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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集置、劳动规训与自由图景:《资本论》机器思想研究的新维度

2023-08-28李桂花宋田光

江苏社会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资本论

李桂花 宋田光

内容提要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将工具向机器的转化视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革命的标志,发达的“机器集置”推动了机器大工业的繁荣,形塑了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的历史独特性。机器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发展的结果,本是降低必要劳动时间、延长自由时间的根本手段,然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却使机器拥有了主人的权力,劳动者降格为机器的奴隶和附庸,适应机器的运转节奏并接受各种形式的规训,机器实现了自身统治的“永久化”。立足《资本论》的整体逻辑,机器主体性和劳动者附属性地位的确立是“机器异化”的必然结果,也是创造发达生产力通向自由王国的“必经之点”,一旦消灭机器应用的社会形式,就能够消解机器的规训权力,复归其本原性使用价值,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服务。科学审视马克思的机器思想,对激活马克思机器思想的时代生命力、正确处理人工智能时代人与机器的关系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启示。

关键词 机器权力 劳动规训 资本批判 《资本论》

李桂花,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宋田光,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为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乡村振兴进程中吉林省农村生态治理问题研究”(2020A19)、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科研培育项目“中国共产党生态治理理论及其实践研究”(JDMY2021-202)、2019年度吉林大学-新疆医科大学“一带一路民心相通国际智库”联合课题“新时代中国生态文明理念与实践在‘一带一路建设中的互鉴研究”(201904)的阶段性成果。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指出:“提高劳动生产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是资本的必然趋势。劳动资料转变为机器体系,就是这一趋势的实现。”[1]“自动的机器体系”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历史性變革的结果”,消灭了使用价值生产和价值增殖的技术阻碍。机器一旦作为资本进入生产过程就拥有了资本的意识和意志,成为生产过程的主人,倒转了劳动者与机器的关系,劳动者则沦为机器的奴隶,被迫适应机器的生产节奏。机器只有复归其初始使用价值才能成为加速物质资料生产、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实现个体自由解放的物质基础。

伴随《资本论》文本研究的扩展以及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学界对《资本论》机器思想的研究愈发深入。从当前研究成果来看,学界针对《资本论》机器思想的研究集中体现在两个维度:其一,以《资本论》经典文本为研究基础,分析《资本论》机器思想的内在逻辑,解读马克思机器思想的深刻内涵,主要涉及机器体系、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以及人的自由解放;其二,以人工智能时代为现实依据,以《资本论》机器思想为理论基础,深度挖掘《资本论》机器思想的当代启示,集中体现在资本逻辑与人工智能的“叠加”、人工智能与“无用阶级”的生成以及人工智能与未来社会建构。整体来看,学界对《资本论》机器思想的深刻内涵和当代价值的研究较为丰富,但基于“机器权力”与“劳动规训”的视角解读机器思想的研究则相对不足。因此,从“机器权力”与“劳动规训”的视角分析机器的社会化大生产效应、机器资本主义应用导致的“劳动规训”问题与“自由王国”建构问题为科学理解和全面把握《资本论》机器思想提供了新的维度,对科学、历史地理解人机关系,合理解决人机矛盾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机器集置:生产方式革命与社会化大生产

“机器集置”并非指涉某一特定工具机,而是由工具机、动力机和传动机构组成的机器体系,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认的“发达的机器”,其出现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发达的机器”是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发展和劳动资料革命的产物,改变了社会总体的生产方式和人类个体的劳动方式。“发达的机器”并不是机器的初始形态,而是机器发展的结果。根据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分析,机器包括工具机和动力机,动力机出现在工具机之前,却并未引起“生产方式革命”,“机器的这一部分——工具机,是18世纪工业革命的起点”[1]。工具向工具机的转化是生产方式变革的起点。

1.工具机的出场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变革

在资本主义初期,简单协作虽未改变生产过程的技术基础,却因生产过程本身的特点以及偶发的外部事件导致了分工的出现。“偶然的分工一再重复,显示出它特有的优越性,并渐渐地固定为系统的分工。”[2]偶然分工一旦被固定下来,就会成为生产过程的自觉原则,使得生产不同阶段的“时间上的顺序”转化为“空间的并存”,减少了生产过程的额外时间耗费,在既定时间内可以提供更多“成品”。

建立在分工基础上的协作促成分工的细化和专业化,提升了生产过程的连续性、划一性、规则性和秩序性。分工使生产过程被不断分解,生产者的劳动领域愈发狭窄,其劳动工具的完善程度和专业性也就越高。但是,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必然遇到自身无法突破的阻碍——劳动者的生产技能和物理身体的自然限制,人类运用工具的基础技能和数量程度依旧是其生产的基础。“在工场手工业中执行职能的总机构没有任何不依赖工人本身的客观骨骼”[3],工场手工业时期“狭隘的技术基础”无法满足不断扩大的市场需要和资本增殖的需要,因而这一技术基础必然要变革。

在机器发展所引起的社会变革发生之前,手工业是农业的补充,“宗法的家庭关系”统治着工人的生产和生活。他们在“平静、刻板的生活”中不断再生产着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在有限的生产领域内自得其乐。“使英国工人以前的这种状况发生根本变化的第一个发明,是北兰开夏郡布莱克本附近斯坦德希尔的织工詹姆斯·哈格里沃斯制造的珍妮纺纱机(1764年)。”[4]纺织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从珍妮纺纱机开始,给英国带来了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影响,包括传统纺织工具的淘汰、无产阶级的产生与发展以及纺织机器与自然力的结合。以此为起点,纺织部门的机器以更加先进和更加多样化的样式呈现出来,包括“翼锭纺纱机”“走锭精纺机”“机械织机”等,并且逐步实现纺织机(工具机)与蒸汽机(动力机)的结合。

“蒸汽机是詹姆斯·瓦特在1764年发明的,从1785年起用来发动纺纱机。”[1]虽然作为工具机的珍妮纺纱机和作为动力机的蒸汽机在同一时期得到发明和完善,但是马克思却将工具机的出现作为工业革命和生产方式变革的起点。因为动力机的出现只是单纯改变了生产的动力问题,未能改变劳动者技能对生产过程的决定性影响。“工具机是这样一种机构,它在取得适当的运动后,用自己的工具来完成过去工人用类似的工具所完成的那些操作。”[2]当劳动资料真正从“人的有机体的工具”转化为“工具机的工具”时,劳动者才成为可替代的存在。工具机的出现实现了“人工体能”对自然体能的超越、“机器体系”对特殊生产技能的超越,从根本上改变了生产方式和劳动方式。因此,工具机、发动机和传动机构成了完整的“机器集置”,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真正找到了适合资本需要的生产方式并以此实现资本统治的再生产。

2.发达的机器与社会化大生产

“机器集置”消除了提供原动力的人类的器官数量和肌肉力的局限,为社会化大生产提供了真正的可能。“机器集置”的空间聚合和时间连续创造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特殊景观,实现了机器生产的最发达形态,即“由一个中央自动机推动的工作机的有组织的体系”[3]。“为生产而生产”的目的与“机械怪物”的技术基础的结合使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获得了跳跃式扩展的能力,进而促成了社会化大生产的“狂飙”。

“发达的机器”创造了自动化的生产过程,“自动的机器体系”能够自主完成生产而不需要依赖劳动者的特殊技能。自此,劳动对象经由“自动的机器体系”就以最终产品的形态呈现在生产结尾。“自动的机器体系”依靠机械原理和动力机能够保证生产过程的稳定性和持续性并建构起机器生产的最发达的形态,工厂空间充斥着一个“机械怪物”:“它的躯体充满了整座整座的厂房,它的魔力先是由它的庞大肢体庄重而有节奏的运动掩盖着,然后在它的无数真正工作器官的疯狂的旋转中迸发出来。”[4]

“机械怪物”触发社会化大生产的按钮。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以“普遍的商品形式”和社会分工为基础,社会生产由“绝对统一”分化为不同的生产部门,经由普遍的商品交换又使不同的生产领域发生关系,“转化为社会总生产的多少互相依赖的部门”[5]。资本主义社会分工使任何一个生产部门都无法保持自身的“绝对独立性”。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社会分工加剧了生产方式变革的传导机制,“一个工业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会引起其他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6],因而社会整体的生产方式也发生变革,彻底改变了社会物质生产领域的状况。机器的应用扩展到一切社会部门和地理空间,为了满足机器生产的需要,交通运输业、采矿业、农业等部门都同时发展了起来,彻底改变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体面貌和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

机器的社会化大生产效应驱使资本在全球“游走”,寻找销售市场和原料产地。通过普遍交往,世界历史得以真正建构,生产方式加速传播。机器大工业的作用不是仅局限于资本主义国家,而是扩散至全球,形成社会化大生产的全球浪潮。“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7]因此,“发达的机器”逐渐成为世界性的物质生产方式,不仅加速封建生产方式的消亡,而且推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统治地位在全球的确立。机器所促发的社会化大生产效应在技术发展史和人类文明史进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是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然而,机器的普遍应用却并没有解放劳动,反而成为统治人的“发明”,在生产领域遍布“机器异化”现象。

二、劳动规训:机器统治与劳动服从

“发达的机器”是特殊技能的集合体,具有特殊劳动者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倒转了劳动者与机器的主客关系,机器成为生产过程的主体,而劳动者则成为附属器官,劳动者的自我意识被消解了。同时,作为“普照光”的资本使机器拥有了资本的意识和意志,使机器成为“自为的存在”和“主人”,通过不断吮吸劳动、规训劳动来坚守自身的使命。因此,“主人就把他的对方放在自己权力支配之下”[1],通过去技能化、加剧劳动、调节人口等方式将劳动者作为“无意识的器官”和机器体系的补充存在,以期实现资本统治的“永久化”。机器在生产过程中的普遍应用,使得机器获得了统治劳动的“统治力”和“规训力”,机器对劳动者的取代消解了劳动者的特殊“竞争力”,劳动者被迫服从机器的统治并接受各种形式的规训。

1.现代机器消解了特殊劳动技能并占有“补充劳动力”

“发达的机器”将劳动者的特殊技能转移至自身,以复杂的“工具集合体”取代“特殊工具”,机器本身成为“能工巧匠”,造成人类“贬值”,“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中也通过‘去技能化而把人变得‘无用”[2]。同时,劳动过程的“去技能化”和“同质化”必然消解劳动力的自然差异,造成资本对“补充劳动力”的占有。因此,技艺消解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劳动技艺被同质化机器取代,劳动者个体差异被自动化机器取代。

特殊的劳动技艺被专门化机器取代。在真正的工场手工业时期,劳动者聚集在工场创造新的生产力的同时,个人的劳动方式也发生了改变。一方面,拥有特殊劳动技能的劳动者成为分工笼罩下的“局部工人”,成为总体劳动过程的“自动的工具”。劳动者的“生产志趣”和“生产才能”被压抑成“片面的技巧”,逐渐丧失制作产品的全部技能,导致“他个人的劳动力不卖给资本,就得不到利用”[3]。另一方面,“局部工人”越是畸形化发展,“分工所引起的劳动工具的分化、专门化和简化”[4]越显著,劳动工具的分化、细化和简单化就为工具组装以及机械装置的出现奠定了物质基础。专业化、精细化的工具结合问题,“由力学、化学等等在技术上的应用来解决”[5],“结合工作机”就得以出现并不断完善,最终实现了对特殊劳动的代替。大工业越发展,机器专业化和自动化程度越高,就越能够代替发达的肌肉、敏锐的视力和灵巧的手,特殊的劳动技能就越会被机器代替。

“发达的机器”消解了劳动者的自然差异,使成年男工被“补充劳动力”(妇女和儿童)取代。机器大工业在将机器应用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同时,也不断推进人的物理身体与“客观有机体”的统一。“就机器使肌肉力成为多余的东西来说,机器成了一种使用没有肌肉力或身体发育不成熟而四肢比较灵活的工人的手段。”[6]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把妇女劳动和儿童劳动称为“资本对补充劳动力的占有”[7],“发达的机器”实现了劳动技能向机器的转移,主体劳动成为单一乏味的“一般劳动”。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过程消灭了就业歧视,不再需要拥有特殊技能的劳动者和存在体力优势的男性劳动力,通过妇女和儿童的劳动消灭成年男性劳动者的优势地位,阻止男工“对资本专制的反抗”。机器自动化程度日益提高以及机器操作日益简化使得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不需要培养专门的“机器工人”,而是可以随时、经常更换。同时,因為“妇女和儿童比较温顺驯服”[1],资本家雇佣妇女和儿童只需要支付更少的工资并进行更严格的剥削,这为资本家剥削劳动和维持生产的稳定性与连续性提供了可能。机器的普遍应用同质化了成年男性、妇女和儿童的劳动,导致成年男工被代替。自动的、多样化的、丰富的“现代机器”与机械的、单调的、枯燥的“机器劳动”形成鲜明的对比。

2.现代机器加剧了劳动时间侵占并提升了劳动强度

机器本身是“减轻劳动”的手段,使人“摆脱劳动”,拥有更多闲暇时间。然而,作为资本的机器却造成并加剧了过度劳动。一方面,资本增殖的无限性要求机器运转的持续性和劳动配合的协同性,因此,劳动时间必然延长,“人的极限能力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前推进和突破的”[2];另一方面,资本的“增殖欲”遇到劳动的“自然界限”和工厂法的“社会界限”,资本家便通过“自动的机器体系”强化劳动内容,以“劳动浓缩”的方式获得更多剩余价值。

机器成为“工业上的永动机”是资本的意志和意识。资本只有吸收“无酬劳动”才能获得剩余价值,一旦機器生产中断,价值增殖过程就会停滞,而人与机器的24小时结合是资本追求的“最高理想”。“如果它不是在自己的助手——人的身上遇到一定的自然界限,即人的身体的虚弱和人的意志,它就会不停顿地进行生产。”[3]最大限度保持机器持续运转是资本家应对机器无形损耗和占有利润的“初恋时期”的重要方式。机器的无形损耗是指:“只要同样结构的机器能够更便宜地再生产出来,或者出现更好的机器同原有的机器相竞争,原有机器的交换价值就会受到损失。”[4]机器再生产周期越短,无形损耗的可能性越小。应用最新机器的生产部门往往使商品个别价值低于社会价值,为资本家获得超额利润提供可能。当新机器的使用还处于个别资本家“垄断”时期,资本家的利润更高,“资本家也就企图尽量延长工作日来彻底利用这个‘初恋时期”[5]。因此,机器的应用导致了严重的过度劳动。

机器应用使得剥削方式发生改变。在工场手工业时期,资本依赖对劳动时间的“偷窃”,通过延长工作日来保证更多剩余价值。但是,工作日延长到最大极限必然造成严重后果,既危害到国家的“生命根源”,也导致工人的反抗。为维持资本主义国家的统治和社会稳定,资本主义国家以立法的形式限制资本家无限延长工作日的做法。在同等劳动强度条件下,限制劳动时间意味着增殖价值的减少,要想获得同等或者更多剩余价值只能通过技术调整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之间的比例。“自从剩余价值的生产永远不能通过延长工作日来增加以来,资本就竭尽全力一心一意加快发展机器体系来生产相对剩余价值。”[6]“自动的机器体系”解决了资本家的增殖难题,在机器生产中,通过“增加劳动消耗”“提高劳动力紧张程度”“填满劳动时间的空隙”等方式使劳动者在更短的时间内创造相同甚至更多的价值。通过“提高机器速度”和“扩大劳动范围”的方式可以减少工人的时间浪费,提升劳动效率。“劳动的强化”又推动机器的改进和创新,形成劳动强化与机器创新的“互促效应”。机器出现在改变劳动方式的同时,也改变了资本的剥削方式,但是无论资本增殖形式如何变化,都不能改变资本通过剥削劳动维持自身生命力的本性。

3.现代机器缔造了现役劳动军与产业后备军

人口过剩并非“绝对过剩”,而是相对于资本需要的“相对过剩”。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对机器的普遍应用必然促使资本有机构成提高。机器应用范围越广、自动化水平越高,劳动者越受排斥。即使预付资本总量、可变资本总量绝对增加,也无法掩盖劳动者逐渐成为被废弃的生命的结局。作为资本的机器一方面通过自身的应用排斥人类劳动,另一方面又需要随时获得雇佣劳动以满足扩大再生产需要,因此劳动者处于“悖论性境地”:“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或生产过程之外,却并未游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支配。”[1]生产相对过剩人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有的人口规律”。“发达的机器”具有人类体能无法比拟的优势,机器满足了资本持续增殖和获得超额剩余价值的需要。因此,虽然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间的比例不断发生调整,但不变资本具有绝对优势。实现剩余价值的资本化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重要特征,“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实质上同时就是积累过程”[2]。资本积累不仅是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的物质基础,而且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革新的重要条件。因此,资本积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复合关系”不断推动资本有机构成提高,使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比例变动,最终导致相对过剩人口的出现。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意味着预付资本绝对量的增加,同时可变资本绝对量的增加与相对量的减少并不排斥。“总资本的可变组成部分即并入总资本的劳动力也会增加,但是增加的比例越来越小。”[3]因此,发达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会逐渐析出劳动力,使他们游离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外,成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产业后备军”,随时等候进入工厂,为机器“服务”。

产业后备军既是资本积累的“杠杆”,又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存在的条件。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具有一定的弹性,这是由资本主义生产的周期性所决定的,因此资本对劳动的需求也不断变动。一方面,当资本积累增加和“生产规模突然的跳跃式的膨胀”[4]时,资本就需要在短时间内购买大量劳动力商品,因此如果没有“产业后备军”,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就无法顺利进行。另一方面,资本涌进新的生产部门时也会增加对劳动力的需求但不能影响正常的生产秩序,因此产业后备军就提供了能随时满足资本需要的劳动力市场。同时,经济周期性变动会使“产业后备军”不断得到新的补充。产业后备军的存在不仅加剧了资本对劳动的剥削,更进一步造成现役劳动军和产业后备军的对抗性、竞争性关系。机器消解了特殊的劳动技能,因此,被资本雇佣、被机器使用对劳动者而言是一件“幸事”,“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从事过度劳动迫使它的另一部分无事可做”[5]。为保证获得为机器服务的“权利”,工人阶级内部充满激烈的竞争。“由于‘产业后备军的出现,‘现役劳动军将不断面临竞争危机,为了在竞争中生存,‘现役劳动军不得不加倍努力,甚至甘愿获取与其所付出的劳动力更不匹配的报酬为资本家服务,甘愿被资本家榨取更多。”[6]机器的普遍应用所创造的产业后备军不仅满足了资本积累的需要,而且维系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永久统治”。

产业后备军虽然被机器排斥,但资本将产业后备军牢牢控制在自身需要的范围之内,因为“资本家没有工人能比工人没有资本家活得长久”[7]。资本不是只控制一代工人阶级,而是通过生产方式革命不断将一代又一代工人阶级掌控在资本的统治范围内,“使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同积累的规模和能力始终保持平衡的规律把工人钉在资本上,比赫斐斯塔司的楔子把普罗米修斯钉在岩石上钉得还要牢”[8],进而实现自身统治的“永久性”。

三、自由图景:“机器神话”的破除与自由王国的建构

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使机器拥有了“神性”并似乎创造了永久统治的“机器神话”。通过权力规训,劳动者完全顺从机器安排,终身专门服侍“局部机器”,丧失了反抗机器的主动权,作为资本的机器对劳动实现了生产空间和历史空间统治的“永久化”。资产阶级“辩护士”选择性忽视机器资本主义应用对劳动的统治,混淆了“机器神性”与“机器物性”的区别,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统治辩护。马克思辨明了“机器神性”与“机器物性”的区别,主张通过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复归机器的本原性使用价值,使人类充分占有发达的社会生产力以实现“自由图景”。

1.“机器神性”的辩护与资本统治的“永久性”

作為资本的机器在生产中通过对劳动的规训获得了主人权力,在排挤劳动与再雇佣劳动的动态过程中将劳动者紧紧束缚在自身统治范围之内,实现资本对劳动的永恒统治。机器成为生产空间的“神”,拥有统治劳动者的“绝对权力”,“机器成了资本的形式,成了资本驾驭劳动的权力,成了资本镇压劳动追求独立的一切要求的手段”[1]。工厂哲学家和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对“机器神性”分别进行辩护,以安德鲁·尤尔(Andrew Ure)为代表的工厂哲学家只看到机器应用的进步作用并批驳工人对机器的反叛;以詹姆斯·穆勒(James Mill)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虽然看到了机器对劳动的排挤,却将其视为“徽章的反面”,将反对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等同于反对机器本身。资产阶级“辩护士”企图将作为资本的机器的统治等同于“永恒的自然规律”,实现资本在历史中的永恒。

安德鲁·尤尔是英国著名的工厂哲学家,其著作《工厂哲学》充满了为资本辩护的色彩,因此马克思评价道,“尤尔的整个著作是一部维护无限制的工作日的辩护书”[2]。作为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尤尔强调机器应用的积极性,“机器水平的提高所带来的好处共同分给了工厂主和操作者。一方面给工厂主带来了丰厚的利润,另一方面给工人带来了更高的工资”[3]。对资本家或工厂主来说,虽然“随着机器的普遍应用,产品的价格就会由于竞争而降到等于其生产成本的程度”[4],但发明机器和最先使用机器的工厂主可以暂时获得“厚利”和“额外的好处”并获得扩大再生产的财富来源。在“超额利润”的激励下,通过不断推动新机器发明和生产应用,工厂主能够保持自身的统治地位。劳动者与生活资料的天然联系被资本斩断,劳动者要想维持自身生存,必须被资本雇佣,通过劳动对象化过程获得工资拥有“支付能力”以满足现实生活需要。机器应用和扩大再生产为劳动者提供更多就业机会,供不应求的劳动力市场使劳动者能够获得更高工资。另外,机器应用本身意味着既定时间内生产使用价值数量的增加,商品变得更便宜,劳动者可以用同等工资获得更多、更便宜的商品。从机器应用的社会益处出发,尤尔一方面宣扬机器应用对工人的“善意”和“善果”,另一方面批驳工人的社会反抗和罢工,认为“暴力的反叛”暴露出工人“最可鄙的目光短浅性格”,其反对行为只能加快工厂制度确立。尤尔明确的资本立场使得其“选择性忽视”作为资本的机器的应用“恶果”,进而维护“机器主人”和工厂制度的统治。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还批驳了以“补偿理论”为机器排挤工人辩护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这些经济学家认为:“所有排挤工人的机器,总是同时地而且必然地游离出相应的资本,去如数雇用这些被排挤的工人。”[5]资本有机构成提高所导致的劳动者游离可以通过扩大再生产或创建新部门来实现对劳动力的再雇佣,因此处于“过渡期间”的劳动者获得了与生活资料重新结合的机会。一方面,机器生产规模越大,对劳动者的需要也就越多;另一方面,“资本游离”会通过新的劳动部门的出现来补偿。因此,无论是原有生产部门的扩大再生产还是新生产部门的出现都会吸引新的资本并引起劳动力需求的增加,避免劳动者“永久失业”。同时,虽然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较为辩证地看待机器应用的社会效应,既看到了机器应用对生产力的促动作用,又看到了机器在应用它的部门排挤劳动的消极影响,但是他们将机器资本主义应用的弊端称为“短暂的不便”和“徽章的反面”,隐匿了机器资本主义应用的真相,将反对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等同于反对机器,将反对机器的工人视为“社会进步的敌人”。因此,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必然将机器所造成的“灾难性的影响”等同于机器的物性,认为以“发达的机器”为显著特征的资本生产方式具有“永恒的自然必然性”。按照这一逻辑,“机器神性”必然包含机器统治、奴役和排挤劳动的性质,劳动者只能适应机器,而无法消灭“机器神性”与资本统治。

资产阶级“辩护士”混淆了“机器神性”与“机器物性”的区别。作为“普照光”的资本使机器获得了“资本权力”,产生了排挤劳动、剥削劳动和统治劳动的后果,“固定资本机器化的完成,既是现代生产力发展的标志,又是一般知识和社会一般生产力独立化、权力化的完成”[1]。资本赋予机器权力的过程也是“机器神性”确立的过程,但同时其神性的破除并不意味着消灭机器。马克思澄明了机器与机器资本主义应用的区别,通过“机器物性”的复归,让机器重新为物质生产和人类自由解放服务,从而实现“自由王国”。

2.“机器物性”的复归与自由王国的建构

机器应用是资本“增殖欲”和自由竞争的必然结果,其“物的固定形态”承载了资本的意志。作为剩余价值的“吸收器”,“社会劳动创造的社会条件被资本控场为‘资本的权力,机器体系成为主导、控制劳动的专制权力”[2]。但作为资本的机器对劳动者的统治并不意味着机器的“绝对消极性”。在马克思看来,虽然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导致劳动者生存的不幸,造成“物役性”和“主体性的沦丧”,加剧物与人的对抗,但有历史必然性。关于机器造成的主体颠倒为客体的情况,“历史地看,这种颠倒是靠牺牲多数来强制地创造财富本身,即创造无情的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必经之点,只有这种无情的社会劳动生产力才能构成自由人类社会的物质基础”[3]。

马克思对机器问题的研究并未单纯停留于“工艺学”,也未单纯停留于对“特殊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而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解读机器问题,实现了批判性与建构性的统一,在批判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的同时也建构了新的“机器世界”和“自由图景”。从“机器物性”来看,机器是人类劳动能力的延伸,是“物和物的综合体”,承担着提升体能和增强动能的角色,使人类能够更快、更好地将“自在之物”转化为“为我之物”,在此进程中确证自身的现实性和价值感。“现实的人”通过基本物质生产活动维系自身的生产和再生产,因而必然离不开特殊劳动技能和劳动工具的辅助。有限的生产能力和技术水平决定了人类生存的“低级模式”,通过对劳动时间和劳动成果的掠夺供养特殊的阶级并实现这一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在资本“增殖欲”驱动下,“发达的机器”提供了扩大生产和满足新需要的手段,人类创造了大量的社会财富,在过去的时代不可能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4]。如果没有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机器大工业的社会效应就根本无从显现。

在资本主导下,社会财富以价值的形式呈现,价值则是抽象劳动的耗费。工人剩余劳动时间越长,机器吸收剩余劳动越多,资本家占有的“无酬劳动”就越多。资本主义社会形成了资本积累与赤贫积累的社会悖论现象,资本利用机器占有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来增殖自身,而劳动者则只能保证自身的基本生存,资本积累的所有者与赤贫积累的无产者的矛盾越发加剧。如果劳动者不被资本压迫到一定程度,就无法真正觉醒。只要机器作为资本存在,“死劳动”与“活劳动”的对抗便会存在,劳动者只能在“机器主人”的统治下维持“牲畜般的存在”和“无意识的器官”角色,但机器体系应用背后隐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终归宿。机器体系的应用程度越高,生产过程对劳动者的直接依赖程度越低,建立在价值基础上的生产体系就越岌岌可危。一方面,“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成为财富创造的源泉,剩余价值也就不再成为资本家财富的源泉,资本也就无法再依靠对劳动时间的吮吸获得社会统治的物质基础,劳动时间就丧失了社会形式赋予的意义。另一方面,“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本身也就摆脱了贫困和对立的形式”[1]。当社会财富创造绝对依靠机器体系的发展,劳动者与资本家的对立关系也就不再存在。“发达的机器”将维持生存的物质资料生产时间降至最低,为个体的自由发展扩展时间和空间。自此,劳动者才能从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的束缚下真正解放出来,依靠“发达的机器”满足自身的生存需要,同时依靠艺术和科学丰富自身的发展需要。作为资本的机器复归为作为工具的机器,消灭了资本赋予的神圣光环,实现向物性的复归。资本“普照光”的消灭不意味着“物体系”的毁灭,新的社会生产会建立在现有的物质基础上,为人类本身服务,这既是对机器本原使用价值的复归也是资本使命的终结。

四、结语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分析的“发达的机器”既是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最具代表性的生产方式也是最为有效的劳动规训手段,不仅成为提高劳动生产率、扩大再生产的技术基础,而且成为满足资本“增殖欲”的现实工具。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技术基础是革命性的,因为“现代工业从来不把某一生产过程的现存形式看成和当做最后的形式”[2],因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分析的“现代机器”并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终和唯一形式,人工智能便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技术创新的最新成果,人类进入更为高级的“智能时代”。人工智能是“发达的机器”与智能系统的“结合体”,本质上是机器的智能化。人工智能不仅成为发达国家而且逐渐成为包括中国在内的广大发展中国家生产过程的主导技术形式,其在促成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变革的同时,也引发了包括就业壁垒、劳动报酬不平等以及淘汰劳动等在内的“机器恐惧”问题。智能时代,只有消除资本对人工智能的控制,才能摆脱“机器权力”造成的劳动者与人工智能的异位问题,使之进一步成为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实现劳动解放的物质基础。无论是在19世纪还是在当代,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机器思想都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只有剥离资本对机器的控制,才能避免机器对人类主体的权力统治,使其真正成为生产力发展、个体自由解放的现实力量。因此,“机器权力”和“劳动规训”的视角为解读《资本论》机器思想提供了新维度,对科学理解马克思机器思想的深刻内涵、合理解决劳动者与机器间的矛盾、真正建构自由王国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价值。

〔责任编辑:洪峰〕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页。

[1][2][3]《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29页,第392页,第425页。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1页。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3页。

[2][3][4][5][6]《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30页,第438页,第438页,第408页,第440页。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页。

[1]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145页。

[2]肖峰:《〈资本论〉的机器观对理解人工智能应用的多重启示》,《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年第6期。

[3][5][6][7]《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17页,第437页,第453页,第453页。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6页。

[1][3][4][5][6]《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64页,第464页,第465页,第468页,第471页。

[2]京特·安德斯:《过时的人》第1卷,范捷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1]王庆丰:《〈资本论〉与当代社会发展道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38页。

[2]《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42页。

[3][4][5][8]《資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26页,第729页,第733页,第743页。

[6]于天宇:《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三重矛盾关系——从“发条人”隐喻谈起》,《哲学研究》2021年第7期。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页。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0页。

[2][5]《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03页,第504页。

[3]Andrew Ure, The Philosophy of Manufactures, London: Charles Knight, 1835, p.321.

[4]大卫·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329—330页。

[1]涂良川:《〈资本论〉机器观视域中的人工智能》,《理论探讨》2022年第2期。

[2]宋田光、李桂花:《机器的初始设定、资本塑形与解放向度——〈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机器思想的三重维度》,《天府新论》2022年第1期。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9页。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页。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7页。

[2]《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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