井,井口黑黝黝的,井沿长满青苔,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我捡了一块石子丢下去,井底很久才听到回声。
下午,初民一直躺在床上听音乐,我们四个人在房间里打牌,直到吴庄的夜色降临。
那天的晚饭照样挺丰盛,饭吃到一半时,吴老板从外面进来了。他脸色酡红,身上带着一股酒气,看来已在别的酒桌喝过酒了。陈班主见吴老板来敬酒,从酒桌前站起来,我们都跟着站起来。吴老板客气地说,我来给戏班的各位敬一个酒,感谢你们带来这么好看的演出,让我们吴庄人开眼界了。他说完自己先喝了,我们每个人都端起酒杯,象征性的表示了一下。吴老板敬完酒后,走到赵红英和玉儿中间,两眼盯着赵红英看了一会儿,又盯着玉儿了一会儿,问,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再演一场吗?吴老板说完后,大家你看我 我看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都猜不透这句话的意思。吴老板的目光把大家扫了一圈,然后指着我说,这位年轻人,你先说说是为什么?我先是“哦”了两声,然后看了陈班主一眼,陈班主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说,小平啊,你就大胆对吴老板说吧。我说,吴老板觉得我们昨天的演出很成功,所以让我们再演一场。吴老板听后笑了一下,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又指着我身边的初民问,这位帅哥,你说说看,为什么让你们再演一场?初民不假思索地说,小平刚才说了,是因为我们昨天的演出很成功,老板就加了一场戏。吴老板和刚才一样,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把目光向陈班主看去,我发现他目光里多了几分对陈班主的敬重。他问,陈班主,你怎么看这件事情?陈班主开始的表情很复杂,他知道吴老板不想听我们刚才的话,陈班主想了想说,其实不是我们演出好,是吴老板看见我们戏班的人都不容易,想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陈班主说完后,吴老板微笑着点点头说,还是你们陈班主说话的水平高啊,不愧是马桑镇的才子。说完,他把目光投向赵红英和玉儿,我们以为他想让让赵红英和玉儿回答他的问题。他却把话题一转,说,其实刚才陈班主还是没说对,我看见陈班主脸上露出几分疑惑。吴老板接着说,我早就听说马桑镇有两个美人,没想到今天都见到了,可真是三生有荣幸啊。这样吧,我来敬两个美人一杯酒,我把杯里的酒全干了,你们喝一半就行。吴老板说完把杯中酒一口干了。玉儿看着吴老板把酒杯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她看了吴老板一眼,又看看赵红英。赵红英明白玉儿的意思,她端起酒杯对吴老板说,吴老板,我们一会儿就要演出,何况玉儿平时是不喝酒的,我看这样吧,我喝一杯,玉儿表示一下就可以了。其实赵红英的酒量不大,平常也就是半杯酒,但是她说完,仰头把一杯酒喝了。吴老板朝她伸出大拇指,说,豪爽,这位美女够意思。玉儿看着赵红英喝了一杯酒,她端起酒杯抿了一下就想放下,吴老板立刻朝玉儿靠去,说,这位小美女,这样就不够意思了。玉儿闻到他身上一股酒气,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吴老板的脸色立刻变了,说,怎么?你是嫌老子身上的酒臭?还是不想给我面子?说完抢前一步,把玉儿捂在鼻子上的手拿开。玉儿立刻有些慌了,不小心把酒杯弄到桌子下面,酒杯立刻碎在地上。这一下玉儿就更慌了,她用双手捂住脸,当场哭了起来。在场的人一下蒙了。陈班主在旁边打圆场说,吴老板,我们今天是为演出来到这里,咱们也是第一次合作,玉儿平时是不喝酒的,这样吧,玉儿的酒我替她喝了。吴老板看了陈班主一眼,不依不饶地说,不行,她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这个乡下人。说完又拿来一个酒杯,在杯里倒满。他抓着玉儿的手,一定要逼她喝下杯中酒。玉儿再次为难地说,吴老板,我确实不能喝酒的。吴老板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他再次把酒杯端到玉儿嘴边。这时我有些急了,想上前去挡住吴老板,我刚往前迈了半步,初民从身边走来,把吴老板拉到一边说,吴老板,我很感谢你对我们戏班的支持,也很敬重你这样有事业心的人。咱们好在都是男人,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我看这样吧,咱们两人赛一下酒,可以吗?吴老板被初民搞得有些下不了台,就顺着初民的话说,哦,好,好,那咱们就赛一下酒。你想怎么赛?初民说,我先喝三杯,你跟着喝三杯,怎么样?吴老板说,好的,那你先喝。初民说,你这里还有更大的杯子吗?吴老板用疑惑的眼光问,你觉得这个杯子小了吗?初民说,这个杯子是小了点了,喝了不过瘾。吴老板回头对一个男服务员说,去拿六个半斤的酒杯来。服务员很快从柜台上找来六个大杯。初民对男服务员说,把酒倒满。服务员望着吴老板问,老板,是要这样吗?吴老板骂了一句,屁话,倒满。服务员启开三瓶老白干酒,依次把六个酒杯倒满。大家望着满满的六杯老白干酒,眼里露出复杂和惊讶的表情。初民端起酒杯说,好,按刚才我和吴老板说的,我先喝为敬。说完,他把头一仰,喝完一杯,又端起另一个酒杯,头一仰,喝完第二杯,初民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钟喝完了三杯酒。吴老板被初民喝酒的样子吓着了,但他又不能丢面子,他慢腾腾地喝完两杯酒,在喝第三杯时,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演出开始前,初民因为喝多了酒,回房间去睡了。
那天晚上,因为被初民的行为感动,我一个人在后台含着眼泪,使出浑身的力气敲响锣鼓。我把锣鼓敲得山响,“咣咣咣,咣咣咣,”我们在吴庄的第二场演出开始了。
虽然我们在酒桌上和店老板有些不愉快,但晚上的演出还是成功的。演出结束后,戏班的人已经累了。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窗外传来虫鸣、狗叫、孩子哭以及一些奇怪的声音,这些声音把吴庄的夜衬托得更深沉。我听到窗口的泡桐树叶不时掉下来,在地面发出“噗”的一声响。后来我不知啥时睡了,却是噩梦不断。我梦见白天的耍猴人出现在眼前,那只猴子突然朝我扑来,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我的胳膊血流不止,我起身就跑,跑着跑着,眼前出现一口井,好像是白天看见的那口井,井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个动物在井底,我刚想转身,那个动物突然从井底爬出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望见外面到处黑黢黢的。
早晨醒来才知道出事了:那天凌晨二点多时,玉儿被人强奸了。事情发生后,派出所来人把饭店的人都带走了,审讯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强奸犯就是那天晚上倒酒的男服务员。
6
玉儿的事件在戏班投下一道阴影。从吴庄回去后,我们休息了很长时间。那些天,我和初民突然变得陌生了,我们俩脸碰脸也不说话,他背着身在电脑上看碟片,我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有时我俩甚至互相躲避,他在屋的时候我就走到外面,我在的时候,他也找个理由出去。戏班失去了平时的热闹,变得异常安静,
时间过得很快,中秋节马上到了。每年的中秋节,我们都要给乡亲们献上一场节目,这是戏班多年来的例行演出。离中秋节还有几天时间,陈班主让我们把节目熟悉一下,准备中秋节晚上的演出。虽然玉儿的事件已过去两个多月,但在我们心里,这事仿佛就在眼前,每个人心里都对演出有抵触,但大家还是按照陈班主的要求,各自收拢心思,开始准备自己的节目。中秋节傍晚,马桑镇再一次澄澈起来,先是在夕阳下闪着光芒的草垛,然后是厚重的门扉和整齐的院落,到处都笼罩在秋天的肃穆中。一轮圆月挂在戏台上空,仿佛一张失血的脸。平时演出前三个节目的顺序是,初民霹雳舞后面是赵红英的茂腔,然后是玉儿的大鼓书。但是玉儿出事以后,一直没来戏班。那天,初民无精打采地跳了一段霹雳舞,霹雳舞还没跳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警笛声,尖锐的警笛声在夜晚特别刺耳。很快,一辆警车朝戏台方向驶来,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就当初民表演结束,向观众鞠躬准备下场时,两个警察冲上戏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扭走。
这时场面顿时乱了,人们的情绪都很激动,纷纷站起来质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初民被带走后,留下一个混乱的现场和面面相觑的观众。那天晚上的演出刚开始就结束了。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原来事情出现了反转。那个服务员在审判时突然反供,否定了对自己强奸的指控,并与几个老乡一致指证,初民才是那天晚上的强奸犯。
从玉儿事件开始,到初民被警察带走,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戏班遭遇了从没有过的困境,这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的。天一入秋,气温很快就凉下来。一个晚上,有人敲响我的房门,开门一看是玉儿,我差点说出,怎么是你?她看出了我的诧异。我把她让进屋里。多日不见,玉儿突然变得很憔悴。我们在沉默中对视了片刻后,她问:我是不是不该来找你?
我说你随时都可以来,我知道你会来。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她背身的时候,我发现她一只手在抹泪。
我说,我一直想去看你。
她没说话。沉默,久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说,其实我来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告诉你,我要离开马桑镇了。
我的心突然沉了一下。我想起前些天赵红英对我说的一件事,她说,你知道玉儿最近在相亲吗?我说不知道,我没听说啊。赵红英说,我也是刚刚听说的,有人给玉儿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当兵的,她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
哦。我的心又沉了一下。
曾玉儿是秋末离开马桑镇的。那天下午,我去马桑镇车站送她,远远看见火车来了,是一辆绿皮火车。在站台上,我和她都没说话。玉儿上车前回头看了我几眼,然后一步步走上火车。火车开了,她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火车发出尖利的鸣叫,一直往西开去,她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火车消失后,我在站台上抽了一会儿烟,觉得刚才的情景仿佛一个梦境。
玉儿走后,我常坐在戏班空荡荡的屋里,看着那些鼓呀锣呀躲在暗淡光影下,像是些委屈的孩子,它们很久没发出“咚咚锵锵”的声音了,因为戏班很久没有演出了。那段时间,我喜欢听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水珠不断沿着玻璃向下流去,仿佛这些雨落到心里,这时会莫名颤抖一下。
那年冬天,赵红英得了一场病,她经常咳嗽。她找到一个当地的老中医看过,医生说她演出时用嗓过度,阴阳失调,得调养身体。回来后,她去药房抓了很多中药。从冬天开始,我常看见赵红英在院子里煎药,她在马扎上跷着兰花指,把细碎的木柴并在一起,慢慢续到燃烧着的微火里,药罐发出“噗噗”的水蒸汽,一缕缕苦香的中药味在空中散去。病了以后,平时喜欢吊嗓子的赵红英变得安静了,屋里连打牌的声音也没了。到来年暮春,赵红英的身体渐渐恢复,她白天又开始吊嗓子了,只是再没听到她打牌的声音。
有一次,我听到了外面传来一阵二胡声,声音时有时无。我披上衣服出了门,绕过一条小路朝声音方向走去,这时声音消失了。我倚在树上听了一会儿,不久又一阵二胡声传来,我发现声音来自胶河岸边的树林里。我一直朝声音的方向走去,走近时,看见陈班主坐在树下拉二胡,他的神情那么专注,只是头发比过去更长了。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赵红英。
夏天的时候,因为收入入不敷出,戏班被迫解散了。戏班解散后,我离开了马桑镇到B 城打工。B 城是一座海滨城市,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生活一直不顺利,每天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在找工作的路上。几个月以来,我陆续参加了十几家公司的招聘,结果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后来我找到一个酒吧,在那里当音乐伴奏,虽然挣钱不多,但勉强可以度日。酒吧老板姓宋,这人是个画家,平时一边开酒吧,一边画画。墙上挂着许多他临摹莫奈的油画,其中一幅是《睡莲》,另一幅是《日出•印象》。宋老板临摹了多年莫奈的油画,一幅也没卖出去。某日,一个煤老板带着情人来喝咖啡,煤老板的情人看到墙上那幅《睡莲》后,一直目不转睛。煤老板扭头问宋老板,你有多少这样的画?他说有三十多幅,煤老板说我全要了。煤老板给了他多少钱我不清楚,反正他拿到钱后决定不开酒吧了,要去世界各地旅游。酒吧关门后,我再次失业了。
那年的春节快到了,因为没有事情做,我只好先回马桑镇过年,想过完年再找工作。高铁开行后,马桑镇车站就停用了,我每次回家都要从G 城下车,再坐公交车到马桑镇。县城的公交车不像大城市,车上只有五个乘客。公交车像拖拉机一样,不时发出轰鸣的声音,却总是慢悠悠的,一直跑不出速度。两个小时后,公交车在马桑镇停下。马桑镇很安静,街上没几个人,当年的戏台已经拆了,戏班门前的梧桐树不在了,只留下一个粗大的树根。戏班的四合院被一家纸箱厂租用了,院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
那天是小年。在我的记忆里,以往小年过后,马桑镇的人们就开始忙年了,这个时刻,母亲从灶间走了出来,头上戴着一方旧纱巾,腰上系着一领带花边的围裙,她在灶间开始做饽饽(馒头)、贴灶码、糊窗纸。这次回马桑镇,却发现节日的气氛淡了许多。街上唱戏的没了,耍灯影的没了,甚至卖泥塑、剪纸、年画的也没了。
那年春节过得不开心。母亲总是问我谈女朋友了吗?
我说谈了一个女朋友。
母亲说,怎么没一起回来呢?
我说,她回老家去了,明年带她一起回来。
母亲说,你们明年一定要一起回来啊。
我说好的,明年我们一起回来。
其实我是骗母亲的。我在B 城谈过两个女朋友,短暂相处后,女朋友发现我是个外地人,在B 城没房没车,很快就和我拜拜了。
在马桑镇过春节,唯一没变的习俗是拜年。初一天刚亮,乡亲们便开始拜年了,人们在寒风中相互问候着、祝福着,彼此说些五谷丰登、财运亨通的吉祥话。早晨吃过水饺后,我去给几个长辈拜完年,想起应该去给曾先生拜个年。在玉儿那件事情发生后,我很久没见曾先生了。想到这里,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往曾家巷走去。曾先生家的房子在曾家巷尽头,房子灰砖青瓦,看上去已经很旧了。我走上前发现门是锁着的,敲了几下也没有回应。
往回走时遇到一个老人,我问,曾先生不在这里住了吗?
老人说,曾先生已经搬走了。
我问,曾先生搬到哪里去了?
老人说,搬到他女儿那里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我在心理嘀咕着。从曾家巷出来后,在巷口遇到一个同学,他和我寒暄之后问我,小平,你知不知道那个案子出现了反转?
什么案子出现了反转?
看来你真不知道啊?就是当年吴庄的强奸案啊。
那事不是早就结案了吗?
那是个冤案。你们戏班的初民是被别人诬告了,吴庄的村民作了假证。
这么说,初民是被别人诬告的?
他是被别人诬告的。现在,真正的强奸犯被捕了。
啊?那真正的强奸犯逮到了吗?
当然逮到了。就是那家饭店的吴老板。
……同学还说,后来,发生强奸事件的饭店起火了。那场火很大,把整个饭店全烧了。公安派人查了很久,也没查出起火的原因。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脑袋嗡嗡响。我的手在风里颤抖不已。我连续抽了三支烟。同学走了之后,我赶紧找出初民的电话打过去,提示音说“这个号码是空号”,我反复打,得到的回答都说“这个号码是空号”。
7
过完春节后,我再次回到B 城找工作。我把简历投给几家招聘公司,每次都是石沉大海。看来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思来想去之后,我最终投奔了舅舅家的表哥。表哥在B 城算是个有钱人,他开了一家酒楼,上下三层,整天歌舞升平的。表哥知道我胸无大志,他对我说,来这里吃饭的都是有品位的人,如果有人喜欢听二胡,你就给客人拉一段,没事的时候就帮我看看门。你听,有钱人说话就是牛逼。那时我晚上没事时经常上网,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两年前的一天,我无意间搜到一个名叫“素衣琴客”的博客,上面写的是一些早年学艺的感想,其中有几篇日志是写一个戏班往事的。我从他的文字间捕捉到一丝初民的信息,我给他留言,称自己是一名古琴爱好者,欲与“素衣琴客”交流琴艺,但他一直没有回复我。一次,我去参加一个“古琴论坛”,那个论坛是由B 城古琴协会组织的,活动期间,我发现对面有个人似曾相识,他头顶扎了一个发髻,穿一身灰色长衫,眉宇之间和初民神似。活动结束后,我过去和他打招呼时问,先生好像是马桑镇人吧?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眼睛突然闪出一阵光芒。
你……是……张小平?
我握着他的手说,初兄,我们多年不见了。
他说,是多年不见了。我们分别有十几年了吧?
我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初民从监狱出来后就去了南方。他在广州打拼多年后又回到北方,现在B 城东部一座山谷隐居。
我是在一个下午去造访他的。那天的天气很好,去那座山谷方向的公交车少,经常半小时一辆,我等了很长时间,才坐上开往山谷方向的公交车。公交车在郊区公路上行驶着,过了王沙路后,窗外出现起伏的山影。那座山谷两面是低矮的山脉,近处树木间散落着一些房屋,在云雾的背景下,像宣纸上晕开的水墨,洇染出毛茸茸的轮廓。按照初民的提示,我下车后沿山路走了半小时,远远望见他在一栋房前朝我招手。
那栋房子是由石头砌成的,北面三间正屋,东面两间厢房。东侧厢房前有一棵梨树,西侧梧桐树下有一个炉灶,灶口上有个水壶,燃烧的炉灶上,水壶“噗噗”响着。初民掀开门帘引我进屋,里面是个不宽敞的房间,有七八平方米,窗口摆着一架古琴,地上铺有草编的垫子,右侧放着蒲团,左面放着香炉和一本琴谱。
彼此问候之后,初民对我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当年他离开马桑镇后,在一个音乐学院进修了两年,学完后就在广州一个文艺团体当琴师。那些年,在广州文艺团体当琴师,一年能拿三四十万的年薪。他到广州后的第三年就结婚了。结婚后,妻子经常督促他趁年轻多赚些钱,有了钱就可以住大一点的房子,开好一点的车子,但在初民心里,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们婚后不断为了赚钱的事情吵闹,俩人不到一年就离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出现一丝茫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问他,你是不是一直想着玉儿?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说,当年我看见你趴在窗口偷看玉儿。
他笑着说,我也发现你趴在窗口偷看她。
他说完后,我们俩相视笑了起来。
他说,小平,玉儿是个好女孩,没想到咱们俩都没把她保护好,让她在眼皮底下被别人糟蹋了,最后只得远嫁他乡。半晌,他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当年从局子里出来后去看过她,我们在她生活的城市吃过一次饭。那一年,她已经生了孩子。
我问,你去看过她?她过得幸福吗?
他说,玉儿过得不幸福。我就是见到她之后,才决定离开马桑镇,去南方打工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来山里住了?
他说,我那些年钱来的特别快,没几年就觉得自己衣食无忧了,但婚姻让我受了伤害。离婚后,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觉得赚钱是件没意思的事情,后来我辞了那份工作,就来到山里住了。来到这里后,自己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我每天太阳出来就起床,活动一下筋骨,然后泡茶看书。天气好时去山里走走,平时就在蒲团上坐禅沉思,或伏案弹琴。
他沉默片刻后说,我给你弹一段琴吧,说完走到窗口的古琴旁。初民端坐在琴前,眼望远方,双手抚琴,一阵幽雅的琴声从琴弦上飞出。我虽不太懂古琴,但从音律中能够听出一丝伤感。那个下午,山谷特别寂静,能听到树叶从树枝脱落,在空中旋转着慢慢落下,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