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说张载思想“以易为宗”?
2023-08-30刘学智
摘 要:古人言及张载思想的特点,都首提其“以易为宗”,说明张载的哲学思想与《易》有极深的渊源关系。何以说张载思想“以易为宗”?其主要在于:张载“勇于造道”,其“造道”之功是从易切入的;其“太虚即气”“气化之道”“一物两体”的宇宙观源于易理;其贯“性与天道为一”“知礼成性”“变化气质”的心性论根于易;他颇有影响的《西铭》,其思想乃“本儒家《孝经》,参以易理”;其著名的“四为”说之“为天地立心”句,亦从《易·复卦》之《彖传》“复,其见天地之心”立论。“以易为宗”既说明了张载关学的思想渊源和特点,也彰显了张载哲学思想的核心精神和立论根基,是理解张载思想之关键所在。
关键词:张载;以易为宗;太虚即气;性与天道;《西铭》;“四为”
中图分类号:B244.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3)04-0062-08
作者简介:刘学智,陕西师范大学哲学院教授(西安 71011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乡约文献辑考及乡约文化与乡村治理体系建构研究”(20&ZD033)
① 《张载集》,章锡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附录”,第386页。
② 《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51页。
③ 宗福邦等:《故训汇纂》,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62页。
④ 朱寿朋:《东华续录》卷一二三,清宣统元年版,上海集成图书公司刻本,爱如生数字再造本,第5121页。
⑤ 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张载集》“附录”,第381页。
⑥ 张载:《经学理窟·义理》,《张载集》,第277页。
⑦ 张岱年:《关于张载的思想和著作》,《张载集》,第1页。
张载的思想“以易为宗”,这已被诸多历史文献所揭示。最有代表性的如《宋史·张载传》,谓其学“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①之后明冯从吾《关学编》卷一、《宋元学案》卷一七等都有大致相近的表述。《说文》言:“宗,尊祖庙也。”②《故训汇纂》:“宗,本也。” ③可见“宗”有根本、宗旨、归向等义。就是说,张载的思想渊源和核心精神是建立在阐发易理基础上的。古人在强调张载思想“以易为宗”的同时,又指出其“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说明张载思想是在易理基础上结合《中庸》的性道观、《论》《孟》的心性论和伦理观得以阐发的。综合地看,其易学宗旨更为重要更为根本,故清朱寿朋在《东华续录》中则只提“张氏以易为宗”,认为《正蒙》一书,所以能补“《太极图说》天人相契之理”,皆与《易》有关。④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古人何以说张载思想“以易为宗”?亦即张载是如何在阐发易理的基础上建构其思想体系的?
从张载的心路历程看,虽然吕大临在《行状》中提及张载曾得范仲淹“劝读《中庸》”的学术指引,放弃兵法研习,走上了儒家正学之路,但张载对《中庸》“虽爱之,犹未以为足也”,遂“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⑤即找到儒家思想的源头《六经》。虽然张载对《中庸》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如说:“某观中庸义二十年,每观每有义,已长得一格。”⑥然他对儒家经典用力最多者则是《周易》,如张岱年所说:“他比较用力研究的是《周易》,他以《易传》为根据来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⑦古人虽说其学是“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但从其著作的内容来看,他对《中庸》《论语》《孟子》《诗经》以及《礼记》等经典的阐发相对少得多,仅体现在《诚明篇》《中正篇》《大心》《三十》等为数不多的篇章中。而最能反映张载哲学思想代表作的《正蒙》,大约只有其《横渠易说》的1/3,且《正蒙》诸多文字与《易说》相同或相近,显系从《易说》中转摘过来的。《正蒙》借阐发易理以明其哲学思想的例证几乎贯穿《中正篇》《太和篇》《参两篇》《天道篇》《神化篇》《至当篇》《大易篇》《乾称篇》等诸多篇章中,且《大易篇》几乎全是对易理的阐述,以上总计有百余条之多。故唐文治说,张载《正蒙》之“《太和》《参两》《天道》《神化》诸篇,大抵阐乾坤易简之旨,无非《易·系辞》之精蕴”。唐文治:《〈张子大义〉自叙》,《性理学大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22页。张载对易如此看重,似乎与《行状》所说范仲淹劝他从读《中庸》始入圣路不太吻合,因史料缺乏不便推测。从现存范公有关经典阐释的著作来看,张载“以易为宗”似乎与范氏的学术倾向有一定关联。范公很看重对易的阐发,如他所著《易兼三材赋》《穷神知化赋》《省试自诚而明谓之性赋》《蒙以养正赋》以及《易义》等,都是在诠解和阐发易理。联系到张载的三才观以及对“穷神知化”“自诚明”乃“由尽性而穷理”“蒙以养正”等命题的极大关注,这似难以用巧合来解释,由此可推测张载“以易为宗”或许也受到范公的启示。在天人关系上,范仲淹承继的主要是《易传》而不是《中庸》的理路,其文集中也没有正面论述《中庸》的文字。令人费解的是,在张载拜谒范公时,范公为何没有指导他读《易》而引导他读《中庸》,对此,因史料缺乏,尚难得到有说服力的说明,不过已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且做过有意义的探讨,参见范立舟:《范仲淹、张载思想授受关系的历史考察》,《人文杂志》2017年第3期。此不赘言。
从一定意义上说,王夫之所谓“张子之学,无非《易》也”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序论》,《张载集》“附录”,第409页。下引《正蒙》,仅在文后标示篇名,不再脚注。是合乎实际的,所谓其学“无非《易》”,即如张岱年所说,张载是在阐发易理时建构其哲学体系的。要之,从其先《易说》而后《正蒙》的著述顺序,也不难看出张载“造道”确是从易入手的。张载《易说》早在嘉祐二年(1057)京师讲易前后可能已经开始写了,张岱年说:“《易说》可能是早年著作,”“张载在开封讲《易》时,可能已经开始写《易说》了”。张岱年:《关于张载的思想和著作》,《张载集》,第15页。《正蒙》一书则是在他去世前一年即熙宁九年(1076)才完成的。从其建构“太虚即气”的宇宙论和“性道合一”的哲学体系来看,正如冯友兰所说,乃“系从《易》推衍而來”;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853页。亦如钟泰所说,张子之学“观其大体,要得之于《易》为多”。钟泰:《中国哲学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9页。
问题在于,张载是如何通过阐发易理建构其哲学体系的?笔者拟对此作探讨,以说明古人何以谓其学“以易为宗”。
一、“太虚即气”“气化之道”“一物两体”的宇宙观皆源自易理
张载提出“太虚即气”的命题,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正蒙·太和篇》),这是他关于宇宙论的基本观点。“太虚”本是道家、道教常用的概念,出于《庄子·知北游》,张湛在《列子注·汤问》中也说:“夫含万物者天地,容天地者太虚也。”这里的“太虚”是指广袤无垠的宇宙虚空。“气”也是中国一个古老的概念,先秦多讲“精气”,汉唐多讲“元气”。“元气”论在汉唐有黄老系统和易学系统,张载的气论应源自易学系统。据朱伯崑先生的研究,张载气论源于汉易卦气说,汉易以阴阳二气解易的传统,曾对孔颖达和宋初李觏易学发生过影响,张载尤受“孔疏以阴阳二气解易的传统”的影响,而其最直接的影响可能来自李觏。参见朱伯崑:《易学哲学史》二,北京:昆仑出版社,2009年,第307页。张载是一位学有“自得”的学者,受《易》“阐形而上之道”和孟子“推生物一本之理”思想的启发,在继承古老的“虚-气”概念的基础上,以“揭阴阳之固有,屈伸之必然”(《张子正蒙注·序论》),努力在新的学术背景下勇于“造道”,提出了“太虚即气”的宇宙本体论。虽然他与周敦颐同受汉易气论思想的影响,但又与周敦颐《太极图说》“以阴阳五行的消长化成万物之说”不同,而主张“宇宙的自身即是太虚一元之气,此气之聚散离合,即为显灭之由来”。张泽民:《张载的哲学》,《光华大学半月刊》1934年第7期,第40页。也就是说,他没有沿着太极生阴阳、四象、八卦进而生成万物的宇宙生成论思路前行,而主张宇宙自身即“太虚一元之气”,并以气之聚散说明太虚与万物的关系。在张载看来,“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正蒙·乾称篇》),即认为气的本质特点是空虚并有神妙的作用,故神妙与空虚乃是气所固有的特性。太虚“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正蒙·太和篇》),当太虚之气聚而分殊为万物时,是有形象的;当气散而未聚处于纯净清明不能呈现为形象时,可称作神妙。太虚与气是统一而不可分的,这显然是以“虚-气”为本的宇宙论。
张载以“虚-气”为本建构宇宙论体系的思想主要来自易的启示,特别是从《易传》所谓“絪缊”“幽明”之说得到的感悟。《周易·系辞上》曰:“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絪缊”本指天地间阴阳二气交互作用的状态。在大易看来,正因为阴阳二气的交互作用,才有万物之“化生”。张载由此得到启示:“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絪缊,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欤!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此语见于《横渠易说·系辞上》及《正蒙·太和篇》,表达了太虚之气如同尘埃一样游散于广袤的虚空,其“升降飞扬,未尝止息”的变化状态,如同《易》所说的“絪缊”、庄子所说的游气“相吹”的“野马”,宇宙间的“虚实动静”“阴阳刚柔”皆由此而生。《易·系辞上》又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张载阐发说:“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张载集》,第182页。下引《横渠易说》,仅在文后标示篇名,不再脚注。
他从大易不言“有无”而言“幽明”,体悟到“幽明”是因气之聚散而有有形与无形之别。“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此为“明”;“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此为“幽”。然此“幽”不是“无”,故谓:“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知虚空即气,则无‘无”(《正蒙·太和篇》)。在张载看来,因气的聚散,故有与无、隐与显、神与化、性与命皆“通一无二”,这一关系,其“推本所从来”则是因“深于易”而有所“得”的结果(参见《正蒙·太和篇》)。《正蒙·大易篇》更明确地指出:“显,其聚也;隐,其散也。显且隐,幽明所以存乎象;聚且散,推荡所以妙乎神。”因气之聚散而有显隐、幽明之象;因聚散的“推荡”而有化与神之变化,张载由此悟出太虚之气的聚散方为一本与万殊之关系,于是他不仅由此建立了以“虚-气”为本的宇宙论,也否定了佛老之宇宙“虚无”说,从而终结了中国哲学史自汉魏以来一直存在的“有无之辨”。
基于“太虚即气”的宇宙论,张载又从气“相摩相荡”的运动变化中悟出“太和”即道,“太和”之道是宇宙最高的和谐状态。张载说:
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沈、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絪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简者坤乎!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不如野马、絪缊,不足谓之太和。语道者知此,谓之知道;学易者见此,谓之见易。(《正蒙·太和篇》)
张载认为“太虚”之气所含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能,是阴阳二气和谐交融、相互激荡、此消彼长、屈伸不已的根源。其起始虽“几微易简”,但其根基则“广大坚固”,不可穷尽。正是在这种“相摩相荡”中,乾阳的功能创始了万物,坤阴的作用成就了万物。乾始坤成的万物,是“散殊”而“可象”之气,而太虚则是气散“清通不可象”的,但它有神妙的作用。这种“散殊而可象”的气如同“野马”“絪缊”,形成宇宙最高的和谐状态,故谓之“太和”。他认为,懂得“太和”才算明白了道(宇宙的规律),懂得了太和之道,才算明白了易理。张载这段话,是从《易传·系辞上》所说“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中体悟出来的。可见,不仅张载的“太虚即气”是从易理中感悟出来,其理想的境界“太和之道”也由易中体悟出来。故钱基博说,张载此义乃“本《周易·系辞》相摩相荡之义”。钱基博:《张子之学》,《国师季刊》1939年第4期,第51页。
在宇宙论上,张载又以气化的过程为道,此说亦得之易理。《周易·系辞下》:“穷神知化,德之盛也。”意谓能探究自然规律及万物变化之道,是最大的德行。这里涉及“神化”这一组概念。朱子说:“‘神化两字,虽程子说得亦不甚分明,惟是横渠推出来。”郑明等点校:《朱子语类》卷九八,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303页。张载将“神化”视为气的两个重要的特性并做了重要的发挥。他在释《系辞下》时说:“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横渠易说·系辞下》)他认为,阴阳之气的神妙作用就是“神”,阴阳相互作用而引起事物的变化就是“化”。在他看来,“神、化皆气所固有”,也就是说,神与化是“气”之“性”的两个方面:“神”是体,“化”是用;神是因,化是果。参见姚步康:《张横渠之神化论》,《小雅》1930年第3期,第25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载说“一故神,两故化,此天之所以参也”(《正蒙·参两篇》),即太虚之气有阴阳两方面,“一”即气,“两体”即阴阳。气之性一是神,二是化。所以张载说:“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正蒙·神化篇》)神可称为“天德”,化可称为“天道”,但二者都统一于气。气化的运行过程和规律称为道,所以张载说:“由气化,有道之名。”(《正蒙·太和》)可见,其气化之道思想受到《易》理的极大影响。张载本人也明确说:“见易而后能知神。”(《正蒙·神化篇》)元董真卿撰《周易会通》引蔡氏谓:“夫子于上篇之首,言天地气化之道;于下篇之首,言男女形化之道。”董真卿:《周易会通》卷七《序卦传》,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通志堂经解本,爱如生数字再造本,第621页。即易上篇之首讲乾、坤二卦,旨在说明天地气化之道;下篇之首讲咸、恒二卦,旨在述男女相感形化之道。张载认为这都是气的运化之道,同时又继承《易传·系辞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把“气化”之“道”做了具体发挥,提出“阴阳合一存乎道”(《正蒙·诚明篇》)的命题,由此他说:“若阴阳之气,则循环迭至,聚散相荡,升降相求,絪缊相揉,盖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此其所以屈伸无方,运行不息,莫或使之。”(《正蒙·参两篇》)意思是,氣运行变化的过程是道,但此道包含着阴阳二气的相互作用,阴阳二气在宇宙间循环往来,时聚时散,互相激荡,升降交替,相互吸收,交融会合,两方面缺一不可,这就是阴阳二气变化无穷、运动不息的原因,没有什么外力驱使它。显然,张载关于宇宙演化规律的思想多是从易理阐发出来的。
正是从上述易理出发,张载明确提出“一物两体”的命题。《易传·说卦》谓:“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张载释:“地所以两,分刚柔男女而效之,法也;天所以参,一太极两仪而象之,性也。”他从《易》的“参天两地”悟出“刚柔男女”之象和“太极两仪”之“参”,认为这正是万物之“性”,并由此得出“一物两体者,气也”的结论。所谓“两体”,即“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等对立的现象和趋势;所谓“其究一而已”,即对立的两体皆统一于气。他认为天有阴阳,地有刚柔,万物皆有虚实、动静、聚散、清浊,这正与《易》所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相一致,这已鲜明包含着统一物分为两个对立面的矛盾观念。重要的是,他已从中悟出矛盾着的对立面同时又是相互依存的,所谓“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横渠易说·说卦》)。
在张载看来,“一物两体”不仅体现在“虚-气”为本的宇宙论中,也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性命之理”中。《易·说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里的“性命之理”就包括阴阳、刚柔、仁义等。由此张载发挥道:“一物而两体者,其太极之谓欤!阴阳天道,象之成也;刚柔地道,法之效也;仁义人道,性之立也;三才两之,莫不有乾坤之道也。”(《横渠易说·说卦》)“一物”即太极;“两体”即在天道为阴阳,在地道为刚柔,在人道为仁义。天地人“三才”皆“两之”,莫不因《易》之乾坤之道使然。可见,张载关于“一两”的矛盾观,仍基于易理而阐发。
二、“性与天道合一”“知礼成性”“变化气质”的心性论依易理而架构
首先,张载肯定孔子涉及“性与天道”问题。他对《论语·公冶长》所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一语,做了不同于以往的解释:“子贡曾闻夫子言性与天道,但子贡自不晓,故曰‘不可得而闻也。”又说:“既云夫子之言,则是居常语之矣。”(《张子语录·语录上》)在张载看来,“性与天道”其实是夫子“居常语之”的话,只是弟子们不明晓而已。“性与天道”在《论语》中仅此一见,然张载对此则极为看重,多次阐发,此盖因于易。他说:“性与天道云者,易而已矣。”(《正蒙·太和篇》)又说,“易乃是性与天道,其字日月为易。易之义包天道变化”(《横渠易说·佚文》),认为易的内蕴是“性与天道”,“易”字上为日,下为月,其本身就蕴含着天道变化之意。张载对此又做了充分发挥,提出“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的命题,这事实上是张载心性论的基本架构。
其次,《易传·系辞下》谓“穷神知化,德之盛也”,《易传·说卦》亦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二句皆表达了易的道德性命意蕴。张载紧紧抓住易所谓“穷神知化”“穷理尽性”两个命题,构建了“性与天道合一”的心性论体系。一方面,他指出“性即天道”(《正蒙·乾称篇》)或“天道即性”(《横渠易说·说卦》),进而说:“太虚者天之实也,万物取足于太虚,”张载:《张子语录·语录中》,《张载集》,第324页。下引《张子语录》,仅在文后标示篇名,不再脚注。“由太虚,有天之名”(《正蒙·太和篇》),“太虚即气”(《正蒙·太和篇》)。显然在张载这里,太虚、天道、性、气是价值同一、相互贯通的,由此他在“虚-气”为本的基础上阐发了“性道合一”思想,而这一思想其根据乃是易:“易之为书与天地准,易即天道,”(《横渠易说·系辞上》)“易乃是性与天道”(《横渠易说·佚文》)。进而,张载通过对“穷神知化”“穷理尽性”命题的阐发,使其“性道合一”的心性论得以系统展开。
关于“穷神知化”。此命题在《周易》中仅见一次,而张载在《横渠易说》《正蒙·神化篇》中则多次提及,甚至将其提升到超出《大学》所讲“日用易知简能之理”的突出地位,故王夫之认为此“疑与《大学》异”(《张子正蒙注·序论》),其实这正反映出张载思想“以《易》为宗”的特点。
《周易·系辞下》谓:“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孔颖达疏:“言精义入神以致用,利用安身以崇德,此二者皆入理之极。过此二者以往,则微妙不可知。”“若能过此以往,则穷极微妙之神,曉知变化之道,乃是圣人德之盛极也”。孔颖达:《周易正义》卷八,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05页。所谓“神化”,按照张载的解释,“神化者,天之良能,非人能”(《正蒙·神化篇》),即“神化”是自然的本能,“天地之妙用”,非人力所能及。具体地说,“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正蒙·神化篇》)。即以阴阳之气的运行为化,以与阴阳之气相参的太极为神。“穷神知化”,就是要穷究宇宙终极(太极)之神妙,认识阴阳变化之道。张载将“穷神知化”视为极高的境界,说:“直待己实到穷神知化,是德之极盛处也。”(《横渠易说·乾卦》)“神为不测”,“化为难知”(《横渠易说·系辞下》),故要达到“穷神知化”绝非易事。张载说:“《中庸》曰‘至诚为能化,《孟子》曰‘大而化之皆以其德合阴阳,与天地同流而不过也。”(《横渠易说·系辞下》)只有德性修养达到“至诚”境界者,才能认识和顺应阴阳二气的变易法则,达到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天人合一境界,故他说:“穷神知化,与天为一,岂有我所能勉哉?乃德盛而自致尔。”(《正蒙·神化篇》)反过来说,在张载看来,道德修养境界的实现,也就是认识的最后完成,这正体现了儒家自孟子以来把知识与价值相贯通的基本路向。可见,他对“穷神知化”的发挥,是结合易理和《孟子》心性论而展开的。
关于“穷理尽性”。《周易·说卦》谓:“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如孔颖达疏所言,“穷极万物深妙之理,究尽生灵所禀之性”,就是“穷理尽性”。“物理既穷,生性又尽,至于一期所赋之命,莫不穷其短长,定其吉凶”,此即“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孔颖达:《周易正义》卷九,第325页。《易》所谓“穷理”是认识,“尽性”是工夫,“至命”是生命的极致。张载从心性层面将此三者逐一推进地做了发挥。首先,他认为,“穷理”即是“知天”;“尽性”即是“知人”;“至于命”,是“止能保全天之所禀赋”,此禀赋既包括体现人气质之性的形体,也包括天赋之善的德性,这叫“性尽其道,则命至其源”,故“知天知人,与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同意”(《横渠易说·说卦》)。若从尽人道说,则“人与天地参”以成三才,“吾儒以参为性,故先穷理而后尽性”。他认为,须先认识人物之理,而后方知性命。“穷理”即充分认识天下人物之理,包括“明庶物,察人伦,皆穷理也”。但若仅凭耳目闻见,则“安能尽天下之物”?由此他明确说“今所言尽物,盖欲尽心耳”。“尽得物方去穷理”,此亦“尽了心”“知得性”,而“知得性,性即天也”(《张子语录·语录上》)。能尽性,则无天人、内外、性道之对立,此即所谓“诚”,故谓“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正蒙·诚明篇》),“诚”是连接天人、性道的重要概念,由此“性与天道”就进入心性论的价值之域,“性与天道合一”成为张载心性论的基本架构。
重要的是,张载把《易》之“穷理尽性”与《中庸》之“诚明”联系起来,使其心性论体系得以建立。他说:“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易所谓不遗、不流、不过者也。”(《横渠易说·系辞上》)《中庸》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即自诚而明,乃发端于人天赋之善性;自明而诚,则立足于后天的即物穷理。所以张载说:“自明诚者须是要穷理,穷理即是学也。”前者源于先天之性,后者立足于后天之教。张载将“自诚明”发挥为“先尽性以至于穷理”;将“自明诚”发挥为“先穷理以至于尽性”(《张子语录·语录上》),前者强调的是“天”,后者强调的是“人”,其德性的培养当是诚明、天人交互而行的结果,故说“天人合一”。张载的这一认识是建立在《易》所谓“不遗、不流、不过”的思想基础上的。《易传·系辞上》:“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易》认为,圣人穷理尽性,故可知天地,“能与天地合”,其所作所为“皆得其宜”,故“不过”;能应变旁通,而“不流移淫过”,故“不流”;能“随变而应,屈曲委细,成就万物,而不有遗弃细小而不成也”,故“不遗”。孔颖达:《周易正义》卷八,第267-268页。因其合于阴阳变化之道,故可做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周易·系辞上》),这样,《易》之“穷理尽性”则落脚到“继善成性”和“诚”的德性修养上来。故张载反问:若“不诚不庄,可谓之尽性穷理乎?”他指出,若不懂这一点,“盖不知易之穷理也”(《张子语录·语录上》)。诚如钱基博说:周敦颐、张载“乃本《中庸》以上推之《易·系辞传》,而后天命之性,率性之道,有体有系,厘然秩然”。钱基博:《张子之学》,《国师季刊》1939年第4期,第50页。
“穷理尽性”最终要落脚到“知礼成性、变化气质”的工夫论。《宋史·张载传》曰:“(载)与诸生讲学,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张载集》“附录”,第386页。此说亦见于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张载特别重视礼,认为只有“知礼”“立礼”,才能实现德性培养的目标,于是礼成为其性理学的重要范畴,强调“知礼成性”。
值得注意的是,“知礼成性”的修养工夫,是张载在阐发《易·系辞上》所谓“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时提出的。《易》所谓“知崇礼卑”,据孔颖达疏:“知者通利万物,象天阳无不覆,以崇为贵也。礼者卑敬于物象,地柔而在下,象地广而载物也。”孔颖达:《周易正义》卷七,第274页。就是说,“知”(智)其崇高以效天,“礼”则卑退以法地。天地为易之门户,故谓“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正是在此意义上,《易·系辞上》谓“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孔颖达疏:“此明易道既在天地之中,能成万物之性,使物生不失其性,存其万物之存,使物得其存成也。”“既能成性存存,则物之开通,物之得宜,从此易而来,故云‘道义之门”。孔颖达:《周易正义》卷八,第274页。张载对此发挥道:“天地位定而易行乎其中,知礼成性而道义出。”他认为“知崇则德崇”,“知及之而不以礼性之,非己有也”。指出仅懂得礼但若不按照出乎本性的礼行动,则此礼还是外在的。故他说:“成性须是知礼,存存则是长存,”德性的培养需要通过知礼立礼的工夫才能实现,所以,“知礼成性而道义出,如天地设位而易行”。意即懂得礼并形成自己的德性,道义自然会在行动中体现出来,这就如同天地上下之位确定后,易道则可运行一样。故他说:“知礼亦如天地设位。”显然,“知礼成性”乃源于《易》之“天地设位”。張载进而说:“天地设位,故易行乎其中,知礼成性,则道义自此出也,道义之门盖由仁义行也。”(以上见《横渠易说·系辞上》)就是说,“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修养工夫,实为“天地设位则造化行乎其中”的必然要求。
三、《西铭》《东铭》“四为”与易理
《西铭》是张载的重要著作,曾得到二程、朱熹的高度评价,如程颐说:“《西铭》明理一而分殊,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自孟子后盖未之见。”《张载集》“附录”,第387页。《西铭》之核心是在天人一体的意义上讲“仁孝”之理。程颢说:“仁孝之理备于《西铭》之言。”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79页。其倡导的“仁孝”观来自《孝经》《论语》,而其“天人一体”的观念则受到易理的启示。这里主要谈谈其与《易》的联系。
《西铭》言:“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正蒙·乾称篇》)此所说乾父坤母,不言天地而言乾坤,即本诸易理。在张载看来,乾父坤母,包括人在内的宇宙万物,都因气化而有生,同禀一气而有性。值得注意的是,张载在这里何以“不曰天地而曰乾坤”,显然是从易理得到的启示。在张载看来,“言天地则有体,言乾坤则无形。故性也者,虽乾坤亦在其中”(《横渠易说·上经》)。朱熹亦谓:“不曰‘天地而曰‘乾坤,天地其形体也,乾坤其性情也。”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第13册,第141页。也就是说,只有无形的乾坤才能说明万物禀气而有之性。从禀赋之气所承载的价值意义上说,所有的人和物都是平等的,由此引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正蒙·乾称篇》)的仁爱观,强调要以“民胞物与”的态度,看待和处理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易·说卦》又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此谓之“三才”,《礼记·中庸》所谓“至诚与天地参”也。这里明确表达了天人一体的观念。《孝经》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认为事父孝者天之常也,事母孝者地之义也,这里正是从“天人一体”引出仁孝之理。可见,《西铭》所谓“民胞”“物与”“尊老”“慈幼”“希圣”“希贤”等各种具体的德目,正是从《易》《孝经》而顺理成章发挥出来的。《西铭》的思想渊源如缪篆所说,乃“本儒家《孝经》,参以易理”。缪篆:《读张横渠〈东铭〉〈西铭〉》,《新民》1935年第1卷第2期,第19页。
继之,《西铭》说:“圣其合德;贤其秀也。”(《正蒙·乾称篇》)意即圣人是天地德性的集中体现,贤人则是天地灵秀之气的体现。《孝经》说“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周易·文言》谓:“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周易·系辞》云:“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西铭》“圣其合德”即合德曰性,指圣人得天地之性故可使阴阳合德,此说来自《易》。《西铭》又说:“存,吾顺事,”(《正蒙·乾称篇》)“顺事”即顺从天命之理以行事,此种人生态度也来自《易》:“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周易·说卦》)
其实,非惟《西铭》,《东铭》也受到易之影响。虽然《东铭》是主讲人的行为规范,但是同样受到易理的启示。如果说《西铭》是将《中庸》与易理结合,而《东铭》则主要将《论语》与易理结合。《论语》说:“克己复礼为仁,”强调人要有行仁的自觉性,具体表现在视、听、言、动都要循礼。《周易·系辞上》云:“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强调人的行为要循礼而动,人必须经过比量后方可发议论,经过思考方可采取行动。《东铭》所谓“过言非心也,过动非诚”(《正蒙·乾称篇》),与易之“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若合符节,旨在强调立诚的重要性。这些皆与张载“性道合一”的思想相关联,如张载说:“是故不闻性与天道而能制礼作乐者末矣。”(《正蒙·神化篇》)
张载颇有影响的“四为”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首句“为天地立心”,乃因易而立论。对于此句,古人常以“立天地之心”释“为天地立心”。而“天地之心”一语最早见于《周易·复卦·彖传》,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此赞复卦之义。孔颖达疏:“天地养万物,以静为心,不为而物自为,不生而物自生,寂然不动,此天地之心也。”孔颖达:《周易正义》卷三,第112页。又据《东坡易传》卷三:“见其意之所向谓之‘心,”苏轼:《东坡易传》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04页。这里的“心”既不是指思维,也不是指常说的本体之心,而是指天地意向之所指。二程解释说:“天地之心,以复而见。”程颢、程颐:《二程集》,第1225页。意思是,从复卦可见天地意向之所指。天地之意向何所指?张载发挥《彖传》说:“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地雷见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横渠易说·上经·复卦》)“地雷”(震下坤上)即复卦,以为《复》卦《彖》所说“天地之心”,其意向所指即“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以生物为本,其“心”乃“惟是生物”,天地生养万物,体现了天地的仁爱之德,故仁德就是天地之“心”。在张载看来,“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经学理窟·诗书》),即人皆有天禀赋的仁爱之心。马一浮对此有明确的解释:“伊川《易传》以为动而后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于何见之?于人心一念之善见之。故《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马一浮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页。可见,“天地之心”即从“人心一念之善”处所見之“仁心”。乾父坤母,万物所资以生者也。可见天地最大的德性是生养万物,赋予万物以生生之机,体现了天地的仁爱之德。而人是最具有体恤天地仁民爱物之心者,故天地生物之心即人心,此人心亦即善心、仁心。可见,张载的“为天地立心”,是从发挥《易·复卦》所阐生生之易理而来。以此为核心的“四为”,正体现了张载的使命意识、责任担当和博大情怀。
总之,张载“勇于造道”,然其造道之功则更多著于对易理的研习和发挥。古人谓其“以易为宗”的概括颇有见地,说明张载是在易理的基础上,建立了其“虚-气”为本、“性与天道合一”的哲学体系。在他的影响下,后世关学学人大都深于易理,如吕大临、韩邦奇、马理、吕柟等都是如此,且都在易理基础上阐发其哲学思想。“以易为宗”,既说明了张载关学的思想渊源和特征,也彰明了张载哲学思想的核心精神和立说根基,这是理解张载思想关键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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