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埋没的理学字义精妙之作:程若庸《增广字训》新探
2023-08-30许家星
摘 要:因原刻本失传,被元人赞为“宇宙间精妙之书”的程若庸《增广字训》自明以来一直遭受被埋没、误解之命运,“村塾学究”发蒙之书成为其固定标签,故有必要重解之。就原北平图书馆所藏该书元刻本残卷看,在文本结构上,《增广字训》创造性采用字义与类纂相结合的新形式,集前贤同类著述之长,巧妙地完成了概念的精简界定与思想的深入阐发;就字义思想言,相较之前同类著述,该书所收字义最广泛全面,字义的逻辑性与体系性亦最分明,且字义构成形式最多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书独创“类纂”,精选博收宋代理学诸说,以“愚谓”系统深刻地表述了自身的理学见解及对朱子的反思。因此,《增广字训》实现了理学的训蒙普及与理论拓展双重目标,可谓理学范畴研究深具体系性的大成精深之作,对理解宋元朱子学的传承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增广字训》;程若庸; 理学字义;朱子学
中图分类号:B244.9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3)04-0051-11
作者简介:许家星,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哲学学院教授(北京 10087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朱子学综合研究”(22VRC173)
①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二十一,《朱子全书》第1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29页。
② “《小学字训》甚佳,言语虽不多,却是一部大《尔雅》”。《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9年,第789页。四库馆臣认为该书极差,以至于怀疑其为伪作:“疑端蒙游朱子之门,未必陋至于此,或村塾学究所托名也。”《四库全书》第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84页。此处顺带论及《性理字训》版本及著者标注的问题,大致存在三种情况:程端蒙撰(如清代刻本),程若庸撰(如明清刻本及汕头大学2017年版),程端蒙撰、程若庸补辑(如《四库存目》)。《性理字训》被收入明朱升《小四书》,颇为流行,标注著者是程若庸,所收实为《增广字训》之字义一卷本,而非程端蒙的《性理字训》。然朱升等皆认为程若庸的《增广字训》不过是程端蒙《性理字训》的扩充增补而已,故标注“《性理字训》程若庸撰”的“《性理字训》”并非程端蒙30条3800字的《性理字训》,准确的标注应该是“《增广字训》”字义部分一卷本。流行的名实相混现象,体现出的是对程若庸《增广字训》真实情况的不了解。其实该书的元刻本扫描件,见于国图古籍资源库,以《增广字训》为名,标注程若庸撰,对此元刻本情况王重民先生在《古籍善本书提要》有精简介绍。另该书版本情况,可参拙作《〈增广字训〉版本演变及其思考》(待刊稿)。
中国哲学向来被认为重直觉体悟,轻概念分析,此一判定略显笼统。仅就宋明理学而言,它兼顾了体悟与分析,并对概念的分辨已达精微地步。作为理学集大成者的朱子,尤注重对字义的辨析。他曾赞赏二程对儒学字义学的推进之功:“大抵字义到二程说得方释然。”①其《四书集注》在吸收二程等说基础上,达到了“不多一字,不少一字”的精密之境,堪称字义解析之典范。受朱子影响,其弟子后学多积极通过字义解析诠释朱子、推广理学。程端蒙《性理字训》既作为字义体之首创而得到重视,又因定位为理学训蒙而招致批评。②陈淳《北溪字义》以其“抉择精确,贯串浃洽”而被视为字义体的典范之作。宋元之际,朱子三传弟子程若庸综合程端蒙《性理字训》、陈淳《北溪字义》、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及沈贵珤之说而完成的《增广字训》,更是被誉为与《北溪字义》《西山读书记》鼎足而立的“不可不看”之书。“问:《西山读书记》《北溪字义》《勿斋字训》三书,孰为尤精?……《増广字训》一书,乃因程端蒙之《字训》而充之,亦甚好。会聚前辈之议论,而间出己意以折衷之,但……要之,此三书皆不可不看”。陈栎:《定宇集》卷七,《四库全书》第120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41页。
该书原为包括字义与类纂两部分的六卷本,自明以来传世通行者为仅收184条字义(本183条,朱升补入“善”一条)而无类纂的一卷本,被收入朱升《小四书》等童蒙类著作,以致被后人普遍认为仅可作村塾学究所用的理学训蒙之书。事实果真如此吗?
笔者不予苟同。笔者认为,就该书原本来看,其字义所涉之广、论述之深,堪称一部解析精准、逻辑严密、论述精深的理学大成之作。以下,笔者拟据原北平图书馆所藏该书元刻残存之两卷,从字义条目、体系、构成及阐释等方面,挖掘该书隐而未发之特点,以期引发学界重思该著,并增进对字义体和宋元朱子学的理解。本文所据《增广字训》乃原北平图书馆所藏元刻本,仅有卷三“学力门”、卷四“善恶门”两卷,且有些微残缺和漫漶不清,故写作中同时结合朱升《小四书》(明嘉靖二十六年楚府武冈王朱显槐重刊本)。因《增广字训》元刻本无页码,以下脚注页码为笔者所加。程若庸之生平,可参程瞳:《新安学系录》卷九“程徽庵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9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88页。
一、字义条目最多
理学字义是指范畴之义。相较笔者目前所知理学字义体著作,《增广字训》是收字义条目最多者。《性理字训》收字义条目30条(命、性、心、情、才、志、 仁、义、礼、智、道、德、诚、信、忠、恕、中、和、敬、一、孝、弟、天理、人欲、谊、利、善、恶、公、私),《北溪字义》收26条(命、性、心、情、才、志、 意;仁义礼智信、忠信、忠恕、一贯、诚、敬、恭敬;道、理、德、太极、皇极;中和、中庸、礼乐、经权、义利;鬼神、佛老),陈普《字义》收153条(实收138条)。另外两部非纯粹字义体著作,真德秀《西山读书记》收80条,朱公迁《四书通旨》收98条。可参许家星:《经学与实理:朱子四书学研究》第七章“字义体:《四书》范畴学之演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538-551页。在字义构成形式上,《性理字训》除天理、人欲外,余28条皆由一个字构成。而《北溪字义》一字构成者12条,两字构成者13条,另有一条由仁义礼智信五字构成。两字构成者除太极、皇极不可拆开外,其余11条皆可拆分,如忠信、忠恕等在《性理字训》中被一分为二,而仁义礼智信作为五常更是一分为五。可见《北溪字义》有意将单独字义聚合之,故严格就字义而论,该书实有41条而非26条。在字义选择上二者存在不少差异,如《北溪字义》未取《性理字训》天理、人欲、善、恶、公、私6条,补充了《性理字训》所无的意、一贯、恭敬、理、太极、皇极、中庸、礼乐、经权、义利、鬼神、佛老等12条,可见二书所收字义皆不够完备。《增廣字训》则悉取二书条目(唯一例外是以“异端”取代“佛老”),且扩充了格物、致知、主敬、慎独等理学范畴。从字义构成形式来看,该书以一字一义为主,也有大量由两字构成者,还出现了三字构成一条目的情形,如尊德性、求放心、不动心、不逾矩。颇受程若庸重视的《西山读书记》所列门类多与《增广字训》同,差异者亦不少,如天命之性、气质之性、念虑、极、师道、天地之心等为《增广字训》所无。《四书通旨》所列字义亦多与《增广字训》同,然因该书完全围绕《四书》文本展开,故未收《四书》所无之太极、元气、元亨利贞等造化方面字义。与各家所收字义差别最大者为陈普《字义》,该文所收138条字义与诸书所收多有不同,如费隐、降衷、意、必、固、我等,恐是有意选取。就所收字义门类而言,《性理字训》《北溪字义》所收字义大体属于《增广字训》情性门、学力门、善恶门,而极少造化门、成德门、治道门者,二书甚至连“气”之字义都未设置。
就字义界定来看,《性理字训》常以一四字短语解析之,《增广字训》则常用三或四个四字短语,更丰富精准。《增广字训》另一特色是于每条字义下皆以注文形式即“本某某”直接交代字义来源,此为同类著作所无,也颇有利于学者正确理解字义(惜乎明以降所传《增广字训》本皆不知此,故朱升、吴讷等曾以注的形式补充之,若知原本已完成此项工作,不知会作何想)。此外,溯源注文中多见各条字义所出无外乎四书、五经、理学家语,如“事事物物,研穷其理,表里精粗,欲无不察,是曰格物”条下言“本《大学》”;或虽未直言“本某某”,但逐一交代出处,如“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知必周知,成不独成,是曰大学”,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4页。下即引张子《正蒙》说,“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又引朱子“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十有五年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实即交代此说所本。这一做法既提高了字义的信服力,又有助于学习者接受,体现了程若庸从教学内容与形式两方面对该书编纂的精细考虑。
二、字义体系合理
相较前人同类著述,《增广字训》体现了很强的逻辑性。若庸对《性理字训》的增补,不仅表现在内容扩充上,更体现为结构体系上的精心编排。他提炼出造化、性情、学力、善恶、成德、王道六大门类,以统摄全部183个范畴,建构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字义网络。这是对前人的典型突破。如《性理字训》《北溪字义》等皆未有如此设计,以至于学者常常需要花功夫去猜想和寻找其内在的逻辑结构及其编排用心。张加才、邓庆平等学者曾尽力寻找《北溪字义》26条字义之逻辑结构,然终有不惬心处。兹举一例,如他们皆将“鬼神”归为批评异端类,而鬼神在儒学并非被批评之异端;邓氏将“义利”亦划归批评异端,亦似不妥。而《增广字训》的逻辑网络则十分清晰,具体见诸以下方面。
首先,六大门类范畴之间逻辑关系缜密。全书由造化、情性、学力、善恶、成德、治道六门构成,从宇宙生化入手,经心性、工夫、伦理、境界而止于王道,构建了从宇宙生成至个人修养,进而贯穿群体社会的天人一体、宏大完整的逻辑整体。以造化为第一门,极合乎朱子的理气生化思想,具有高屋建瓴的意义,特别突出了气化之义,是对此前同类著作的突破;情性门以心为核心字义,以人之心性承接天道;学力门以学为核心展开心上工夫;善恶门实以“过”为核心,围绕改过工夫展开,以求达到无过不及,是学力门之深化;成德门字义皆表由德性工夫所至境界之义,可谓是此前情性门、学力门、善恶门之目标和结果所在;治道门围绕政教展开,体现了王道之治,堪称成德门的自然效用。由天德(即成德)而至于王道,作为内圣的天德建立于心性、学力、善恶三门人道工夫之上,而人道则来自天道生化,故全书构成一个天道、人道、治道之有机范畴体系。
其次,各门类范畴内部字义自成体系。《增广字训》采用了多种方法来强化六大门的体系性。一方面,每一门字义皆有其核心范畴,如造化门以气来统摄一门字义;又在每门以首尾字义来点题、结题,中间诸字义则构成主干,使得每一门字义形成一个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组织体。另一方面,在每门末尾安排一段总结之语对本门主旨加以概括提升,发挥了凝聚、黏合本门字义的作用。
让我们对六门之字义体系逐一掠影。先看造化门。该门共25条字义,以太极始,以造化终,主旨是论宇宙生成,字义多围绕“气”展开,以“气”为核心者达13条,另加上以“阴阳”为主的乾、坤、造化3条,共16条。具体如下:一气坱然之元气,气动而健之阳,气静而顺之阴,得气之阳之天,得气之阴之地,气运于天之五行,气为少阳之元,气为老阳之亨,气为少阴之利,气为老阴之贞,以一气言之鬼神,一气流行之易,二气消长之神化,为阳之性之乾,为阴之性之坤,阴阳之运之造化。见朱升:《小四书·性理字训》卷二,第2-6页。故作为造化动力的气无疑是本门之核心。16条之外的9条字义,亦与造化之气相关,表现为与作为造化之气相对的更高一级的造化本原之理,如太极、天、道、道体等。全书以“太极”作为开端甚有意义,它不同于《性理字训》《北溪字义》以“命”发端,而合乎《近思录》《朱子语类》以“太极”为始,表明先识造化本原之意。与五行并列的“五材”为同类著作所罕见,体现了程若庸的良苦用心。造化门以至理浑沦之“太极”和阴阳之运之“造化”为始终,体现了以理气为造化根本的宗旨。此25条字义之次第安排,实皆围绕理气展开而可分为五层。先太极后元气,体现理先气后思想,乃整个造化门之总纲,可谓首层。先阳后阴,体现先动、健后静、顺的思想,此后天地至利贞条皆就阴阳展开,乃第二层。以下道、器、天、帝四条则就理气关系相待而论,为第三层。接着鬼、神、易、变化、神化五条仍就阴阳二气论,为第四层。最后道体、造化又是就理气论。故全部造化门形成理气-气-理气-气-理气的结构体。本门结语交代了首列造化门的用心,是通过阐明造化诸字义,为读者确立终生治学的目标,即“究名义、立向望”,表达了探究造化本原应为为学工夫前提的思想。
再看情性门。该门收字义47条,“情性”是宽泛意义的,如总结语所言,实质上是关于心的问题。“心”被安排于性、情之间,意即“心统性情”。本门与性情相关者仅4条:性之德之“中”、性之所存之“大本”、情之正之“和”、情之所发之“达道”;与心相关者则有11条,如人、良知等,其余条目则从作为性情内涵的天理、善恶论,性、情、意、志、善、恶、身、事等皆不离此心,故本门实围绕“心”展开。本门结语云:“人之一心,神明不测,具此众理,而应万物,”朱升:《小四书·性理字训》卷二,第15-16页。即道出本门心为核心之意。就本门首尾字义论,以理气作为始末,以自然之理之天道始,以充养刚大之浩气终,呈现了理气论作为理学普遍范畴的意义。
学力门列32条字义,以“学”为核心,所取字义皆围绕为学工夫展开,教、学、习即道出本门为学宗旨:“教”具有修道、明伦、觉悟三层意义;至于“学”与“习”,则是对言之,皆包括知识与能力两方面。所列小学、大学是为学层次,格、致、行、敬等是具體为学之方。本门以教学为始,以克己复礼为终,分别指向为学之宗旨内容和最终所达仁之境界。结语提出:“为学之要,存乎立志,持志之道,存乎敬义,”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37页。突出了立志、主敬、致知的为学意义,表达了对朱子主敬致知工夫的推崇。学力门有一特点,即除“一、主静”出自濂溪《通书》,“养正”出自《易》蒙卦外,其余皆出自《四书》。“养正”体现了对童蒙教育的关注,“知言”体现了对理论辨析的重视。立“尊德性”而无“道问学”,表明程若庸对“尊德性”有特别关切,尤其在多数字义两两相对情况下,有意不设“道问学”,反而以“求放心”与“尊德性”相对,体现了若庸对“心”上工夫的重视,也与其继承朱子而不排象山的思想倾向相一致。《增广字训》残卷取象山及钱时之说。若庸不排象山,对其弟子程钜夫、吴澄的朱陆会同思想不无影响。
善恶门收32条字义。明朱升于此补原本所无的“善”这一字义(选自《性理字训》),与“恶”相对,在原书中则是“恶、过”相并而论。善恶门围绕心之善恶两面展开,理欲、道心人心、公私、义利等是就善恶两端论;自暴、自弃、骄、吝、尤、悔等是就善恶程度言,同组字义间并非对立关系,仅为层次程度之别。本门首条“天理”,末条“复”,分别就性之本善和返乎善而论,结语围绕“过”展开,“改过雷决,百倍其功,气习变化”,突出改过迁善工夫之难。程若庸:《增广字训》卷四,第26页。可见本门更强调改过思想,故《增广字训》本无“善”,而有“恶、过”,正体现了若庸之用心。就本门字义解析用语来看,“理”居于枢纽地位,所谓“善”“恶”“过”皆是就理而言。本门若干字义解颇有新意,如“强”“弱”并未从能力论,而是就德性操守、志气力行之有无论。“德性之刚,持守不变,志气之勇,力行不息,是之谓强。气禀不刚,阴柔怯懦,志操不立,委靡颓堕,是之谓弱”。程若庸:《增广字训》卷四,第15-16页。此外,以“小道”作为与异端并置之字义亦属新增。
成德门共26条字义,围绕由工夫所达至德性成就展开,如“知”的四个字义皆就工夫成效论,“至”“尽”等用语深具德性实现意味。就字义次第安排看,体现了仁知统一的观点。结语则围绕成德典范的圣人展开,指出有生知安行与学知利行两种圣人。故本门所列字义,偏重学习成圣之途,宣扬致知明理工夫亦是本门之核心。该门对若干字义的理解颇具新意,如“道统”严格来说不应算“成德”,专列于此,表明道统(大中至正百圣相传)即是成德之根本表现。“一贯”“良贵”皆置诸本门,颇具玩味。
治道门共20条字义,始于政、教,终于王、霸,中间礼乐等16条皆围绕治道内容、方法、主体、效果展开,中心即是政教,而更倾向于德教。开篇先政后教,虽政教一体互补,然最终目标则在教而非政。“小康”与“大顺”之别即在此,前者“治而未教”,后者“四方风动”。结语以道统为中心,既是本章结语,亦是全书结语,分两层言之。先言“道传大统,时臻盛治。道学不传,治本不立。汔可小康,民不见德”。从道统、道学论治道,在帝王时代,道学与治道、教与政一体,道学构成治道之本。当道学失传,则治本不立,最多只能达于小康之世。民众无法感受执政者教化之德,而只知其杀戮之暴政霸道。本门若干字义解释颇新颖,如“天子”解为“承天之统,行天之道,继志述事”,就继承天统与践行天道论,以继志述事之孝解之,突出了天子承担了天所托付之重任;以“正己”作为治道之义,体现了对执政者严格的道德要求;以“居中作则”解“皇极”,结合汉唐大中之解与朱子君王表率说;以“长治久安”之“大顺”与“苟安仅足”之“小康”相对,而不取“大同”,颇别致。朱升:《小四书·性理字训》卷二,第36-37页。结语第二层接上层道统说,赞扬在五星聚奎之宋朝,诞生了周张二程、朱子五位圣贤,继承孔孟,发扬道统、再续斯文;指出朱子使儒家之道大明于世,凡人皆当遵循朱子所发明之道;谦称自己是管窥蠡测之后学,隐约表明接续朱子之学的志向,体现了朱子后学的道统意识。
三、字义规则精细
《增广字训》不仅宏观构造了一个天道、人道、治道一体之逻辑体系,而且在具体字义构成组合上,亦十分精准细致。
首先,“字一而义不同”之“重见”法。在字义设定上,针对形同意异的情况,《增廣字训》采用了重复字形的方法,以精准区分字义。此类同一字形重复出现涉及的字义有:造化门之“天”作为不同字义出现两次,一是与“地”相对的由阳气构成之天;另一是与主宰之“帝”相对作为“自然之理”的天。还有跨门重现者,如“道”在造化门是作为与“器”相对的形而上之道,在情性门则是与“德”相对的“人所共由”之道;礼在情性门是与“仁”相对的辞让之礼,在治道门则是与“乐”相对的立敬之礼。魂魄情况有些特殊,在造化门中它并没有作为一单独字义,而是将之作为与鬼神相对者,“以二气言,阳灵为魂,阴灵为魄”。在情性门中则魂魄各自作为单独字义相对,“口鼻嘘吸,思虑谋划,气之神也,是之谓魂;耳目聪明,记忆辨别,精之灵也,是之谓魄”。此等情况从语言学角度,可谓同形异义、同字异词,显示了汉字形体之单一固定与意义多样之矛盾。为此,《增广字训》不得不采取一分为二的方式区别之。这种情况在字义类著作中普遍存在,如《北溪字义》义、信、忠、敬、中等皆重复出现,陈普《字义》“思、理”重复两次。陈普就曾清醒认识到字义的单一性与复杂性,提出“字一而义不同”说。陈普:《石堂先生遗集·字义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32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08页。
其次,以核心字义为根的孳乳派生法。或可谓“义簇”法,即某个字义在字义网中居于核心地位,此核心字义实代表了一类或一簇词义,类似于构词法之词根。“根字义”通过与其他词的组合派生出新的字义,而各种派生的新字义并不偏离由根字义所编织成的字义网络,且与根字义具有不可分割的内在关系。故把握了若干根字义,即有助于化繁为简处理全部字义。《增广字训》根字义大体由理、气、道、心、知、天、德、化等理学范畴构成。以下列出此8个根字义具体构成情况。以道为字根的9个字义为:道(造化门)、道体、道(情性门)、天道、人道、达道、道心、小道、道统。以心为字根的8个字义为:心、求放心、动心(学力门)、道心、人心、尽心、心正、不动心(成德门)。以知为字根的7个字义为:良知、致知、知言、知至、知止、知崇、生知。以德为字根的6个字义为:德、大德、小德、明德、尊德性、天德。以天为字根的5个字义为:天、天、天道、天命、天理。以气为字根的4个字义为:元气、气、浩气、养气。以化为字根的4个字义为:变化、神化、造化、过化。以理为字根的3个字义为:理一、理、天理。此八个根字义共构成46条字义,占全部字义四分之一,此只是就构成字义而论。如就解释字义而论,则更能显示出根字义强大的渗透力。如造化门与气有关者即达16条,在其他五门中,亦有11条与气有关,合计32种字义皆涉及气,可见气乃是若庸整个字义解释的基本范畴。这种情况对道、理、心等根字义同样适用,如心所涉及的字义多达30条,尤集中于情性门。而看似不作为根字义的“性”,在解释字义中亦出现20来处,可谓隐性的根字义。整个字义其实存在主次之分,构成其底座的是理、气、道、心、性、知等基本字义。正是由此底座字义,才生发出其余字义。此基本字义好比是字义网络之枢纽,各字义皆辐辏于此。如此则少数关键字义方能发挥以少御多,以本驭末的统宗会元作用,使字义条理井然而无“门目纠纷”之病。
再次,互对互补互应的字义对偶法。也可称对举法,即字义两两成对,构成相互对应自足的语义场,整齐完备。张岱年指出,哲学范畴有单个的,也有成对的。就《增广字训》来看,太极、元气、絜矩等少数字义可谓独立无对,此等独立者多见于成德门、治道门。然绝大部分字义皆是对偶范畴,具体有以下情况:一是语义相对互补,如阴阳、天地等,对比鲜明而容易区分;二是语义并列,两个字义共同构成一语义整体,各字义处于平行互补关系,如五行五材、天道人道等;三是先后、高低等递进关系,如小学大学、小康大顺等;四是本末、轻重关系,如正己新民、忠恕等;五是有些字义不是对偶关系,而是3-5个字义的聚合关系,多字义聚合形成共同语义场,如心性情、元亨利贞、仁义礼智信等,对偶范畴成对使用,逐渐凝聚成固定词语,反面观之,则独立之字义亦可视为对偶字义之拆分,如气质、阴阳、人物、体用等。总之,独立、对偶、互补、递进、聚合等体现了字义间主要关系,它们并非限于西方所注重的范畴之普遍与特殊、简单与复杂两种关系,其关系更复杂、灵活、多样,显示传统字义学并非“杂乱无章,水平肤浅”。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3页。
四、独创“类纂”,全面解析字义
除作為正文的字义外,《增广字训》还“类纂”理学诸说对每条字义详加阐释,此乃其不同于同类著作之独到之处。该书结构颇具匠心,“每条之下,均著明所本,犹有未明,则加‘愚谓以申之。又低一格,备列程、朱及往圣旧说,以述此章大义,义有未明,复加夹注”。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24页。全书总体上由字义加类纂两方面组合而成,二者如同经与注的关系,以字义为经,以类纂为注。类纂包括:以“本某某”的形式或直接交代此条字义训释之所本;引用程朱等宋代理学诸说解释字义;以“愚谓”表达自身看法;常采用注中加注的形式对注文再加阐释,其中保留了诸多罕见的宋明理学史料。此引用诸说、间表己意的著作法更近于《西山读书记》而不同于《北溪字义》。惜乎该书自明以来几乎仅以一卷本字义形式通行流转,所谓“增广”仅被理解为是对《性理字训》30条字义的扩充而已,读者完全未睹构成全书主体的“类纂”部分,以致该书难逃被枉评为训蒙之书的命运。
类纂首先以“本于”形式交代字义出处,然后引程朱等的学说。因所引之说极广泛,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一是朱子说居于所引各说主干地位,体现了全书阐发朱子学(四书学)的目标,可谓是又一以字义体为形式的述朱之作,意在普及朱子理学;正因为此,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要求八岁未入学前即当先读此书。二是引用苏轼等反对理学者之说,引用陆九渊、钱时等象山学派之说,体现了开放包容的视野。三是大量引朱子后学,除亲传弟子外,真德秀、魏了翁等私淑弟子亦多有引及,尤注重其所继承之黄榦、饶鲁说。四是引用不少当时知名后世罕闻的学者之说,如吴儆、黄义明、冯去疾等,留下了宋代理学的可贵史料。
类纂引用诸说全面深入,并以己说进一步解析,体现了厚重的学术性和精密的思辨性。以学力门“敬”为例,《增广字训》以长达9页篇幅论之,极为详尽。首先是引各说从不同角度对敬的认识。先是关于“主敬”的定义,在《性理字训》“主一无适”基础上补充“通乎动静”,强调敬贯动静之意;又以小注交代此解分别来自程子、朱子;接下来引《书》“尧钦民文思”,小注引朱子“尧之德莫备于此”,认为“钦”乃“《书》中开卷第一义”,以“钦”为“敬”之同义;接着引《书》“汤圣敬日跻”,小注引朱子解,言“成汤功夫全在敬字上”;又引《诗》“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注引真德秀说,认为据文王小心翼翼等行为,可见文王“缉熙敬止”气象;又引周公“肃将祇欢”,复引真德秀解,以见周公不居功自傲而“以敬自乐”气象;又引夫子“恭而安”,注引朱子《斋居感兴》诗,赞颂尧舜禹文汤武周公孔子之传皆不离乎敬,可见敬具有传道心法意义;又引《洪范》“敬用五事”,引真德秀解指出此就敬与貌言视听思关系而言,盖“敬者,五事之主”;又引《春秋传》“能敬必有德”说,复引真德秀说赞之,以为《诗经》《尚书》论敬之外,“唯此为最的”;接着引程子论敬之说四条,涉及敬贯天地万物、敬与涵养、敬与致知、敬与主一虚静四个方面;又引谢良佐“敬是常惺惺”说,小注引朱子说指出谢氏说虽得之,但不可以惺惺为仁;引尹焞说强调敬只是主一收敛身心,然小注则引朱子说批评此说才气不够,有用无体,欠缺集义工夫。总之,若庸引各家说,涉及敬的含义、敬与钦、敬与圣王工夫、敬与乐、敬与恭、敬为心法、敬与事,程子敬论,谢、尹敬说及评议等,相当全面。至此,若庸以愚按形式表达己见:“整齐严肃及收敛(身心)不容一事,皆敬之始也,主一无适及常惺惺,皆敬之成也。主一无适,敬而诚也,所谓整齐严肃,则心便一也;常惺惺,敬而明也,所谓敬则自然虚静也。然主一亦有浅深,以初学言之,则欲主乎一;以成德言之,则所主者一。尹氏以初学言,程子以成德言,朱子《敬斋箴》与程子意同。”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11页。他总结程门敬之诸说,认为整齐严肃与收敛不容一物,乃主敬工夫之端始,二者实具对身心的内外夹持作用;而程子主一无适与谢氏常惺惺,则意味着主敬工夫之成功;进而又区别主一无适是既敬且诚,整齐严肃则能实现意念纯一,常惺惺则是既敬且明,即由敬自然带来心的虚明宁静。他又进一步剖析“主一”,认为“主一”存在浅深之别:初学工夫者做到意念专一,保持意念不散乱;成德者实现内在意识的纯粹不杂。故尹氏收敛身心之“主一”不过是初学之浅“主一”,而伊川“主一”无适乃是成德之深“主一”。此之深浅区别似前人所未发,体现了其细腻的析理工夫。
接下来又引朱子《大学或问》“敬者一身之主宰,万事之本根”说,突出“敬”的主宰根本意义;再引朱子《敬斋箴》,以小注指出朱子此说从表里动静不同角度论“敬”;又从工夫之“敬”到“敬”之动静效用,认为“事上无过,动而敬之验也;心之主一,静而敬之验也”;又引李燔说,指出“正表即是正里,正其里所以正其表”,以见表里一体。李燔还以《敬箴》动静无违为“此箴之关也”。若庸反复指出,“静而不敬则无以正其里,动而不敬则无以正其表”,进而引饶鲁说,“言不言弗而不言勿,亦程子成德之(意)”,以此为论“敬”之境界;又引程子敬贯动静、事思敬、执事敬及“岂必摄心坐禅而谓之敬哉”诸说,以“敬”来区别佛之禅定。小注则以坐如尸、立如斋等作为“敬”之目,可见“敬”当落实在具体实践上;提出“敬”是“湛然粲然,无一分着力处,无一分不着力处”,以显“敬”处处用力而又实不用力,既不勉强亦不懈怠;接着引胡寅“可愿莫如善敬,敬立则百善从。……敬立则百邪息,敬也者,存心之要法,检身之切务也”,突出“敬”对于为善去恶的根本意义,是存心、修身切要之法;又引魏了翁《敬安堂记》“敬也者,所以主此心而根万善者也”,突出“敬”为心之主宰,以避免放而不收,气以帅志之后果,故“敬”既是收心之本,又是一切善行根本。此“敬”“善”结合论,是程若庸对程朱说的扩充。接下来,他又引各说论“敬”与“畏”,引冯去疾说“人有敬心则知所畏矣”,引朱子“谓畏者敬之义,而主敬者,畏之名也”,皆突出“敬”具有“畏”的意义,二者似名义关系,然亦有别。若庸分析“畏”“谨”“一”分别是“敬”之始、中、终。“畏”不过是“敬”的开端不能等于“敬”,“敬”较“畏”有更丰富的意义。他指出朱子以二者之义相近似而非相等,实是针对黄榦“以敬为畏”说。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13页。本门结语中还讨论了“敬”“义”关系,提出“持志之道,存乎敬义。主敬立本,精义致知”说,先后引程子“主敬以直内,守义以方外”,朱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以为为学之要”,《朱子语类》“敬义夹持,循环无端”等说,反复阐明“敬”“义”之别。不唯对“敬”有如此详尽之剖析,若庸对“异端”一字义亦极重视,以近12页篇幅论说之,占善恶门33条字义五分之一篇幅,体现了很强的批佛老立场。《北溪字义》有“佛老”条,然“异端”较佛老所涉范围更广。若庸还设置了与异端相对的“小道”,以为对照。可见“类纂”通过选用程朱理学有关字义的解析,既深化了对字义的理解,又避免了条目之枯燥感,大大提升了《增广字训》的学术性和理论性,使该书完全超越了“蒙书”之浅显,而尽显学理之精深。
五、辅以“愚谓”己说,深化字义内涵
类纂引诸说后,《增广字训》还不时以“愚谓”表达若庸己见。“愚谓”是对字义或所引诸说的进一步剖析,通常就一组字义展开讨论,体现了若庸对字义间关系的重视以及重视心的思想倾向。
一是阐明字义及其来源。如关于慎独之“慎”,愚谓:“慎不但训谨,有审之之义焉。”以“慎”具有谨慎与审查之义,此是对朱子“察之将然以审其几”说的明晰。“养正”,字义解为“蒙昧之时,育其纯一”,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21、22页。愚谓:“《颐》之养正,当自《蒙》来。”分析“颐卦养正”说当来自蒙卦,且后者可含前者之义,盖蒙养责任在父师,而颐养责任则在我。
二是剖析字义以解前后句之对应关系。“大学”解为“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知必周知,成不独成”。愚谓:“穷理以格物致知(言),正心修己以诚意正心修身言,治人以治国平天下言。……此明德新民之至善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根据《大学》八目对字义说逐层加以解析,先以八目对应前两句,再以作为工夫层面的五目之效验来解析后两句,以物格知至解“必周知”,意诚心正身修解“不独成”,再归结于三纲,以显《大学》之大。就此按语可知其字义之解确有内在逻辑安排,前后四句间存在对應关系。又如格物的义解为:“事事物物,研穷其理,表里精粗,欲无不察。”而“愚谓表与粗以物言,里与精以理言,物,形而下,理,形而上也。就形而上言之,所当然者犹粗,所以然者益精矣”。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4、6页。愚谓同样突出了字义四句解语间的对应关系,第三句表里精粗分别对应前两句中的物与理,并以形而上下、所当然与所以然来分判物与理。他的看法是物与理两两相对。但有学者不满此说,认为应该是交错关系,即物与理、所当然与所以然各自有其表里精粗。其师饶鲁则强调表里精粗的相对和无穷关系,即“里之中又有里,精之中又有至精,透得一重又有一重”。胡炳文:《四书通》,《四库全书》第203册,第23页。
三是分析字义间分合、递进、对待等关联。如,认为刚、勇二者分别言之,是体用关系;不分而合言之,则是一体关系。“愚谓分言之,则刚为体,勇为用;单言刚则勇在其中,言勇则刚在其中”,指出刚、勇分别对应仁义,仁之立有赖于刚,义之行有赖于勇,仁包含勇,勇则不必仁。愚谓把刚勇仁义关系剖析清晰,“刚则仁之体立,勇则义之用行。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此正应乎北溪的横观、竖观、交错观说。关于养,愚谓:“存者,养之初;养者,存之久。养亦存也,但久之则为(存)存耳。”说明“存”与“养”的关系存在深浅久暂之别,然实为一项工夫之不同程度。又针对朱子“存心养性非二事,存心所以养性也”说,愚谓:“存心之心,以虚灵知觉言;养性之性,以仁义礼智言;存其气,所以养其理也。”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30、32、34页。先界定此处“心”与“性”分别为虚灵知觉之认知心与五常道德之性,断定存心养性相当于存气以养其理,如此便把心与气、性与理相关联。
四是直接就字义解释提出看法,体现了对心的重视。如,就所引《尚书》“德无常师,……协于克一”说,提出以心之纯诚解释克一,“愚谓一以心言。克一者,心之纯乎诚也”;针对忠恕“片片赤心为忠,将心比心为恕”解,从心的角度论之,分别为无私赤诚之心和絜矩同情之心;针对所引程子“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说,“愚谓‘寻向上去者,下学也;能向上去者,上达也。下学而上达,以求放心为本”,以“寻向上去”和“能向上去”分别指下学和上达,通过“寻”与“能”道出二者之异,简洁而肯綮,强调了下学上达取决于求放心工夫;针对所引朱子“非把求放心为学问功夫,乃是学问皆所以求放心”,剖析求放心与学问的关系为“二说互相发明。放心不求,固无以为学问之本,大学格物,必本于小学之持敬是也。学问不讲,亦无以为求放心之本;大学诚意正心,本于格物以致其知是也”,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13、15、26、27页。认为程子以求放心为学问根本,而朱子则以博文约礼等学问当作求放心之根本,然此二说并非矛盾而是互相发明。从格物立足于持敬工夫以收心可见求放心为学问之本,从诚意正心立足于格物致知可见学问为求放心之本。此调合之说,其实是主张尊德性与道问学并重,肯定理性知识与道德涵养的双向工夫。针对“公、私”的字义解,“愚谓立必俱立,成不独成,此心坦然,物我兼照,公则一也。……四海一家,万世一时,面虽不同,心一而已。若夫欲动情胜,利害相攻,虽一家如胡越矣”。程若庸:《增广字训》卷四,第8页。此按语以心论公私,据共同性论公,认为公是共同树立共同成就,心则是坦然无私;私与公相反,人各有私心,各有意见,纷纷然然,物我相对;然五常之性,四端之情,乃超越时空之普遍存在,故人虽不同而此心则一,可谓四海万世一心;如此心遭受情欲干扰,受到利害诱惑,则即便家人亦如胡越相对。
六、借饶鲁之言反思朱子
若庸在引用朱子、黄榦(1152—1221)的学说时,并非盲信,实有所反思。一个突出表现是引用其师饶鲁(1193—1264)与朱子的不同见解,表达对饶鲁说的支持,体现了“信朱子不如信饶鲁”的倾向。参许家星:《“信朱子不如信饶氏”——陈栎、倪士毅四书学对饶鲁的接受及意义》,《安徽大学学报》2022年第6期。
如,道心人心条便引饶鲁说,而提出与朱子不同的看法:“(精)为物格知至,一为意诚心正,以此心而揆天下之中,岂有一之或差;以此心而行天下之中,岂有一之或违。谓之允执厥中,信乎其能执中。”程若庸:《增广字训》卷四,第5页。饶鲁以物格知至解“惟精”,意诚心正解“惟一”,认为以此精一执中之心来度量天下之中,故无丝毫之差;以此心推行天下之中而无一毫之违,此即允执厥中。若庸认为饶鲁说较朱子说更合经文旨意,“尤得经旨”。饶鲁说明显不同于朱子精察道心人心而不杂,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的察识与操守工夫论,而持境界论立场,其物格知至、意诚心正皆是功效而非工夫,因圣人达此境界,其心自能把握中、践行中。若庸下引朱子《中庸章句序》“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又引饶鲁“一则‘咸有一德之一,非方用力于守者”。饶鲁引《尚书》说把“一”当作纯一之德,批评朱子将此“一”当作工夫用力。若庸特引其说,可见右袒之意。关于“克己”“复礼”解,若庸引朱子“一日克己久久一旦己克”,继引饶鲁:“克,战而获胜之名也。复如复文武之境土,失而复还之谓也,皆以用力之成功而言。盖(四勿)者,用力之方;克复者,成功之效。”然后“愚按:杨子直所编‘久久一旦己克,知为朱子晚年之定论,饶鲁之言不为无据”。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13、35页。此所引“久久一旦己克”说不见今本朱子说,而见于杨子直所编朱子文字,若庸特意引朱子此说并以之为其晚年定论,据此证明饶鲁说实与朱子“一日”之解同。盖朱子对此一日先后有两种解,早期解为一旦,意为工夫积累之久;后改为一天,以突出工夫简易。许家星:《仁的工夫论诠释——以朱子“克己复礼”章解为中心》,《孔子研究》2012年第3期。而饶鲁则坚持认为克复作为极难之工夫成效,不可能一日实现,故主久久之积累用功说。然若庸站在饶鲁立场,试图据朱子文献调和朱子与饶鲁不同之见。又如,关于“慎独”,若庸引朱子《中庸章句》解“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几则已动”,又引朱子说“如与众人对坐,自心中发一念,或正或不正,此亦是独处”。此是两重意思,第一句是说“独”乃是隐微之事,是尚未显露出来而微有征兆之状态;第二句则认为“独”不是形体之独,而是内在意念之独,乃他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者。又引饶鲁说:“独字非专指暗室屋漏处,亦非专指念虑方萌时。……自始至终,皆当致谨,岂特谨之念虑方萌之时而已哉。”程若庸:《增广字训》卷三,第21页。饶鲁对“独”的理解显然有针对朱子处,把“独”的意义扩大,认为既不能限定为隐微处,也不是指念头刚萌之时,否则不合程子以洒扫应对工夫在慎独说;指出“独”包含“事”与“意”两面,事表现在外,意乃是存于心中对事之主宰者。饶鲁以意为“存于中”,不同于朱子的“心之所发”,以意与事是相为表里互为始终的一体关系,意决定着事的始终。既然事之始终皆不离于意,自然慎独功夫不限于意念初次萌发之时,而是贯穿全部过程。
若庸也有引饶鲁说发朱子所未发之意者。如,狂狷条引朱子“狂,有志者也,狷,有守者也”,又引饶鲁对此的进一步阐发之说:“有狂者之志而能自守,则无行不掩焉之失。……如是则可兼狂者狷者之所长而无狂狷之病,岂不庶几中行之士,为圣为贤又何远哉!”程若庸:《增广字训》卷四,第15页。认为狂狷各有其长短,应扬长补短,兼取对方之长。如有志之狂者能做到狷者之自守,则能避免言行脱节之失;狷者若能通过讲学工夫扩充知识,则能避免知有不及之不足。如此则狂狷各兼取其长而补其短,自能无狂狷之病而达于中道成就圣贤。此论乃朱子所未发。又如,敬条引朱子“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弗贰于二弗参以三”说,饶鲁认为此处不用“勿”字表明非工夫意,而是道出成德境界之效用。此论未见得合朱子本意。
《增广字训》也引不少黄榦说并加以批评,可见诸“尤”“悔”“强”“弱”“小道”等字义,特别是天理人欲说。引黄榦:“有此身便有此知觉,便识得声色臭味、喜怒哀乐,此人心也。于声色臭味、喜怒哀乐识其所当然,此道心也。”“人指此身而言,道指此理而言。发于此身者,如喜怒哀乐是也。发于此理者,则仁义礼智是也”。然后表明己见:“愚谓人生而静,气未用事,未有人与道之分,但谓之心而已。……夫以道心为性,以中为未发者,皆误。”程若庸:《增广字训》卷四,第4页。强调在人心未曾与事物接触之时,只是一个虚灵知觉之心,并无道德分判上的道心与人心之分,即未发之时无道心,亦无人心。道心人心皆是感物而动已发之后之名,由此展开的精一执中工夫也是已发之动工夫,此中也并非未发之中,而是已发时中。故不可以已发之道心当作未发之性,把已发时中视为未发之中。此说合乎朱子之意。“上面‘性字是人心;下面‘性字是道心”。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六十一,《朱子全书》第16册,第1981页。黄榦曾持道心为性说,故若庸批评之,是在正本清源,弘扬朱子。
结语:《增广字训》的双重价值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增广字训》对理学范畴具有總结意味,堪称一部精炼浓缩的宋代理学范畴专著。该书既以正文对理学字义展开简明解析,又以注文广引前贤诸说阐发其义,并不时补以作者按语,深入浅出,广征博引,兼具理学启蒙与理学发明、纂集诸说与直抒己见的双重价值。
就对理学字义贡献来看,《增广字训》在吸收前人成就基础上,把字义学向更全面、深入、细密的方向推进了一大步。一是极大扩充了字义条目,成为收字义条目最多之著作,并在条目设置上颇见匠心,增添了众多前此同类著作所无之新范畴;并在字义解析上力求有所依据,简明精准,便于理解。二是完善了字义的逻辑体系,有意识地从全体布局的高度以六门统摄所有字义,六门之次第安排遵循由天道到人道至治道的顺序,构成一个宏大严密的逻辑体系;对每门内部字义之安排亦循一定逻辑展开,先以中心字义为枢纽来统摄之,以首末字义为开合来串联之,以门末总结语加以深化点醒之,构成一个有机的内在系统。三是用多元方式巧妙构成字义,既采用“重见”法以区别同形异义之字义,更采用理气心性等核心字义的派生孳乳法,使各字义间具有内在的家族亲密性;同时依据联合、对立、递进等逻辑关系构成对偶性字义,将字义按一定逻辑规则构成,彼此间形成一种互补共存的一体关系。这些方式皆极大强化了字义的体系性与脉络性,表明该书并非“门目纠纷”之作,也非杂乱无章之书,而是充分反映了理学范畴之学的思维水准,有力推进了理学范畴的完备化、逻辑化、体系化。笔者将之与张岱年关于中国古代哲学范畴的相关论述做一比较,亦可见该书对当前理学范畴及中国哲学范畴研究的参照意义。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把范畴分为天道、人道、知识论三类,《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则分为自然哲学概念范畴上下、人生哲学、知识论三大类,此等划分与《增广字训》六大门实有相通之处,虽然二者亦明显存在差异。张岱年提出此等划分只能是大概而论,盖三者之间有“交参互函”的关系,强调“各个范畴必有其逻辑的程序,这是哲学范畴的逻辑层次”。这一点《增广字训》已有自觉意识和合理安排,不仅全书整体分为六大门类,且同门字义之安排,以至每条字义之构成皆有迹可循。张岱年又提出最高范畴、基本范畴之说,主要概念与非主要概念之间有“统率、从属的关系”,这些在该书中皆有显现。故张岱年关于“《字义详讲》(即《北溪字义》)和《性理大全》所列概念范畴的次序都缺乏明显的逻辑性”的说法并不适用于《增广字训》,判定二书“所列名目次序都不免杂乱无章,表现出朱门后学理论水平的肤浅”张岱年:《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第4、11、13页。的看法同样不适用于《增广字训》。受前人影响,笔者也曾犯下忽视《增广字训》的错误,认为该书“仍停留于蒙学水平。各范畴既孤立无联系,又多交叉重复”。许家星:《经学与实理:朱子四书学研究》,第544页。
作为该书分量最重的类纂,通过广引诸说对每条字义作出详尽阐发,使得该书既体现了著者的理学思想,同时也具有了理学史书的意义。一则该书通过选取理学前人及时人之说,力求做到字义解释的全面透彻,其详尽程度令人印象深刻,尤其对敬、异端等字义引述之详,甚至超过了《北溪字义》。二则通过“愚谓”,在前人之说基础上,就范畴关系加以剖析,使字义更加明晰,彼此关联更凸显。三则通过引饶鲁不同于朱子之说,试图修正朱子之解;又通过批判黄榦之说,弘扬朱子。这一反一正体现了程若庸不以朱子之是非为是非的求真是之精神,也恰是对黄榦、饶鲁勇于批判朱子之精神的内在传承。在此意义上,若庸不愧是“多不同于朱子”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页。的饶鲁弟子。因此,就该书类纂丰厚的内容和反思的立场来看,完全可以将之视为一部简要的宋代理学史著作。正如元代著名理学家陈栎所言,该书是堪与《北溪字义》《西山读书记》相媲美的“可以相有而不可以相无”的“宇宙间精妙之书”,“介轩从子季真来见,谓闻之松峰璩君,《字训》至徽庵而大备,惜未之见。予因尽出之,相与篝灯细玩,信其为宇宙间精妙之书”。陈栎:《定宇集》卷三,《四库全书》第1205册,第197-198页。绝非后世所普遍认为的童蒙之作,它虽不乏训蒙之用,但并不适合初学。它是一部体大思精、理学范畴大备而“不可不看”之书,对于当下中国哲学范畴和理学思想的研究,仍具有启示意义。
(责任编辑:曹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