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迦陵词》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2023-09-01王毅
王 毅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
陈维崧(1626—1682)是清初词坛名家,阳羡词派的领袖,由于其《迦陵词》的高度成就,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重视。总体而言,《迦陵词》的研究自1962年由钱仲联先生率先展开,其《论陈维崧的湖海楼词》对于陈维崧词作了一个简单的概论,包括存词数量、主题内容以及艺术特色,奠定了陈维崧词研究此后六十年的大体研究思路[1]。六十年来,关于《迦陵词》之研究著作及专题论文不论是在数量、质量,抑或是在研究视角、研究深度方面均有所提高、创新与深化。现如今,对于陈维崧其人、其词的研究有了明显的进步,而研究工作过程中也出现了新的问题与挑战,那么对过往研究的回顾必不可少。笔者不揣谫陋,对既有研究予以梳理,并对存在的问题与发展趋势发表看法,以求教于方家。
一 1963—1996:《迦陵词》 研究的起步与研究范式的确立
自1963 年至1996 年,这三十余年间,学界关于陈维崧词的整体研究并不算热门,仅有七篇论文及一篇学术专著,这一阶段的研究尤以严迪昌先生《阳羡词派研究》的面世而达到了一个阶段性的高度,并确立了此后《迦陵词》的研究范式。
郑孟彤《论陈维崧的词》明确了陈维崧词地位上要高于朱彝尊一筹,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分析其豪放词风主要表现在对故国之思的词作和农村词两方面。同时,郑孟彤并没有忽视迦陵词中清新婉丽的词作,兼具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艺术特色上善于提炼和运用接近口语的语言入词、善于运用前人语句入词、善于运用散文句法入词。目前大部分关于陈维崧词词风和艺术成就的研究成果并没有能够超出该文的范围,因此该文可谓是陈维崧词研究史上重要的成果[2]。马祖熙《论〈迦陵词〉——纪念陈维崧逝世三百周年》是作者在早年师从詹安泰先生时就开始构思,直到20 世纪80 年代才刊出的专题论文。该文主张陈维崧师从百家,镕苏、辛、周、姜、史为一家,既有龙拏虎跳、俊爽沉雄的笔调,又有清凄婉隽的格韵,具有大气魄与惊人的创造力,早已超越了苏辛[3]。严迪昌《论阳羡词派》(发表于1983 年全国第一次词学讨论会)主张陈维崧、蒋景祁、曹亮武等阳羡词人词学宗尚相同,且具有类似的词风,实际上已经形成了阳羡词派,但长时间以来受到了词史的忽视,此文是《阳羡词派研究》的提纲。周旻《试论陈维崧的词》分析了陈维崧词的主题内容并比较了他与朱彝尊、纳兰性德三个人小令的特色。该文最大的贡献在于“开疆辟远,自成流派”一节,将陈维崧豪放之风与朱彝尊的浙西词派、纳兰性德的“性灵”词风对立开来,与严迪昌《论阳羡词派》阳羡词派客观存在的观点相应和[4]。狄松《辛弃疾、陈维崧词风之比较》注意到虽前人将陈维崧词风与辛弃疾词风画上等号,但是文学史上有陈维崧词的一席之地,必然有其特殊性。该文首先承认陈维崧词词风直接受辛弃疾影响,有共同的艺术风格,但二人在艺术境界上却有不同的特点,辛词的艺术境界更高[5]。黄天骥《朱彝尊、陈维崧词风的比较》系统地将陈维崧与朱彝尊二人的词作进行综观比较,认为陈词豪宕横霸,朱词委婉深挚。二人的词相同之处在于敢于努力突破封建陈旧传统的束缚,但二人在审美趣味上呈现出较大的差异,陈词锋芒毕露,而朱词注重技法上的“师古”[6]。除了本土研究外,日本学者清水茂的论文《陈维崧的词》考证了陈维崧词流传的早期版本,从版本的角度对陈维崧词的刻印与传播进行了梳理。清水茂还探讨了陈维崧词的用调和用韵,证明陈维崧严格遵守词体创作规范,为万树《词律》的整理创作作了预先的实践。该文还有一个亮点就是已经开始论及陈维崧的词学观念,认为陈维崧已经在理论中将词的地位提升至与诗一样的地位,是清代词学实际的开创人,但是这种评价事实上还是过度抬高了陈维崧的文学史地位[7]。
严迪昌的《阳羡词派研究》是在他1983 年参加第一次全国词学讨论会所提交的《论阳羡词派》的基础上完成的十七万字学术著作[8]。该书具有以下学术贡献:第一,系统地考证了具体形成阳羡词派的词人。严迪昌先生从《荆溪词初集》所选的96 人中除去吴俨、吴炳、卢象升、路迈四个明代词人和附选中的四个“名宦”词人,得出时限在康熙二十年(1681)之前属于阳羡词派的词人88 人。另外,严迪昌又从刊刻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的《瑶华集》中找到未见于《荆溪词初集》的阳羡词人储福观、吴渊、吴沄、陈长庆四人,从《宜兴旧志》中又找到徐玑,总括出阳羡词派发展至康熙二十五年(1686)的共93 人。第二,从词史的角度梳理了阳羡词派由兴起到衰落的发展过程,严迪昌认为从顺治十五年(1658)到康熙七年(1668)为期十一年,为阳羡词派的形成初期;康熙八年(1669)到康熙十七年(1678)为期九年,为阳羡词派鼎盛中期;康熙十八年(1679)到康熙三十年(1691)为期十三年,为阳羡词派衰落期。第三,关注到阳羡词派创作高潮时所收获的一次自我巡阅、鼎盛期的历史性总结——大型地方性词选《荆溪词初集》。清代的词选往往有开宗立派之立意,其序跋、选词标准、评语皆有研究之价值。第四,综合地对阳羡词派词论进行探讨,认为其是清初最具新意的一家理论主张,也是清代最早自成体系的词学观。严迪昌将阳羡词派的词学理论主张分为三个方面:力尊词“意”的本体功能论、独崇真情的风格兼容论和情韵兼求的声律论。第五,对词史中关于陈维崧的尚且存疑的诸多命题进行个案分析,如“朱陈”并称是否合理、陈维崧家族的仇人是谁、陈维崧生卒年等。该书论证翔实,对许多问题都具有新见,是陈维崧词研究史上无法绕开的具有开创意义的力作。
二 1996 年至今:多维度的《迦陵词》研究局面
1996 年之后,陈维崧词研究逐渐走向了热门,一方面清词的经典化使得学者意识到需要对清代词史中的重要坐标进行确定,清词大家的研究变得越来越迫切;另一方面,陈维崧本人的一生遭际与词作的独特艺术风格极具魅力,也富有值得深入挖掘的价值。这二十多年的陈维崧及其词的研究形成了一种风潮,公开发表的学术著作、期刊论文和学位论文层出不穷,主要是围绕以下几个问题展开的研究。
(一)陈维崧词的整理工作
1.陈维崧清代刊刻的词集
陈维崧早期词作多经自己删减,目前能见到的就是邹祗谟、王士禛合编的词选《倚声初集》中收录的词作39 首。这39 首词作一大半是沿袭花间、草堂余风的作品,是陈维崧早期师从陈子龙模拟云间词派词风的产物,时间跨度大致是明末到顺治末年。陈维崧词集的第一次正式结集是康熙五年(1666)的《乌丝词》,此后孙默在康熙七年(1668)选编《国朝名家诗余》时编入了《乌丝词》,这是陈维崧生前唯一面世的词集版本[9]。陈维崧逝后,蒋景祁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前后将其词稿付梓刊刻,名为《陈检讨词钞》。康熙二十八年(1689),陈维崧的四弟陈宗石刊刻患立堂本《迦陵词全集》三十卷,收录迦陵词一千六百二十九首。乾隆六十年(1795),陈宗石之孙陈淮在陈宗石“患立堂”本《陈迦陵全集》所收词作的基础上刊刻“浩然堂”本《湖海楼全集》,包括词作二十卷,共一千六百一十四首,有乾隆六十年浩然堂刻本。
2.目前的陈维崧词集和词选整理
2010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以陈宗石康熙二十八年(1689)“患立堂”本《陈迦陵全集》为底本,并参校了其他版本与众多清代诗、词、文选后,整理、校对、辑佚、标点并出版了《陈维崧集》[10]。就诗而言,《陈维崧集》主要收录的版本是《湖海楼诗集》,编年自顺治十八年始,而顺治十八年之前的诗作,大多见于稍晚一些的康熙六十年所刊刻的《湖海楼诗稿》,其中的部分诗作收录入《陈维崧集》的“补遗”中,绝大部分诗作未能收录。就词而言,上海古籍本依然有着缺漏,《倚声初集》中收录陈词39 首,其中30 首未被收录于后世词集,但是在本书的补遗部分并没有将这30 首一网打尽,而遗漏了《踏莎行》(睡晕痕微)。相较之下,《全清词·顺康卷》搜录得更为齐全。此外,南开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藏有一部《康熙年间手抄稿本三色汇评迦陵词》并于2009年影印出版[11]。手稿本《迦陵词》为陈维崧随身之物,整体体例上按照“八音”编排,分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册,每册卷首书名均是名家所题,分别是李放、李准、冒广生、孝胥、陈曾寿、朱孝臧、胡嗣瑗和温肃八人。本词集收录词作一千四百首左右,还用红、黑、蓝三色记录了历代词评一千八百余条,是丰富且鲜活的第一手资料。
目前已经公开出版的陈维崧的词选则有以下三个版本。
(1)《迦陵词选》,由马祖熙先生笺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 年出版。该词选共分四卷,卷一选小令38 首,卷二选中调19 首和长调11 首,卷三选长调31 首,卷四选长调24 首,共计所选词作123 首。后有附录,包括《清史稿·陈维崧传》《宜兴旧志·陈维崧传》以及诸家序跋与评论。
(2)《陈维崧词选注》,由梁鉴江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出版。本书不分卷,根据陈乃乾先生的《清名家词》中的《湖海楼词》选取了104 篇词作,一一注释。所选词作与马祖熙所选有很多重复之作,但每首词前均有简单说明,有助于对于词作的整体把握。
(3)《陈维崧选集》,由周韶九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出版。本选集分为词选、诗选、骈文选、散文选,是一部综合性的陈维崧作品选。周韶九按词调排列,共选陈维崧词113 首,对每首词中作者的内心情感进行了细致分析。在附录中,有周韶九所作的一篇陈维崧的年谱,周韶九是学界第一个为陈维崧做年谱的学者。
(二)陈维崧本人、家世及交游考证
1.陈维崧年谱
前文提及,最早为陈维崧做年谱的学者是周韶九,在其《陈维崧选集》后有《陈维崧年表》一文[12]。该年谱只能被称为一个简谱,简要概括陈维崧的行状与交游。在此基础上,学界内有学者开始致力于《陈维崧年谱》的撰写,成果颇丰。
(1)《陈维崧年谱》,陆勇强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出版。这部年谱的价值在于其研究的深入和显示的时代的若干真实样相以及陈维崧复杂的心理活动。但在参校的诸多迦陵词的版本中,未见南开图书馆古籍部所藏的手稿本《迦陵词》,十分可惜。
(2)《陈维崧年谱》,马祖熙编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出版。这部年谱较陆谱简略,但贵在作者马祖熙深入考究陈维崧之家世,根据《重刊宜兴旧志》《清史稿》《迦陵文集》等材料编了陈维崧家族世系表,从陈维崧高祖陈宪章始,到陈维崧子辈共六代,将家族六代主要成员的经历一一作了简单的考证。
(3)《陈维崧年谱》,周绚隆著,人民出版社2011 年出版,后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 年再版(体量精减,仅保留年谱部分)。这部年谱在三部年谱中体量最大、参考资料最为翔实。此书主要分为三个部分,《陈维崧传论》《陈维崧年谱》以及附录的四篇早年发表的探讨陈维崧词作的论文。年谱部分,具有以下特点:第一,周谱最大程度地将陈维崧的诗、词、文进行了系年工作。第二,对陆谱和马谱中一些系年进行了更正与探讨。关于陈维崧被吴伟业冠以“江左三凤”称号的雅事,其具体编年是不详的,陆谱将此事定在顺治九年(1652)[13],马谱则系之于顺治八年(1651)[14],而周谱则将此事系年为顺治十年(1653)三月三日,慎交社与同声社在苏州虎丘举行大会并推选盟主吴伟业为文坛领袖。当日陈维崧与彭师度即席赋《上巳篇》,因此得到吴伟业“江左三凤”的美誉[15]。综合三部年谱来看,还是周谱的论述符合逻辑,更具有说服力。第三,周绚隆挖掘利用了各地的家族文献、地方的文献如《亳里陈氏家乘》《冯氏世录》《即墨杨氏家乘》等资料,完整再现陈维崧家族的成员概况、家风情况以及陈维崧漂泊河南时期的交游。第四,周谱中尚有与其他二谱可商榷的地方,如陈维崧与龚鼎孳在冒襄家中会面的时间问题。周谱引冒襄《同人集》中龚鼎孳诗《中秋前二日过辟疆老盟翁寓楼下留饮》断定二人见面为中秋前二日,即农历八月十三[16]。但陆谱同引同一首诗但题目却变为“中秋前一日”,即八月十四[17]。张晖认为可能有引文错误或者版本问题等纰漏,孰是孰非似乎无法定说[18]。笔者检索《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中的《同人集》卷六,发现的结果是“中秋前二日”[19],由此来看,周谱的可靠性较大。
2.陈维崧家世考证
早在2006 年出版的陆勇强的《陈维崧年谱》中就已经有对陈维崧族人的简略考证,最早追溯至南宋的陈傅良,然后就是从陈维崧的曾祖陈一经、祖父陈于廷、父亲陈贞慧、母亲汤氏、庶母时氏以及同辈的兄弟四人、妹妹二人进行简单的考证,但是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谱系观念[20]。到了2007年马祖熙的《陈维崧年谱》中开始有了谱系观念,视野也拓宽到了陈贞慧的兄弟们,包括贞达、贞裕、贞贻等人。
除了年谱中的家世考证,部分论著中也涉及陈维崧的家世考证。邢蕊杰的《清代阳羡联姻家族文学活动研究》以联姻家族作为切入点,探讨清代阳羡地区家族之间文学共同体的形成、成就及影响[21]。在此书的第二章《阳羡文化家族联姻的特征与意义》第一节《清代方志、谱牒中的阳羡文化家族群像》中,对陈氏家族进行了简要的梳理,第二节《清代阳羡文化家族的联姻及其影响》中对陈氏家族的婚嫁进行了探究,发现陈氏与当地吴氏、曹氏、万氏、卢氏等家族均有姻亲关系。
刘伟的《康熙年间手稿本〈迦陵词〉研究》第一章《陈氏家族繁衍脉络考》对陈维崧家世有了更深层与细致的考证,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第一,确定了陈氏家族从永嘉地区迁徙至宜兴湖南的关键人物并非陈傅良,而是其裔孙陈仓四(承先公)[22]。周绚隆所作《陈维崧年谱》将陈氏家族北迁的时间定为南宋末年[23],但刘伟通过《亳里陈氏家乘》和陈维岳的《家风赋》记载,将时间定在元初。第二,前人关于陈维崧家世的研究往往起于陈傅良或者陈宪章,但是二人中间所隔近十三世,无人考证。刘伟以南宋陈傅良为远祖,元初北迁后至宜兴的陈仓四为第一世,对共十七世宜兴籍陈氏族人进行了考证,然后以陈维崧的四弟陈宗石为商丘陈氏第一世,对往下的七世也加以考证。
除此之外,吴春彦《明末清初阳羡陈氏曲家考辨》认为,明末清初陈氏曲家行迹有其特定的时代、地域、家族成因,在此时期江南曲家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该文细致考证了陈氏家族几位曲家的生平,包括陈维崧祖父辈的陈于鼎、叔父辈的陈贞贻和陈贞禧以及同辈陈维嵋[24]。
3.陈维崧交游考证
陆勇强、马祖熙、周绚隆三位先生的《陈维崧年谱》中均有涉及陈维崧的交游,但大多零散,不成体系,这主要是为了配合年谱的体例。除此之外,有关陈维崧交游考证的相关研究成果有:姜鹏的论文《陈维崧“如皋八年”交游考:清初吴文化视域下文坛的多层次心态》。该文将这八年交游的上百文人分为四类:隐逸之士,以毛先舒、侯方岳、孙默、董以宁为代表;故旧子弟,以吴孟坚、方膏茂为代表;贰臣显贵,以龚鼎孳、吴伟业、周亮工为代表;新朝闻人,以王士禛、王世禄、宗元鼎为代表。作者对陈维崧“如皋八年”的交游人物的整理勾勒出当时文人的风貌,追寻文化在修复文人心态中的作用[25]。
(三)陈维崧词研究
陈维崧词体创作与理论等方面的研究是自1996 年之后词学界研究的热点,研究思路基本是在钱仲联、黄天骥、严迪昌等前辈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行拓展的。总的来看,陈维崧词的研究主要还是围绕主题内容、艺术成就、词风和宗法对象、词学理论、接受情况五个方面展开的。
1.陈维崧词的主题内容研究
论著方面,苏淑芬的《湖海楼词研究》将陈维崧词分为五类:“今古事,堪悲诧”的家国之思、“今年米价减常年”的社会词、“铜官绮丽”的风土民情词、“香词一奁,人间那得”的妇女词和“诸弟隔,羁鸿唱”的昆仲词[26]。
期刊、会议论文方面,周绚隆的《实用性原则的遵循与背叛——陈维崧题画词的文本解读》从作者自我经验介入词中的两种不同方式和纯题画词实用功能的表现形式三个方面对迦陵题画词进行解剖,认为陈维崧对此类题材最大的贡献是在创作中引入他的自我经验[27]。曹清华《陈维崧词的时间意识的表达》聚焦于陈维崧的怀旧、吊古词,研究两种题材中所深含的不同的时间意识,认为陈维崧建构了两种不同的时间意象,承载着词人作为一个正统文人的道德想象和追求[28]。周绚隆《拟物写形与抒情的符号化倾向——陈维崧咏物词中的自我表现》将陈维崧咏物词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类在咏物的同时很好地表现了自己,诗性特征比较强;第二类则停留在单纯写形的层面上,诗性特征比较弱[29]。陈双蓉的《陈维崧词中民俗文化因素的分布状态》关注到陈维崧词中具有大量民俗文化因素,其分布状态呈现出审美意象形态、典故形态和文学对象形态[30]。邢蕊杰《追忆·联唱——家族视野中的阳羡陈氏昆仲词》一文以陈维崧兄弟的唱和词为突破口展开论述[31]。胡晓明《陈维崧的寒山寺诗词》讨论了陈维崧与苏州的联系,梳理了其吟咏寒山寺的词作[32]。蔡雯的《论陈维崧咏物词的理论倾向和创作特点》总结出陈维崧咏物词的理论倾向:豪放风格与比兴寄托并以这种理论为方向分析咏物词题材和用调,并且认为陈维崧咏物词依然具有沉郁不足的短板[33]。张震、马晓虹的《清代陈维崧节序词管窥》通过计量分析的统计学方法,归纳出陈维崧节序词共185 首,主要有三个主题:祭祀祈福、出游宴饮和咏史叹古[34]。
学位论文方面,王娟《论陈维崧的词学观念及其创作实践》将陈维崧的词学理论与创作实践结合起来探讨,发现陈维崧极偏重自我形象的塑造。一种是直抒胸臆,以“狂士”“英雄”自许,一种是借历史人物代言。除此之外,该文还对陈维崧的次韵词作进行了梳理和探究[35]。牛海坤的《陈维崧词研究》主要就陈维崧的题材内容、词论、艺术风格及成就展开论述(下文论述有关词论和艺术风格的研究成果时不再重复提及),将陈维崧词主要分为悼家国之沦丧、抒民生之苦哀和酬和唱答词三类,相比之下,这种三分法显得草率失当,致使很多词作无法纳入这三种分类方法[36]。徐全亮的《〈湖海楼词〉用调研究》将词调作为线索并与词作内容相关联[37],这种对于词调的数据统计与分析,是近些年来非常热门的研究方法。以陈维崧词作为研究选题的硕士学位论文比较多,这里仅列三篇代表性较强的论文以供说明问题。
在陈维崧数量庞大的词作中,有一类词作开始被越来越多的学者重视并阐释,就是涉及陈维崧写给徐紫云的情爱词,涉及陈维崧的龙阳之癖与禁忌之爱。苏淑芬《湖海楼词研究》中专门辟一章节《“扑朔迷离浑不辨”的男宠情怀》梳理了陈维崧与冒襄家歌僮云郎的交往和陈维崧为他所写词中所蕴含的情真意切的“爱”,并结合时代男宠余风分析陈维崧之所以迷恋紫云的原因,以及在词中是如何表达这种特殊情感的[38]。朱丽霞的论文《明清同性恋文化的诠释与思考——以明清之际男同性恋为例》从明清之际的时代大环境入手,发现《断袖篇》《坚瓠集》《情史》等古籍中均专列了“男风”“情外”之类的专栏大都是关于男同性恋的记载,以此观照陈维崧与徐紫云的独特情感[39]。张夸的论文《论清词中的龙阳之癖——以陈维崧词为例》通过陈维崧之个案,探究清初同性恋兴盛的原因,即为历史因缘、清初的禁娼活动以及家庭观念的纵容[40]。
2.陈维崧词的艺术特色研究
关于陈维崧词的艺术特色研究,大体没有脱离严迪昌先生等学者研究的成果。笔者就略有创新的研究成果列出。
论著方面,苏淑芬的《湖海楼词研究》主要分为写作技巧和艺术特色两方面探讨,其实写作技巧到最后是呈现在词作中的,终究是艺术特色的一种。写作技巧则包括以文章句法入词、善以议论入词和善于比兴寄托三点;艺术特色则包括题材与主题的扩大、风格多样两点[41]。姚蓉的《明清词派史论》中认为陈维崧及阳羡词派词人词作的艺术特色最突出之处是“以文为词”,这是他们最为突出的语言表现方法,因此陈词具有散文化、议论化的特色[42]。
论文方面,许多研究者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沉郁”从而展开探讨。“沉郁”说是清代陈廷焯展开词学批评的核心观点。他曾说:“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余地,虽极工巧之致,识者终笑其浅矣。”[43]陈廷焯也曾以“沉郁”的标准评价陈维崧词:“国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后人每好扬朱而抑陈,以为竹垞独得南宋真脉。呜呼,彼岂真知有南宋哉!庸耳俗目,不值一笑也。迦陵词气魄绝大,骨力绝遒,填词之富,古今无两。只是一发无馀,不及稼轩之浑厚沉郁。然在国初诸老中,不得不推为大手笔。迦陵词沉雄俊爽,论其气魄,古今无敌手。若能加以浑厚沉郁,便可突过苏、辛,独步千古。惜哉!”[44]自陈廷焯起,迦陵词缺少“浑厚沉郁”之品格短板成为读者的普遍认识,但随着思想观念的演进,部分研究开始对此反思。如李欣的《“沉郁”风格新释兼论陈维崧词》认为一篇作品是否能够称得上“沉郁”首先要品评“意”。“意”之不能道破的困境,正在于道德意识因其超验性而使经验语言无能为力,而又因其普遍实在性在经验事实中处处呈现复使人不能不道。而以此角度来探讨陈维崧词,不论是直抒胸臆之作抑或是深有寄托之作依然都有缺少“沉郁”之不足。这篇论文通过陈维崧和辛弃疾词中“牢骚语”之比较,认为辛弃疾表现的是以肩负着道德指责为己任的“士”形象,而陈维崧则是自爱自赏的“文人”形象,这种论述是成立的[45]。钟锦的《陈维崧词非沉郁型艺术特色简论》也同样认同陈维崧词毫无沉郁风格,是因为他缺乏道德意识的贯注,但是却形成了独特的艺术走向,即形式之美感和意境之深微[46]。有赞同就有反对,部分研究者开始对陈廷焯的评论产生质疑,如陈双蓉的《试论迦陵词的“沉而不郁”风格》认为“沉郁”作为“沉”和“郁”的统一体,陈词比起辛词缺乏极大的生命感发的力量,而是充满着文人的审美趣味,因此能做到“沉而不郁”[47]。
除了探讨“沉郁”说与陈维崧词的艺术特色这个问题之外,还有数篇论文从其他角度对陈维崧词进行了感性与知性的分析总结。周绚隆《论迦陵词以文为词的倾向——兼评陈维崧革新词体的得失》认为,陈维崧“以文为词”集中体现在以问答形式为词、以议论为词、以才学为词和在词中对逻辑语言的语法关系的恢复四个方面,而这种“以文为词”克服了传统词体语言老化的弊病,但是也易于流于松散粗豪[48]。承剑芬《陈维崧“以史入词”风格析论》认为,陈维崧词极大的一个艺术特色是将历史典故化用于词句中[49]。周绚隆《论陈维崧以诗为词的创作特征及其意义》认为,陈维崧词“以诗为词”的艺术风格具有多个方面:第一,主张情真意真、言为心声的创作方法;第二,道德化内容的增多;第三,政治现实的内容增多;第四,喜用突兀奇特的意象。认为“以文为词”“以史入词”“以诗为词”这三方面的结合才是陈维崧词艺术特色的真谛[50]。叶嘉莹先生的《陈维崧讲稿之一:从云间到阳羡词风的转变》认为,陈维崧对词具有开拓意义,使词脱离了伤春怨别的局限,真正做到了“无意不可入词”“无语不可入词”[51]。
对于陈维崧单篇词作的艺术鉴赏也不乏成果。冯统一《〈醉落魄·咏鹰〉赏析》[52]、姚大勇的《黄叶中原走——析陈维崧词〈点绛唇·夜宿临洺驿〉》[53]、李睿的《繁华落去情难绝——陈维崧〈水龙吟·秋感〉解读》[54]《悲壮雄浑,感人至深——陈维崧〈点绛唇·夜宿临洺驿〉赏析》[55]、李强的《乱世人间的正义悲歌——陈维崧〈醉落魄·咏鹰〉赏析》[56]、沐斋的《清绝景,黍离悲——读陈维崧〈琵琶仙〉》[57]皆为可供参考的论文。
3.陈维崧词风和宗法对象研究
(1)陈维崧词的分期与词风之研究
文学的创作主体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随着自身的成长与外在环境的不断变化,自身的创作热情与偏向均可能发生转化。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将迦陵词创作主要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为崇祯末年到顺治十二年(1655)前后,风格主要为艳丽而不空泛,情思浓郁;中期为顺治十三年(1656)秋冬起至康熙七年(1668)年底结束“京师弹铗”转入中州之游为止,主要标志是《乌丝词》的结集问世,风格为充分发挥词的抒情性,鲜明地构成了张扬、勃发的格调;后期为康熙八年(1669)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五月逝世,风格主要为“多哀怨”“皆吹铁”[58]。苏淑芬的《湖海楼词研究》对陈维崧词分期的看法基本与严迪昌相同,对中期的评价标准则是以“如皋八年”为重心的漂泊时期[59]。之后的研究者进行词风分期是多按照此分法,以陈维崧行迹与《乌丝词》的刊刻问世为重要的节点。
承剑芬的《陈维崧的师友交游与其词风分期》以其师友交游为切入点,以时间为脉络,对其词风在不同时期受师友交游的影响呈现出的不同特点进行分析。作者认为陈维崧前期词主要可以缩短为顺治七年(1650)至顺治十三年(1656),但是这种看法明显是否定了陈维崧明末开始的词体创作。即使创作主体放弃了他的某一方面的创作,但是从词史的角度看的话,研究者是不能抛弃这一段历史真实的[60]。龚敏《论清初词人“悔其少作”之因由》重点探讨陈维崧词从早期到中期之转变,认为他“悔其少作”是因为经验丰富的老成心态对早期青涩文学的否定,是“立言”价值观的体现,这种分析是有道理的[61]。裴喆《陈维崧中州四载词作考》将康熙七年陈维崧北游京师至康熙十一年春末到商丘看作其词创作生涯的一个特殊阶段,对陈维崧在河南地区的词作进行了考证与鉴赏[62]。李明军《怀柔文化政策影响下的清初词风嬗变——以朱彝尊、陈维崧为中心》以《乐府补题》的唱和及浙西词派的崛起谈陈维崧词风的变化与阳羡词派的衰落[63]。胡亚平的《从康熙朝“博学鸿词科”考试看清初词风之变——以陈维崧与朱彝尊词风转变为例》[64]、魏磊的《“鸿博待试”期间陈维崧的文体选择与“应酬诗”》[65]和王鑫玲《浅析己未博学鸿词科对清初唱和词的影响》[66]三篇论文将陈维崧词创作的前中期看为一个过渡期,博学鸿词科考试后的三年视为一个崭新的阶段,探讨其歌功颂德、伤己悼亡的词风新变。承剑芬《试论经济状况对陈维崧前后期词风变化的影响》则从陈维崧生平从富贵公子到落魄文人的身份转变分析其词风之转变[67]。
(2)陈维崧的宗法对象
陈维崧是能熔铸百家之特点入其词又形成其艺术特色的一位词人。关于其宗法对象,苏淑芬在《湖海楼词研究》中认为陈维崧早期师从云间派,中后期则受到陈子龙、吴伟业影响[68]。朱则杰、陈凯玲的《清代词学三考》对谭献《箧中词》“今集”所选陈维崧《摸鱼儿》(听白生琵琶)评语曰:“拔奇本师长歌之外”中的“本师”进行详细考证,论证吴伟业对于陈维崧词体创作不可磨灭的影响[69]。
杜甫“诗史”的书写模式对陈维崧也同样产生了深远影响。梁鉴江的《诗史与词史——浅谈杜诗对陈维崧词的影响》从内容、主题、场景、表现手法、用语和风格方面探讨陈维崧从杜甫诗中所汲取的养分[70]。谷曙光《“词中少陵”补笺》对陈廷焯将陈维崧多次比作“词中杜甫”进行辩证探讨[71]。
陈维崧词被公认为是清代对稼轩词风的再一次认同,并在他手中开拓了不同于辛弃疾的品格。但是严迪昌在《清词史》中强调:“作为诗人作家成熟的标志,也即创作主体的艺术个性外化的文学风格,更应是‘变’的因素起着积极的主导作用所孕育的硕果。”[72]后人在研究此方面时仍然忽视了严迪昌所说,陈维崧的艺术突破正在于他敢于不“守”,陈维崧和辛弃疾二人的词作在审美特征上的差别是明显的。对此沈松勤先生有进一步的论述:“就辛弃疾之作而言,属于‘英雄之词’……陈维崧之作则属于‘文人之词’……两者有着明显的差异。‘迦陵师稼轩’应是在风格类型上对稼轩‘变调’的崇尚……不能一概而论。”[73]
吴晓亮的《论陈维崧词对稼轩词的继承与创新》细致考察了陈维崧与辛弃疾二人的用调、选韵、内容、咏物题辞之作以及词风之作,发现陈维崧在继承辛弃疾词风的基础上更加放纵壮浪[74]。朱丽霞的《“向词坛直夺将军鼓”——论陈维崧对辛稼轩的接受》认为,迦陵词吸取稼轩之“豪爽”特征,然在继承的同时也体现出迦陵词自己的个性,也即是说,迦陵词是从“变”的过程中体现出对稼轩词风的继承[75]。李睿的《从词体革新看迦陵词对稼轩的继承与发展》从以赋为词、以诗为词、以散文为词和以骈文为词四个角度看待迦陵词对稼轩词的继承与新变[76]。葛恒刚的《稼轩风唱和与清初词风、词学中心变迁》考证了陈维崧在广陵词坛的交游与唱和,探寻陈维崧词风之转变及清初稼轩词风之转变,分析迦陵词对稼轩词的接受与创新[77]。除此之外,程继红的《论清代三大词派对辛词的接受与评价》[78]、梁鉴江的《稼轩词与迦陵词》[79]、陈水云等的《稼轩风在清初的回归》[80]、黄水平的《论阳羡词派对苏辛豪放词风的接受》[81]等文章均探讨了陈维崧对于稼轩词的接受问题。
除了明清之际的词坛风向标和诗歌史中具有重大地位的辛弃疾、杜甫外,郑海涛的《论竹山词对迦陵词的影响》认为,陈维崧词其实也是学习并积极汲取了其乡贤、南宋著名辛派词人蒋捷《竹山词》的养分[82]。
4.陈维崧词学理论研究
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对阳羡词派的理论建树予以逐条论述:第一,确认词的本体功能完全可与“经”“史”比肩,从而从根本上动摇并否定“词乃小道”的传统观念。第二,主张言为心声,情贵乎真。只要能出真情深意,应允许不主一格,兼收并蓄。第三,崇“意”主“情”,推崇气势魄力的同时,重视声律的研讨。一言以蔽之,即“拈大题目。出大意义”[83]。苏淑芬《湖海楼词研究》将陈维崧词学观点归纳为尊崇词体、提升词品,存经存史,词贵独创,标榜豪放和婉约同列,论词穷而愈工,词应寄寓亡国之恨和重视声律、词韵七个方面[84]。
对于陈维崧的词学理论的摸索经历了由感性的审美到知性的比较与联系,最终到理性地推理出概念的思维过程。在知性的比较与联系这个过程中,学者大多针对陈维崧词论的某些侧面展开研讨。梁鉴江的《陈维崧:清初词坛的革新者》从陈维崧“存经存史”的理论主张出发,在理论和实践上强调了词的社会教化功能,推动了词的发展。但是该文拔高了陈维崧的词史地位,称之为“清三百年间最有成就、最为杰出的词人”,未免太过[85]。朱秋娟的《陈维崧词学话语圈与其词学理论》利用“场域”理论梳理了陈维崧的词评、词集中的评点,认为陈维崧与评点者、被评者之间形成了具有相似词学旨趣的词学话语圈,由此看待其词学理论在“场域”中的地位与影响[86]。
将陈维崧的词论进行综观地、理性地提炼的学者是沈松勤,他的《陈维崧与阳羡词派新论》将陈维崧的词学理念统一为三点:尊体论、创作论和风格论,将之前学者的烦琐、破碎的理论主张统一划入三个范畴之中。并且沈松勤关注到阳羡词派词选《荆溪词初集》,认为所选长调慢词具有明显的“变调”特征,小令和中调主要有兴寄所成,明显具有“正体”特征,符合陈维崧等阳羡词人的理论主张[87]。此外,徐新武的《陈维崧论词词中的词学观念及其批评价值》[88]和杨唐衍的《论〈今词苑〉对明清之际词学生态的构建》[89]分别从论词词和词选两个角度对陈维崧的词学理论架构予以了丰富与补充,也有着较大的价值。
5.陈维崧词接受研究
陈维崧词的接受与其经典化有着密切关系,也是陈维崧词研究的一大重点。一方面,部分学者沿着阳羡词派的宗脉继续探讨,研究阳羡词人是否依旧按照陈维崧词学主张继续拓展壮大,如邢蕊杰的《宜兴储氏家族对迦陵词的接受与反思》以“文学家族学”的视角阐释、解读家族文学文本,从词情、词艺、词学理论探究储氏词人与迦陵词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创作风貌[90]。蔡雯的《论雍乾之际宜兴词人群的词学建树和创作取向》发现雍乾之际,以史承谦为首的宜兴词人群论词主本色、自然,并未一成不变地继承同乡先贤陈维崧所开创的早期阳羡词风。另一方面,也有从清代一个具体时期或者整体来综观陈维崧词的接受与经典化历程[91]。李睿的《试论陈迦陵在常州派的影响和地位》认为,从尊体和词史观两方面可以看出陈维崧对张惠言和周济的影响,而谭献和陈廷焯则从“沉郁”的角度对迦陵词进行批判,相反相成促进迦陵词的接受[92]。张宏生的《雍乾词坛对陈维崧的接受》也是将视角缩小至雍乾时期探讨对待陈维崧词的不同评价[93]。李睿的《论陈维崧词在清代的接受》从清代前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的考量得出陈维崧词在清代总体接受上呈现着高度认可与评价、略有下降、再发现的规律[94]。孙欣婷的《从清词总集看“清词三大家”的经典化生成》从清初至民国的十九部词选中将陈维崧、朱彝尊和纳兰性德的词作数量与排名进行统计与排列,对陈维崧由清初至民国的经典化历程进行探究[95]。冯乾的《经典、范式与文本——〈笠者词稿〉与清代陈维崧词的经典化》探讨乾嘉时期词人凌立仁的《笠者词稿》体式、语言和艺术风格对陈维崧词的效仿,从偶像与范式的视角看待乾嘉时期词人对陈维崧词的接受、学习与反响[96]。
除了词集传世可以使陈维崧词在传之四方与传至后世两个维度上完成经典化外,还有《迦陵填词图》这一特殊形式也可以为陈维崧完成经典化的过程中增加推动力。目前可见的《迦陵填词图》主要为两个版本:第一,积学斋徐乃昌所藏之宜兴陈氏药洲缩绘合刊本(1794)大汕绘、诸家撰《陈检讨填词图·附题词》,现藏于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第二,1937 年8 月由西泠印社名宿丁辅中借中华书局刊行之《陈其年填词图题咏》。关于此方面的研究主要有夏志颖的《论“填词图”及其词学史意义》[97]和姚达兑的《(后)移民地理书写:填词图、校词图及其题咏》[98]。
三 面临的问题与研究拓展的建议
综合来看,关于陈维崧及其词的研究可谓“前人之述备矣”,不论是原典的搜集整理,还是本人的年谱编排,抑或是迦陵词的宏观与微观艺术分析,都较为齐全与丰富。但随着陈维崧词研究的深入,思想方法与治学路径上仍然趋于单一性与片面性。与刘扬忠对辛弃疾研究状况的见解相同,目前的研究者习惯于作一生平二思想三艺术四影响的模式化论文。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要与时俱进,不能让研究的方法与路径走得过于逼仄,对于陈维崧这样一个富于传奇色彩与有着经典创作的词人,目前的研究仍然存在一些问题与误区。
(一)问题
第一,词调研究过于草率。部分研究者在对其豪放词风的探讨时热衷于统计陈维崧词作的词调数量,将小令、中调、长调的比例进行比较,得出陈维崧喜用长调的结论。笔者认为这种统计方法是草率的,《湖海楼词》是陈维崧三十多年词体创作的精华集合体,包括了他早期、中期与后期的不同时期、风格的几乎全部作品。如果将其全部的词作进行词调比较与研究,会忽视他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创作理念与创作风貌,把复杂的人看成只有一种性格和喜好的枯燥简单的物体。如果对其在《倚声初集》中收录的早期词作的词调进行统计,可以清楚地发现陈维崧早期创作是钟爱小令的,而非长调。
第二,研究的模式化倾向严重,出现了数量较多的套作。这种倾向较多出现在学位论文中,基本上是一生平二思想三艺术四影响的结构的论文,模式化的套作会导致探究成果中的创新点泯没于千篇一律的结构中。这就是严迪昌先生所谈到的“深植于顽强的传统惰性中而又呈现为居高临下的权威形态的学术偏嗜性观念的侵蚀”[99],风格保守的、结构单一的研究论著虽然能够勉强有一二亮点,但读之如同嚼蜡,大部分的论述依旧还是“复辙”。
第三,缺少对于创作主体即主观因素对于文学的影响研究。主体的心灵奥秘是构成艺术作品独特性的主要因素,简单地将陈维崧生平与时代背景相勾连再去他的词作中一一印证,那么他只是会变成明末清初的“杜甫”“辛稼轩”罢了。如果研究者不去运用新的视角,发掘陈维崧在明末清初这一段词学中兴时期的“这一个”特殊价值,即同中有异的个体价值与独一无二的审美内涵,那么陈维崧将会逐渐失去他在词学史上的坐标。
第四,经典化问题缺乏概念理论的建构。目前关于陈维崧接受与经典化的问题讨论主要是从词选、词评、词话三方面研究。但是接受不等于经典化,接受可以针对某一时段、某一群体。经典化是一个过程,它需要探讨的是自陈维崧词产生到现如今的文学史地位的变迁,甚至是未来走向。接受是一个静态的读者心理的探究,经典化则是动态的文学、文献学和传播学三方面的跨界结合。一个深蕴“词心”的作品自产生始,就具有经典化的可能。因此,经典化的问题是一个持续不断的研究课题。
《迦陵词》研究的发展与深入仍需要内外兼修,既需要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转换研究视角,对一些未经典化的词作予以关注与探究;又需要挖掘新的材料,如手稿本《迦陵词》及其他相关文献资料。总而言之,《迦陵词》研究仍有值得期待的增长点。
(二)研究前景
第一,从研究理念上说,《迦陵词》研究需要跳出机械的反映论与单一的社会学方法,为陈维崧词研究乃至陈维崧诗、文研究提供一个新思路。如刘扬忠所说:“文学对社会生活的反映,决不是机械的、直观的、任务式和照相式的反映,而是能动的、有选择的、形象化的反映”[100]。词的主观化倾向较传统诗文更为明显,因此不能简单地将“文学对社会生活的反映”这一概念简单套用在词研究上,尤其是套在陈维崧这样一个有灵慧“词心”的大词人身上。文学是人学,不妨以创作主体的意识作为选题,避开传统词学研究词作主题内容等项目,可以避开某些作品无法具体归类的烦琐问题,并且以其复杂心灵的某一侧面而将不同题材的词作贯通,系统地看待陈维崧的词创作。
第二,从文人心灵史角度考虑,可以探讨文学史中普遍现象中的特例,并由特例洞察陈维崧及当时文人的普遍心理,有助于深化对明清之际文人心灵史的探究。如清初的许多大词人在老年时期均有“悔其少作”的心理,如彭孙遹“少以长短句得名,所刻《延露词》,皆一时香艳之作,至暮年每自出价购之,百钱一本,随得随焚,盖自悔其少作也”[101]。而陈维崧不仅倾注一生的时间致力于填词,并且一如既往地推尊词体,但是他也曾因“悔其少作”而改变词风。他“悔其少作”并不是对于词体的鄙薄,而是对自我词学认知与词体创作的一次反思,是对自己之前创作的一次否定与继承,是意识上的一次清洗,这符合认识论螺旋上升的客观规律。对这一特殊的意识反思的研究有助于深入普遍的文人心理。
第三,从研究的可持续性来看,对陈维崧的主体意识探究可以随着观念的更新与思想的精进而持续进行,“每一代人都有他自己的困难和问题,从而有他自己的利益和自己的观点,那么每一代人就有权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观察历史和重新解释历史,去补足前人的不足”[102]。并且,陈维崧词的经典化问题不仅仅是古代文学的问题,也同样是文学传播在现代需要思考并解决的问题。以现在的阅读视域来看,在词人词作的经典化过程中,陈维崧远不如苏辛周秦等宋词名家,近不如纳兰性德这位清代才人,这说明了《迦陵词》受重视的程度不够,研究的格局与深度仍待开拓与精进。可以相信,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研究队伍的壮大与方法观念的推陈出新,陈维崧这位词坛霸才终将展现他的价值,《迦陵词》在清词这片疆土中将会有着更为清晰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