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国家文化安全思想刍议
2023-08-28李健
李健
摘 要:文化与国家安全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国家文化安全是国家安全的基本构成部分、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的重要研究对象。古今诸多政治思想家都对国家安全做出了丰富的阐述,作为推动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现代转型的关键人物,梁启超为中国现代国家安全思想的形成做出了突出贡献,并将国家文化安全界定为国家安全的重要内容。梁启超的中国文化主体意识是其国家文化安全思想的核心内容,他始终坚持维护中国文化的主体地位,在不动摇中国文化主体地位的前提下吸收外来学说,并将其视作中国振衰起敝、革新复兴的基本前提。对梁启超来说,中国文化包括物质条件、政治、经济、学术、道德与文艺等几乎全部的文明现象,是中华儿女立身处世的精神家园。
关键词:文化;国家安全;梁启超;主体意识
中图分类号:D092
文献标识码:ADOI:10.13411/j.cnki.sxsx.2023.03.010
LIANG Qi-chaos National Culture Security Thoughts
LI Jian
(School of Government,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Culture and national security are inextricably linked, and national cultural security is a basic component of national security and an important research object of the first-level discipline of national security. Many political thinkers in both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have made rich elaborations on national security. As a key figure promoting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al thought, Liang Qichao has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formation of modern Chinese national security thought and defined national cultural security as an important element of national security. Liang Qichaos awareness of the primacy of Chinese culture was the core of his national cultural security thought, and he always insisted on the subject status of Chinese culture, absorbing foreign theories on the premise of not shaking the subject status of Chinese culture, and regarding it as the basic premise of Chinas innovation and rejuvenation.For Liang Qichao, Chinese culture includes almost all civilizational phenomena such as material conditions, politics, economy, academics, morality and literature, which is the spiritual home for Chinese people to establish themselves in the world.
Key words:culture;national security;LIANG Qichao;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一、问题的提出:梁启超与国家安全思想
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大报告中指出,国家安全是民族复兴的根基,必须坚定不移贯彻总体国家安全观,建设更高水平的平安中国,以新安全格局保障新发展格局。[1]近年来,设立“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便是贯彻落实总体国家安全观的重要努力。其中,文化与国家安全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国家文化安全是国家安全的基本构成部分、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的重要研究对象。[2]66;[3]140-154;[4]习近平总书记亦强调维护国家文化安全的重要性,曾指出,要大力发扬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和光荣历史,引导全社会树立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文化观。[5]108可见,文化安全是总体国家安全观的重要关切。
古今中外的诸多政治思想家对包括文化安全在内的国家安全做出了丰富的阐述,国家安全学具有丰厚的国家安全思想史基础,有学者甚至呼吁在“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下设立“国家安全思想史”二级学科。[6]已有的国家安全思想史研究已然对先秦国家安全思想和中国共产党国家安全思想等国家安全思想传统有所措意[7-13],并做出了开拓性的学术努力。但是,包括梁启超、孙中山等在内的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家的国家安全思想却仍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与系统的论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众所周知,面对列强东侵、中华文明有亡国灭种之忧的“三千余年一大变局”[14]二,418,中国近代的政治思想家為着保国保种、为中华民族保存文明赓续的宝贵火种,尽心竭力,殚精竭虑,在国家安全思想方面有着丰富的思考和论说。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家在崭新的现代国家安全诸领域做出了最初的探索,推动了中国传统国家安全思想向现代国家安全思想转型的历史转折,并对当代中国的国家安全思想有着深刻的影响。可见,重视梁启超、孙中山等近代思想家,开掘近代中国国家安全思想宝库,当是“国家安全学”“国家安全思想史”的重要课题。笔者致力于做出最初的尝试,阐发梁启超有关国家文化安全的观点。
毋庸置疑,作为中国近代重要的政治思想者,梁启超为中国政治思想的现代转型作出了突出贡献。有学者指出,梁启超在自由观、权利观、法治观、新民思想、民族主义观点与社会主义观点此六个方面促进了中国政治思想在指导思想、思维形态、政治理念、治理原则、范畴和观念体系等诸多方面的现代转型,为中国政治理念的现代化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15]萧公权亦曾主张,贯穿梁启超政治思想生涯的“一贯之道”可被总结为四个方面:“一曰爱国重群为个人不可少之公德,二曰民主政体为人类政治生活之最后归宿,三曰智识与道德为政治之基础,四曰进步为人生与社会正常之趋势。”梁启超在国家思想、民主思想、新民思想与政治史观四个方面为近代中国政治思想传统设立了基本议题、奠定了思考方式,无愧于“开明之爱国者,温和之民治主义者,稳健之自由主义者”[16]76。总之,当我们尝试回顾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时,梁启超是难以忽视的思想巨峰。
梁启超自幼接受传统的国学教育,直到18岁才对世界格局与国际政治产生最初的认知,“始知有五大洲各国”[14]四,107-108。即便如此,他还是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逐渐将中国置于国际政治的体系之中展开思考,推动中国政治思想由传统的“天下观念”向“国家观念”与“世界观念”的转折[17]10-11;[18];[19],并以之为基础讨论现代中国的国家安全问题,直面崭新的现代国家安全领域。1899年,时年26岁的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了《傀儡说》,揭露清政府的傀儡本质。按照梁启超的说法,戊戌政变、改革派被残酷清洗之后,西后慈禧以光绪帝为政治傀儡,却以时任军机大臣的心腹荣禄为倚重,暗地被荣禄操纵;而荣禄在本质上是沙俄政府的代理人、执行沙俄的意志。梁启超澄清了“光绪帝→西后慈禧→军机大臣荣禄→沙俄政府”的“傀儡链条”,向国人发出了别国干涉中国内政、中国主权坍圮沦丧的严肃警告,这无疑是现代国际政治视野下国家安全的新现象,说明梁启超对彼时中国国家安全的前沿情势有明确的感知。此文进而论说,“今之以我为傀儡者,岂独一国而已”,放眼华夏大地,关税、铁路、矿务、厘金等国家权力均“握于人手”,国家内政之权一让再让。梁启超尖锐地指出:“今之灭国者与古异。古者灭人国,则潴其宫,虏其君也,今也不然。傀儡其君,傀儡其吏,傀儡其民,傀儡其国。”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梁启超勾勒了现代中国国家安全的新议题,呼吁国人重视政治傀儡这一非传统国家安全威胁。从当代国家安全学的视角来看,他的判断无疑充满洞见。[14]一,702-703
除此之外,梁启超亦写作了许多有关国家安全思想的文章,比如《瓜分危言》(1899年)、《亡羊录》(1899年)、《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1899年)、《灭国新法论》(1901年)、《外资输入问题》(1904年)、《越南亡国史》(1905年)、《暴动与外国干涉》(1906年)、《世界大势及中国前途》(1907年)、《论各国干涉中国财政之动机》(1910年)、《对外与对内》(1911年)、《敬举两质义促国民之自觉》(1915年)、《中国国际关系之改造》(1918年)、《外交失败之原因及今后国民之觉悟》(1919年)、《历史上中华国民事业之成败及今后革进之机运》(1921年)等。从这些文章的题目即可看出,梁启超的国家安全思想涉及国际政治、国内政治、经济、国民性(文化)等多个方面,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
二、梁启超的中国文化主体意识
作为当代的学术范畴,所谓“文化主体意识”指涉对某种文化占据主体地位的认同意识。[20-21]笔者将梁启超国家文化安全思想的核心概括为“中国文化主体意识”,意在言说梁启超将中国国民对中华文化占据主体地位的认同意识视作中国国家文化安全思想的要害。当然,梁启超的中国文化主体意识绝不意味着他是一个“文化排外论者”。相反,梁启超是西方学说的吸收者与热心宣传家,他积极容纳西方文明中的有益部分,将之作为其构建自身现代思想的基础,并积极办报,宣传西方学术与思想。[22]19-44;[23]127-139不过,梁启超容受西方思想的目的在于丰富并改造中国文化、使其能够适应中华文明发展进步的需要。正如其脍炙人口的《新民说》所言,所谓“新民”之“新”,具有两重意涵:“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二者缺一,时乃无功。”[14]二,533一方面,要批判性地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另一方面,也要吸收外来文化的优秀因子,为中国文化注入更为丰富的内容。可见,梁启超的文化论点具有鲜明的中国文化主体意识,他的中国文化主体意识与他对国家文化安全的判断紧密相关。
1897年,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将推动中国振衰起敝的历史任务界定为三个方面——保国、保种与保教,致力于从政治、民族与文化的角度保全“中国国家—中华民族—中华文化”统一体,他认为这是所有“前识之士,憂天下者”的共同关切。“三保”目标的提出意味着梁启超将国家的文化安全视作与政治安全和种族安全同等重要的国家安全领域,对他来说,文化与国家安全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中国的国家文化安全应当以保全中国文化的主体地位为宗旨。当然,彼时的梁启超用“保教”一词概括保全中国文化的努力,从宗教(至少是教化)的角度理解中华文化的核心精神,未免失于偏颇。[14]一,74
不过,面对列强东侵的国家安全困境,梁启超仍旧有前瞻性地指出维护中华文化主体地位的重要性。维护中华文化主体地位,就意味着对政治文明评价标准保持清醒,勿盲目放弃自身丰厚的文化传统。同样于1897年发表的《论中国之将强》向读者呼吁,不要屈服于西方列强的舆论攻势。梁启超敏锐地指出,当列强意欲“灭人国”、“灭人种”时,“必上之于议院,下之于报章”,捏造事实,歪曲价值,全盘诋毁别国的政治文化、社会风俗乃至人种天性,形成对别国的文化压制优势,从而窒息弱勢国家的政治与文化认同,进而摧毁后者实现自我革新的可能性,降低列强征服的成本与代价。梁启超吁求国民,树立对中华文化的信心,相信中华民族拥有善用自身物质资源禀赋实现政治进步的文化财富,不要妄自菲薄,勿疑“中国将强”[14]一,203-207。正如《论中国人种之将来》(1899年)所言,梁启超坚信“他日于二十世纪,我中国人必为世界上最有势力之人种”,因为在中华文化的熏陶下,中国国民“富于自治之力”、“有冒险独立之性质”、“长于学问,思想易发达”、“善经商而工价廉”。[14]二,5-10
不难看出,在梁启超看来,国家文化安全要求国民对主体文化具有基本的“文化自信”。“文化自信”的沦丧意味着政治文明的发展失去了政治传统的历史与惯例资源,良政善治的评价标准有倒错之危,国家亦易受制于别国的文化压制与话语霸权。进而论之,梁启超对“文化自信”的强调落实在一个具有强烈中国特色的词汇上,此即为“元气”。《国民十大元气论》(1899年)首段有言,所谓“元气”,“听之无声,视之无形,不可以假借,不可以强取”,难以把握且需要长时间的持续滋养。“元气”是关乎个体与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要素,“人有之则生,无之则死;国有之则存,无之则亡”:若存有“元气”,人与国“濒死而必生,已亡而复存”;若“元气”沦丧,人与国“虽生而犹死,名存而实亡”。无疑,梁启超将国民自强与国家复兴的希望寄托在此种看起来“玄之又玄”,但实际上超越于制度、无比真实的“精气神”之上,国民的文化主体意识关乎国家的兴衰荣辱。当然,“文化自信”绝不意味着“文化封闭”、拒绝文明互鉴。事实上,梁启超此文将“独立”名列国民十大“元气”的第一位,而他在展开论证时,同时引用了王阳明和孟德斯鸠的学说,可见其“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的拳拳之心。[14]二,217-220
一个国家的国民是否具备“元气”,直接影响国家政治进步的可能性。著名的《少年中国说》(1900年)试图一扫中国国民的沉沉暮气,向民族文化灌注进取与希望之心,使国民对国家的前途怀有信心。梁启超在此文开头展示了与《论中国之将强》相似的关切:“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西方与日本意欲通过将中国贬低为“老大帝国”的方式实现对中国的“文化征服”,摧抑中国国民借以实现自我变革的“元气”。而梁启超诉说,“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所谓“少年中国”,指向国民(即此文所言之“中国少年”)的“希望心”“进取”“日新”“盛气”“豪壮”“冒险”“造世界”和“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等诸多美好品德,承载着国民自壮、国家富强和文明进步的真正希望,正如此文“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的结尾所示一般。[14]二,221-225
总之,对梁启超来说,中国文化主体意识直接关系到国民的“元气”与实现变革进步、自强自壮的希望,从而构成国家安全的重要内容。不过,梁启超也清楚地意识到,中华文化主体意识并不仅在“精气神”的层面指向国家的文化安全,国民对作为民族国家(nation state)文化基质的主体文化的认同意识亦关涉国家的政治认同,进而影响到国家的政治稳定与发展。从“民族国家”的历史起源来看,“民族主义”(nationalism)发端于为现代世俗化共同体提供崭新的文化语境来解决共同体成员政治认同问题的需要,毕竟以往的基督教共同体、王朝共同体与封建庄园均不再具备这一功能,无法为共同体成员提供相对稳定的文化共识。[24]131-132;[25]75-77因此,民族国家构建的合法性源头之一就在于疆域内国民共享一套文化体系、具有基本的文化共识,一旦文化主体意识崩解,对民族国家文化认同的丧失恐会迅速传导至对国家秩序合法性的怀疑,对国家的政治安全造成致命性影响。在民族国家这一崭新的政治共同体理念刚刚传入中国之际,梁启超就能迅速地把握国家政治认同与国家文化认同相扭结的情势,并揭示国家文化安全与国家政治安全之间的密切联系,无疑具有深刻的洞察力。作为“中华民族”一词的创造者,梁启超的“民族主义”思想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乃至能够为现代中国政治思想同时开辟共和爱国主义、国家主义与文化民族主义三种传统。大体而言,梁启超认为对民族国家的秩序认同既来自于对公民身份与国家领土的政治认同,也来自于对族群身份与文化传统的文化认同,这也符合“民族主义”在欧洲史中呈现的不同形态。[26]332-333,[27]177-306
梁启超发表于1901年的《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展示了欧洲国家思想史的演变历程。按照此文的历史叙事,国家思想的阶段变迁遵循“家族主义→酋长主义→帝国主义→民族主义→民族帝国主义→万国大同主义”的链条(见图1):对彼时的欧美来说,他们正经历“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致力于将民族国家的国策重心转向对外扩张;而彼时的亚洲则仍旧处于“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嬗之时代”,应当试图由君主制帝国过渡至国民的民族国家,为国家富强奠定坚实的国民政治基础。因此,梁启超劝说《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的读者,即便欧美列强已经展开新一轮的帝国主义扩张,但彼时的中国还不具备转向对外扩张的国家制度前提,故中国还是应该致力于内部政治的改革,以国民为中心构建稳定的民族国家秩序,抵御列强的侵逼。[14]二,321-327
那么,如何定义“民族主义”,中国应当如何构建现代民族国家?梁启超1902年在《新民说》中提出了“民族主义”定义:“民族主义者何?各地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14]二,530可见,梁启超为民族国家的构建提出了文化前提与政治前提,两者相辅相成。所谓文化前提,即民族国家必须以“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的文化共同体成员为成员,成员对文化共识的集体认同构成了民族国家政治稳定与发展的关键基础,文化共同体与政治共同体合二为一,此乃“民族主义”的实质内涵。在这个意义上,对国家主体文化共识的挑战,会在削弱公民共同文化认同的基础上,剥离国家的文化共同体属性,使国家的政治认同遭受更多的质疑。
故而不难理解,梁启超为何会在《异哉所谓支那教育权者》(1901年)中明确批评急欲控制中国教育权的日本。梁启超指出,一个国家的教育必须以国家认同与国家利益为宗旨,正所谓“今日世界为国家主义之世界,则教育亦不可不为国家主义之教育”。日本人试图控制中国的教育权,向中国国民灌输对日本国家的政治与文化认同,侵蚀中国国家的文化基础,这固然出于“日本人之国家主义”;而中国国民对日本国的倾向保持警惕,提升对国家文化安全的意识,牢牢掌握文化与教育主权,则是“中国人之国家主义”的题中之义。[14]二,348-349事实上,1901年的梁启超正因其“政治犯”的身份客居日本,可以想见他对日本的批评、对国人文化安全意识的呼唤需要具备多大的勇气。同时期发表的《论民族竞争之大势》(1902年)进而认为,民族国家应当把发扬本民族文化、坚持本民族文化主体意识并牢守国家文化安全底线视作必要国策,这符合“民族主义”的发展史:“此主义既行,于是各民族咸汲汲然务养其特性,发挥而光大之,自风俗、习惯、法律、文学、美术,皆自尊其本族所固有,而与他族相竞争,如群虎互睨,莫肯相下。”如此文标题所言,既然“民族竞争”在全球化时代实属常态,那么“民族竞争之大势”就必然要求各民族国家加强自身的文化安全,防止在文化上被其他国家征服。[14]二,692-693
十年后,在梁启超于1912年发表的《国性篇》中,他用“国性”这一语汇概括国家的文化内核,并充分阐发其对国家的本质意义,可谓其中国文化主体意识的凝练表达与总结。正如“国性”一词所展示的那样,国家的文化内核在根本上构成了国家的“本性”,塑造了民族国家自身的独特性质,“国于天地,必有与立。国之所以与立者何?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国性”。梁启超指出,在国家竞争的背景下,国家强盛的关键在于促进“国性”的发展壮大,进而“合国性相近之诸国”,“以己国之国性加于他国”,扩展本国“国性”的影响范围,乃至“灭人国以增益吾国”,以文化征服实现政治征服。此文以其时日本殖民台湾的“同化主义”为例,刺激国人的文化安全意识,日本人“以新国性克其旧国性”的文化征服政策对台湾民众的民族自尊心与文化自信造成冲击,也令每一位中华儿女感到担忧与焦虑。“国性”的丧失意味着国家失去政治与社会发展的文化历史基础,极大提高了政府的施政成本与自我变革的困难,并将全体国民拋入价值迷失的精神困境之中,剥夺国家秩序的文化认同基础,进而摧毁公共生活的根基:
“当国性之衰落也,其国人对于本国之典章文物纪纲法度,乃至历史上传来之成绩,无一不怀疑,无一不轻侮,甚则无一不厌弃……公共信条失坠,个人对个人之行为,个人对社会之行为,一切无复标准,虽欲强立标准,而社会制裁力无所复施。驯至共同生活之基础日薄弱,以即于消灭。”
“国性”具有如此重要的国家安全影响,其发育与培养也绝非一日之功:“国性之为物,必涵濡数百年而长养于不识不知之间。”因此,“国性”的养成与滋长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人为的政治干预,“国性可助长而不可创造也,可改良而不可蔑弃也”,国家政策只能因势利导、点点滴滴地扩展已有的文化语境,而不能如工程般在短期内搭建民族文化的“大厦”,一蹴而就,计日程功。[14]八,399-401从当代国家安全学的视角来看,处于中国现代国家安全思想萌芽期的梁启超能够对国家的文化安全有如此精准的把握,可见其国家安全思想之丰富与深刻。国家的文化安全在根本上影响了政治秩序的合法性,关涉国家政治发展的前途,并且在相当程度上依赖历史传统的继承与既有风俗的延续,难以在短期内实现根本改善,故而应当成为民族国家的长期国策,不能有丝毫放松。对中国国家来说,长期维护中国文化的主体地位,不断丰富与扩展中华文化的时代内涵,是推动国家文化安全事业建设的基本要求,这与一百多年前梁启超留下的思想遗产相应和。
三、梁启超对中国文化的界定
梁启超的中国文化主体意识是其国家文化安全思想的核心內容。那么,他如何界定中国文化的具体内涵?当他呼吁读者保存并发扬中国文化时,他究竟在言说哪些文化内容与精神价值?
如前所述,对在1897年提出“三保”的梁启超来说,国家文化安全的重点在于“保教”,此时的他将中国文化的核心部分界定为以孔子学说为核心的儒家思想(即所谓“孔教”)。梁启超之所以如此的重视“孔教”,在相当程度上受到老师康有为的影响,在戊戌变法之前,梁启超的思想基本没有脱离康有为的学说。康有为将整理儒家道统、重新诠释儒家经典体系与发扬孔子学说“真义”视作中国文化发展前进的基本方向,“我注六经”,从孔子的教导中“发掘”了“托古改制”的政治改革意识与“大同三世说”的政治文明进化史观,并致力于仿照基督教,为孔子“立教”,以组织建制的方式培植孔子思想的影响力,这些激励了梁启超基于儒家学说资源阐发现代文明价值的学术志向与建设“孔教”教会的宗教设想。[28]45-71;[29]18-44然而,在戊戌政变、梁启超东渡日本并在日本系统接受了西方学说之后,他逐渐实现思想独立、摆脱了康有为的思想限制,其于1902年发表的《保教非所以尊孔论》陈说“保教”与“尊孔”的非必要性,提出“教非人力所能保”“今后宗教势力衰颓”、法律应当支持国民的信教自由、“保教之说束缚国民思想”“保教之说有妨外交”“孔教无可亡”与“当采群教之所长以光大孔教”等理据。[14]二,676-684;[30]109-117《保教非所以尊孔论》的发表意味着梁启超不再坚持维护中华文化主体地位的核心在于“保教”与“尊孔”,而是认为中华文化的内涵丰富广博,将中华文化简单化为“孔教”的做法未免狭隘。
故而,既然实现思想独立的梁启超决定否认“保教”,淡化孔子与儒家学说的地位,他就必须要扩展对中华文化的界定。与《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同年发表的《新民说》将“民族主义”的文化基础认定为“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并在论说“新民”的内涵时,把文明的进步落实在道德、学术与风俗的进步。[14]二,529-534中华文明博大精深,以特定的种族为载体,其言语、宗教与习俗源远流长,并非一家一派之学说所能概括,为现代中国的国家文化安全奠定了丰厚的历史基础。中华文化是所有中华儿女共同享有的公共文化宝库,并不能被某些私人与个别团体专有,梁启超认为,倘使国人能够保存并且善用自身的历史传统,必能在文化上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并为现代中国的国家政治秩序打下良好的文化安全基础。梁启超对中华文明的这一宏观界定得以固定下来,乃至在其十年后发表的《国性篇》中,他将“国性”界定为“国语”“国教”与“国俗”,这与其《新民说》的立场几无二致。[14]八,400从当代的思想观念来看,梁启超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梁启超对中国文化的宏观界定意味着他超越了一家一派的视野,而从中华文化诞生演进的整体历史脉络的视角,全面地认识文化对中华文明的深刻影响,这与他对“文化”的定义密切相关。对于这位如此重视国家文化安全的思想者来说,对“文化”这一基本范畴的思考自然耗费了他许多心血。在1922年为南京金陵大学第一中学所作的演讲中,他对“文化”作出了定义:“文化者,人类心能所开积出来之有价值的共业也。”梁启超运用了“共业”这一佛教术语,按照他的说法,所谓“共业”,指持久不灭、能够发挥持续作用且弥散至全社会乃至所有世代的广博的精神影响。一方面,“文化”就如同泡茶一般,茶水虽由人饮去,但茶的“精渍”会留在茶壶之中,对之后的泡茶产生深远持久的影响;另一方面,“文化”的作用是弥散广布的,借由受其影响的诸个体广泛传播,乃至对之后世代的个体产生根本性影响,塑造了之后世代的观念与思维方式。梁启超的“文化”定义将人与人之间的精神影响扩展至超越于一时一地、随时空流转散播并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创生与滋长的心灵作用,故而当他在谈论中国“文化”时,他实际上在言说所有中华儿女传承自历史之中的“共同心”以及对诸如衣食住、言语、伦理、政治、学术、美感与宗教等“人类物质精神两面的业种业果”的共识。[14]十六,6-11这样,梁启超将中国文化确立为所有中华儿女所共同享有亦难以摆脱的、即便离开中国土地亦无法完全割舍的、对全部人类文明现象的基本认识。因此,维护中国国家文化安全是一项关涉中华儿女整体精神世界、将中国人塑造为中国人的重要事业。
综而论之,梁启超笔下的中国文化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构成了全体中华儿女的精神家园。《中国文化史》是梁启超晚年力图写作的重要作品,惜乎天不假年,他未能完成此一巨著,仅存“社会组织”一篇文字。[31]779根据他的提纲,《中国文化史》一书包含以下内容:朝代、种族、地理、政制、政治运用、法律、军政、财政、教育、交通、国际关系、饮食、服饰、宅居、考工、通商、货币、农事田制、语言文字、宗教礼俗、学术思想、文学、美术、音乐与载籍等。在梁启超看来,《中国文化史》几乎囊括包括物质条件、政法、经济、学术、道德和文艺等在内的所有中华文明现象。他认为,当中华民族的后人试图从先祖处获得保持文化认同并推动文明发展的资源时,上述这些要素均可以赋予中华文明以持续前行的动力。[14]九,611-613可见,梁启超将中华文明的全部历史与现代中国文化、现代中国国家安全联系起来,“历史与国家安全”成为其国家安全思想的隐含议题。[32]
当然,梁启超也并非对所有中国文化的构成要素等量齐观,他尤其重视对以儒家道德观念为核心的中华传统道德思想的再诠释与发扬。梁启超在否定将孔子上升为教主的“孔教”事业的同时,保留了对儒家道德学说的推崇。根据他的新民思想,中国现代国家的构建与政治的改良依赖具备崭新政治道德的国民,而对中国传统道德学说的再诠释构成了其现代中国国民性改造思想的资源之一,甚至“新民”一词便来自儒家经典《大学》。[33]106-110,194-209早在1897年担纲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期间,梁启超便基于儒学传统,将“立志”“养心”“治身”作为十条“学约”之首要三条。[14]一,294-295当1899年梁启超论及中国“宗教改革”事业的纲领时,他依循康有为融合中西之学、对孔子教义作出的新诠释,指出“进化主义”“平等主义”“兼善主义”“强立主义”“博包主义”与“重魂主义”为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14]二,11-151904年梁启超写作的《中国之武士道》追溯孔子、赵武灵王、蔺相如、荆轲与项羽等中国历史人物的生平,挖掘其中的尚武精神,并以之比附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呼吁国人有所振奋。[14]四,571-6341905年编成的《德育鉴》开篇指出,应当区分“伦理”与“道德”二者,“伦理”可以因时因地而变,而“道德者,不可得变革者”。梁启超强調,“道德之根本,则无古无今无中无外而无不同”,人类文明具有共通的道德价值,因此中华儿女应当充分尊重自身的道德文化传统,不能轻言蔑弃以“辨术”“立志”“知本”“存养”“省克”和“应用”为核心要点的传统道德体系。[14]五,208-2921912与1913年之交的《中国道德之大原》则进一步明确指出,中国道德文化的核心在于“报恩”“明分”与“虑后”,千万不能盲目西化、趋新,而抛却中华民族历久弥新的优秀道德品质。[14]八,455-462这些都能够展示梁启超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传统道德的重视。
结语
梁启超认为文化与国家安全之间存在密切联系,坚持中国文化主体意识是在现代的历史情境下保证中国国家文化安全、推动中华民族持续发展的必要条件。对他来说,中国文化是一个非常广博的范畴,其中包含物质生活、政治、经济、学术、道德与文艺等几乎全部的文明现象。梁启超希望,当此后世代的中华儿女试图从历史中获取实现永续发展的文化资源时,能够从中国文明传统的方方面面获得宝贵的遗产。
国家文化安全研究与国家安全思想史研究是“国家安全学”的题中之义,从清末民初思想家入手,阐发以梁启超为代表的中国政治转型期学人群如何应对中华文明与中国国家安全的“总体性危机”,或是不错的研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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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校对:党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