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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军旅诗歌的尚武精神

2023-08-28高峰

江苏社会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尚武精神

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军旅诗歌是以军人、军营生活、战争场面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诗歌题材。它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意旨和风貌各不相同,但是都蕴含着遒劲的情感力度,充溢着豪迈的尚武精神。此类诗歌抒写同仇敌忾的凌云壮志,描摹波澜起伏的战斗场景,彰显坚定赤诚的家国情怀。它们构筑了独特的语汇系统,着意营造紧张的战争氛围,不断拓展雄奇浪漫的情意空间,从而形成了慷慨沉雄的风格特征和艺术张力。深刻解读中国古代军旅诗歌中的尚武精神,对于弘扬民族精神文化传统、提振现代军人的战斗意志,乃至铸造国人坚强勇毅的人格品质,都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 军旅诗歌 尚武精神 历时递嬗 诗意表达 艺术张力

高峰,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一、尚武精神的历时递嬗

尚武精神是一种绝不忍受压迫、敢于反抗不公的精神,它彰顯着战胜敌人、克服艰险、锄强扶弱、自尊自强的崇高气节,成为民族顽强不屈的脊梁和国家长治久安的保障。中国古代军旅诗歌集中抒写了中华民族古已有之的尚武精神,并且由于不同时代的战争形势,体现出此类精神的意涵嬗变。

1.先秦:雄浑古拙先秦时期的军旅歌咏,主要反映在《诗经》《楚辞》当中。《诗经》的军旅诗较多描写周宣王数次征伐的战事。严狁,是活跃在西北地区的凶悍民族,对华夏民族构成了很大威胁。《小雅·采薇》中反复陈述“靡室靡家,严狁之故“”岂不日戒,严狁孔棘”,都是追忆士兵艰苦的军旅生活,以及“岂敢定居,一月三捷”的激烈战斗场面。《小雅·出车》所云“赫赫南仲,严狁于襄“”赫赫南仲,严狁于夷”,歌咏周宣王讨伐严狁取得胜利,颂扬了统帅南仲的英明神勇和赫赫战功。荆蛮,是周人对荆楚土著的蔑称。《小雅·采芑》描绘周宣王卿士、大将方叔为威慑荆蛮而发动军事演习,表现“四骐翼翼”“伐鼓渊渊”的雄壮声势,盛赞其治军的卓越才能。末章犹如一纸讨敌檄文:“蠢尔荆蛮,大邦为雠。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严狁,蛮荆来威。”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坚不摧的自信心和威慑力,正如方玉润所评:“振笔挥洒,词色俱厉,有泰山压卵之势。”[1]

如果说《诗经》里的军旅诗大多描写军队士气高昂,歌颂主帅才能、君王盛德,那么南方楚国屈原的《九歌·国殇》则真实记叙了楚军抵御强秦入侵的一场失败战争,作者颂悼为国捐躯的楚国将士的牺牲精神,同时也借此激发起洗雪国耻的斗志。汪瑗评之云:“此篇极叙其忠勇节义之志,读之令人足以壮浩然之气,而坚确然之守也。”[2]

2.六朝:乱世悲歌六朝时期的军旅诗大致可以分为三国曹魏作家的写实性作品与此后文士的虚拟性作品。

东汉末年,军阀割据,中原板荡,以曹操父子和建安七子为代表的文人团体遍尝兵燹之灾,创作了许多忧时愍乱的诗文,彰显了雄健遒劲的建安风骨,恰如刘勰所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3]曹操在多年的戎马生涯中,“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4]。在《苦寒行》《却东西门行》等诗中,曹操歌咏士卒们行军、征战之苦,慨叹系之:“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他以周公自拟,表达出深切的悲悯之情,深得《诗经·豳风·东山》之旨。因此,钟嵘评曰:“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5]然而,这两首诗中又时见壮语,如“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等,悲哀之间仍显英雄豪气。

曹植“生乎乱,长乎军”[6],从群雄逐鹿的时代大潮中激发出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其《白马篇》塑造了一位武艺超群的爱国游侠形象。他“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周身散发出灵敏矫健之气;一旦边城告急,胡骑来袭,立刻驰骋沙场,屡建奇功:“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诗歌最后揭示游侠的内心世界,诗人亦借此流露出自己的报国雄心。

建安之后,描写军旅题材的诗家代不乏人。正始时期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第三十九首别开生面,“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赞扬壮士的远大雄心;“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歌颂他们勇赴国难、为国捐躯的高尚气节。方东树评之曰:“原本《九歌·国殇》,词旨雄杰壮阔,自是汉、魏人气格。……可合子建《白马篇》同诵。”[7]西晋诗人张华《壮士篇》同样描写壮士的立功行为和英雄气概:“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题旨明显来自阮籍的《咏怀诗》,但是相较于阮诗的简约朴素,后者显得更加铺张扬厉。

南朝宋代文人鲍照《拟古八首》其三“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表现出了少年豪侠的尚武精神,绝似曹植《白马篇》。其《代出自蓟北门行》描写抵御北魏南侵的激烈战斗,诗中所写宋军跋山涉水的路途艰难、边塞荒寒,笔触深沉悲凉,与曹操《苦寒行》堪称同调,故而沈德潜评曰:“明远能为抗壮之音,颇似孟德。”[8]钟嵘《诗品》称鲍照戍边之作为“五言之警策”[9],他的这些诗作成为唐人边塞诗的滥觞。

齐梁时期,江淹《杂体诗三十首·鲍参军照戎行》效法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描写豪士从军征战生活,抒发志在四方的慷慨气魄。虞羲《咏霍将军北伐》借歌咏汉代大将霍去病击败匈奴的故事,抒发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又为杜甫前、后出塞诗所祖。吴均曾经跟随临川王萧宏北伐,其歌咏游侠、壮士的诗作源出于曹植、鲍照,又协以左思风力,显得慷慨雄壮。

值得注意的是,南朝梁代倡导宫体诗风的简文帝萧纲曾经担任雍州刺史,并且发兵进攻北魏,取得过局部胜利,在其内心深处仍有收复中原的骨鲠之气。他也创作了《从军行》《陇西行》《度关山》等边塞题材诗歌,体现出与宫体诗迥异的艺术风格。《雁门太守行》其二通过对一次边塞战争的描写,歌颂戍边将士的高尚品节和献身精神,为后人拟作该题提供了题材、格局的依据,尤其对李贺的《雁门太守行》产生了直接启发,正如王琦所云:“梁简文帝之作,始言边城征战之思。长吉所拟,盖祖其意。”[1]

建安以来的六朝军旅诗,相较于曹操等人的创作,主要表现出三个方面的变化:一是虚拟化。大多数诗人并无从军经历,他们的创作只能是借鉴前人诗作而虚拟悬想,借此营构出一种强健的精神境界。二是仿古性。不仅许多诗人使用《代出自蓟北门行》《战城南》等乐府古题,而且诸如鲍照《拟古八首》、范云《效古诗》、江淹《杂体诗三十首》等作品也颇多仿拟之意。三是借代性。东晋以来,南北政权对峙,恢复中原的梦想终难实现。民族意识强烈的士大夫不由得追怀昔日大汉帝国的赫赫声威,于是他们抚今追昔、倒转时空,把自身代入数百年前的边塞征伐,歌咏汉朝的军事胜利,赞美霍去病、李广、张骞等等建立功勋的英雄人物。诗人借此感慨当今形势的无奈,同时也寄托自己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3.唐朝:盛世弘音唐朝是古代军旅诗歌发展的黄金时期,涌现出以盛唐边塞诗派为代表的创作高峰,而且也呈现出各自不同的主题取向和创作风貌。

唐朝立国后,东讨高句丽,南征南诏,西伐吐蕃,北灭东突厥,先后发动了多场对外战争。安史之乱及其后的藩镇割据中,也是战事频仍,由此滋生了许多描写边塞战争和平叛战事的诗作。初唐四杰中,杨炯《从军行》描写书生从军边塞的经历,最后抒发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壮志豪情;骆宾王创作了不少格调苍凉悲壮的军旅诗歌,例如《从军行》“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如此的高昂情调,既反映出初唐时期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又表现了诗人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

盛唐诗人大多喜作军旅诗。王维曾奉命出塞,担任河西节度使判官,先后创作了《陇西行》《老将行》等军旅诗作。李白的《塞下曲六首》其一“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形象展现军旅生活的紧张;“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更加斩钉截铁地表达出唐朝将士勇往直前、斩取敌酋的报国激情。杜甫的《后出塞五首》其二叙述唐朝军旅生活的真实图景,“其时、其境、其情,真横槊间意,复欲一语似此,千古不可得”[2]。盛唐军旅诗歌最大的成就,是涌现出以高适、岑参等为代表的盛唐边塞诗派。林庚在《唐诗综论》中将盛唐边塞诗歌的特色全面概括为:“悲壮的豪情,异域的情调,辽阔的视野,边防的信心。”[3]高适侧重描写现实,颇多苍凉悲壮的慷慨悲歌。他的《燕歌行》记叙一次唐军战事的完整过程,既歌颂了战士们视死如归的英勇气节,也通过“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鲜明对比,揭露了将领们的卑劣,显示出深刻的主题。岑参的边塞诗则充满“好奇”的特点,往往剑走偏锋、出奇制胜,造成了陌生化、惊异化的表达效果。他爱用瑰丽的笔触描写带有异域情调的新鲜事物或奇特风光,又好以出乎寻常的奇特想象来抒发豪情,充满了浪漫色彩和强劲力度。例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萧瑟的严寒化为绚丽烂漫,散发出蓬勃浓郁的盎然春意。方东树赞叹道“:‘忽如六句,奇才奇气,奇情逸发,令人心神一快。须日诵一过,心摹而力追之。”[4]相较于高适边塞诗的苍凉悲壮,岑参诗则更多瑰丽雄奇的风格,因此王士禛指出:“高悲壮而厚,岑奇逸而峭。”[1]此外,王翰的《凉州词》其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既表现出边塞将士的豪放胸襟,也反衬了他们感伤、悲凉的复杂心理,正如沈德潜所说:“故作豪饮之词,而悲感已极。”[2]

中晚唐军旅诗歌以卢纶、李益、李贺为代表。卢纶的《塞下曲六首》其二《林暗草惊风》通过富有紧张感和戏剧性的画面描写,表现将军的英武神勇。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从军北征》等诗常常通过孤寂、清冷的月色和呜咽、凄厉的角声、笛声,渲染出悲凉的气氛,抒写边塞战士思念家乡的痛苦。李贺每以“壮士”自称,歌咏意气昂扬的诗篇,抒发“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十三首》其五)的壮志豪情。不过从军旅诗歌的基调来看,中晚唐时期国势的衰微在诗人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军旅诗风的演化也折射出时代精神的嬗变。

4.两宋:还我河山宋王朝采取重文轻武的政策,导致师老兵疲、军力孱弱。纵观宋朝的军事史,就是一部不堪回首的屈辱史。但在民族危难之际,涌现出范仲淹、岳飞、辛弃疾等一批英雄壮士,也留下了许多歌咏军旅生涯、抒写报国豪情的诗词佳作。

范仲淹在北宋仁宗年间抵御西夏侵略,取得卓越功绩。他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词描绘边陲萧瑟苍凉的景物,抒写守边将士悲壮的情怀,意境极其开阔豪迈。夏承焘认为范词“是五代以来婉约柔靡的词风转变的开端,是苏轼、辛弃疾豪放词的先驱”[3]。

靖康之难后,抗金名将岳飞数度率军北伐,战功卓著,并在《满江红·怒发冲冠》词中用慷慨激昂的情调,抒发出还我河山的豪情壮志:“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充满着荡平敌寇的必胜信念。陈廷焯称之“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4]。

陆游一生积极主张北伐,曾于乾道七年(1171年)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南郑幕府,草拟驱逐金人、收复中原的战略计划,并到大散关巡逻。他在《书愤》诗中所写“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深情地追忆自己从戎军旅的豪情;《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词也回忆自己在南郑“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的游猎壮举,以及“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的豪放生活。俞陛云评之曰:“人当少年气满,视青紫如拾芥,几经挫折,便颓废自甘。放翁独老犹作健,当其上马打围,下马草檄,何等豪气!……此词奋笔挥洒,其才气与东坡、稼轩相似。”[5]

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被陈廷焯赞誉为“词中之龙”[6]。他的词中充满着英雄主义的豪情壮气,以及对伟大理想与冷酷现实之间矛盾剧烈的深沉感叹。他总以英雄自许,立志要收复中原,如“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破陣子》)、“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等,充满着英雄主义的悲愤色彩。正如陈廷焯所云:“稼轩词仿佛魏武诗,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7]

在南宋后期的抗元战斗中,涌现出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安如山的长篇叙事诗《曹将军》描写抗元将军曹友闻不凡身手和赫赫战功,尤其详细刻画大安战役的惨烈与曹将军的壮烈牺牲。诗人既为其为国捐躯无限感慨,又对“腐儒秉旄钺”“肉食无远谋”的昏聩无能而愤恨不已。爱国诗人张琰在元兵破城后奋力抵抗,壮烈牺牲。他的《出塞曲二首》上继汉魏以来征戍诗作的优良传统,生动再现以身报国、有胆有识的英雄形象,格调慷慨悲壮。

5.明清:抵御外侮明朝边患频仍,前有鞑靼、瓦剌,后有东倭侵扰、建州女真入寇。明朝的边防力量较之两宋有所加强,先后发动了多场对外战争,歌咏军旅题材的诗歌大量涌现,也显现出尚武好杀的倾向。

明孝宗弘治十三年(1500年),户部主事李梦阳奉命犒榆林军,创作了七律《秋望》。尾联“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呼唤唐朝大将郭子仪式的英雄再世,抒发对于力挽狂澜、安边为国的良将的向往。傅汝舟的七古长篇《从军行》以酣畅淋漓的笔墨记录了壮士从军塞上,在腥风血雨中奋勇杀敌、立功封侯的过程。诗风粗豪恣肆,多用非常狠重的字句,刻意渲染战斗的残酷性,彰显出铁血英雄的尚武精神,在历代军旅诗歌中独具风采。

戚继光一生戎马倥偬,解除了东南沿海倭寇边患后,又被调至北方,镇守蓟州,修筑墙堡,训练军队,使得边防面貌为之一新。他在《马上作》中展现了自己转战南北、保卫国防的英姿雄风:“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诗中所写生活颇具岳飞《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况味,然而作者乐观开朗、襟怀坦荡,一个“笑”字不但自我解嘲,而且更加突显了一代儒将洒脱爽朗的豪情。

明末易代之际,重臣孙承宗自请督师山海关,整顿军伍,筑宁远等城,还经常出关巡视,多有建树。其《临江仙·曾记锦川川北去》词上片描绘塞北关外军旅生活的壮阔画卷;下片直抒胸臆,“百二河山曾入梦,玉镡还倚长空”,表达出对祖国河山的执着深情,并且以倚天长剑象征自己克敌制胜的凌云壮志。充溢于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正是作者豪壮人格的形象写照!

清朝前期,通过雅克萨之战、清缅战争、廓尔喀之战等,先后击败朝鲜、沙俄、缅甸、安南等军事力量,实现了大清王朝的统一格局。但是康乾盛世以后,国势日益衰颓。在民族危难之际,涌现出林则徐、关天培、陈化成等一批爱国将领,许多诗歌都热情歌颂了他们英勇不屈的战斗精神。

朱琦的《关将军挽歌》忠实记叙爱国将领关天培的死难过程。面对敌军来犯的严峻形势,关天培精心部署,坚守虎门的咽喉险道。然而清廷妥协投降,导致战事一溃千里。危急关头,“将军徒手犹搏战,自言力竭孤国恩”。“可怜裹尸无马革,巨炮一震成烟尘”,关将军在敌人的巨炮声中化为灰烬,就连“马革裹尸”也无法实现,悲壮色彩更增一层。诗人为此表达出深切的哀悼、祭奠之情:“猿鹤幻化那忍论,我为剪纸招忠魂。”

纵观中国古代的军旅诗歌,由于时代各异,描写的对象、环境、意旨各有不同,然而无论是欢呼胜利的喜悦,还是悲悼失败的英雄,都蕴含着沉雄遒劲的情感力度,洋溢着慷慨豪迈的勇毅之气,这正是中国古代传承千古的尚武精神本质。

二、尚武精神的诗意表达

1.同仇敌忾的凌云壮志古代有许多军旅诗歌创作于边关塞外,诗人笔下往往描摹边塞萧瑟苍茫的自然风光和征人艰苦的生活环境。在这些诗歌中,抬头仰望,是落日、冷月、黄云、朔风、烟尘、飞雪、塞雁、白杨;低头俯视,是黄沙、白草、霜雪。描写南国征戍的诗歌,更多对“川原饶毒雾,溪谷多淫雨”(骆宾王《从军中行路难》)、“海气蒸鼙软,江风激箭偏”(李洞《送曹郎中南归时南中用军》)这些恶劣环境的描写。李陵《答苏武书》云:“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军旅诗歌中呈现的边声,包括凄厉的马嘶、画角、胡笳、羌笛、芦管之声。当这些乐器吹奏出《行路难》《关山月》《梅花落》等凄凉曲调时,自然勾起了戍边将士无尽的思乡之情。

古代边塞士卒所处的环境非常恶劣,生活条件格外艰辛。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形象地描摹出边地苦寒的景象。在此环境中,战士们只得就地取材,坚韧自守,如韦应物《送孙征赴云中》诗所云:“敲石军中传夜火,斧冰河畔汲朝浆。”在行军途中,更得忍饥挨饿,艰难跋涉,江淹《杂体诗三十首·鲍参军照戎行》中所云“戎马粟不暖,军士冰为浆”“云阴笼白日,大谷晦苍苍”,即真切表现出了严寒中行军征战的艰苦。此外,范云《效古诗》“寒沙西面平,飞雪千里惊。风断阴山树,雾失交河城”、虞世基《出塞》其二“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雾烽黯无色,霜旗冻不翻”等诗句,也都以粗放之笔勾勒出塞外严寒的凛冽,征人道途行军的艰辛,更加反衬出他们的战斗意志。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诗作当属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开头两句“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交代出征时碰到的黄沙弥漫的恶劣天气。“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具体渲染狂风的猛烈,烘托军队出征的艰难。诗人抓住典型环境和细节,描写唐军将士英勇无敌的飒爽英姿:“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既写出了天气的严寒,又反衬出唐军勇敢无畏的精神。陈羽的《从军行》也着意刻画恶劣环境中的坚毅之美:“海畔风吹冻泥裂,梧桐叶落枝梢折。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诗歌通过对恶劣环境的描写,映衬从军将士无所畏惧的精神风貌,视听结合,色彩对照,展示出一幅壮美的风雪行军图。

尚武精神的一个重要内涵,是战士们在艰苦征战中守望相助,建立起生死与共的兄弟战友情。《诗经·秦风·无衣》就是歌咏秦人抗击西戎入侵的著名诗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展现军队当中兄弟般的互助友爱,流露出秦地男子尚武好勇、豪迈爽朗的刚烈性格;“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修我戈戟,与子偕作”“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则表达了他们同仇敌忾、渴望胜利的壮气豪情,“英壮迈往,非唐人《出塞》诸诗所能及”[1]。

明朝“后七子”领袖王世贞长期担任青州兵备副使、南京兵部尚书等军职,积极募兵训练,筹谋强军之策。他结识名将戚继光,并且在《戚大将军入帅禁旅枉驾草堂赋诗赠别》诗中夸赞其“倘写云台须第一,如论国士总无双”。隆庆二年(1568年),戚继光以宝剑相赠,王世贞遂作《戚将军赠宝剑歌二首》,追忆戚将军转战东南、斩鲸沧海的抗倭壮举。“毋嫌身价抵千金,一寸纯钩一寸心”,借助宝剑相赠,表达出惺惺相惜的高情厚谊、志同道合的英雄意气。

2.波澜起伏的战斗场景中国古代军旅诗歌描写战斗过程,主要注重刻画战前准备、战斗场面、战事结果。

早在《诗经·小雅·采薇》中,“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描写恢宏的牧郊誓师;“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再叙军容之盛,表现野外行军之壮观。杜甫的《后出塞五首》其二则采用速写的手法,描写唐朝军队出征、宿营的画面:“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不仅显示了军情的紧急、环境的苍凉,而且体现出军势的庄严、军容的整肃和军纪的严明。戚繼光的七绝《晓征》更富诡秘的味道:“霜溪曲曲转旌旗,几许沙鸥睡未知。笳鼓声高寒吹起,深山惊杀老阇黎。”开头写军队夜间衔枚疾走,以沙鸥的未知突出无声,以此来反衬行军的神出鬼没。后面写破晓时分,队伍突然出现,笳鼓声起,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坏了深山寺庙里的老僧,在无声与有声的转换、“未知”与“惊杀”的对照中,凸显出戚家军的严明军纪和雄壮声势。

关于战斗场面,早在屈原《九歌·国殇》中就非常真切地描写出楚军将士与秦军短兵相接、殊死搏斗的惨烈场景:“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不过,中国古代军事文学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将战争作为政治、外交谋略的延续,而尽力避免直接刻画血腥、惨烈的战斗场景,像《国殇》当中的细致描摹实属少见。

更多的战斗是采取夜袭的方式。萧纲《陇西行三首》其三“减灶驱前马,衔枚进后兵”,记叙大军深入敌境,先头部队日减锅灶,故意示敌以弱,而主力部队衔枚急行、奔袭敌虏,渲染出诡秘而又紧张的战争氛围。有些短诗在表现夜战场景时,巧妙地采取类似蒙太奇式的画面叠印的方法,表现迅雷不及掩耳的速战效果。例如卢纶《塞下曲六首》其三:“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前两句写敌军乘夜仓皇逃遁,后两句转写唐军及时察觉,当即准备踏雪追击,由此就构成了一个扣人心弦的紧张画面。唐宪宗元和九年(814),唐朝将领李愬雪夜入蔡州,生擒割据淮西的叛臣吴元济。王建的《赠李愬仆射二首》其一即描写这一英勇事迹:“和雪翻营一夜行,神旗冻定马无声。遥看火号连营赤,知是先锋已上城。”开头两句表现极端恶劣天气中军队不畏艰辛,“马无声”突显了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后两句强调兵贵神速,没费什么气力就一举剿灭敌巢。这样的写法张弛有度,举重若轻,非常形象地彰显出李愬军队的果敢神勇。

古代军旅诗歌中也不乏对战败、牺牲场景的描写。屈原《九歌·国殇》“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展示出战场上肃杀惨烈的气氛,被残杀的将士横尸遍野。诗人讴歌他们为国捐躯、洗雪国耻的强烈渴望,即如林云铭《楚辞灯》所云:“三闾极力描写,不但以慰死魂,亦以作士气、张国威也。”[2]李白的《从军行》则另辟蹊径,刻画一位失败的英雄:“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这位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将军在身陷重围的危难绝境,射杀敌军主将,率领残兵夺路而出。诗歌敢于描写败仗,而且又从失败中显出豪气,给人以格外强烈的精神鼓舞,这正是昂扬豪迈的盛唐格调的形象写照。

3.坚定赤诚的家国情怀中国古代军旅诗富有雄壮气概,歌颂强烈的爱国激情和英雄“赢得身前生后名”的理想抱负。

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描写边塞生活的艰苦,但是结尾音情突变:“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表达出慷慨激昂的报国之志。岳飞的《满江红·遥望中原》中“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同样表达出肃清敌寇、平定中原的强烈愿望。戚继光《盘山绝顶》尾联直抒胸臆:“勒名峰上吾谁与?故李将军舞剑台。”歆羡昔日英雄窦宪、李靖的赫赫战功,流露出自己建立不朽功勋的豪情壮志。此外,张孝祥《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顾炎武《京口即事》“祖生多意气,击楫正中流”,都化用了祖逖击楫中流、锐意北伐的故事,表达了慷慨激昂的报国意气。

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英勇的战士往往表现出为国捐躯的无私胸怀。屈原《九歌·国殇》在悲悼楚国死难将士的同时,更加赞扬他们精神不灭、气贯长虹:“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字里行间充斥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阳刚之气。受此影响,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最后也抒发了赴边将士为国捐躯的誓言:“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收到立节效忠,偏以不吉祥语,显出无退悔心,悲壮淋漓。”[1]金人邓千江《望海潮·云雷天堑》词歌颂守边将帅的英雄业绩,将祝捷欢宴与祭奠英灵结合起来写,结末所云“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更显铮铮有力的凛然豪情。此外,何逊《见征人分别诗》“且当横行去,谁论裹尸入”、李益《塞下曲》“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分别化用了西汉伏波将军马援“马革裹尸”和定远侯班超“但求生入玉门关”的典故,更加表达了义无反顾、不求回报的忠贞情怀。

在义和利的关系上,许多诗歌并不讳言立功边塞、求取功名的强烈愿望。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即云:“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准备带上吴钩,驰骋塞外,建立“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卓著功勋。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在“送君万里西击胡”的酒宴席上也发出感慨:“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也有许多诗歌表达出为国效力、不求回报的高尚气节。曹植《白马篇》讴歌爱国游侠的崇高精神:“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勇赴国难、视死如归,却丝毫不顾及儿女情长和个人私利。江淹《杂体诗三十首·鲍参军照戎行》中描写豪士“徇义非为利,执羁轻去乡”,表明他重义轻利,从军上马,远离家乡,甘愿为国献身。萧纲《雁门太守行三首》其二也表达了戍边将士的心声:“非须主人赏,宁期定远封?单于如未系,终夜慕前踪。”表明他们远征苦战,并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是出于忠君爱国的热忱。这样的豪情在此后边塞诗中屡有表现,如“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王昌龄《少年行》)、“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高适《燕歌行》)、“会当保国耻,岂必怀封侯”(陈子龙《出自蓟北门行》)等等,都彰显出边塞将士更加纯粹的从军意愿和不惜牺牲的崇高气节。

三、尚武精神的艺术张力

1.独特的物象系统中国古代军旅诗歌中着意选取刀、剑、弓、马等冷兵器时代常用的工具物象,以及霍去病、郭子仪、岳飞等英雄人物,构筑成独特的语汇表达系统。

剑被称为“百兵之君”,是将士们奋勇杀敌的利器,歌詠宝剑的诗歌可谓汗牛充栋。古代诗人往往通过对宝剑的歌咏,展现将士的英雄壮气。吴均喜爱宝剑,其《胡无人行》写“剑头利如芒,恒持照眼光”,将诗人杀敌立功、锐意奋起的精神意气突显了出来。辛弃疾在《破阵子》词开头咏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里的宝剑,就是词人精神意志的象征和寄托,渲染出威武雄壮的英雄气概。

有的诗歌借助宝剑寄托边关将士的报国情怀。李贺《雁门太守行》歌咏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唐军将士为国捐躯的豪迈气概溢于言表,以死作结势,结得决绝险劲。陆广微《吴地记》称:干将铸成二剑,“进雄剑于吴王,而藏雌剑,时时悲鸣,忆其雌也”[2]。后世常以雄剑鸣响指代意欲建功立业。张琰《出塞曲二首》其一所写“腰间插雄剑,中夜龙虎吼”,即以雄剑的中夜吼叫衬托出佩剑将军杀敌守土的壮志。

古代军旅诗歌咏战刀,同样充满着阳刚勇毅的精神。卢纶《塞下曲六首》其三“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苏祐《塞下曲》“觱篥无声河汉转,露华霜气满弓刀”,既写出环境的苦寒、军营的凄寂,更彰显了将士奋勇追敌的豪迈气概、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此外,王昌龄《出塞》“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陆游《出塞曲》“佩刀一刺山为开,壮士大呼城欲摧”等诗句,又通过对激烈战斗场景的逼真描摹,渲染出将士奋勇杀敌的坚强精神。

古代军旅诗中擅长描摹弓箭物象。王维《观猎》开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特写将军搭弓射箭,造成了情节的紧张感,正如方东树所云:“起手贵突兀。王右丞‘风劲角弓鸣……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1]卢纶的《塞下曲六首》其二“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首先渲染紧张的气氛,留下悬念;后两句“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足见将军射箭臂力之大,显示出他的英武神勇。

战马常常成为军旅诗歌中抒发理想抱负的绝好载体。杜甫的《房兵曹胡马诗》借物抒怀:“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用传神之笔刻画出一匹神清骨峻的胡马,展现其四蹄腾空、凌厉奔驰的雄姿,更是诗人自己雄豪情志的形象写照。元人赵汸评析此诗曰:“公此诗,前言胡马骨相之异,后言其骁腾无比,而词语矫健豪纵,飞行万里之势,如在目中,所谓索之于骊黄牝牡之外者。区区模写体贴以为咏物者,何足语此。”[2]

古代军旅诗中经常出现像西汉将军霍去病这样的英雄人物。虞羲《咏霍将军北伐》即借歌咏霍去病击败匈奴的英雄事迹,抒发自己建功立业的豪情。王维《出塞作》“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宇昭《塞上赠王太尉》“嫖姚立大勋,万里绝妖氛”等,也都借用霍去病的英雄事迹,夸赞当世将帅的卓著战功。此外,对于唐朝救世英雄郭子仪的歌咏,一方面赞美他力挽狂澜的绝世功勋,另一方面则抒发出世无英雄挽救危亡的感慨。

上述兵器、战马、人物语汇,与关塞、季候等等物象组接、连缀,共同营构出古代军旅诗歌独特的话语体系,彰显雄浑苍茫、勇毅刚烈、沉郁悲壮的情意格调。

2.紧张的战争氛围为了突显战争活动的紧张激烈,军旅诗歌往往通过动词连用、排比句式、频繁换韵等方法,造成紧锣密鼓的铿锵节奏。

曹植《白马篇》描写边塞游侠的飒爽英姿,其中“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连用“破”“摧”“接”“散”四个动词,将游侠敏捷的身手、高超的武艺表现得活灵活现。《诗经·大雅·常武》展现周宣王军队的声威:“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其中运用排比句式,串联各种比喻和叠词,饱蘸笔墨,歌颂王师。朱熹赞赏道:“啴啴,众盛貌。翰,羽。苞,本也。如飞如翰,疾也。如江如汉,众也。如山,不可动也。如川,不可御也。绵绵,不可绝也。翼翼,不可乱也。不测,不可知也。不克,不可胜也。”[3]元人张宪《岳鄂王歌》歌颂抗金名将岳飞:“君不见,南熏门,铁炉步,神矛丈八舞长蛇,双練银光如雨注!又不见,铁浮屠,拐子马,斫胫钢刀飞白霜,贯阵背嵬纷解瓦!”将激烈的战斗场面融入排比句式当中,气势磅礴,铿锵有力,令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岑参善于根据不同的内容需要变化旋律,在不拘一格、参差错落的节奏中追求声情并茂的美感效果,使得诗歌格律的外在节奏与诗人情感的内在节奏完美统一。例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全诗句句用韵,三句一转,促节危弦,势险语绝,好似紧锣密鼓,突现出诗歌激越豪壮的情调。

3.雄奇的情意空间中国古代军旅诗经常采用对比反衬的写法,在敌我双方的尖锐矛盾中体现出力量的胶着与较量。王维《出塞作》前四句“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交代吐蕃猎手们在塞上驱马驰骋、弯弓射雕,暗示边关剑拔弩张的紧急情势。面对敌人咄咄逼人的威胁,唐朝军队镇定自若,攻防有度,“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以凌厉的气势一举破敌。方东树评之曰:“前四句目验天骄之盛,后四句侈陈中国之武,写得兴高采烈,如火如锦,乃称题。”[4]

有些军旅诗歌擅长运用极度的夸张,烘托战场的氛围。王维《陇西行》描写边境告急“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渲染出十万火急的紧张气氛,给人以极其鲜明的形象感受。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描绘北方边塞的苦寒:“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更以极度夸张的笔墨勾勒出瑰奇壮丽的沙塞雪景,大笔挥洒,气势磅礴。

有些军旅诗则通过梦境的描写,浪漫地想象军营生活。陆游晚年常常寄情于梦,重回关塞,例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诗人在深夜的风雨大作中,又梦回当年“铁马冰河”的沙场,以此来寄托收复失地的坚强意志。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也通过梦境的描写,重回当年北方英勇抗金的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渲染出威武雄壮的军营生活,豪情万丈的英雄气概令人心驰神往、血脉偾张。陈廷焯称赞道:“魄力雄大,如惊雷怒涛,骇人耳目,天地巨观也。”[1]

4.沉雄的风格特征古代军旅诗歌往往寓情于景,透过苍茫之景抒写悲壮之情,从而形成了慷慨沉雄的风格特征。范云《效古诗》描写塞外严冬之景:“寒沙四面平,飞雪千里惊。风断阴山树,雾失交河城。”然而在这苦寒的环境中,正是戍边战士艰难跋涉的身影,更加彰显出他们艰苦卓绝的战斗意志。孙承宗《临江仙·曾记锦川川北去》词最后“觉来山月海门东。披襟向若,万里快雄风”,辽阔浩渺的景致与词人豪迈雄壮的心胸契合无间,正是作者英雄人格的形象写照。

有的诗歌将景色、音乐、感情融为一体,创造出更为雄壮、爽朗的高妙境界。高适《塞上听吹笛》写道:“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诗人将空茫的塞外雪夜幻化为无比绚丽的画面,营造出极其辽阔的意境,充满着雄强刚健的精神力度。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写道:“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章燮评析道:“沙如雪,月如霜,上下交映,已觉苦寒;更闻芦管之声,益增凄恻。而征人触动离愁,安得不望乡以思归也?”[2]

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词上片写景,采用视听结合的方法,渲染西北边塞的萧瑟荒凉。下片抒情,表现了在“卫国”与“思家”的矛盾中守边将士的真情实感。夜空当中悠悠的羌笛,大地之上惨白的秋霜,共同渲染出悲怆凄苦的艺术氛围。整首词以作者主观的所感、所见、所闻、所思来统摄全篇,写景阔大,情感深沉,风格悲壮苍凉。陈廷焯评之曰:“塞外秋景,一一绘出,笔力雄绝古今,悲壮沉雄,唐人塞外诸曲无此沉着痛快也。悲而壮,一腔热血,满纸忠爱,想见文正生平。”[3]

古代军旅诗歌不仅记载了古代军事战争的丰富内容,而且表现出了雄壮的艺术风貌,蕴含着沉雄遒劲的情感力度,充溢着慷慨豪迈的尚武精神。此类诗歌构筑了独特的话语体系,彰显出苍茫雄阔的情意格调,开拓出雄奇浪漫的情意空间,彰显了慷慨沉雄的风格特征和艺术张力。

法国人若米尼在《战争艺术概论》中指出:“一个政府如果不培养人民的尚武精神,那么它为建立军队所采取的任何措施都是白费力气。”“我的军官必须坚信牺牲、英勇、责任感,是军人的美德,没有这种美德,任何军队都无法获得荣誉和人民的尊敬。”[4]深刻解读古代军旅诗歌中的尚武精神,对于弘扬民族精神文化传统、提振现代军人的战斗意志,乃至铸造国人坚强勇毅的人格品质,都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清果〕

[1]方玉润:《诗经原始》卷十下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5页。

[2]汪瑗:《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1页。

[3]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07页。

[4]陈寿:《三国志》卷一《武帝纪》裴注引《魏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8页。

[5]钟嵘:《诗品》下品,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54页。

[6]陈寿:《三国志》卷十九,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28页。

[7]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91页。

[8]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一,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17页。

[9]钟嵘:《诗品序》,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6页。

[1]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页。

[2]杨伦:《杜诗镜铨》卷三《引刘辰翁语》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3页。

[3]林庚:《唐诗综论》,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页。

[4]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248页。

[1]王士禛:《师友诗传续录》,丁福保辑:《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页。

[2]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九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639页。

[3]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页。

[4]陈廷焯:《云韶集辑评》卷四,葛渭君:《词话丛编补编》第3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500页。

[5]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52页。

[6][7]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0页,第22页。

[1]吴闿生:《诗义会通》卷一,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3页。

[1]吴乔:《围炉诗话》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69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09页。

[2]陈本礼:《屈辞精义》卷五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37页。

[1]张玉榖:《古诗赏析》卷十七下册,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19页。

[2]陆广微:《吴地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5页。

[1]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十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510—511页。

[2]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一引第1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9页。

[3]朱熹:《诗集传》卷十八,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91页。

[4]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389页。

[1]陈廷焯:《词则辑评·放歌集》卷一,葛渭君:《词话丛编补编》第4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40页。

[2]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卷六,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3页。

[3]陈廷焯:《云韶集辑评》卷二,葛渭君:《词话丛编补编》第3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430页。

[4]若米尼:《战争艺术概论》,唐恭权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3页、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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