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革命道德”讨论与鲁迅思想的发生
2023-08-30梁仪
摘 要:鲁迅思想的发生与清末留日知识界有关“革命道德”话题的讨论密切相关。这场讨论聚焦革命者的“私德”问题,经由《新民丛报》与《民报》、章太炎与《新世纪》的笔战扩大了影响,鲁迅在东京时期所作的诸篇论文正是诞生在这样的思想语境当中。对“革命道德”话题的关注、思考与回应,促使鲁迅初步形成了以“立人”为核心的进德观。他通过对“人”的内涵更新与“立”的方法变革,构成对儒家“立人”进德观的挑战与现代转化。鲁迅进德观的落脚点在如何塑造现代人格的问题上,也融入了借重文艺发扬精神的思路,形成了审美与道德融合的文学观念。鲁迅关于“革命道德”的思考从清末延伸至“道德革命”的五四时期,又在1930年代新的革命语境下再次被激活,对“革命者/启蒙者”的道德审视与批判构成了鲁迅思想一以贯之的脉络。
关键词:革命道德;鲁迅;立人;进德观;文学观
中图分类号:l21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3)04-0180-08
作者简介:梁仪,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成都 611731)
① 近年来已有学者撰文探讨鲁迅与清末留日知识界的关系,参见李怡:《“立人”与现代民族复兴问题——鲁迅留日时期的思考和警觉》,《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符杰祥、李向南:《“发大声于海上”——论鲁迅文学发生的蒋百里之环与“中国路径”》,《学术月刊》2022年第2期等。
从发生学意义来考察清末留日时期的鲁迅思想,向来是鲁迅研究的重点和难点。近年来不少学者从材源考证、思想资源、人际交往、留学生活等角度回溯早期鲁迅,对于探究鲁迅的思想原点与文学起点问题有较大推进。关于鲁迅思想的发生学考察,其意义不仅在于鲁迅研究本身,也关涉中国现代思想与文学的生成问题,仍有很大的开掘空间。总体而言,目前研究主要聚焦在早期鲁迅与西方十九世纪思潮、日本明治时期文化或中国传统思想资源之间的关联,对于他身处的清末留日知识界所构成的思想场域则关注相对较少。①
鲁迅思想的发生与清末留日知识界的思想语境密不可分。其中,留日知识界有关“革命道德”话题的激烈讨论尤其值得注意。这场讨论聚焦革命者的“私德”问题,吸引了不同政见、不同流派人物的广泛参与,也构成鲁迅《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论文诞生的重要背景。在这个过程中,鲁迅通过对“革命道德”话题的关注、思考与回应,初步形成了以“立人”为核心的现代进德观,也融入了借重文艺发扬精神的思路,形成了审美与道德融合的文学观,对其后来的思想发展与文学事业都有深远影响。
一、聚焦清末“革命道德”讨论
“革命”与“道德”是清末知识界十分关心的话题,二词常以并置的形式出现,主要存在两种情形:一是“道德革命”论,关注的是对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变革与改造问题,例如谭嗣同“冲破网罗”说,梁启超“道德革命”说等;二是“革命道德”论,关注的是革命者的个人道德或品行问题,例如梁启超的“私德”论,章太炎的“革命道德”说等。相较而言,学界对于“道德革命”论探讨比较充分,参见周炽成:《中国近代道德革命研究》,《哲学动态》1987年第7期;张锡勤:《论中国近代“道德革命”中的理性精神》,《道德与文明》2010年第1期;张岂之、陈国庆:《近代伦理思想的变迁》,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等。对于“革命道德”讨论的研究却还不够。近年来,已有学者注意到梁启超、章太炎、蔡元培、雷铁崖等人关于“革命道德”的论述,参见张勇:《“道德”与“革命”——新民晚报与民报时期梁任公与章太炎的“道德”交涉》,《中国学术》第33辑;彭平一:《“道德之革命”与“革命之道德”——梁启超和章太炎伦理思想比较之一》,《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访问学者专号;杨雄威:《革命与道德——沪军都督陈其美“吃花酒”的历史解读》,《史林》2015年第5期;赵炎才:《革命派与清末民初的道德救国思想——以雷铁崖为中心》,《天府新论》2004年第3期等。也有学者从清末“公德”“私德”讨论的角度切入“革命道德”问题,参见陈来:《中国近代以来重公德轻私德的偏向与流弊》,《文史哲》2020年第1期;任剑涛:《古今之变与公私德行的现代理解》,《文史哲》2020年第4期等。但总体而言,有关清末“革命道德”讨论的研究仍有待深入。从时间和空间来看,清末“革命道德”讨论主要集中在1903至1908年間,尤其是《新民丛报》与《民报》、章太炎与《新世纪》的激烈论争当中。
梁启超对“革命道德”问题的关注较早。他在1903年8月19日给蒋观云的信中直言:“然弟近数月来,惩新党棼乱腐败之状,乃益不敢复倡革义矣。”所谓“棼乱腐败”主要指两件事:一是《苏报》案中吴稚晖“献策”事件,梁氏用“甚骇怵”“不怡于中者累日”等语表达震惊与愤怒;二是东京留日学生反对干涉“学军”闹事,令其感到忧心。梁启超:《致蒋观云》(1903年8月19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9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38页。他又撰写《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一文,认为中国历史上的革命家大多“同道互戕”,当下的革命家亦十分轻忽“道德信义”:
吾见夫以第一等革命家自命之少数豪杰,皆以道德信义为虱为毒,而其内部日日有杨韦相搏之势也……夫景从革命者,必赖多数人,故吾观彼多数人者之性质而吾惧;主持革命者,必赖少数人,故吾观彼少数人者之性质而吾滋惧。梁启超:《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新民丛报》第46-48期合刊,1904年2月14日。
梁启超由革命家的道德状况对革命后果“滋惧”,呼吁“非有高尚、严正、纯洁之道德心者,不可以行革命”,梁启超:《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新民丛报》第46-48期合刊,1904年2月14日。类似的观点在《论私德》《答飞生》《答和事人》《开明专制论》等文章中也频频出现。例如《论私德》开篇直指革命道德问题对新民事业的妨害:“末流所趋,反贻顽钝者以口实,而曰新理想之贼人子而毒天下”,文中也批评“任事者,最为漓汩人之德性,而破坏之事,又其尤甚者也”,篇末则将希望寄托于“新学青年”的进德修身。梁启超:《论私德》,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2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33-653页。
章太炎关于“革命道德”的论述则将这个话题推向高潮,集中体现在1906年发表于《民报》的《革命之道德》《箴新党论》诸篇中。他主张“确固坚厉,重然诺,轻死生”,强调革命者应有“知耻、重厚、耿介、必信”四种道德品质,提出“道德堕废者,革命不成之原”,“无道德者之不能革命”。太炎:《革命之道德》,《民报》第8期,1906年10月。他还痛批新党“其议论则从新,其染污则犹旧”,也批评当时一些学生“以借权为长策,以运动为格言,凡所施为,复与党人无异”。太炎:《箴新党论》,《民报》第10期,1906年12月。许寿裳追忆《民报》时期章太炎:“注意于道德节义,和同志们互相切励;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如《革命道德论》《箴新党论》二篇,即系本此意而作。”许寿裳:《章炳麟传》,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51页。革命党人景梅九也忆及:“(按:《民报》)初登先生一篇动人文字,题曰:《革命之道德》,借以坚党人之信志,效率极大。而同志喜文学者,均愿亲承训诲。”景梅九:《悲忆太炎师》,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31页。
对比章、梁二人的论述,尽管在“革命”或“改良”的问题上有尖锐冲突,但是在重视革命者或改革者的私德问题上,双方其实颇有同调,区别在于立论角度和援引资源的不同。从立论角度来讲,梁启超反对“革命”,正是认为革命者“私德”有亏,章太炎则针对当时革命者道德腐败状况,主张建设“革命之道德”。从援引的道德资源来看,梁启超推崇儒家王阳明、曾国藩等人的修身之道,章太炎借鉴的是佛学及顾炎武修己治人的经世实学。
如果说章太炎与梁启超的论辩尚属“主义”之争,那么章太炎与吴稚晖的论辩则掺杂更多道德评判因素。章太炎《复吴敬恒函》(1908年1月31日)中有“仆于康、梁诸立宪党,诋諆未尝过甚。今于无政府党如足下者,摘发奸回,如彼其至。盖主义之是非,与心术之是非,二者不可同论”的说法。参见太炎:《复吴敬恒函》,《民报》第19期,1908年2月。1907年3月,章太炎发表《邹容传》公开披露吴稚晖“通情”“献策”等细节,由此引发章、吴二人笔战。从《复吴敬恒函》《再复吴敬恒函》等篇来看,章太炎不仅批判吴稚晖“外作疏狂,内贪名势;始求权藉,终慕虚荣”,“窃据虚名,高言改革”太炎:《复吴敬恒函》,《民报》第19期,1908年2月。的道德虚伪性,而且试图将其彻底排除在“革命”行列之外,称其“非革命党也,非无政府党也,非保皇党、立宪党也”。太炎:《再复吴敬恒函》,《民报》第22期,1908年7月。这种道德指责也延伸到学理论辩中,在《台湾人与〈新世纪〉记者》《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规〈新世纪〉》等篇中,章太炎有“《新世纪》记者阳托名于无政府,而阴羡西方琛丽”,太炎:《台湾人与〈新世纪〉记者》,《民报》第22期,1908年7月。“好尚奇觚,震慑于白人侈大之言,外务名誉,不暇问其中失所在”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民报》第21期,1908年6月。等说法。反观吴稚晖《答章炳麟书》《再答章炳麟书》及《新世纪》刊载的其他驳论文字,除了具体细节的辩白之外,也以“忮恨忌刻”“穿凿附会”“逞心妄谈”等语进行道德反击,但是关于“革命道德”话题并未深谈。参见吴稚晖:《答章炳麟书》,《新世纪》1908年第44期;吴稚晖:《再答章炳麟书》,《新世纪》1908年第63期等。
从上述言论可以看出,“革命道德”已经成为清末留日知识界关注的重要话题之一,尽管他们谈论“革命道德”的立场、方法与资源各不相同,但在内容上大体围绕“私德”这个焦点展开,在逻辑上也存在某种同构性。从内容上看,这个时期蔡元培、罗振玉、陈天华、雷铁崖等人都论及革命道德问题,《东方杂志》《申报》《浙江潮》等大小报刊也有相关文章登出。例如罗振玉批评“彼簠簋不饬之士乃借口于公德而谓私德非所急,是何异塞源而欲流之畅,拔薪而冀烛之燃”,罗振玉:《公德私德辨惑》,《教育世界》1904年第73期。雷铁崖提倡革命党人践行“君子”的道德准则,陈天华以《绝命书》勉励革命友人“坚忍奉公,力学爱国”等。从逻辑上看,当时非常流行的一个句式为“非有……(道德),不能……(革命)”,例如梁启超的“非有大不忍人之心者,不可以言破坏”,梁启超:《论私德》,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2卷,第644页。蔡元培的“惟于交际之间一介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共产;又惟男女之间一毫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废婚姻”,蔡元培:《北京大学之进德会》,《北京大学日刊》第50期,1918年1月19日。章太炎的“方得一芥不与、一芥不取者,而后可与任天下之重”太炎:《革命之道德》,《民报》第8期,1906年10月。等。总体而言,清末“革命道德”讨论在当时引起了较大反响,但是这场讨论也陷入过多的党派纷争与恩怨纠葛,对“革命道德”问题的探讨仍不够深入。
二、鲁迅对“革命道德”的观察与省思
鲁迅早年的几篇重要论文如《人间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都创作于其东京生活时期。鲁迅的“东京时期”自1906年3月开始,直至1909年8月回國,除去中间两次归国探亲,大致有三年的时间。这三年“东京时期”是鲁迅人生中十分关键的阶段,既标志着其“弃医从文”生涯的正式开始,也基本塑造了青年鲁迅的价值观念与人生态度,在鲁迅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原型”意义。
鲁迅从仙台返回东京后,《民报》与《新民丛报》论战方酣,尤其是章太炎从《民报》第7期开始担任主编,他发表的文章“揭橥革命,箴贬新党,文字锐利”,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0页。此后又与吴稚晖等人的《新世纪》派激烈论战,在清末留日知识界掀起有关“革命道德”的舆论风潮。鲁迅“爱看这《民报》”正是被章太炎这些论辩文字吸引,他晚年提及章太炎与梁启超、吴稚晖、蓝公武等人的笔战,仍称“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66页。可见印象之深。正是在这个时期,鲁迅着手筹办《新生》杂志,试图在留日学界的报刊舆论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后来发表于《河南》杂志的几篇论文是他“本来想要在《新生》上说的话”,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17页。其中不乏对“革命道德”话题的关注与回应。对比鲁迅与章太炎有关革命道德批判的文字,尤其是对革命者“伪”的批评颇有同调。章太炎在《革命之道德》中列出“矜欧语者”“好修饰者”“喜标榜者”几类人物“不能忘情于名利”,太炎:《革命之道德》,《民报》第8期,1906年10月。《箴新党论》中更揭露“党人之所以自高者,率在危言激论,而亦藉文学以自华”,“是非之不分,美恶之不辩,惟以新为荣名所归”。太炎:《箴新党论》,《民报》第10期,1906年12月。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也批评“所谓识时之彦”不过是“引文明之语,用以自文”,“假力图富强之名,博志士之誉”,“假改革公名,而阴以遂其私欲”,迅行:《文化偏至论》,《河南》1908年第7期。《破恶声论》力破“恶声”背后“掣维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体”或“假此面具以钓名声于天下”“蒙帼面而不能白心”的伪士。迅行:《破恶声论》,《河南》1908年第8期。
如果说报刊舆论中有关“革命道德”的讨论,只是构成鲁迅创作这些文章的潜在因素,那么更为直接的刺激来自他亲见或耳闻的革命人物与事件。鲁迅曾记述他留日期间对吴稚晖、黄兴等革命者道德形象的观察。1902年,吴稚晖因与驻日公使蔡钧斗争而名声大噪,然而鲁迅亲临现场听其插科打诨式的讲演后,态度却由“肃然起敬”转为“感到没趣”,认为“无聊的打诨,是非徒无益,而且有害的”,也对其“不投大壑而投阳沟,面目上露”的虚伪作态嗤之以鼻。鲁迅:《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8页。与之相对照,鲁迅眼中的革命党人黄兴更加低调朴实而具有“革命性”:
黄克强在东京作师范学生时,就始终没有断发,也未尝大叫革命,所略显其楚人的反抗的蛮性者,惟因日本学监,诫学生不可赤膊,他却偏光着上身,手挟洋磁脸盆,从浴室经过大院子,摇摇摆摆的走入自修室去而已。鲁迅:《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79页。
从这些晚年片段回忆中,可以看出鲁迅留日期间所关注的革命者形象及其道德问题,他欣赏章太炎的“斗争”精神与黄兴的“反抗的蛮性”,而对吴稚晖的“打诨”与“佯死”不以为然。这种道德态度正如章太炎推崇的“必去浮华之习,而后可与偕之大道,敝巾葛拂,温袍麻鞋,上教修士,下说齐民,值大事之陆危,则能悍然独往,以为生民请命”,太炎:《革命之道德》,《民报》第8期,1906年10月。也呼应了梁启超对“言革命”的批评与“行革命”的提倡。梁启超:《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新民丛报》第46-48期合刊,1904年2月14日。
鲁迅也是取缔规则风潮的亲历者,并在1906年回国探亲时向周作人详述事件始末。1905年11月,日本文部省颁布了“取缔支那留学生规则”,其中第九条“校外之取缔”与第十条“性行不良”等语被认为是对中国留学生的歧视,引发罢课风潮。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第379页。12月7日《朝日新闻》称中国留学生“放纵卑劣”,陈天华于次日蹈海自杀,其《绝命书》中多次提及“放纵卑劣”一词,可见刺激之深。《绝命书》开篇即痛陈留日学界的道德问题“以东瀛为终南捷径者,目的在于求利禄,而不在居责任。其尤不肖者,則学问未事,私德先坏”,文中还批评“革命有出于功名心者”“恐未足以救中国,而转以乱中国也”。陈天华:《绝命书》,《民报》第2期,1905年12月。据鲁迅后来给周作人的讲述,主张不必全体归国的人“被大会认为反动,给判处死刑”,大会主席秋瑾“还将一把小刀抛在桌上,以示威吓”,“那一班留学生们对于‘鉴湖女侠的恭顺的情形”更是引起他的嫌恶。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秋瑾》,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00页。无论是陈天华《绝命书》的警醒与呼吁,还是鲁迅追述此次事件的只言片语,都关注到这个事件背后的“革命道德”问题。
许寿裳谈及鲁迅:“一九○七年,他二十七岁所作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坟》),都是怵于当时一般新党思想的浅薄猥贱,不知道个性之当尊,天才之可贵,于是大声疾呼地来匡救。”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1年,第1页。鲁迅所批判的“一般新党”人物究竟是谁?章太炎《箴新党论》批判“渴慕利禄”“其议论则从新,其染污则犹旧”的新党人物,其中自然包括维新派,也不乏革命党人,更兼及当时的学生群体。太炎:《箴新党论》,《民报》第10期,1906年12月。从鲁迅当时的见闻与交游来看,他最为熟悉且能切身感受的应为留日学生群体中的“新党”。鲁迅在东京弘文书院的同窗沈瓞民,回忆当时留日学生的情形:“当时中国留学生很多,流品不齐。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两大阵营,壁垒颇森严……但是也有朝为革命党人,暮为保皇叛逆,形形色色,出现在东京。”沈瓞民:《回忆鲁迅早年在弘文学院的片断》,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二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2页。鲁迅对于留日学生的观感更为不佳,不管是盘在头顶的大辫子仿佛“富士山”的滑稽模样,还是留学生会馆震得地板咚咚响的“学跳舞”,或是租了房子“关起门来燉牛肉吃”种种,鲁迅:《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3页。都与他期待的“革命志士”的形象相去甚远。可以说,从意志消沉的革命者,到贪图享乐的留日学生,关于“一般新党”浅薄猥贱的印象构成鲁迅关注和思考“革命道德”问题的现实起点。
三、“立人”的现代转化:鲁迅进德观的生成
如前所述,对“革命道德”乱象的批判触发了鲁迅的进一步思考,这一点在《文化偏至论》与《破恶声论》两篇论文中得到了集中体现。无论是对近世文明“伪”和“偏”的批评,还是对“志士英雄”所发各种“恶声”的掊击,归根结底都触及对“维新者/革命者”的道德批判。鲁迅的道德批判对象是有特定所指的,能够在言论界发出这些主张的,邓伟:《试析〈新青年〉的“文化转向”与文学想象》,《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23年第1期。都是社会中少数“耳新学之语”的精英分子,是被世人视为“志士英雄”“识时之彦”的人。迅行:《文化偏至论》,《河南》1908年第7期。这些新人物未必都赞成“革命”,但他们足以形成“扰攘世”且“速中国之隳败”,迅行:《破恶声论》,《河南》1908年第8期。鲁迅将期待落脚在“革命者”身上:什么是理想的“革命者”形象?什么是真正的“革命道德”内涵?如何才能塑造“革命道德”?鲁迅给出的答案围绕“立人”这个词语展开,但这里的“立人”并非儒家进德修身思想的自然延续,而是鲁迅创造性的化用与新变,也是“立人”思想在近代思想语境中的发生的“现代转化”。
学界关于鲁迅“立人”思想的阐释已经非常丰富,参见王富仁:《从“兴业”到“立人”——简论鲁迅早期文化思想的演变》,《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2期;黄健:《论鲁迅“立人”思想的文化内涵》,《浙江社会科学》1995年第6期;钱理群:《以“立人”为中心——鲁迅思想与文学的逻辑起点》,《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2期;王得后:《“立人”:革新生存的根本观念》,《鲁迅教我》,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等。但是关于鲁迅使用“立人”一词儒学渊源与现代转化的论述却不够深入。究其原因,对鲁迅“立人”思想的追溯往往停留在宽泛意义上的“传统”与“现代”之变,但是从较为具体的儒家“进德修身”思想与方法层面展开的探究还不够充分,也就难以穿透鲁迅在清末“革命道德”讨论的思想语境中重提“立人”的对话与变革意图。因此,有必要将“立人”一词的儒家进德思想渊源与清末“革命道德”讨论语境结合来看,贯穿二者的是鲁迅关于“进德修身”问题的变革性思考,由此实现中国传统“立人”观的现代转化。
“立人”是儒家进德修身思想体系中的重要概念之一,语出《论语·雍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后世儒家围绕“立人”进行了丰富的阐释与发挥,诸如孟子“存心养性”“修身俟命”,朱熹“己欲立,便立人”,程颢“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王阳明“分寸之知”“分寸之觉”,曾国藩“求仁则人悦”等。儒家“立人”思想具备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与实践方法,主要包含两个基本层面:其一是以“仁”为思想内核,“仁”与“人”相通,目标是在特定的伦理秩序中实现“人”的道德价值;其二是以“修身”为方法路径,“立人”与“立己”是密不可分的,“修己”方能“安人”,构建起“修齐治平”的君子人格理想与内圣外王之道。在传统文化教育中成长起来的鲁迅对于儒家“立人”思想不会陌生,但他在《文化偏至论》中提出的“立人”,却并非儒家思想的自然延续,背后体现了一种鲜明的“对话”意图,更准确来讲是对传统儒家进德修身思想提出一种现代“挑战”。
鲁迅“立人”思想的变革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人”的现代意义转变,从儒家伦理价值的“人”转变为现代哲学中的“人”;其二是“立”的现代方法转变,从儒家“推己及人”的渐进过程转变为“尊个性”“张精神”的现代主体塑造。首先,鲁迅所论述的“人”是进化论意义上的“人”,是尼采超人哲学中的“人”,是神思新宗“个人”的“人”,也是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中的“人”。显然,这已不再是儒家伦理秩序中的“人”,而是现代哲学视野中高扬主体性的“人”。其次,鲁迅所论述的“立人”方法路径也不同于儒家“近取譬”的修身之道,而是“内部生活”“敢于白心”的修养方法,这与儒家“反求诸己”的修身思想有所不同。鲁迅批判了近世诸说背后现代人的“逐利”“虚伪”心态,他所崇尚的“内部之生活”或“精神生活”指向的是“二十世纪”的现代症结。“人心不安于固定”的二十世纪已经不同于价值秩序井然的传统社会,如何摆脱“客观梦幻世界”诱惑,如何在“狂风怒浪之间”生存,才是现代心灵需要关心的问题。迅行:《文化偏至論》,《河南》1908年第7期。
与当时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对于“革命道德”的讨论略有不同,鲁迅虽然同样是以“革命”眼光关注这个问题,却是以“文艺”的方式介入这场讨论的。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独特的“文艺”方式,不仅仅是志趣所在,更根本的原因是这个时期鲁迅将“文艺活动”看作其“革命事业”版图的一部分,隐然有与梁启超所办《新小说》抗衡的意味,在文艺领域“《新小说》的影响还是存在,因为对抗的同盟会在这一方面没有什么工作,乃是一个缺陷”。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648页。当然,正如日本学者丸山升所言,鲁迅参与革命的方式是“精神式的、文学性的”,丸山升:《鲁迅·革命·历史——丸山升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王俊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7页。也就是说鲁迅的关注点不仅仅在于“政治革命”本身,而在“人的革命”这个更根本的问题。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在于,这个时期鲁迅从事“文艺”显然不是以“纯文学”为终极目的,而是作为“路径”参与“革命”的方式之一,具体表现在作为“革命者”的“摩罗诗人”形象的诞生。
四、“文艺”如何介入“革命道德”问题
历来关于鲁迅“摩罗诗人”的讨论,较多集中于文本内部的细致分析,或从中发掘“别求新声于异邦”的域外材源,或从中窥见与中国古代思想的微妙呼应,这些研究为我们更深入把握鲁迅早年文艺观提供了有力支撑。然而,结合本文前述的“革命道德”语境来看,仅仅从文学角度来看“摩罗诗人”形象必然是单调的,还应该看到“摩罗诗人”不仅是“诗人”,更是“革命者”,这些品质不仅是“文学风格”,更是鲁迅理想中的“革命道德”。
拜伦是“摩罗诗派”的中心人物,不仅以其文学作品发出“反抗”声音,更以实际行动参与“革命”事业,主动投身意大利和希腊的革命事业。鲁迅以充满激情的笔触概括了拜伦的“革命道德”,包括“贵力尚强”“尊己好战”“率真行诚”等。令飞:《摩罗诗力说》,《河南》1908年第2、3期。据北冈正子考证,《摩罗诗力说》中有关拜伦的材料主要来源于木村鹰太郎的《拜伦——文艺界之大魔王》,这是一本带有较强主观色彩的人物评传,其写作意图在于讽刺当时日本文坛上“软弱无力之文学家”“冒牌文人”,针砭当时盛行虚伪逢迎、造谣中伤等风气。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1页。这种强烈的道德意图与鲁迅这个时期对“革命道德”的思考非常契合,例如文中对拜伦长诗《海盗》主人公“康拉德”的介绍。首先说明这是一个“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的海盗,紧接着又叙述“然康拉德为人,初非元恶,内秉高尚纯洁之想”,他曾尽心尽力为民众谋福祉,只是后来对于周围人的“谗谄害聪”“猜忌中伤”等私德败坏行为感到厌弃,愤而发起“复仇”。从这段介绍文字来看,康拉德正符合鲁迅关于“革命道德”的期待,一方面敢于突破世俗道德规范,另一方面内心仍秉持高尚纯洁。“无量罪恶”与“德义之名”在他身上并存,前者来自一般世俗社会的评价,后者则源于其内心的道德坚守。鲁迅其实是借“康拉德”来描摹摩罗诗人拜伦的“革命道德”,即后文所述“篇中康拉德为人,实即此诗人(拜伦)变相”。令飞:《摩罗诗力说》,《河南》1908年第2、3期。
鲁迅的“革命道德”观还有关于“爱国”的道德辨析。论及投笔从戎的诗人裴多菲,鲁迅盛赞其“为爱而歌,为国而死”,特别区分了这种饱含真诚并付诸实践的“爱国”与另外一种“兽爱”。所谓“兽爱”,是指那些借口“爱国”而实际上不过是“惟武力之恃而狼藉人之自由”。让鲁迅颇感忧虑的是,当时中国革命中的“爱国”大多为“兽爱”而非“诚爱”,“于国有诚为人爱而不坠于兽爱者,亦仅见也”。令飞:《摩罗诗力说》,《河南》1908年第2、3期。尽管崇尚“刚健”与“反抗”的“革命道德”,但鲁迅仍对恃强凌弱的“军国主义”或“强权政治”保持警惕,在清末“种族革命”的声浪里,这样的反思尤为难得。
以上论述了“革命者”与“诗人”身份的内在统一性,相较而言,“革命者”与“诗人”身份的矛盾性却潜藏于文本的裂隙之中,这集中体现在鲁迅对文学功用的看法——究竟是“兴感怡悦”的纯文学观,抑或是“启人生之閟机”的文学观?从《摩罗诗力说》来看,鲁迅并非仅从“纯文学”视角来看文学,相比审美特性而言,他其实更重视精神层面的功利特性,但是又试图摆脱以“道德”规范“文学”的文学观念。为什么会有这样曲折的行文逻辑?这其实关涉到“文学”概念的古今演变、中西对话问题,也是鲁迅处理中西古今“文学”概念冲突的方式。学者周兴陆曾在《“文学”概念的古今榫合》一文中指出“自西方而来的‘Literature,译为中国传统的‘文学”的对接榫合过程中,“西方超功利主义美学和文论的引介成为一股热潮”。周兴陆:《“文学”概念的古今榫合》,《文学评论》2019年第5期。鲁迅显然也关注到了这股潮流,他关于“纯文学”的一段论述正是复述超功利主义的文学观。然而,他并未沿着“纯文学”的论述逻辑,转而借用中国传统观念中的“不用之用”(庄子)、“涵养神思”(刘勰)来推导出文学“启人生之閟机”的功用,从而说明“摩罗诗人”能启发“自觉勇猛发扬精进”的精神并挽救“苓落颓唐之邦”。通过这样的观念“榫合”,“革命者”与“诗人”两重身份的内在矛盾得以消解,“革命道德”与“诗人人格”形成一种同构关系。徐勇:《当代文学的阶段性演变与年选编纂的现代性特征》,《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第6期。可以说,鲁迅笔下的“摩罗诗人”兼具诗人与革命者双重身份,寄寓了他对革命道德和诗人道德的共同期待——既敢于突破世俗道德,又能秉持内心高尚纯洁。这种浓厚的道德意图也直接影响了鲁迅文学观的生成,他吸收了近代西方超功利的纯文学观,对“思无邪”和“据群学见地以观诗”予以批评,但仍坚持文艺改变精神的文学功利观,并试图以“不用之用”“涵养神思”等来弥合二者分歧,初步形成了“审美”与“道德”两个维度融合的文学观念。
五、余论:清末“革命道德”讨论之回响
清末留日知识界的“革命道德”讨论影响深远,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尤其是借助梁啟超、章太炎、蔡元培等人的舆论影响力,“革命道德”话题被延伸到更具广泛意义的个人“进德修身”问题。其中较为著名的是民国初年各类“进德会”团体的兴起,诸如进德会、女子进德会、少年进德会、北京大学进德会等。此外,随着教育制度层面“修身科”的设置,大量的修身教科书、修身学案等在当时也十分流行,诸如蔡元培《中学修身教科书》、梁启超《德育鉴》《曾文正公嘉言钞》、谢无量《国民立身训》等,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然而,清末民初的“进德修身”热潮在新文化运动中遭遇了不小的冲击,从“孔教问题”到“伦理革命”,带有浓厚儒家色彩的“修身”言论被纳入批判之列。伴随着新思潮伦理视野的扩大,思想界的关注点从“革命道德”向“道德革命”话题转移,但是对“革命者/启蒙者”自身道德的拷问反而陷入失语境地。这个时期,尽管梁启超等知识分子仍沿着“革命道德”讨论的思路提倡普遍的人格主义,但是在青年当中的影响力显然不及新文化运动中活跃的人物。
在这个转换过程中,鲁迅虽积极投身新文化运动“道德革命”热潮,但在他的思想和文学创作中仍保留了清末“革命道德”讨论的印痕。相较一些停留在口号层面的“道德革命”言说,鲁迅的笔触更深入到“革命者/启蒙者”的道德精神剖析层面。这种对“革命者/启蒙者”的道德审视或批判渗透在其创作当中,构成一条独特而又深刻的思想脉络,诸如小说《伤逝》中的“涓生”、《祝福》中的“我”、《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与“我”等,也包括《野草》中触及灵魂深处的自我拷问,以及大量杂文中的讽刺笔墨。鲁迅关于“革命道德”的思考,从清末延伸至“五四”时期,又在1930年代新的革命语境下再次被激活。瞿秋白在1933年出版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称《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为“革命档案”,将其作为“革命文学家”鲁迅的“革命精神”源头来追溯。何凝(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上海:青光书局,1933年,第7页。结合本文关于清末“革命道德”讨论与鲁迅思想的发生来看,这种“革命档案”之于鲁迅以及中国现代思想与文学的意义还值得进一步探索。
(责任编辑:庞 礴 郭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