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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江湖:近世日本铠色考①

2023-08-31武文茜东华大学纺织学院上海201620帕森斯设计学院纽约10010

关键词:铠甲武士设色

武文茜(东华大学 纺织学院,上海 201620;帕森斯设计学院,纽约 10010)

王新厚(东华大学 机械工程学院,上海 201620)

日本近世是从16 世纪中期到1868 年明治维新为止的历史阶段,是日本社会从封闭走向开放的阶段,也是武士阶级艺术文化最为繁荣的阶段,在这一时代背景中,近世日本进入了传统铠甲设计的集大成时期,其技艺水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日本称其近世主流铠甲为“当世具足”,与此同时,随着复古铠甲风潮的掀起,中世纪的各类铠甲形制也成为甲胄师们所创作的主要类型,铠甲种类多样化的同时,在艺术审美上也有了多重风格的交织,铠甲的色彩有了丰富的层次变化,在目前对于日本近世铠甲的国内外研究中,多从考古学、历史学与材料学领域展开,而鲜少从近世铠甲色彩艺术的角度研究其流变,犹且缺乏对其与史境中其他人文艺术共生关系的探究,笔者根据古籍文献与图像资料对日本近世铠色进行了详细分类,但并非仅对铠甲的色彩应用均衡地作类型学归纳分析,而是以此为基础的同时,映照日本近世武士政权统治下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语境,还原一个“武士的江湖”之空间,在此背景下深层次理解日本近世铠甲诗意的色彩美学,进而在“诗意的江湖”之中探究铠色在多重人文艺术环境中的变幻与互动。

一、风月情怀,江湖诗意:近世日本铠甲的主要材质与色彩分类

“生息万物,皆因感而歌”,日本的审美观念是一种贴近自然的审美观,其传统艺术根源于花鸟风月中的自然之美,这样一种审美意识也在日本传统铠甲设色中体现。铠甲设色作为日本传统铠甲艺术审美中十分重要的部分,一定程度上构造了日本近代铠甲艺术语言的基调,而这一武士的艺术语言风格与文人墨客的诗画艺术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此将以诗意江湖的角度探寻武士铠甲设色中的风月情怀。

日本近世铠甲的身甲大部分采用的是小札编缀的技法,故其色彩构成一部分来自铠甲甲片材料本身的颜色外,更主要的部分则来自“威毛色彩(縅毛の色)”,縅毛即威毛,是用于连缀甲片的部分,根据材料的不同分为“糸縅(系威又称丝威)”“韋縅(韦威)”和“綾縅(绫威)”,这三种类型的威毛材质在采用单一配色出现时主要有赤、白、绀、浅葱、萌葱、紫六色(表1),采用的是日本传统草木染工艺,在大铠盛行的室町时期就已十分流行(图1)。同时,根据各威毛材质的特性或与其他装饰搭配所呈现的不同色彩效果又衍生出了各具特点的配色命名,无论是色彩搭配还是色彩命名,都十分具有东方美学的意蕴。

表1 铠甲威毛主要颜色与色彩进制码

代表性铠甲图例 和名色彩16 进制色彩码10 进制色彩码JIS色彩16 进制色彩码10 进制色彩码赤系威大铠images/BZ_124_1436_2715_1516_2844.png赤 BF 1E 33 191 30 51 赤 ED 1A 3D 237 26 61

图1 《清水寺缘起图》局部

1.材质与色彩分类

系威(平织丝绢)在近世日本铠甲威毛中最为常见,无论是当世具足还是对大铠与胴丸的复古设计,在上述六种主要颜色基础上,根据花鸟植物的色相、色调的多重变化,以及与其他色彩的组合搭配(表2),丰富了传统的铠色系统,如卯之花威的命名是源自于溲疏花的颜色,是一种偏暖调的白色;樫鸟威是采用绀、赤、白三色威毛进行组合编织,呈现一种类似樫鸟①亦称槠鸟、橿鸟、松鸦。颜色以浅黄褐色为主,有黑白色的羽冠,两翼有黑、白、蓝色羽。羽毛的纹样;啄木威通常是用五种颜色的威毛进行组合编缀,因类似啄木鸟羽毛的色彩而得名;日之丸威采用缥色威毛编缀的同时在身甲中央使用绯色威编缀出一轮红日。

表2 丝威色彩的组合搭配

韦威(皮料鞣制)不同于其他天然纤维素威毛材质,是由马或鹿皮鞣制染色而成,基于皮料材质的特殊性,韦威上多采用先染色后绘韦(又称画韦)的技法,主要有白、赤、黄、红、紫、黑六色(表3),其中白韦威是未经染色处理的韦威,又称洗韦威;而熏韦威采用松叶与稻草烟熏上色,这一种陈旧的色彩结合皮料的质感使铠色呈现一种陈旧朴素的自然肌理感;小樱韦威则是采用了绘韦技法,首先使用靛蓝染料在韦威上印染樱花图案,然后再使用黄色染料将底色浸染覆盖;齿朵韦威的技法与小樱韦威相同,但流程顺序相反,是先待韦威染为绀色后使用雕版印染蕨叶纹样。韦威相较于其他材质威毛,在色彩的艺术创作上讲究强调材质本身的肌理特质,或以绘韦技法见长,这是根据皮革材质的特殊性发展而来的。

表3 韦威色彩的组合搭配

绫威(斜纹丝麻)又名为锦威、练纬威或布威,与丝威与韦威耐久性相对较低,使用这一材质作为威毛的铠甲数量较少。其中白、紫、萌葱、浅葱色绫威最为常见(表4)。此外,在日本古籍《太平记》中曾描绘身着绀色唐绫威大铠的武士形象:“一个身穿绀色唐绫铠,白色母衣②母衣,源自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名为“悬保吕” 的辅助防具。的战士,骑着一匹鹿毛马(紺唐綾威の鎧に白母衣懸て、鹿毛なる馬に乗たる武者一騎)。”绫威这一材质工艺是受到了中国唐绫的影响,绫是一种中国传统的的丝织斜纹面料,而绫威是将斜纹丝麻面料裁剪后折叠为威毛宽度再进行编缀,日本本土所制的称为“绫威”而中国渡来的则称为“唐绫威”。除此之外,唐绫威中的“朽叶唐绫”与“鞠尘绫威”尤为特别,“朽叶”是日本的一种传统色彩,JIS 颜色标准将其定义为 “灰红色的黄”,类似枯朽树叶般的颜色,是一种十分具有侘寂(Wabi-Sabi)美学特质的色彩。“鞠尘”最早记载来自《周礼》“鞠衣,黄桑服也。色如鞠尘,象桑叶始生”。来源于酒曲霉菌菌丝的颜色,“鞠尘欲暗垂垂柳,醅面初明浅浅波”,鞠尘绫威所呈现出的淡黄绿色[1]亦是诗句中柳条初芽的浅绿色。

表4 绫威色彩的组合搭配

2.威毛的组编与设色风格

在威毛色彩的设计中,日本各门派甲胄师们遵循着传统铠甲艺术形式美法则的同时,独特的审美趣味也使铠甲的艺术表现形式各具巧思。铠甲威毛的色彩组编艺术主要在大袖与草摺上展现,以日本近世关于威毛铠色的史书古籍如《本朝铠色考》《本朝铠色考图解》《古铠威毛图会》《甲组类函》中所归纳的铠甲色彩分类与威毛编组为参照,为近世铠甲设色风格进行梳理归类(表5),按照不同的风格主要划分为以下三大类型:

表5 威毛色彩组合分类

(1)几何拼接

早期铠甲的制作材料与制作技术还未及近世丰富,在铠甲威毛的色彩组合形式中,不同威毛色彩的变幻以几何拼接的形式最为丰富。其中以赤、白两色使用最多,萌葱、浅葱、紫、绀次之。这一色彩特征一方面源自大化时期推行的“冠位十二阶”制,紫色与绀色作为服色仅允许身份极为尊贵的阶级使用,在身份等级相对普通的大名武士中极少使用。在室町时代的画作《清水寺缘起图》中可见,大部分武士所着传统铠甲威毛以赤、白、萌葱、浅葱色单色构成,身份不同铠色拼接的繁复程度也不尽相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几种染料的使用历史悠久,生产成本低且色牢度高,应用广泛。其中,在以直线切割造型以形成几何拼接效果的威毛设计中,沢泻威是威毛设色中一种十分经典的图案,将数种不同色彩的威毛编组成底边在下的三角形,而逆沢泻威与之形状相反;在大袖的上端斜切一个直角三角形的造型则被称为褄取威;节绳目威是采用白色与浅葱色通过不同方向染色产生一种绳结编缀的效果;耳坐滋威与黑草威则采用轴对称分割形式,仅色彩数量不同;肩白威意指威毛的最上部分为白色,中段威则是在威毛的第二至三段异色;緂威采用白色与另一种颜色均衡的间隔排列,色色威严格来说属于緂威的变体,与之不同的是色色威由三至五种颜色组成,颜色之间的间隔组合形式也并无定式;品草威是一种混搭风格的编组方式,将小樱威与节绳目威与其他颜色混色依次编缀;敷目威是将两种矩形色块间隔排列从而呈棋盘格纹;立涌威的造型类似耳坐滋威的变体,由三种相同色系的颜色纵向编组出波浪纹图案;纹柄意指花纹图案,纹柄威通常是各个武士家族将特有的家徽编缀成形作为装饰图案,所以图案并无固定式样。

(2)自然元素

自然元素在威毛设色中十分常见,其中樱花作为日本国花是艺术创作中的重要题材,也是威毛设色的元素之一,“廿年异地重逢,两命之间,一场樱花生命”。樱花有着妩媚娇艳之美,同时它经历短暂灿烂后随即飘零的壮烈之美,与武士精神中的牺牲之美契合,故而日本武士常以樱花自喻,[2]日本传统铠甲中的小樱威十分具有浪漫情怀,小樱威又称小樱绘韦,主要在染色过的韦威上绘制出樱花图案,同时根据不同色彩的选择,以及染色顺序的先后也衍生出小樱白地威、小樱蓝地威、小樱黄韦威与小樱黄返威;齿朵草威又称此奈草威,齿朵草在我国名为凤尾草,是一种蕨类植物,齿朵草威是在蓝底韦威上绘制白色的齿朵草图案,图案细腻且纤细柔美;卯花威、朽叶唐绫与鞠尘绫威不同于前者将花卉化形描绘,而是以植物或菌类的颜色来命名,采用了一种“意会”的表达方式;唐锦威是将唐代纬锦作为威毛材料进行编缀,唐纬锦是一种用纬丝显花的工艺,经丝为单色,通过分段变换不同颜色的纬丝,使织物的花纹精致,组织紧密,色彩丰富,流行于日本的纬锦以花枝缠绕的唐草纹最为流行,俳句中“放眼望去柳繁樱,都城春色盛似锦”的景象在铠甲威色中绽放,在铠甲金属配件中也常以此纹样装饰。

(3)色彩渐变

在威毛设色构成中会使用单色或双色的渐变使铠甲呈现出一种“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装缀”的诗画视效,如裾浓威采用单一色彩由上至下、由浅至深的将威毛渐变染色,除图中所示绀裾浓威外还有诸如红裾浓威、紫裾浓威等;匂威与裾浓威相反,由上至下、由深至浅渐变,且颜色也更丰富,如萌木匂威是由深至浅地将萌葱、薄萌葱、黄、白逐次排列,表现出树叶生长颜色渐变的过程,而栌匂威则是将黄栌、赤、黄三色按序编缀,从而表现出树叶渐红的美态;村浓威是由深浅两色不规则地渐变交融,呈现出一种水墨山水的朦胧意境。

设色类别 名称 图案 名称 图案沢泻威images/BZ_126_1722_1555_1851_1747.png逆沢泻威images/BZ_126_2091_1555_2219_1747.png褄取威images/BZ_126_1713_1762_1860_1952.png节绳目威images/BZ_126_2093_1762_2217_1952.png耳坐滋威images/BZ_126_1722_1967_1848_2157.png黑草威images/BZ_126_2092_1967_2218_2157.png几何拼接肩白威images/BZ_126_1724_2173_1851_2365.png中取威images/BZ_126_2090_2173_2216_2365.png威images/BZ_126_1724_2379_1851_2571.png色色威images/BZ_126_2085_2379_2223_2571.png品草威images/BZ_126_1724_2582_1851_2779.png敷目威images/BZ_126_2088_2582_2220_2779.png立涌威images/BZ_126_1712_2790_1861_2981.png纹柄威images/BZ_126_2067_2799_2241_2972.png

二、诗意江湖的缔造:近世铠色发展演变的艺术与人文内核

武士群体的审美意识有其独特鲜明的艺术内核,与阶级文化、审美心理、宗教精神息息相关。而近世日本王朝的更迭伴随着艺术文化剧变的社会环境,武士阶级的社会理想与审美意趣也随之发生改变,在此章节返回历史人文与风格艺术的双重轨道中,在时空流转中从武士的铠甲切入,以铠色为启发,探寻日本近世武士阶层对于理想国的想象,以及诗意江湖的缔造。

1.写意美学的符号化

日本近世艺术氛围的构建很大一方面来自东方文化中的禅宗文化,初唐时期,禅宗在中国发展壮大并通过僧侣往来在日本迅速传播,与当时日本所崇尚的神学自然观与民族心理相吻合, 从而形成了日本社会独特的审美意识, 这种审美思想又影响了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3]禅宗的沁入带来了日本传统审美理念中“禅意之美”的构建,武士气质所强调的“脱俗的孤绝”,一定程度上来自于禅宗思想的影响。

铠甲色彩的风格形态于不同阶段其特质表现各不相同。早期大铠如赤系威大铠的威毛设色以大面积的单色构成,类似于色域绘画(color field)的表现形式,这一种朴素原始的抽象主义美学风格与禅诗中“柳绿花红”①日本禅师洪川于《金刚经》中所注,柳绿花红的春日景象,意指事物呈现的自然状态,是为真实亦或真理。的世界相映照。恰如在飞尘马蹄的狂歌中“群山尽染成朱色,枫红当中混赤松”的色彩画面,彼时文人墨客在俳谐与浮世绘中构建理想国,而武士阶级同样在戎服中缔造江湖。在铠甲色彩早期风格的创作上将禅宗与东方艺术中的“写意”特性交叠,而随着铠甲技术的进步,以及铠甲形制设计的发展,犹且在近世复古铠甲的风潮中,威毛设色从推崇“整体性”“均衡性”与“有序性”的传统东方美学主义走向更多样的风格形态。

这种风格发展的内源以禅意的美学为核心,追求一种不对称的缺憾美。与此同时,发端于南宋大画家之一马远的“一角式”构图在影响日式绘画艺术的同时也日渐陶染铠甲威毛的设色风格(图2),从铠甲大袖上的沢泻威、逆沢泻威再到褄取威的图案变形,三角形图案在威毛色彩设计上的偏移与变换,可窥见这种仅刻画一角,且大面积留白的艺术风格在威毛设色上的展现,将铠甲的整体风格从一种稳重的对称美学转向了凸显孤绝空灵的意境(图3)。当我们以这一角度重新解读褄取威的设色风格时,便不难理解铠甲设色之美作为艺术符号在当时的艺术语境中的情感表达,以苏珊朗格提出艺术符号的观点来看,将铠甲看作为一个艺术品整体时,铠甲设色所表现出的这种意象也就是艺术符号,[4]而艺术符号的内涵是情感。近世铠甲在褪去功能性之后在近世的文化氛围中同样有着艺术媒介的作用,铠色的组合与变换也是其作为艺术符号的多重表现形式。

图2 《清水寺缘起图》中武士所着褄取威大铠

图3 褄取威大袖

“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缘于诗但不止于诗,“诗缘情”而铠色亦抒情。近世铠甲作为武器的功能价值被逐渐忽略之时,铠色在写意美学中所展现的艺术符号价值开始被重视,近世武士阶级的社会理想与个人意志得以抒怀,对诗意江湖的想象有了被塑造的可能。

2.身份认同的转向

在纺织服饰史的研究领域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对于传统艺术的研究若仅停留于类型的归纳、法则的推演,难免缺乏说服力,有待从多角度回到历史现场,将研究对象置于社会文化变革的宏大背景中加以展示,从而发赜阐幽。对于近世日本铠甲的研究同样需回到切实的时代语境中加以考察,从近世日本身份制度和等级秩序的变迁,到武士阶级的身份认同的转向,由此两个重要层面出发,论述武士铠甲的审美风格如何集体无意识地走向矫饰主义与几何抽象主义两个方向。

织丰时代建立起的以保障武士、领主和幕府利益为根本的身份制度中,服装是身份的重要标志,作为统治阶级的武士群体与一般贵族和普通百姓服饰完全不同,且职位、官位、俸禄的不同所穿着的服装也有区别。自日本在17 世纪中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社会结构的嬗变,町人与豪农势力崛起而武士阶级逐步走向贫困化,这种经济实力的逆转使近世日本的身份制度走向动摇,在近世中后期的幕府与各藩通过“卖禄”的方式获得财政收入,而一部分町人与富农通过献金获得武士身份以达到阶层跃升,《武家诸法度》中“衣裳之品不可混杂”的强制规定逐渐失去现实约束力,[5]而新兴武士群体与传统贵族武士之间主要是一种依附关系。此时,传统贵族武士阶级的社会身份与仪态风度需要彰显,虽在近世江户时代长达两百多年的和平时期里武士的铠甲早已失去战争中的实用价值,却成为了武士身份等级,以及财富实力的重要象征,于是经济实力雄厚的上层贵族武士在铠甲的打造上开始脱离过去“不尚奢华”的初心,在设计上逐渐兴起“极尽奢靡”的风气,舶来的羊毛、羽绒、织锦等名贵材质被用以改善铠甲的舒适性与装饰性,[6]在这一时期诞生了许多具有矫饰主义风格特色的铠甲作品,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的日本武士名家伊达氏的黑系威金小札具足是日本当世具足中的精绝之作(图4),通体采用金小札加以黑系威编缀,装饰细节之多,编缀承转之繁,金工技法之妙,淋漓尽现。

图4 伊达氏金小札黑系威具足

传统上层武士、没落贵族武士与新兴武士群体之间经济实力、身份地位与文化素养上的差异带来了审美风格上的割裂。而不可忽视的是没落贵族武士群体虽风光不复,但等级地位依然立于三民之上,且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阶级自尊与优越感,在人生困顿之时的咏物寄情也具有鲜明的群体特性,在侘寂美学风潮之下,松尾芭蕉俳句中的“寂色(さび色)”也在武士铠甲设色中涌动,“寂色”被认为是一种“陈旧之色”即一种古朴风格的设色,[7]与早期大铠中常用高明度高纯度的赤、黄、萌葱等色彩截然不同,铠甲采用纯度较低的原木色或茶色系进行组合,给人一种年代感、黯淡感、疏离感,同时所搭配立涌纹是平安时代自唐朝传入后被和风化的一种复古风格的传统几何图案(图5),使铠甲在视觉上呈现一种寂寥的怀旧感。

图5 本小札立涌威具足

可以说,即使同处武士阶层之中,因财力地位和文化内涵的不同,从而产生了身份认同的转向,以及自我认知的改变,“武士的江湖”中的分境,使“诗意的江湖”有了不同的理解角度,投射到铠甲的造物美学与设色风格上也就有了不同的范式走向。

3.文化冲突中的形象构建

在德川幕府末期,反幕意识的兴起,那些隐藏在摇摆政治风云中由“惧”而生的“变”,带来了日本传统铠甲范式上的变革。同时,大航海时代的历史背景下,对脱离东亚文化印记的渴望,以及对于西方文化的想象都将铠甲艺术的风格设计推向了新的轨道。

路易·贡斯(Louis Gonse)认为江户末期的政治更迭,以及西方工业革命对于日本艺术来说是一种“邪恶的破坏”且“日本品味不可挽回地衰落了”。[8]前述近世铠甲铠色从禅意沉静的大色块转向至充满矫饰主义色彩的设计和诧寂风格的几何图纹,而在近世晚期,随着西方科学技术的渡来,江户的一些甲胄门派对于西方锻造技艺开始展现出了浓厚的技术热情,在制甲过程中大量融合西洋板甲工艺与本土化的设计风格,其中包括将传统威毛编缀技法与金属锻錾工艺相结合,并辅以具有西方特色的蚀刻鎏金工艺,这一阶段铠甲设计重点明显不再仅仅侧重于传统的威毛色彩与莳绘等装饰细节的钻研,而是受到西方铠甲的风格特点影响,在本土铠甲的风格设计上开始强调金属本身凛冽质感的表现。与此同时,随着西方板甲的引进,南蛮胴具足被推崇(图6),铠色的特质又回归到了大色块构成的风格中,传统具足的打造开始模仿西方板甲的设计思路,大量使用板扎或横板铆接以提升防御性能(图7),铠甲的功能性再次被强调,而铠甲多采用单色威毛编缀,且色彩走向低调沉闷。就这一特征而言,与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紧密相关,在江户时代晚期的幕府已是马鸣哀嘶一片,过去辉煌的武士阶层无可避免地会产生巨大的失落与孤独感,悲痛需要倾诉,愤怒需要宣泄,自我价值需要被肯定,忠义的坚守需要被重视。与此同时,在乱世中的武士形象亟需从悬浮的上层贵族转向经世务实的领导者,铠色风格的转变也符合这一心理诉求和形象构建的需求。

图6 绀系威南蛮胴具足

图7 黑系威二枚胴具足

长达7 个世纪作为统治阶级的武士在近世政治失坠与文化冲突中寻求平衡,[9]从宏大历史叙事中回归武士铠甲本身,铠甲作为武士重要的防御武器和身份象征,是以技艺载道而与情理交融的,无论材质与形制,还是色彩与装饰都是其形象构建的重要媒介。需要强调的是,区别于前文所述铠色作为艺术符号与身份象征对铠甲整体构造的影响,在文化冲突的时代背景下,更多的是为铠甲功能而服务的,情感化的作用被忽略,色彩所呈现的沉闷朴素是与其功用相符的。从诗意的江湖这一角度可窥见东方传统艺术文化在近代化进程的影响下逐渐融合与重建,而武士的江湖在此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消散。

三、逝去的江湖:国难中的退场、再现传承与当代困境

幕府政权覆灭之后一个多世纪过去了,但武士阶级灿烂的艺术文化成就至今依然是一份重要的遗产,但也是一份令人怵惕的遗产,在历史激荡的回声中,它与当时的政治文化纠结在一起,铠甲艺术多角度地展示了长期以来存在于近世艺术人文中由武士阶层所创作的艺术空间——唯属于东亚文化中的“江湖”。铠甲的色彩又将其赋予“诗意”的氛围。武士阶级过去的辉煌就隐藏在这些束戈卷甲之中,人文与艺术学者从各自目的出发进行诠释,在“国家不幸诗家幸”的郁积中对过去进行重构与再现时,总是试图把历史碎片重新拼凑,但这些不完美的历史图景难以真实还原时代原貌,武士的江湖在国难中退场了。

至此,我们不得不考虑关于西方科学与艺术对于东方艺术的“破坏”之观念,韩炳哲认为,东亚思想是从解构(Dekonstruktion)开始的,在无始也无终的过程中顺应变化,而本质却是抗拒变化。[10]东亚艺术在近世以来的解构-重现-传承时所呈现的矛盾与抗拒得以释结,武士的铠甲在现代作为艺术品展现时所呈现的诸如浪漫、哀艳的意象是当代语境中的重新解读。现代学者与甲胄师们往往以传承的动机,极力强调武士铠甲的“精致”“华丽”“技法繁复”,把它们视为铠甲特质或是武士精神的反映,这十分符合西方世界对于东方艺术的想象。一方面,我们看到了当代艺术积极地、有意识地重建武士铠甲的历史语境,以复原一个民族艺术鼎盛的时代,对抗政治背景下的文化“他者”。另一方面,在当下的时代语境中,无论是史学家的文化联想,还是甲胄师的铠甲再造,都不可避免地具有时代的偏见,所构建的形象往往执着于固有观念,构成人们所想象的“造作的江湖”。铠甲色彩在武士的江湖中被赋予的“诗性”随着武士时代的远去走向了消解。

江户武士的江湖是情感与理性的变奏,铠色的变幻是武士情感的流露也是理想的表达。“对月忆此情,人人皆悲戚”①松尾芭蕉的俳句。时空的双重距离引发的理性反思加重了诗中蕴藏的创痛。武士的江湖已然逝去,但诗意的江湖永存。

四、结语

对日本近世铠甲设色的研究,并未完全遵循传统的研究方法论,而是以江户时代武士阶级所创作的服饰美学宇宙与人文背景,构建一个历史空间,从三个角度展开讨论。首先,对不同特点的铠甲材质所采用的色彩,以及铠甲的设色规律进行了归纳与分析,以此构建诗意江湖的景象。其次,从近世的禅宗文化、审美意境、政治背景,以及文化冲突这诸多方面,多维塑造铠甲色彩的内核,而渐次理解武士江湖的诞生以及诗意江湖的缔造过程。最后,在近世日本政治与文明冲突下武士阶级垮台的历史背景中,提出“武士的江湖”落幕,以及“诗意的江湖”消解两个概念,并在此讨论当代语境中日本传统铠甲的现代传承所面临的被“刻板复制”的困境。

就第一种角度而言,铠甲作为现实之中的具体服饰,可以是武士战场上的防御武器,也可以是收藏于府邸之中的艺术品。每一种形态都来自于对不同材质与色彩和谐组合的掌握,以适应特定的环境状态,并与历史人文产生互动。在这一部分中,仅从某一领铠甲中难以准确把握近世铠甲色彩的审美理念,故从大量对于铠甲色彩分类与设色组合的分析中对“诗意江湖”的景象进行勾勒,从诗画江湖的角度窥探其审美逻辑以捕捉其美的共性与特性;第二个角度力求把铠色的变幻放在不同历史和文化语境中看待,因此需要将铠甲设色超越物质的实体性与时空中的其他艺术再现联系起来。从诗意的江湖中窥见铠色之美,又以铠色之美解读武士江湖中的情感流淌,从而打破武士江湖中铠色的“道”与“象”的孤立;从第三个角度回归现实主义,江户时代末期是武士在江湖中的最后登场,铠甲形制与铠甲设色都回归功用,与西方艺术文化的交流带来的局促转型,是包含铠甲在内的东亚传统艺术在近代面临的共同矛盾困境,从想象的江湖到造作的江湖,都难以真正溯回诗意的江湖,但值得欣慰的是各大甲胄门派在近世的盛行,使传统铠甲技艺得以流传至今,且当代日本甲胄师的传承与再创造使精良的武士铠甲得以被重新认识。

综上,近世武士在文化氛围、身份认同、政治风云中以禅宗写意的美学理念缔造了诗意的江湖,而江湖不可避免地在幕末激烈的阶级变迁中走向消散,当代的复古创作与对古典传统重建的努力并不意味着江湖有可被再造的可能,东亚文化视野下对于传统铠甲艺术文化的重构与诠释问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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