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顶尖女性》中的反乌托邦
2023-09-01靳松超
靳松超
20 世纪被认为是“英国戏剧史上最重要的时期之一”,戏剧舞台再次成为民众的辩论场所。然而正如萧伯纳所言,这段历史几乎听不到女性的声音,直到卡里尔·丘吉尔这样的剧作家出现时,女性戏剧历史的天空才有了些许回响。1963 年英国皇家剧院的成立和1968年审查制度的废除都为女性剧作家的创作营造了良好的社会氛围。20 世纪末,题材和创作形式更加多样化的戏剧逐渐登上戏剧舞台。与此同时,在女权主义浪潮的推动下,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也为女性剧作家提供了更多表达自我的机会。后来,撒切尔夫人在1979 年大选中成功撼动男性统治,这使女性的社会地位再一次得到提升,同时也鼓舞更多的女性追求事业和政治上的成功。女性作家们纷纷开始表达女性观点。在这其中,卡里尔·丘吉尔是领军人物,其对当时和后来的女性主义文学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伊莱·阿斯顿曾指出,卡里尔·丘吉尔是多年来英国戏剧史上仅有的两位受到过学术评论的女性剧作家之一;梅休因将她列入当代英国戏剧的唯一女性标杆;布斯将丘吉尔描述为当代剧作家中少数将社会意识和戏剧实验相结合并取得丰硕成果的作家之一。丘吉尔也陆续创作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剧本,这些戏剧文学具有高度的社会意识。丘吉尔对戏剧界的非凡贡献以及她对女性发展的关注使其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顶尖女性》是丘吉尔的诸多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这部剧1982 年在伦敦皇家宫廷剧院首次演出,以撒切尔执政早期为背景,呈现了一个全新的女性世界。除了在剧院被火热演绎之外,该剧还于1991 年由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和皇家宫廷剧院进行了电视转播,后来又由梅苏恩出版公司等多家出版社出版成书并畅销海内外。可以说,《顶尖女性》帮助丘吉尔确立了她在戏剧史上的重要地位。
随着18 世纪末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女权运动的蓬勃发展,部分英美女作家不满一些文学作品中的父权意识和对女性形象的歪曲。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女性乌托邦文学应运而生,并逐渐广泛传播。女性乌托邦文学立足于现实,又超越现实。女性乌托邦文学展现的是一个没有性别压迫的美丽新世界。文学作品中的女性乌托邦思想既是作家的虚构,也是女性对社会中压迫的反抗。女性乌托邦文学不仅传播了女性主义思想和乌托邦精神,也为女性主义者的理论探索提供了文学武器。女性乌托邦和男性主流的乌托邦虽有不同,却也有相似之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具有批判性,不同之处在于女性乌托邦主要批判的是男权压迫,希望建立以女性为主导的美丽新世界。反乌托邦则是对乌托邦的新思考,对于过度理想化的乌托邦世界而言,反乌托邦则反思并否定乌托邦所描绘的政治体制与社会实践,对乌托邦进行了批判并提出了质疑。女性反乌托邦文学结合女性主义思想与反乌托邦理念,从根本上颠覆并重构了“女性乌托邦”,进而让人类认识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女性反乌托邦文学把这样的差距与现实映射到文学作品中,从而警醒人们:女性在追求平等权利的路上往往会误入歧途,进而以过激的方式去构建“女性乌托邦”。
《顶尖女性》这部戏剧由三幕构成。在第一幕中,玛琳举办了一场晚宴,庆祝自己晋升为“顶尖女性”职业介绍所的常务董事,还邀请了五位跨越国别、跨越历史的女客人,并在用餐时谈论着自己的生活阅历。第二幕由两个场景构成,第一个场景是乔伊斯的后院,十几岁的女孩安吉和柯特在逃离乔伊斯的院子。因为安吉认为她的阿姨玛琳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要前往伦敦探望玛琳。第二个场景在“顶尖女性”职业介绍所的办公室和面试区之间切换,呈现出现代女性的工作现状,但在谈论安吉时,玛琳故意表现出冷漠,并不认可安吉的成功。第三幕描述玛琳一年前拜访乔伊斯的故事。通过他们的谈话,呈现了玛琳与她的家人的冲突以及玛琳遗弃她的女儿安吉这一已经暴露的事实。
卡里尔·丘吉尔的《顶尖女性》颠覆了之前所定义的乌托邦,丘吉尔笔下的女性通过内化父权制创造了自己的反乌托邦,尽管《顶尖女性》也曾因没有为社会改革提供蓝图而受到批评。《顶尖女性》的第一幕以两位同时代的人物为开场,即常务董事玛琳和一个女服务员。她们正在准备一场晚宴,玛琳将在晚宴上招待来自不同时代的杰出女性,她们代表着各个时代的历史、文学和艺术。她们有的是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人,如9 世纪女扮男装的教皇琼;13 世纪日本天皇的皇妃但后来出家为尼的二条夫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家伊莎贝拉。有的是艺术作品中的虚构人物,如勃鲁·盖尔画中的驱魔人格雷特;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职员的故事”里所描述的听话妻子格里塞达。每一个时间旅行者都是顶尖女性。用餐时她们谈论着自己的人生经历,这些人物的共同特点是她们并不是平凡的女性,而是有着非凡经历的顶尖女性。但是在丘吉尔的戏剧中,她们被安排在超时空的情境中,坐在普通的餐桌旁,一起谈论着极为日常的话题,如父亲、丈夫、孩子、姐妹关系等。
坐在餐桌上争相诉说自己经历的客人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却又“相似”的经历。二条夫人在十四岁的时候听从父亲的决定嫁进皇宫,经历了后宫尔虞我诈、失宠以及亲人间生离死别的二条夫人,在万念俱灰之下出家当了尼姑并徒步云游日本。伊莎贝拉从小也非常遵从父亲的要求,学习拉丁语、做饭与家务,在她的认知里父亲就是她的精神支柱。但是她却忍受了多年的疾病折磨,在亲人相继去世后,伊莎贝拉强忍痛苦,到西藏旅行,历经千难万险后回到英国。琼从小就是一个智商奇高的女孩,痴迷于读书。十二岁时琼为了能进图书馆读书,不得不女扮男装。她渊博的学识和谈吐使她很快便有了追随者,进而当上了教皇。然而最终琼因怀孕暴露了自己的性别,在游行时被乱石砸中而亡。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听话的妻子格里塞达性格内向软弱,对自己的丈夫唯唯诺诺。她的丈夫为了考验她对婚姻的忠诚,夺走了两个孩子。尽管如此,格里塞达仍然认为丈夫对自己的考验是“必要的”,最终在她煎熬了几十年后,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见到了自己的丈夫与子女。而勃鲁·盖尔画中的驱魔人格雷特化失去儿女的悲痛为力量,顽强地带领百姓邻里与地狱魔鬼作斗争。这些女性在叙述自己非同凡响的人生经历时却常被打断和重复,这其实是女性悲惨多舛命运的暗示。在剧中这些女性的客体形象与行为是社会评价的依据,而她们的主体感受却鲜有体现,并且她们的感受大多无法表达。在第一幕中,玛琳的晚宴客人中,前两位的性格差异最为明显。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旅行家伊莎贝拉是任何女性乌托邦作品都想要拥有的独立而活泼的角色。二条夫人作为13 世纪日本天皇的皇妃,过着奢侈的生活,后来却削发为尼在日本独自旅行了二十多年,是一个既柔弱又坚强的人。二条夫人和伊莎贝拉都曾写过自己的游记,这是她们的表达与呐喊。但玛琳在刻画其他女性时,没有描述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而是直接介绍了她们。至于琼、伊莎贝拉和二条夫人,她在描述时注明了她们的国籍、宗教、生活的时代和职业。在玛琳看来,这些标签象征着一个人的身份,而对于格雷特和格里塞达这样的虚构人物,却只提到了她们的出处。显然玛琳想表达的是现实中大多女性都无法作为主体去表达与释放,无论是言语上还是行为上。现实的沼泽困住了这些顶尖女性,使她们无法脱困前进。就像在这个“奇妙晚宴”上的女服务员,她作为女性的性别主体形象一直都是隐形的状态,但作为服务员的客体形象却是高度可见的。女服务员被所有人命令,也被所有人忽视。如果说乌托邦是“被剥夺权利者的表达与呐喊”,那么这个女服务员的形象就是反乌托邦的体现。在这个情景下,被剥夺权利的人,无论内心感受如何,都要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身份去安排晚餐,服务客人。
与此同时,常务董事玛琳在她这些客人的面前显得脸色苍白。因为她没有任何曾经的恋人可以回忆;她也不能虔诚地诉说自己的信仰;她只能将自己短暂的悲伤与她的客人多年积累的痛苦相提并论。尽管如此,玛琳仍不断尝试将自己与其他女性联系起来。当她举杯庆祝自己的成功时,她试图将每个人都包括在内:“为了我们的勇气和改变生活的方式以及我们非凡的成就。”玛琳似乎坚信她个人的成功会帮助到其他女性。但这个敬酒词恰恰讽刺了玛琳的人生:玛琳当初为了去伦敦打拼,将自己的女儿安吉交给了姐姐乔伊斯照看,如今玛琳功成名就,自己的女儿和姐姐却还生活在贫苦之中。乔伊斯难以接受生活带给她的不公,二人陷入了激烈的争吵。戏剧最终以安吉的噩梦惊醒结束。玛琳的成功并没有帮助她走出反乌托邦,反而使她在反乌托邦中疏远了自己最亲爱的人。
《顶尖女性》整部剧中并没有男性角色,但是父权制的影响却无处不在。这些优秀女性的经历虽不尽相同,但是都有非同凡响的相同点,那就是她们的人生都深受父权制社会的影响。她们虽身处反乌托邦之中却仍以勇敢与顽强的态度对待人生,这也是非同凡响的相同所在。虽然这其中包含着深刻的讽刺与无奈,但却是不同历史时期中大部分女性的真实写照。这些女性深受父权文化的影响,对父权文化的吸收也非常彻底,以至于她们为自己曾经的一些行为感到极度内疚。伊莎贝拉认为她自己在的一生中没有做任何好事,并且多年来一直在自我欺骗。二条忏悔了半生,为自己曾经感情上的罪责而忏悔,比如牧师有明。她还为自己在父亲去世前叫醒父亲而感到内疚和痛苦。伊莎贝拉也非常崇拜她的父亲,她将父亲看作生命的主要动力。为了能够让自己解脱,这两位女性必须不断地欺骗自己,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伊莎贝拉和二条夫人代表的是支离破碎的女性主体,半受压迫的客体,那么琼和格里塞达则完全是男性化的呈现。琼选择了通过假装男性来获得成功,而格里塞达则成为一个像洋娃娃般百依百顺的妻子,一个完全被动的女性形象。琼一再强调她与女性之间的距离,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性,她穿得像个男孩,然后忘记了自己在假装。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她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因为她不习惯拥有女人的身体。所以琼不可能理解格里塞达的困境,因为她没有过女人的生活。然而,她的人生注定要失败,因为她根本改变不了“她是一个女人”的事实。最后,她的女性身份还是暴露了,也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另一方面,在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痛苦之后,格里塞达终于得到了回报。格里塞达将自己视为终极的女性客体:一种可以随主人所愿交换和使用的商品。在她的童话故事中,在丈夫拒绝自己后,她要求换衣服回家,甚至坚持认为这是她放弃婚姻的合理交换。丘吉尔允许格里塞达坚持一种荒谬的阶级意识:格里塞达也对她自己作为商品的存在而感到自豪。
《顶尖女性》对女性的反乌托邦进行了深刻探讨,整部剧就像是一个黑洞,发人深省。丘吉尔本人也曾说过,她“故意在剧中留下一个洞,而不是给读者一个具体的呈现”。这是可以通过语境和人物交流之间的暗示观察到的,是一种不言而喻却又无形的存在。因此在剧中呈现了一个更为“荒凉”的反乌托邦,这种“荒凉”也是女性主体意识缺失的体现。尽管这些女性相互了解,但她们仍然孤立无援,专注于自己的个人追求和需求。对卡里尔·丘吉尔来说,19 世纪80 年代撒切尔执政时期的现实世界更像是反乌托邦。当时英国社会标榜成功,疯狂追逐名利的风气盛行。这部戏剧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对当时社会中以追名逐利为导向的女性主义的讽刺与抨击。剧中女性之间的疏远关系仿照了撒切尔与其他女性的疏离。正如卡里尔·丘吉尔所言:撒切尔可能是女人,但她不是姐妹;她可能是姐妹,但她不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所以对女性同胞的关爱是卡里尔·丘吉尔所倡导的女权主义的重要基点。在这个女性反乌托邦中,当女性不倾听或不关心他人时,后果可能就是促使我们继续去主动改变社会环境。从这个角度来看,更是增添了反乌托邦的色彩,因为此时此刻并没有办法摆脱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对《顶尖女性》中女性反乌托邦的探寻是对丘吉尔关于反乌托邦世界深刻思考的回应,剧终不禁令人唏嘘感慨:女性追求的乌托邦尚远矣,而现实社会中的反乌托邦却无处不在。很多女性在追求自己乌托邦世界的路上常误入荆棘丛林,最终也将迷失于其中,无法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