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绪尔的生平及学术评价
2023-08-30聂志平
聂志平
一、索绪尔生平
(一)出身与青少年时期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SАUSSURE F D),1857年11月26日出生于瑞士日内瓦一个法裔学术世家,祖上是从法国流亡到瑞士的贵族。
索绪尔的高祖父尼古拉因发明葡萄栽培法而闻名,曾编写法国《百科全书》中相关部分内容,索绪尔家族以此为基础逐渐形成了科学研究的家族传统。索绪尔的曾祖父奥拉斯·贝内迪克特·德·索绪尔是著名的博物学家,22 岁就成为日内瓦大学前身的研究院哲学与自然科学教授,34 岁时以显赫的学术成就成为日内瓦大学的校长,日内瓦大学旁一条街以他的名字命名。奥拉斯的子女也非常出色,长子尼古拉·泰奥多尔是日内瓦大学研究物理学、化学和植物学的教授,以对植物的碳酸同化作用分析而闻名,他发现的一种矿石被命名为“索绪尔石”;长女阿尔贝提诺·阿得利恩诺喜爱文学,与德、法作家交往密切,翻译过文学作品,丈夫是植物学教授;次子阿尔冯斯是索绪尔的祖父。
索绪尔的父亲亨利是著名的生物学家和地质学家,在吉桑获得博士学位,又在日内瓦获得名誉博士学位,他以昆虫研究而负有盛名,日内瓦生物学会为纪念他的学术成就,把学会的会刊命名为《索绪尔学刊》。索绪尔的母亲路易斯是伯爵的女儿,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她生有四个子女,索绪尔是长子,其余三个子女奥拉斯是画家,敖波鲁德是法国海军军官,路涅是数学家,研究自然语言和人工语言。索绪尔自幼生活在一个科学研究气氛非常浓郁的家庭里。
回忆起少年时代,索绪尔提到两个人对他有深刻影响,一个是他外祖父亚历山大伯爵,一个是语文学家阿道夫·皮克特(PIСTET А,1799—1875)。索绪尔的外祖父是快艇爱好者,同时也痴迷于民族学、语源学。阿道夫·皮克特是索绪尔家在日内瓦郊区马拉尼村度假别墅的邻居,是美学家、文学家、语文学家,语言古生物学的开创者,著有《印度欧罗巴人的起源》《语言古生物学》。每年夏天索绪尔家在郊区别墅居住期间,皮克特常来做客,他与索绪尔外祖父的高谈阔论吸引着年少的索绪尔。索绪尔很认真地读过他著作中的很多章节,并在皮克特的影响下学习了德语、英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在后来的回忆录中,索绪尔深情地写道:
“我经常去维尔附近他的马拉尼庄园和他见面,同时,尽管我不是很敢提出各种疑问黏着他,背着他我赞赏他的书是那么深刻,如同孩子般的直率;这部书的某些章节我认真地研究过。借助梵语中的一两个音节可以重建已经消失的民族的生活,——这个想法的确是这本书的主旨,总之像那个时代的语言学家,——使我天真地感到无与伦比的热情;我没有比这真正的语言学的享受所带来的快乐更快乐的回忆了,而当今天我读这本童年时代的书时,这些快乐的回忆还让我心潮澎湃”。[1]
1870 年,索绪尔以优异的考试成绩准备升入高中,但由于年纪不够,被父母安排进入日内瓦技术学校学习希腊语,1872 年进入日内瓦中等学校。在希腊语课上他发现动词第三人称复数的不规范形式,发现两个辅音之间的n可以与a交替出现,索绪尔把它归结为n=a(兼有辅音与元音功能的音:领音);根据后来对收集到的欧洲语言词根进行分类,索绪尔发现n=a的条件,即n在词中的位置,他据此形成一个假说:n 在部分词语中特定位置上会以a 的形式出现。他在给皮克特的信中说:
“我经常在思考事物的细节之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追求体系的欲望。但是我必须告诉您时隔一年以后再次发现的事情,它使我的想法更加固定下来。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心征求您的意见。……可能我的想法有些离奇,如果稍微懂得一点梵语的话,我会收回自己的想法,但是说老实话,我想我的想法是非常接近真理的”[2]24。
索绪尔还把自己利用暑假写的第一篇论文《试论希腊语、拉丁语和德语的词可以约减为少量词根》寄给皮克特。在论文中,索绪尔以丰富的词根材料为基础,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所有的语言都源于一个普遍的系统,这个系统由三个辅音构成,所有的词都源于由这三个辅音构成的词根,显示出索绪尔对语言事实惊人的抽象能力和极高的天赋。皮克特给索绪尔的回信委婉地劝诫他不要轻易下结论,并给他以热情的鼓励。
1874 年,索绪尔在皮克特的指导下学习梵语,开始接触葆朴(BOPP F,1791—1867)的《梵语语法》、古尔替乌斯(СURTIUS G,1820—1885)的《希腊语词源学基本原则》,并敏感地发现两位学者在观点上的差异。
(二)德国求学时期
1875 年中学毕业后,索绪尔进入日内瓦大学学习,父母希望他继承家族的自然科学研究传统,主修物理和化学,然而索绪尔对这些课程毫无兴趣,盲目地听了法律、神学、艺术、哲学等课程后,编外副教授路易·莫列尔(MOREL L)开设的新课“印欧语言学导论”令索绪尔产生了浓厚兴趣。刚从莱比锡大学求学回来的莫列尔在课堂上介绍他在莱比锡大学听古尔替乌斯讲授的希腊语和拉丁语语法课内容,深深地吸引了索绪尔。在一次课后的散步交谈中,索绪尔向莫列尔谈起自己关于n=a的假设,他问莫列尔:“您听过古尔替乌斯的课,关于这一点他说的是什么?”[2]26强烈的语言学兴趣使索绪尔向父母要求去德国莱比锡大学留学学习历史语言学。父母有感于索绪尔浓厚的语言学兴趣,同时瑞士上层社会流行送子女去德国留学的风气,再加上索绪尔高中时期研究小组同学有人在莱比锡大学留学学习神学和法律,可以彼此照顾,于是欣然同意索绪尔去莱比锡大学留学的要求。1876 年春,在日内瓦大学期间,索绪尔给巴利语言学会寄去一篇论文《论词缀-t》申请入会,被接纳入会。
1876 年秋天,18 岁的索绪尔来到当时欧洲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中心莱比锡大学学习。从1876 年到1880 年,除了1878 年转学柏林大学学习一年以外,索绪尔在莱比锡大学文学系度过了整整三年时光,德国留学阶段对于索绪尔的学术成长有着重要意义。索绪尔回忆道:
“1876年10月我来到莱比锡,除了我自学的梵语和几种古典语言外,我总之没有关于日耳曼语族中的任何一种,甚至哥特语,乃至整个印欧语系中任何一种语言的认识。浏览大学的教学大纲时,我另外注意到一条休布斯曼先生的公告,他准备开设(完全业余的)altpersich 课程(古波斯语)。我前去离奥古斯都斯普拉特茨不远的他的家中找他,目的是向他自我介绍。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德国教授,他非常友善地接待了我,这立刻让我感到高兴。他几乎马上就跟我谈起印欧语。并且问我勃鲁格曼假期发表的关于响鼻音的文章。我甚至不知道到底谁是勃鲁格曼,这在那时是可以原谅的,尤其对于我来说,那时休布斯曼先生告诉我,这是已经争论几周的关于希腊语中某些α是不是来自n 演变的结果的问题,换言之,某些n能否变成了α。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跟一位德国学者的第一次见面时,作为一项科学成果他展现在我面前的,就是我三年半以前已经认识到的浅显真理,关于它我不敢说,因为认为这篇文章那么有名,我胆怯地向休布斯曼先生指出,这个发现在我感觉不是什么很特别的或者新的东西。当时休布斯曼强调日耳曼学者认为这个问题多么重要,并向我解释日耳曼语——关于日耳曼语我没有任何观念——中组合-un-对应于希腊语中的α。走出他家后我买了一份登载《新发现》的《研究》,但与期待相反,我读完它并没有使我很激动”。[1]
这件事使索绪尔很受鼓舞,增加了学术自信。在莱比锡大学,索绪尔听的第一门印欧语言学课程是古尔替乌斯讲授的“比较语法”,索绪尔热心参与古尔替乌斯的练习和报告研究成果活动。此外还听了休布斯曼(HÜBSCHMANN J Н,1848—1909)的古波斯语课,雷思琴的斯拉夫语和立陶宛语课,维金斯讲的部分凯尔特语课,布劳恩的部分德语史课,以及奥斯特霍夫讲的梵语课两次导论课。索绪尔留德期间,还接触了美国语言学家惠特尼(WНITNEY W D,1827—1894)的学说。1786 年雷思琴将惠特尼的《语言的生命与成长》译成德文出版,前一年该书出版了法文版。1878 年夏至1879 年,索绪尔在柏林大学学习时的老师凯尔特语和印度语学者兹因梅尔翻译出版了惠特尼的《梵语语法》德文版。1877 年索绪尔在古尔替乌斯讨论课上做关于ā 和ǎ 有规律交替的报告时,勃鲁格曼没有出席这次讨论,但第二天在学校第二庭院遇到索绪尔时,勃鲁格曼走到索绪尔跟前,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以友好的语气问他:“除了stātor‘救星’:stǎtus‘状态;身份’和māter‘母亲’:pǎer‘父亲’以外,现实中还有没有这种词根元音替换的其他例子?”[1]说明当时勃鲁格曼还没有元音交替的概念。
1878年12月,21岁的索绪尔完成了《论印欧语元音的原始系统》的写作。在论文中,索绪尔成功地构拟了一个在原始印欧语元音系统中有重要作用的响鼻音,把印欧语元音原始系统概括为一个完整的体系,解释了印欧语系统中a:ē:ō和a:ā:ō 几组元音的交替这个比较语法学中最为困难的一个问题。《论印欧语元音的原始系统》被称为历史比较语言学“最出色的篇章”,是索绪尔的代表作。半个世纪以后,人们发掘出了古印欧语赫梯(Нittite)语楔形文字的材料,证明了索绪尔在半个世纪以前拟测的正确性。索绪尔的论文自然也包括1873 年他所发现的n=a 的响音内容,因为没有书面证据,索绪尔没有提及自己的独立发现的首创权,反而违心地写上“感谢勃鲁格曼和奥斯特霍夫的著作,我们知道了响音n和r”。在该文的序言中,索绪尔说:“我不是在空想费解的理论问题,而是在寻找这一学科的真正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任何研究都是没有根据的、武断的和不确定的。”①索绪尔《论印欧语元音的原始系统·序》,转引自J.卡勒《索绪尔》(国外著名思想家译丛),张景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11页。这种雄心勃勃的宣言对青年语法学派的某些人形成了刺激。索绪尔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一个人待在柏林的学生宿舍里,以一种不安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傲慢的尝试可能带来的后果。书出版已有两个月了,而我心里明白,如果出现对此书的述评,第一篇就可能使我建立起来的一切垮台,预想着最坏的事态,因此,在书评出来之前,心情十分紧张。”[2]30而索绪尔等来的却是德国语言学界的极大压力和中伤,勃鲁格曼只对索绪尔的著作发表了一篇礼节性的短评,奥斯特霍夫等人完全否定索绪尔的研究,攻击索绪尔论文抄袭勃鲁格曼,次年出版的几本比较语法著作采用索绪尔的观点却闭口不提索绪尔的名字。在回忆录里,索绪尔提及这段历史,称德国语言学界对他的攻击是“德国人的集体盲从”。巴黎语言学会副会长、巴黎高等研究院印欧语言文献学教授阿·伯尔盖纳(BERGАINE А)在1879 年2 月25 日《日内瓦新闻》上发表长篇书评,高度评价索绪尔的贡献,认为其中阐述的深邃思想即使是比较语言学专家也不易真正理解,在书评末尾伯尔盖纳写道:“索绪尔还是一个学生就出版了令人惊讶的著作,已在语言学家之间占有重要的地位。”[2]31-32伯尔盖纳是发现索绪尔天才并向学界介绍索绪尔的第一人。索绪尔深受感动,以至于30 年后索绪尔在给伯尔盖纳的信中还写道:
“您给我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感动。这是可以用手触摸到的确证,凡是创造万物的人都有的一种确信,确信自己创造的东西并非无益。”[2]30
索绪尔的父亲亨利从伯尔盖纳的书评中了解到自己儿子的创造性贡献,为儿子“正在以几何学的简洁进行着语言研究”[2]32感到欣慰,请求伯尔盖纳在索绪尔毕业后接收他到巴黎高等研究院继续学习和研究,伯尔盖纳欣然同意并向索绪尔发出邀请。
1880年2月,索绪尔在莱比锡大学在休布斯曼教授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论梵语中绝对属格的用法》。这篇论文展现了索绪尔对梵语和印欧诸语丰富而准确的知识,探讨当时语言学界普遍忽视的句法现象,着眼于从语法格之间的关系来限定属格的价值,“提出了新的观点,语言单位的价值是相关又是相对的”(莫罗)。在答辩会上,全体委员给予论文“已达到值得称赞的最高点的优秀论文”[2]33的评价,22岁的索绪尔因该论文而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前夕,在莱比锡大学校园里,一位教授问索绪尔:“你就是那位伟大的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的亲属吗?”[3]
1880 年3 月以后的几个月,索绪尔回家乡履行了几个星期的兵役义务,初夏学期结束后曾去立陶宛调查方言,10月应伯尔盖纳之邀来到巴黎。
(三)巴黎时期
自1880 年10 月到1891 年,除了1889 年至1890 年回日内瓦疗养一年以外,索绪尔在巴黎度过了10年的时间。
到巴黎高等研究院以后,索绪尔选修了伯尔盖纳、布雷阿尔(BRÉАL M,1832—1915)等教授的拉丁语文献学、梵语、伊朗语等课程,教授们觉得索绪尔足以担任授课任务。有一次伯尔盖纳上课讲的是索绪尔研究过的元音问题,他干脆让索绪尔来讲解。过了一段时间,全体教师一致通过,任命索绪尔担任哥特语和古高地德语课程的讲师,1881 年11 月5 日,索绪尔正式开始讲授本来由布雷阿尔讲授的“日耳曼语比较语法”课。著名学者布雷阿尔非常器重索绪尔,主动让贤为索绪尔开通了教研之路。索绪尔讲课深受学生欢迎,他知识渊博,逻辑缜密,思想深刻,语言洗练,充满魅力。在巴黎高等研究院的教学生涯中,索绪尔先后讲授了哥特语和古高地德语、希腊语和拉丁语比较语法、立陶宛语、梵语等课程,1889 年索绪尔讲授印欧语比较语言学,这在巴黎大学还是第一次。索绪尔的课是巴黎高等研究院听课人数最多的。索绪尔的学生,后来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名家梅耶(MEILLET А,1866—1936)在悼念索绪尔的文章中回忆他上课的情形时写道:
“他常常进行诗人一般的思考,而且论述富有形象性,听一次则永生难忘。他讲解的资料背后潜藏着深刻的原理。有时,正在讲解中,他会突然中断自己思想的构架,使听者感到有一种正在形成的思想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于是和老师一起停下来,其结果,他用一种最严密最令人满足的方法来形成更加精密的思想和理论结构。由于他人品好,我们喜欢他的学问,每当看到他那充满神秘的蓝眼珠,看到他那样严密和准确地观察现实,他让我们实在感到钦佩。听到他那迅速而柔和的声音,连枯燥无味的语法讲解也变成了有趣的东西。只要看到他那年轻贵族的优雅神态,就不会有任何人抱怨语言学是没有生命力的学问。”[2]35
索绪尔在巴黎高等研究院的教学活动,为法国语言学培养了一批学者,语音学家波尔·帕西(PААSY P,1859—1940)、毛 里 斯·格 拉 蒙(GRАMMONT M,1866—1946)、比较语言学家梅耶等都出于索绪尔门下。
除了教学活动,索绪尔还以学会秘书助理的身份参与巴黎语言学会工作,编辑《巴黎语言学会纪要》。在此期间,索绪尔结识了俄国喀山大学教授博杜恩·德·库尔德内(BАUDOUIN de СOURTENАY J А,l845—1929),索绪尔向西欧语言学界介绍博杜恩和他的学生克鲁舍夫斯基(KRUSVZE WSKI N V,1851—1887)两位学者的普通语言学和印欧语言研究成果,两位学者也将自己的一些著作邮寄给在当时巴黎以及后来回到日内瓦的索绪尔,索绪尔从两位学者的著作中接受了一些他们的普通语言学思想观念。
1891 年,离开故国家园的索绪尔已经在德国和法国度过了15 年的学习和教学研究生活,34 岁的索绪尔还处于单身状态,这令父母有些担忧,希望他回国任教。父亲亨利为索绪尔在日内瓦大学争取到了印欧比较语言学非专任教授(副教授)的职位,索绪尔决定离开巴黎回国。索绪尔在巴黎高等研究院的同事对索绪尔依依不舍,在布雷阿尔等学者的提议下,法国学士院授予索绪尔一枚里昂·德努尔勋章,以表彰他在法国的业绩。
(四)日内瓦大学任教时期
1891 年索绪尔返回日内瓦,同年10 月就任日内瓦大学文学社会科学系印欧语历史比较语言学非专任教授(副教授),11月在该系做了就职纪念演说。他认为语言学是一门纯粹的科学,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类社会生活中的言语现象,语言学研究要关注语言的普遍性和研究方法。1892 年3 月16 日,索绪尔依父母之命与日内瓦世家小姐玛丽·菲修举办婚礼。妻子喜欢上流贵族社会的社交生活,这与索绪尔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内敛深思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索绪尔夫妇育有二子。1896 年索绪尔升任专任教授(正教授),1906年任主任教授。
从学生的笔记来看,在日内瓦大学任教期间,索绪尔讲授过下列课程[4]:
1891年,印欧语言比较;1892年,自此年起,每年开设梵文课程;
1892年,希腊与拉丁语音学,印欧语言动词;
1893年,希腊与拉丁语源学研究,希腊语动词;
1894 年,古希腊碑文选读,希腊语的名词性、数、格变化研究;
1895 年,波斯诸王碑文,希腊方言与古希腊碑文,荷马史诗的语源与语法研究;
1896—1903年,希腊文学作品中的方言;
1902—1903年,欧洲地理语言学(古代与近代);
1904—1905年,英语与德语的历史语法;
1906 年,日耳曼历时语言学,古英语,古高地德语;
1907—1911年,三次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
此外,索绪尔还教过法语音系、法语诗律和德国神话诗。可以说,在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之前,索绪尔把印欧语系的主要语言都教过一遍或几遍,他不仅讲语法、语音、方言、古代形式和近代形式,还从历史、比较和地理分布等观点去讲授。由于在这方面下过长期的功夫,索绪尔讲授比较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时从不引用第二手资料。索绪尔还根据文献记载和步行踏查做过地名研究,在1900年前后做过方言野外调查,从日内瓦大学公共图书馆保存的未发表资料看,索绪尔调查了四十多种方言,1910 年普通语言学教程课中的地理语言学部分,许多都是索绪尔方言调查时期得到的珍贵资料,雅柯布森称之为“第二次索绪尔革命”。
作为1916年法文版《普通语言学教程》编辑者之一的薛施蔼,在1891 年10 月听了索绪尔第一次课“印欧语的历史”后,感慨地说:“第一次发现新的地平线和未知的真理,……已经站在科学的牢固的地盘上。”[2]401891 年11 月,索绪尔在日内瓦大学做过三次讲座①三次讲座稿收入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手稿》,于秀英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7-143页;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136-163页。,这三次讲座涉及到语言学五个重要问题:(1)对语言在人类社会的重要性和语言学独立性的认识;(2)语言的一般研究与具体研究的关系及具体研究的重要性;(3)语言是历史现象;(4)语言在时间上的连续性与变易性;(5)语言在空间上的连续性与离散性。这三次讲座,可以看作索绪尔正面阐述自己普通语言学理论的开端,索绪尔认为使人对语言认识深刻的是研究具体语言或语言分支的语言学家,如罗曼语言学家加斯东·帕里斯、日耳曼语言学家赫尔曼·保罗、斯拉夫语言学家博杜恩·德·库尔德内等人。
1894 年是在日内瓦大学任教的索绪尔学术活动最活跃的一年。索绪尔写作了一部未完成的书稿《论语言的二元本质》,这部书稿体现了索绪尔二元对立的语言哲学观。同年11月索绪尔应美国文献学会之邀,为美国第一次语言学家会议写作了70 多页悼念惠特尼的纪念文稿,阐述这位美国语言学家对语言学的卓越贡献,但这篇文稿没有完成也没有寄出。这一年的9月,作为学会秘书长,索绪尔主持召开了第十次东方语言学家会议,并在会议上发表了在研究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学术论文。这次会议被视为索绪尔最后一次公开的学术活动。
1894 年是索绪尔日内瓦大学任教时期的一个重要分水岭。1894年1 月4 日,索绪尔在给自己最亲密的学生梅耶的信中坦露自己有了“书信恐惧症”,他很少给朋友写信,心理发生了某种重大变化:
“对所有这一切我都心生厌恶,而难以提笔写上十行关于语言事实方面的一般常识,这也令我十分扫兴。由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主要关注着这些事实的逻辑分类以及研究这些事实的视角的分类,我越来越发现,要向语言学家揭示出他做的是什么,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而将每一项活动都归入其预期范畴的时候,对于在语言学中最终所能做到的一切,我又心生莫大的虚荣。
……
通行的[语言学]术语的绝对荒谬,对它们进行改造并为揭示出一般情况下语言是何种研究对象的必要性,不断地来破坏我在历史方面的兴趣,尽管我的最大愿望不是去研究一般意义上的语言。
这会使我言不由衷地去写出一本书,在书中,我将并非热情洋溢地去解释为什么在语言学中所使用的概念没有一个在我看来具有什么意义。只有在这之后,我承认,自己才能从遗弃之处重拾自己的研究工作。”[5]27-28
索绪尔“一方面认识到语言研究应该进行概念和术语的革新并在体系上应该建立普通理论,另一方面深感工作艰辛而无能为力”。1894 年以后,索绪尔深居简出,很少发表什么东西,长期处于一种沉寂状态。李葆嘉先生推测索绪尔进入中年心理危机期,陷入厌倦和焦虑的神经症中,并一直延续到晚年。[6]225根据索绪尔的同事心理学家弗洛诺乙(FLOUNOY T,1854—1920)1894—1900年连续6年研究通灵者丝迷黛而出版的著作《从印度到火星》得知,索绪尔多次与弗洛诺乙通信讨论丝迷黛梦游状态下说写“梵文”,这些书信反映了索绪尔试图通过对通灵者语言的研究,揭示语言符号的无意识运作或“某种神秘的本质”。①参见屠友祥《索绪尔手稿初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六章《语言符号的无意识直觉和联想关系》。
1903 年,在朋友斯特莱贝克劝说下,索绪尔写了回忆录,回顾了他青少年时代的求学经历和《论印欧语元音的原始系统》响音理论的由来,为自己所受的中伤进行辩白。1908 年7 月14 日是索绪尔后半生最高兴的一天。来自法国的梅耶等学生朋友,以及日内瓦大学的有关人员、学生和亲属为索绪尔50 岁寿辰举办庆祝会,索绪尔胸前挂着代表巴黎时代业绩的里昂·德努尔勋章接受为他祝寿编辑的《德·索绪尔先生纪念文集》。1909 年索绪尔被选为丹麦科学院会员,1910年被授予法国学士院通讯院士称号。
索绪尔除了担任教授之外,还担任文学社会科学系图书馆主任。1906 年日内瓦大学普通语言学教授魏尔特海默退休,学校请索绪尔承担普通语言学课程,12 月索绪尔被正式任命为主任教授。1907 年1 月16 日开始讲课。因学生都不是语言学专业的,如何把他多年对语言理论的思考讲给学生,使索绪尔感到苦恼,曾想辞教,但据说已选别的课而知道索绪尔的学生,对学校这项决定非常高兴。第一次普通语言学教程课从1907 年1 月16 日到7 月3 日,共有半年的时间,听课者有6名学生;索绪尔在这轮课程绪论部分对语言和语言学下了定义,其次是辅助部分语音学,在进化语言学部分主要讲语音变化和类推变化,此外还有构词法、印欧语的历史和语言学史。第二次课程从1908 年11 月5 日到1909 年6月24日跨冬夏两个学期,听课者11人;索绪尔阐述了语言和语言学的二重性、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语言符号的任意性、语言单位的同一性以及语言符号的价值系统、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联想关系和句段关系等,还讲授了印欧语言学概论。第三次课程从1910 年10 月28 日到1911年7月14日,索绪尔在绪论部分阐述了语言学史,把教学内容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个别语言”,索绪尔阐述了语言研究内部与外部的关系、个别语言和抽象语言的关系、社会语言和个别语言的关系、语言和文字的关系以及语言地理学方法等。在第一部分之后是“印欧语言学概要”。第二部分讲一般语言,索绪尔阐述了语言本体,包括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语言符号的性质、能指和所指、不变性与可变性、同一性、差异与价值等。第三部分是“个人的言语机能及其运用”,因学期结束而没有讲授。原打算在下一个学期续讲,然而一直受病痛折磨的索绪尔因病情严重而未能重返讲台。
对于课程,索绪尔多少有些消极,不仅接受课程教学任务时曾想辞教,在第三次课程将要结束前的两个月,1911年5月6日,索绪尔还向他的学生哥蒂耶(GАUTIER L)吐露心声:
“……我一直对普通语言学这门课程感到伤心……我现在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难道我应该以复杂的形式提出问题,说出我的所有疑问吗?但如果这样做,那么作为实验对象的大学课程就会产生困难,难道必须以使非语言学家的学生也能明白的形式和使用简单的话语吗?每前进一步,我都要受到良心责备。为了彻底解决问题,这件事就得思考几个月。……”[2]47
而关于普通语言学理论,“写过几本笔记,但放哪儿不清楚,恐怕再也找不到了”“都未发表,为了出版,还得进行长时间的研究,简直不可想象”。[2]47-48三度讲课期间索绪尔留下的普通语言学札记很少,收录在《普通语言学手稿》中只有第一次课程注释一份,第二次课程注释材料三份,第三次课程注释材料七份。“原来他每天赶写的讲授提纲的草稿,已经随写随毁掉了”[7]11。尽管兴趣索然,但索绪尔还是在充分吸收了一些普通语言学大家的理论观点,融合了自己十几年前的思考,通过授课这种知识传递方式,构建了自己的普通语言学理论体系。
1896 年,索绪尔开始德国古代神话诗尼伯龙根研究。1906 年,索绪尔开始了换音造词研究①徐志民:《索绪尔研究的新阶段》,载《语文现代化》(第二辑)知识出版社,1983 年。又载徐志民《语言理论探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它始于对农神体诗重音方面的研究。索绪尔发现农神体诗这种拉丁古诗中有很多语音重复现象,它的韵律比人们的想象更复杂,索绪尔1906年写给梅耶的信中说:
“人们在农神体诗中已经注意到的所有叠韵现象(包括韵脚),仅是一个更为普遍或者说绝对整体的现象的一个不重要的部分。每首农神体诗的所有音节,从第一个音节到最后一个音节,都服从于一种叠韵规律。”②转引自《索绪尔研究的新阶段》,见《语言理论探微》,第35页。
而后索绪尔把研究范围扩大到荷马史诗等许多拉丁古诗和吠陀经格律,他提出一种假说,认为除了已知的格律之外,古典印欧语诗歌的韵律还同时遵循某些与语音成分在诗句中的分布有关的基本规则,在诗中对某一确定的主题词(往往是神的名字)中的完整音节进行完整的模拟和不断重复,通过声音关联,达到对主题词能指形式的暗示和解码作用。这项研究是悄悄进行的,从1906 年7 月至1908 年7 月,极少写信的索绪尔竟给梅耶写了5封信讨论这个问题,还两次写信给当时著名的拉丁语诗人巴斯戈利。连普通语言学课程讲授提纲都扔掉的索绪尔,竟然留下99 本关于换音造词的笔记、20 本关于农神体诗的笔记、26 本关于吠陀经格律的笔记和18本关于日耳曼传奇的笔记,共163 本笔记,它们在1958 年由索绪尔的两个儿子捐赠给图书馆。日内瓦大学教授斯塔洛宾斯基根据索绪尔这些材料从1964年开始研究,1971年出版了《词中词(索绪尔换音造词研究)》,引起许多学者关注。
1912 年初夏,病情开始恶化的索绪尔搬到洛桑诺附近被中世纪庄园和葡萄园围着的维弗兰城,在夫人看护下疗养,并开始学习汉语。第二年春天来临之前,1913 年2 月22 日星期六的傍晚,索绪尔离开人世,享年55岁。第二天罗曼德地方报纸登载了讣告,2月26日午后2时在他曾举办婚礼的教堂举办了葬礼。1915年3月,索绪尔夫人为纪念自己的丈夫,把11 篇悼词编成95 页的《费尔迪南·德·索绪尔》出版,1916 年巴利和薛施蔼根据学生听课笔记,编辑出版了法文版《普通语言学教程》,使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成为20世纪语言学者的共同财富。
二、索绪尔的语言学著作
索绪尔生前出版过两部著作,一部是索绪尔21 岁时出版的《论印欧语元音的原始系统》(1878),“这部著作被认为是‘前无古人的历史语言学最出色的篇章’①转引自[意]MАURO T D《索绪尔〈普通语言学〉评注本序言》,陈振尧译,《国外语言学》1983 年第4 期第10页。”;另一部是索绪尔的博士论文《论梵语中绝对属格的用法》(1880),这篇博士论文被答辩委员誉为“已达到值得称赞的最高点的优秀论文”,而索绪尔的世界声誉,则是建立在他去世后由他的同事和学生根据听课笔记整理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1916)上。
从1907年到1911年,索绪尔讲授了3次“普通语言学教程”课程。尽管索绪尔对接替魏尔特海默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课程有些消极,尽管为非语言学专业学生开课担心学生的接受情况,但从与学生谈话以及3次课程笔记内容的变化,还是可以看出索绪尔是在融合自己所接受的学界前沿的研究成果,并融入了自己对普通语言学的理论思考,用心构建自己的语言学理论体系。
索绪尔的学生里德林格(RIEDLINGER А)在1909 年1 月19 日来看望索绪尔,与索绪尔有过一次谈话,在谈话记录中里德林格写道:
“索绪尔先生从事这门学问的思考已经十五年了,他至少还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在假期中潜心思考,然后才能开出相应的课程。
困难之点在于,可以从几个不同的角度讨论这个课题,正像几何学里某些定理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讨论一样。在静态语言学里,每一项定理都是互相联系着的:不管你说的是“统一”或者是“区别”,或是“对立”,最后都得回到同一个论点。语言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因此语言理论也必须是一个同样封闭的系统。只是一个论断和观点接着又一个论断和观点来讨论语言,那是无济于事的;主要之点在于把它们在一个系统里互相联系起来。
索绪尔先生明显地对承担这一任务(写出静态语言学专著)表示疑虑。他微露笑容,接着说:“我没有给自己规定要写出静态语言学。”我当即表示对这一回答难以接受,但他只是反复重申这一工作的困难。”[4]5-6
这次谈话记录至少透露出三个信息:(1)索绪尔从事普通语言学的思考至少开始于15年以前,即1894年前后,我们推测索绪尔说这个时间点,应该从集中思考、写作未完成的书稿《论语言的二元本质》角度来说的,这些“丢在一堆杂物里,很可能找不到了”的笔记,1996 年在索绪尔故居维修时在夹墙中被发现,这部书稿与其他一同被发现的札记被称为“橘园手稿”,后来被西蒙·布凯和阿道夫·恩格勒整理编入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手稿》中;(2)在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课程中,索绪尔思考从整体的系统性角度构建自己的普通语言学理论体系,而不是仅仅为讲课而讲课;(3)这一任务很艰难。
因此,索绪尔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课程的过程,也是探索构建自己的语言学理论体系的过程,估计这也是3次讲授同一门普通语言学教程而教学内容有较大的不同的根本原因。可以说,如果没有索绪尔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这门课程,索绪尔对普通语言学理论的思考就不会公之于众,正如沙·巴利和阿·薛施蔼两位编辑者在《普通语言学教程》第一版序言中所说的:“费尔迪南·德·索绪尔的天才是在语言学中成长起来的,我们时常听到他抱怨语言学的原理和方法中存在着许多缺陷。他毕生顽强地致力于探求在这一片混沌状态中能够指引他的思想的法则。直到1906 年在日内瓦大学接替了约瑟夫·魏尔特海默的讲座,他那培育了多年的独到见解方为世人所认识。”[7]11
20 世纪索绪尔在学术史上的世界声誉,主要是建立在1916年沙·巴利和阿·薛施蔼编辑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之上的。沙·巴利和阿·薛施蔼编辑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的依据,主要来自索绪尔的3 次“普通语言学教程”的听课学生课堂笔记,而以第三次课堂笔记为主要依据,再加上索绪尔少量文稿,如作为附录的《音位学原理》就来自索绪尔讲座稿。《普通语言学教程》共37章。具体章节内容如下。
《绪论》包括7 章:“语言学史一瞥”“语言学的材料和任务;它和毗邻科学的关系”“语言学的对象”“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语言的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文字表现语言”“音位学”。
《附录 音位学原理》包括2 章:“音位的种类”“语链中的音位”。
《第一编 一般原则》包括3 章:“符号的性质”“符号的不变性和可变性”“静态语言学和演化语言学”。
《第二编 共时语言学》包括8章:“概述”“语言的具体实体”“同一性、现实性、价值”“语言的价值”“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语言的机构”“语法及其区分”“抽象实体在语法中的作用”。
《第三编 历时语言学》包括8 章和一个附录:“概述”“语音变化”“语音演化在语法上的后果”“类 比”“类 比 和 演 化”“流 俗 词 源”“黏 合”“历时的单位,同一性和现实性”和《第三编和第四编附录》。
《第四编 地理语言学》包括4章:“关于语言的差异”“地理差异的复杂性”“地理差异的原因”“语言的波浪传播”。
《第五编 回顾语言学问题 结论》包括5章:“历时语言学的两种展望”“最古的语言和原始型”“重建”“人类学和史前史中的语言证据”“语系和语言的类型”。
《普通语言学教程》法文版出版以后,世界各国陆续出版了各种语言的译本:1928 年日译本,1931年德译本,1933年俄译本,1945年西班牙译本,1958 年英译本,20 世纪60 年代的波兰译本、意大利译本、匈牙利译本、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译本,20 世纪70 年代的瑞典译本、葡萄牙译本、越南译本、朝鲜译本、阿尔巴尼亚译本、土耳其译本,1980 年出版了中译本。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思想逐渐为世人所认识。
《普通语言学教程》出版以后,有个别学者质疑这种以整理听课笔记的方式发表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20世纪50年代,日内瓦大学一些学者开始对《普通语言学教程》进行考证。随着索绪尔手稿、学生笔记的发掘整理,20世纪50年代到70 年代,欧洲出版了3 部考证性成果,它们分别是瑞士学者日内瓦大学教授戈德尔(GODEL R)的《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稿本溯源》(1957)、瑞士伯尔尼大学教授恩格勒(ENGLER R)的《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评注本》(1967—1974)和意大利学者莫罗(MАURO T D)的《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评注本》(1976 年意大利文,1972 年法译本),此外苏联学者Н.А.斯柳萨列娃(СлюСАPEBА Н А)以恩格勒评注本为底本,详加注释于1990 年出版俄译本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札记》。
1957 年索绪尔诞辰百年之际,日内瓦索绪尔研究学会会刊《索绪尔研究集刊》发表了戈德尔根据索绪尔第二次“普通语言学教程”听课学生里德林格、布夏尔蒂(BOUСНАRDY F)和戈蒂耶听课笔记整理的《普通语言学导论》。
1993 年,英国出版了根据索绪尔第三次课程听课学生埃米尔·孔斯坦丹(СONSTАNTIM E)听课笔记整理的《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它是由小松·英辅(KOMАTSU E)和罗伊·哈里斯(НАRRIS R)编辑和翻译的英法对照本。
1996 年,索绪尔故居维修时,从夹墙里发现了一些索绪尔手稿和一部未完成的书稿,法国学者西蒙·布凯(BOUQUET S)和瑞士学者恩格勒整理,并编入恩格勒《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评注本》(1967—1974)收录的文稿,2002 年出版法文本。
沙·巴利和阿·薛施蔼编辑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1963年由我国著名语言学家高名凯根据法文第五版翻译成中文,并写作了长篇序言《德·索绪尔和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该译本后由岑麒祥、叶蜚声两位教授参考英、日、俄译本加以校注,于1980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正文前有前三版序言和岑麒祥写的《前言》,正文后附“索引”和岑麒祥写的《校后记》。高名凯的长篇序言未载该译本,而作为一篇单独论文发表于《语言学论丛》第六辑(商务印书馆,1980 年)。2002 年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裴文根据法文第五版翻译的新译本;2009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刘丽根据英文本翻译的英汉对照本,分上、下两册。而我国出现最早的《普通语言学教程》译文,刊行于1979 年12 月出版的湖北语言学会会刊《江汉语言学论丛》(第一辑),译者是中南民族学院的徐荣强教授,共有79 页,按文前说明,是要全文登载的,该次刊行的译文占全书字数的四分之一。这是国内最早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全译本。
2001 年和2002 年,湖南教育出版社和上海教育出版社分别出版张绍杰根据英文版翻译的《1910—1911 索绪尔第三度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和屠友祥根据法文版翻译的《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此外,屠友祥还翻译了普通语言学教程第一次、第二次课程的部分章节以及《普通语言学手稿》的部分章节。①见屠友祥《新发现索绪尔手稿译文》(《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1 年第4 期)、《〈索绪尔第一次普通语言学教程〉选刊》(《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2 年第2 期)、《〈索绪尔第一次普通语言学教程〉选刊》(《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完整翻译《普通语言学手稿》并出版的是于秀英,2011 年在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该书,2022 年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译者对第一版的译文有些调整,并增加了钱冠联的《论索绪尔的语言哲学》作为“代译序”。202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于秀英译本索绪尔《普通语言学导论》(即第二次普通语言学教程)。
三、学术地位与评价
学界对索绪尔的常见定位,认为索绪尔是现代语言学、符号学和结构主义的奠基者,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对20世纪人文社会科学有着重要的影响。
因为作为索绪尔在20 世纪的影响,主要是建立在1916年出版的沙·巴利等编辑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之上,而该书又是根据学生听课笔记整理出版的,那么,它有多少内容来自索绪尔本人讲授,有哪些内容来自整理编辑者?同时,作为课程讲授,毕竟不同于学术专著,有哪些内容属于作者理论上的创新,又有哪些内容来自对学界先哲理论观点的吸收?对这两个方面的质疑,影响着对索绪尔语言学理论在学术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的评价。
(一)关于《普通语言学教程》真实性的问题
经过戈德尔和恩格勒的考证,认为巴利等编辑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1.理论体系的逻辑顺序问题
虽然沙·巴利等在《普通语言学教程》的《前言》里边说,主要根据索绪尔第三次课程笔记来编辑《普通语言学教程》,但并不完全是这样。第三次课程主体是从语言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变异导致的语言的多样性,来分析语言地理差异与演变之间的关系,而沙·巴利等编辑的通行本《普通语言学教程》却把这部分内容放到最后,而冠以《地理语言学》的题目,破坏了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体系的逻辑结构。
2.观点性表述差异的问题
在第三次课程中,索绪尔把课程主体分作三个部分:个别语言(各种具体语言)、语言(抽象语言)和个人的言语机能及其运用(言语)。而沙·巴利等编辑的通行本《普通语言学教程》没有做这种分块。
在《第二编 共时语言学》的第四章《语言的价值》中,第二节是《从概念方面考虑语言的价值》,而第三次讲课中,这一部分标题是《要素的价值和词的意义,两者如何巧合与区分》[8]147,信德麟译作“语项的价值和词的意义”[9]。毫无疑问,索绪尔第三次课程中的表述更为合理,原因有两点:(1)语言符号是个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整体,单一方面不能构成语言符号;(2)无论是“要素”还是“语项”,都是从彼此的关系角度来看的,更能体现单位是关系的产物,是系统的产物。
3.内容的有无问题
戈德尔和恩格勒的考证认为,沙·巴利等编辑的通行本《普通语言学教程》《附录 音位学原理》中的第二章《语链中的音位》,索绪尔课程中没有讲过;通行本《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最为著名的两句话“(语言)是形式而不是实质”[7]158、169和最后一句“语言学的唯一的、真正的对象是就语言和为语言而研究的语言”[7]323,在学生笔记和索绪尔手稿上没有出现过,应该是编者加上去的,但它充分反映了索绪尔理论的本质,与其他表述并不构成矛盾。尽管有这些不如意之处,但戈德尔、恩格勒和莫罗,还是从整体上肯定了编辑者对整理、出版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的巨大贡献,认为通行本《普通语言学教程》还是忠实于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正是编辑者的努力,才使索绪尔思想走出只有很少听众的课堂,在世界学术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二)关于《普通语言学教程》的学术价值问题
由于索绪尔对20世纪语言学史和学术史的影响,是建立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之上的,对索绪尔学术价值的评价,自然而然是依据《普通语言学教程》的。
《普通语言学教程》自出版以来,学界对之就始终有不同的声音。1922年《普通语言学教程》第二版传到苏联时,对博杜恩普通语言学理论非常熟悉的博杜恩的学生苏联语言学家谢尔巴院士(ЩEPбA Л В,1880—1944),1929 年在《博杜恩·德·库尔德内及其在语言科学中的重要地位》中写道:“1923 年,当我们在列宁格勒收到索绪尔《教程》原版时,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索绪尔与我们所熟悉的原理在许多地方如此相同。”[10]55博杜恩的另一个学生波利瓦诺夫(POLIVАNOV E D,1891—1938)在《马克思主义语义学》中认为:“许多人将《教程》视为启示录一般的东西,但与博杜恩及博杜恩学派很早以前就取得的成果相比,它其实在普通语言学问题的提出和解决方面一点也不含有什么新的东西。”[11]1同样对博杜恩语言学理论非常熟悉的布拉格学派代表人物特鲁 别 茨科 依(TRUBETZKOY N S,1990—1938)1931 年在写给雅柯布森(JАKOBSON R,1896—1982)的信中说:“为了获得灵感,我重读索绪尔,但这第二次阅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之处极少。书中有价值之处相当少,大多是旧垃圾。有价值之处则非常抽象,没有细节”。[11]1而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在书评中则认为索绪尔“为人类的语言科学奠定了理论基础”。[12]42近些年来,我国语言学家李葆嘉教授发表多篇论文,认为《普通语言学教程》只是索绪尔课程讲授的笔记,而不是严谨的学术著作,其中很多理论观点讲课时没有提及出处,被误认为是索绪尔自己的观点;索绪尔的哲学基础来自社会学家杜尔克姆(DURKНEIM E,1858—1917)的社会学理论,符号学思想来源于美国语言学家惠特尼,基本理论框架来自博杜恩,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来自克鲁舍夫斯基的邻接性联想和类比性联想,但仅有惠特尼被提及,因此《普通语言学教程》的理论观点不具有独创性;在语言学史上,索绪尔的作用是理论上的整合,索绪尔不应该享有现代语言学、符号学和结构主义奠基者的荣誉。①参见李葆嘉《论索绪尔静态语言学理论的三个直接来源》(载李葆嘉《理论语言学:人文与科学的双重精神》,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试论静态语言学的神秘主义与吝啬定律》(《山东外语教学》,2013 年第1 期)《现代语言学理论形成的群体模式考察》(《外语教学与研究》2013年第3期)《索绪尔〈教程〉与博杜恩理论的比对》(李葆嘉、叶蓓蕾,《南开语言学刊》2018 年第2 期)。上列论文也见李葆嘉等《揭开语言学史之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1年。
评价索绪尔语言学理论在学术史上的地位,我们认为,关键在于两点:第一,现代语言学的基本理论和基本概念,来自哪里?第二,索绪尔语言学理论,是不是只是一种整合,而不是一个独立的理论体系?
1.现代语言学的基本理论、基本概念,来自哪里?
从一般的引述角度来看,现代语言学的基本理论、基本概念,毫无疑问,是来自沙·巴利等编辑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虽然其中所表述的某些理论观点和某些基本概念,最初提出者并不是索绪尔,但大多数人接受这些理论观点和基本概念,都是通过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即便是超出语言学的影响,符号学和结构主义思想,也是来自《普通语言学教程》。尽管静态语言学、演化语言学、类推、邻接性联想、类比性联想、历史、描写、任意性、语言是社会惯例等说法是博杜恩、克鲁舍夫斯基、保罗(PАUL Н,1846—1921)和惠特尼等人提出来的,但人们一般引述,还是引述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其中有论著使用语言的原因影响到学术观点的传播,如博杜恩论文写作有俄语、波兰语、德语,克鲁舍夫斯基使用俄语等,也有单篇论文受发表刊物发行因素影响而导致学术观点传播受限,俄文版的博杜恩《普通语言学论文选集》,一直到1963 年才出版,也极大影响了博杜恩语言学思想的传播,限制了他对世界语言学史的影响。但是,无论如何,20世纪现代语言学理论体系的建立,是离不开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的。
2.索绪尔语言学理论,是不是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整合,而不是一个独立的语言学理论体系?
在1909 年跟学生里德林格的谈话中,索绪尔说:“语言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因此语言理论也必须是一个同样封闭的系统。只是一个论断和观点接着又一个论断和观点来讨论语言,那是无济于事的;主要之点在于把它们在一个系统里互相联系起来。”详细地考察各种观点和术语的来源后,李葆嘉先生认为索绪尔的贡献在于理论整合,把博杜恩等人的观点整合到一个体系之中,而现代语言学的真正奠基者是博杜恩·德·库尔德内。
我们认为,作为“普通语言学教程”的讲授,索绪尔不可能不吸收学界时贤和先哲的优秀思想,同时也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思考,从第三次课程笔记与第二次课程笔记的对比中,我们看到,索绪尔有自己比较成熟、独立的理论思考,索绪尔不是他人思想的“搬运工”。
索绪尔关于语言学的任务列出了三点:
“语言学的任务是:
(a)对一切能够得到的语言进行描写并整理出它们的历史,那就是,整理出各语系的历史,尽可能重建每个语系的母语;
(b)寻求在一切语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够概括一切历史特殊现象的一般规律;
(c)确定自己的界限和定义。”[7]26
在语言学史上,较早明确提出语言学任务的是博杜恩·德·库尔德内,在《对语言科学和语言的若干原则性看法》中,博杜恩明确地说:
“语言学如同归纳科学一样:(1)概括语言现象;(2)寻找在语言中起作用的力量,以及语言发展和活动的规律。”[13]20
从索绪尔对于语言学任务的表述中,可以看出索绪尔对博杜恩思想的继承与发展:(b)是直接沿用博杜恩的观点,而(a)和(c)是索绪尔的发展,(a)相对于博杜恩的第一点,更加具体、全面,包括语言的描写与历史,亦即共时态与历时态两个方面,——把“描写”补充进语言学任务的第一项,应该看作沙·巴利等通行版《普通语言学教程》编辑者的补充,他们的努力使索绪尔语言学理论更加完善;而(c)博杜恩没有提出,索绪尔明确地把弄清语言是什么也看作语言学的重要任务。
弄清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即“语言”是什么,这是索绪尔对现代语言学最大的贡献。索绪尔把语言看作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认为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是任意的,是在彼此的相互对立、相互区别,亦即在相互关系中、在系统中,确定自身的性质,从而把语言符号从实体中解脱出来,真正成为系统的产物。对于语言符号的这种认识,构成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的核心——语言符号学的精髓所在[16]。这种思想体现在作为课程笔记整理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之中,而其比较完整和系统的阐述,体现在1996 年在索绪尔故居夹墙中发现的未完成书稿《论语言的二元本质》中。索绪尔以任意性为符号的“第一原则”,以相互关系为基础,构建了语言符号学体系,并将先哲与时贤对语言认识的优秀成果纳入其中,形成一个完整语言学理论体系,成为现代语言学的基础理论。索绪尔完成自己所规定的语言学的第三个任务——即对语言以及语言学的认识。这也是尽管有一些否定的声音,但索绪尔仍然是20 世纪影响最大的语言学家的根本原因。
而对于学界优秀思想的吸收,索绪尔也有自己的思考和改进。比如,对于博杜恩提出的静态语言学和动态语言学思想,索绪尔用一对同根词“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来代替,并认为这种区分和以共时语言学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观点,是语言符号本质导致的必然结果;对于克鲁舍夫斯基提出的“邻接性联想”和“类比性联想”,索绪尔代替以“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使之超越了心理学范畴,成为分析任何层次任何语言单位的基本原则。这些调整和改变,具有革命性质。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吸收、改造,索绪尔才能以语言符号为基点建立语言符号学,使自己的语言学理论体系超越前代和同时代学者,而成为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基础。
作为深刻理解博杜恩语言学思想的语言学家,同时也对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非常熟悉的布拉格学派代表人物——雅柯布森,在对索绪尔的否定声中,1942 年在《索绪尔语言理论回顾》中仍然坚持认为:“索绪尔的《教程》是天才的著作,甚至《教程》的错误和矛盾也能给人启示。20 世纪没有哪一本著作对世界各国的语言学产生过如此巨大和深远的影响。《教程》的思想、定义和术语直接或间接渗透到极不相同的著作当中,《教程》纲领性的论点成为语言学原则诸多讨论的出发点。”[14]8
正像一般公认马克思主义有三个来源,但仍然会承认马克思主义的伟大一样,承认索绪尔理论中有吸收、整合语言学其他学者理论观点这一事实,也同样不能抹杀索绪尔语言学理论对世界学术史的贡献,我们仍然认为,索绪尔语言学理论有着超越时代的高度,J.卡勒将索绪尔与弗洛伊德、杜尔克姆并列,看作提出科学研究人类行为理论的三位思想大师之一[15]1-8,是很有道理的;即便在信息化的21世纪,索绪尔语言学理论对语言学、符号学等,仍具有理论上的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