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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邦家大事”书写中的“趣味”追求

2023-08-27秦林芳

江苏社会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卞之琳趣味

内容提要 从1938年8月至1941年初,卞之琳在书写“邦家大事”中表现出了对于趣味的自觉追求。在内容层面上,他在表现“邦家大事”这一重大题材时,从自己“小处敏感”的特性出发,精心选择和穿插了许多有趣和有意味的细节。在艺术表现层面上,为了凸显和放大这些细节中所包蕴的趣味,他采用了对比、反讽、物象化呈现等多种生动有效的方法。他对抗战形势的乐观认识、对书写对象特点的准确把握和对接受对象审美需求的真切认知,是推动其作品趣味追求的重要动力;而既往京派趣味观念的浸润及在这一观念指导下开展的艺术实践,又使之锤炼出了趣味表现的能力。卞之琳以其相关书写在反映解放区斗争生活方面拓展出了一个新的表现视角,丰富了解放区前期文学创作的审美色调。

关键词 卞之琳 “邦家大事” 趣味 解放区文学

秦林芳,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教授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解放区前后期文学的关联性研究”(18AZW019)的阶段性成果。

1938年8月,卞之琳“由于爱国心、正义感的推动”[1],从国统区四川成都到达延安。之后,领导抗战文艺工作团第三组[2]到晋冀豫边区工作约半年时间。1939年4月、5月之交,卞之琳回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代课,8月回国统区。在这一年时间里,他在延安“见过许多革命前辈、英雄人物”,“在前方太行山内外,部队里,地方上”,又“接触过一些高层风云人物和许多各级英勇领导和军民”。由于这一经历,他改变了自己以往的题材取向,“在邦家大事的热潮里面”开始了对于“邦家大事”的书写[3]。这也正如其挚友李广田所说的,“由于抗战,作者生活起了变化,作品也就变了,他的世界更广,他的生命更强,他所关心的更多”,其生活、艺术都更加“现实化了”[4]。卞之琳此处所言“邦家”即“国家”。如《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中有:“乐只君子,邦家之基。”[1]本文中所论卞之琳对“邦家大事”(即“国家大事”)的书写,特指其从到达延安后至1941年初皖南事变发生之前对于解放区抗战生活的反映。在延安和前方,卞之琳对解放区抗战生活作出了即时的反映,相关作品当时就发表在“大后方以至香港和上海租界报刊上”[2];自回到国统区到皖南事变发生之前,他还以相同的视野和精神延续了此类创作[3]。根据其1939年11月7日致上海友人信中的说法,他在“邦家大事”书写中主要运用了以下几种文体类型:其一是“通讯报告一类的文字”以及可“算是历史”的作品,包括1939年4月、9月、11月在《文艺战线》第1卷第3号、4号、5号连载的《晋东南麦色青青》以及1939年10月完成、次年由香港明日社出版的《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其二是“在延安和前方途中”写的,准备“凑一本小书叫《游击奇观》”的故事、小说,如1939年1月22日在昆明《今日评论》上刊出的、署名为“薛邻”的《西北小故事》(含《小学的成立》《军帽的来访》《追火车》《进城,出城》《“傻虫”并没有空手回来》《钢盔的新内容》等)及《石门阵》《红裤子》等小说。其三是诗歌,即开笔于延安、1939年11月完成于四川、次年由香港明日社出版的《慰劳信集》[4],其中绝大部分篇什是反映解放区抗战生活的。卞之琳用多种文体展开“邦家大事”的书写,所涉及的题材是重大而严肃的,但在这类题材的书写中,他却表现出了对于“趣味”的自觉追求。这是卞之琳“邦家大事”书写的显著特色。他将趣味的表现与“邦家大事”题材有机结合起来,达到了“最高度的幽默和最高度的严肃超过冲突而达到调和”[5]的艺术境界,以此丰富了解放区前期文学创作的审美色调。

一、“邦家大事”书写中细节的选择和穿插

什么是“趣味”呢?朱光潜认为,趣味是由口舌感觉引申而来的一个比喻,“它是一件极寻常的事,却也是一件极难的事”,其难处就在于它“没有固定的客观的标准,而同时又不能完全凭主观的抉择”[6]。法国学者蒂博代也指出:“在批评领域无法给趣味下定义,如同在几何学领域无法给直线下定义一样。”[7]对于这个难以下定义的概念,周作人曾经如此描述:“我很看重趣味,以为这是美也是善,而没趣味乃是一件大坏事。这所谓趣味里包含着好些东西,如雅,拙,朴,涩,重厚,清朗,通达,中庸,有别择等,反是者都是没趣味。”[8]显然,在周作人的这一描述中,其中包含的“东西”过多,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了这一概念的有效性。笔者汲取相关成果,结合卞之琳的自述与创作实际,对“趣味”试作如下界定:所谓“趣味”,即以多种表现方法来描绘生动细节、叙说“趣事”“趣话”,并以此传达出有意味的内容,形成妙趣横生的艺术效果。

卞之琳“邦家大事”书写中对于趣味的追求以及趣味的最终生成,首先与其所传达的内容相关。在选材上,他在表现“邦家大事”这一重大题材的同时,精心选择和穿插了许多有趣的和有意味的细节。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了尽可能保持一点生活气息、现实气氛,在记述大事件当中不时穿插进一些琐闻末节”[1]。在回顾抗战全面爆发之前的创作时,卞之琳说自己“当时由于方向不明”,以致“小处敏感,大处茫然”[2]。到书写“邦家大事”这一时期,由于深入了解放区的生活,卞之琳对于“历史事件、时代风云”有了比较精准的观察,也就是说,他做到了“大处”不再“茫然”。但是,作为一个作家和诗人,他却仍然一以贯之地保持了自己“小处敏感”的特性。介绍在前方从事文艺工作的经验时,他和吴伯箫虽然也认为“对于主要的潮流,对于总的趋势”要摸清楚,但更强调文艺工作者在处理全面与局部、广泛与深刻、概念与具体的关系方面,在二者不可得兼时较宜于舍前者而取后者[3]。

在创作实践中,卞之琳将自己对于抗日大势的把握进行了外化,对于“邦家大事”这一重大题材也进行了真实的表现。这显现了他的宏观把握能力。在《晋东南麦色青青》[4]之《向上的道路》中,他由“从垣曲斜向东北行,穿过阳城到长治”这五百里地势上的“向上”,看出了“一股成长的势,成长的力”,并画出了与地势大致相称的“一条向上的曲线”。这条“向上的曲线”正代表了他对抗战形势的一种精准的判断。以此判断为前提,他在《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中,真实地记录了该团从1937年10月开赴抗日前线到1939年3月大整军之间发生的战斗,如长生口夜袭、七亘村伏击、神头村歼敌、响堂铺拒敌等所有重要战斗的经过与结果,从而使该作成为一部经得起“对证”的信史[5]。而与此同时,他又从自己“小处敏感”的特性出发,在有关“邦家大事”的宏大叙事中穿插了许多“局部”的、“深刻”的、“具体”的、有趣的和有意味的细节。1941年初,在应西南联大冬青文艺社之邀而发表的演讲中他强调:“写诗,和写文学中其他部门一样,应该由小处着手,由确切具体处着手。”[6]应该说,在有关“邦家大事”的宏大叙事中穿插描写这些细节,是符合“由小处着手,由确切具体处着手”这一创作规律的。它们不但作为血肉丰富和充实了宏大敘事,而且造成了意味深长、令读者忍俊不禁的艺术趣味。

在对“邦家大事”的书写中,卞之琳选择和穿插的有趣的和有意味的细节涉及了多种类型的人物。由于是在战时,他写到了敌我双方的各色人等。就敌方而言,他以精彩有趣的细节对日本侵略者和伪军作出了描写。例如,《“日华亲善”·渔猎》[7]写日军旅团长苫米地在给友人的信中以极其轻狂、得意的口吻写道:“钓鱼之道与猎共产军相似处颇多,不胜愉快。”但是,就是这封信居然在响堂铺战斗中被我军缴获了。稍后,在《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第八章“响堂铺拒敌”中,作者也作出了类似的很幽默的叙述:苫米地“寄给太太的家信也寄到了八路军的敌军工作部”。又如,第十二章“扫荡汉奸武装”写到该团第三营一部向城厢进攻,起初遇到伪军的抵抗。伪军在被喝令缴枪时,始知他们是八路军。于是,伪军一面“埋怨”八路军没有“早说明”,以致多死了他们的几个兄弟,一面“服服贴贴地放下了枪”。这一生动描写形象地以伪军的望风披靡显示了八路军威震敌胆的巨大震慑力。

当然,卞之琳在选择和穿插有趣的和有意味的细节时,是以我方人员为重点的,侧重表现了农民和主要由农民成长起来的八路军及游击队战士。这里以《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及《慰劳信集》[1]为例作一阐述。《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第十四章“道清铁路六次大破坏”写一个农民参加破袭道清铁路,在随部队撤退时偶尔失足后,爬起来又气又笑地说道:“抗了一回日,只捞到两个钉还摔丢了!”这一“趣话”是其对自己不慎导致小小战利品得而复失的自嘲,但同时也表现了其参加抗日斗争的自豪。在抗日军事斗争中,农民发挥了协助、配合八路军的作用,而从渊源上看,八路军战士也主要出自农民。为此,卞之琳以生动的“趣事”饶有兴味地写出了农民出身的战士的最初样貌和成长历程。第八章“响堂铺拒敌”有两个精彩的细节:一是“有些新战士遇见排枪子弹飞来的时候,不由得拿起草帽挡了,像挡雨”;二是一个放哨的新战士发现了敌人,奔回来向班长报告“兵到了!”它们显现出了农民出身的新战士作为农民的生活习性(如用草帽挡雨)和酷爱和平的本性(竟忘记自己“兵”的身份)。在这两个细节里,他们的动作与目的、行为与身份之间是充满悖谬和矛盾的,这就造成了细节本身很强的趣味性。可能是卞之琳太钟爱这两个细节了,稍后,它们又被用到了《慰劳信集》之三《给地方武装的新战士》中。作者写道:“如今不要用草帽来遮拦(就在你挡惯斜雨的地方)”,“再报告‘兵来了自己也要笑/不要兵你自己就做了兵”。这写出了这些农民出身的战士经过锻炼已经成长,成了能够“保证了乡里来日的青青”的“最坚决的战士”。在《慰劳信集》中,卞之琳擅长描写这样真实、有趣而有意味的细节,这就使其中的每一首诗“都充满了亲切的同情,雅致的幽默,温和的笑声”,从而显示出“这场战争中中国人这一方最为微妙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状态”[2]。

这些在枪林弹雨里成长起来的“最坚决的战士”以他们的勇敢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卞之琳在客观全面地描写该团参加的所有重要战斗的同时,还以谐趣之笔叙写了一些精彩的战斗细节和打扫战场时的花絮。第九章“长乐村战斗——粉碎九路围攻”写曾经当过骑兵的特务连战士童圣贤看见底下山沟里尽是洋马,竟独自一人下去夺了一匹骑回阵地。而一头被枪炮声吓昏了的骡子因看见那匹马急驰而过,也就拼命地跟了上来。孤胆英雄勇闯敌阵夺来洋马,本就有传奇色彩,而“另外还带回了一头骡子”,则更有趣地诠释了“幸运跟着娴熟走,也跟着勇敢走”的道理。稍后,卞之琳在《慰劳信集》之八《给一位夺马的勇士》中再次书写了“你扑下去骑转了一匹,/马后就奔来一头骡”这一细节,更以此趣事进一步引申出了“抓住了你的今日,就带来了你的明天”的哲理,富有理趣。第三章“七亘村两次伏击”写战斗胜利后,战士们在打扫战场时闹出了许多笑话。他们中有人捡到敌人的小手表因为在喧响中听不见声音就随手扔掉,有人用石头打不开罐头就让罐头“滚”,有人好奇地揭开照片胶卷的封纸,使之全部曝光……这些打扫战场时的花絮固然显现出了战士们作为“土包子”之“土”乃至“暴殄天物”,但同时也很好地写出了他们赢得胜利、有了繳获之后的“阔绰”状态、爽朗性格以及乐于探索的热情。

二、细节描写中趣味的凸显和放大

卞之琳在“邦家大事”书写中对于趣味的追求以及趣味的最终生成,是与其在内容上选择和穿插“琐闻末节”息息相关的。固然,与“邦家大事”相比,“琐闻末节”本身是有较大的趣味含量的,但要使这种蕴含的趣味充分地传达出来,还有赖各种表现方法的运用。为了使这些细节中所蕴含的趣味得到凸显和放大,卞之琳在描写有趣的和有意味的细节时重点运用了以下三种表现方法:

首先是对比。这主要用于对于八路军官兵和游击队战士等我方人员的刻画。他们原是平凡之人,因视野和经验的限制,他们有自己认知的盲区,也有与新环境不相适应时的紧张。《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第一章“阳泉下火车”用对比手法书写了官兵们在奔赴山西抗战前线途中的趣闻。他们路过新绛时遥见纱厂放汽笛,因为以往没有见识过,便把它说成是“放天灯”;特别是到侯马车站去参观火车时,“这些曾经在草地的蛮荒里见过一切野兽,吃过毛牛,取过麝香的英雄”竟被火车头“波”的叫声吓得倒退了几步。在这里,卞之琳用对比的方法饶有趣味地展现了他们在名(所谓“放天灯”)与实(“放汽笛”)之间、往时的英勇和现时的惊慌之间的错讹与矛盾。在这种对比中,他们作为凡人的一面,亦即他们作为“土包子”的“土气”与朴实的秉性得到了形象的展示;同时,这也为描写他们在抗日斗争中的迅速成长作出了有力的铺垫。

到抗战前线后,八路军官兵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之中。对此,卞之琳在《晋东南麦色青青》之《老百姓和军队》中抓住一个很有典型意义的细节并进行了表现。野战总政治部的傅钟主任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工作。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话题,本难有什么趣味可言。真正使之意趣横生的是作者对一组对比关系的设置。有一次,傅钟彻夜工作以后猛然听得外边吹号的声音,在搞清楚这是起身号后,他说道:“起身号,唔,那我是要睡了。”对此,在《慰劳信集》之四《给一位政治部主任》中,卞之琳这样书写:“如果你睡了。睡眠更可贵:/案卷里已经跋涉了一宿。/‘起身号。那我要睡了。你说,/问明了是什么角声在吹。”卞之琳以为这表现出了八路军“不以苦为苦,而反以苦制趣”的精神。其实,在这里,卞之琳通过在作息时间上设置出这个“起身”与“睡眠”的对比,也表现出了他自己“制趣”的努力。

到抗战前线后,对于八路军官兵来说,最重要的工作自然是军事斗争。《“傻虫”并没有空手回来》叙写的是十四岁的勤务员参加袭击敌人飞机场战斗的经过。在整个小故事中,卞之琳也刻意通过细节描写营造出了主人公的“傻”与“不傻”。主人公的“傻”一是表现在“傻虫”这一绰号上,二是表现在他的行动上。他钻进被炸的飞机里想揪下固定在飞机上的“圆脸”(表),结果却耽误了随自己的队伍撤退。但出人预料的是,他最后凭着自己的机智带回来了两支敌人的步枪和受伤的班长。应该说,单是描写主人公的机智(“不傻”)是很难形成趣味的。而一经这种“傻”与“不傻”的对比,故事便显得妙趣横生了。

在抗战前线,还活跃着一支支游击队。在描写游击队的军事行动以及所取得的胜利时,卞之琳又以对比之法突出了他们付出与获得之间的反差。在这方面,较有代表性的是《进城,出城》[1]和《游击队请客》[2]。前者写一个游击队员(文中简称“游击”)以自己的一支牙刷换鬼子一挺机关枪的故事。在老百姓的掩护下,“游击”混进了鬼子驻守的城里。在街上,他碰上了鬼子。鬼子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新买的一支牙刷,他于是把牙刷送给了鬼子,使鬼子倍感满意,他也以此骗过了鬼子。半天以后,回到城门口,他趁守门的鬼子在打瞌睡把机关枪搬了过来。数天之后,他又借一辆运菜的大车把机关枪运出了城门。与前者一样,后者的核心情节也可以表述为“以一碗面条换一挺重机关枪”。它写年轻的晋豫游击队二大队在曲沃城外引诱敌人,敌人没有出来,他们便在城南不远的陵角村“埋锅造饭,做面条”。此时,四百个鬼子出城扑来,离他们只有半里路远。参谋长从容吩咐“把面条盛起来请他们吃”,之后撤离。敌人来后,见面条还冒着热气,知游击队去得不远,便盲目地向南开炮。后来,面条凉了,敌人也“興尽而返”。而此时,二大队招来的老弟三大队却利用青纱帐打了鬼子的埋伏,最后,“一挺重机关枪留下了作为一件小小的礼物”。应该说,在战斗中缴获鬼子武器是司空见惯之事,本身亦无多少趣味可言,但是,当作者将所付出之少(牙刷、面条)与所获得之重(机关枪)形成对比关系时,其趣味便油然而生了。

其次是反讽。所谓反讽,是“作者由于洞察了表现对象在内容和形式、现象与本质等方面复杂因素的悖立状态,并为了维持这些复杂的对立因素的平衡,而选择的一种暗含嘲讽、否定意味和揭蔽性质的委婉幽隐的修辞策略”[1]。前面说过,对比主要用于刻画我方人员,而反讽的矛头则主要指向敌方。在描述相关有意味的细节时,卞之琳以反讽手法辛辣地、同时也极具幽默感地揭露了敌人贪婪而虚伪、骄横而无能的本质。小说《红裤子》[2]写日本侵略者来安居村“宣抚”,先后索要了“几张葱花饼”、“一担白菜”、“一担萝卜”和“一百个鸡蛋”等物资。这正是其贪婪本性使然。但是,在勒索这些物资之前,随行的汉奸却一再替侵略者标榜“皇军决不吃你们什么”“决不要你们什么”,其言其行之间的巨大反差构成了强烈的反讽,暴露了其贪婪而虚伪的本性。

在暴露敌人贪婪而虚伪本性的同时,卞之琳还在细节描写中以反讽手法重点剖示了其骄横而无能的本质。对于日本侵略者的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卞之琳在《“日华亲善”·渔猎》中予以了揭露。如前所述,敌酋信中曾狂妄地将与我军作战比作是“不胜愉快”的“渔猎”。对此,卞之琳反其意而用之,富有别趣地描写了西佐煤矿工人和八路军战士将敌人作为渔猎对象的趣事。工人们拆毁铁轨、自制地雷去“伺候敌人”:他们“像垂钓的渔翁”一样,“远远地坐在高粱田里牵着引线”,引爆了一个三十斤重的地雷,炸翻了一列敌人的兵车。而在攻打潞王坟车站时,八路军战士则打下了敌人放在树上的哨兵,就“像打下了一只鸟”。稍后,在《放哨三部曲》[3]和《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第十三章“潞王坟攻坚”中,卞之琳又或以同样的比喻,或以写实的手法描写了这一趣事。在这里,工人和战士成了渔翁和猎手,敌人则变成了被钓之鱼和被打之鸟。这无疑构成了对敌人的莫大嘲讽。

与《“日华亲善”·渔猎》一样,卞之琳的其他一些作品在描述相关细节时也一再运用这种反讽方法,透过敌人骄横的表象揭露了其无能的本质。在《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第四章“击退六路围攻”中,作者将“炮”与“烟”联系了起来。他写到敌人六路围攻时向我方打来29发大炮弹,但是,没有伤到一个人,而只是给这边大部分没有穿棉衣的战士们送来了“一点暖烟”。在这里,敌人的炮弹仿佛不但无害于我,反而变得有益了。这正是敌人无能到极点的一种表现。顺应着这一思路,作者在第十五章“西戍坐镇”中还进而书写了该团正在休整的战士们“怀念”敌人的细节。之所以“他们很怀念敌人”,是因为他们休整时没有缴获,因而只能“天天红萝卜,许久没有罐头吃了!”这自然意味着敌人成了他们的运输队。无疑,这种反讽手法的运用在表示对敌人的蔑视时又具有了很强的讽刺意味。

最后是物象化呈现。在描写有意味的细节时,为了强化细节的形象性和趣味性,卞之琳常常善于凝炼出富有特征性的物象,并把它们饶有趣味地呈现出来。在这些呈现出来的物象中,有的是与人物刻画相关的,其所采用的方法是将人物体貌、穿着方面的特征物象化,并以此来代替人物。小说《石门阵》[4]写五十个鬼子作为先头部队骑马进村。对于走在前面的三个,故事的讲述者王木匠分别用“麻子”“八字胡子”“小耳朵”来为之命名,既以此物象显现出他们的体貌特征,又隐约地透露了对于他们否定、鄙弃的情感。在将人物体貌特征物象化的同时,卞之琳还将用来穿戴的“帽子”“草鞋”物象化,以此借代戴帽子和穿草鞋的人物。在《军帽的来访》中,较早出现了“军帽”这个物象。军帽是“兵”的符号。性喜和平的老百姓原本怕兵,所以也怕军帽。因此之故,主人公小虎初见三舅父放在炕沿上的军帽自然会吓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当他得知其参加自卫队后,他“得意了,戴上了三舅父的军帽”。从小虎对于军帽态度的有趣变化中,可以看出当时解放区全民皆兵、抗击日寇的一般情势。稍后,在《晋东南麦色青青》之《长治马路宽》中,卞之琳还描写了更多种类的“帽子”。作品写参加第五行政区工人救国会成立会的代表一共到了二百多人,“其中十分之一光着头,十分之二用毛巾包头,十分之五戴瓜皮小帽,十分之一戴皮帽,十分之一戴军帽”。在这里,不同的“帽子”显示出了参会人员的不同身份;而他们一同来参加这个会议,则显现出了工农商学兵各界在抗日上的团结。此外,《“傻虫”并没有空手回来》也用了“踏过数千里的草鞋”这一物象,称“草鞋也有踏飞机的福气”,以此说明袭击敌人飞机场的八路军是经历过长征的红军,他们是朴实的也是能战斗的。

物象化呈现不仅是卞之琳刻画人物的重要方法,还是他建构情节的重要凭依。如果说在刻画人物时,其物象化呈现方法是以人物的某种细节特征来借代人物,其所遵循的主要是常规思维的话,那么,在建构情节时,他将作为情节元素和线索的细节进行物象化呈现时,则常有出人意料之处。这显现出了卞之琳在物象化呈现上将“奇”与“正”相结合的思路。《钢盔的新内容》[1]写的是“钢盔变饭锅”的故事。故事的起因是上陌村遭鬼子洗劫,鬼子打破了锅子。当十二连士兵打退敌人后与老百姓一起进村时,六排战士常进建议用缴获的钢盔做饭。这样,敌人“装惯杀人放火的思想”的钢盔就装上了小米饭,他们吃了觉得“特别香”。与此相类似,小说《石门阵》《红裤子》在物象化呈现核心细节时,也作出了反常化处理。本来,“门”是供人进出的,在当时的乡间一般用木头制成。但是,由于日寇放火并劈门板做饭,洪子店的农民救国会便坚壁清野,用石头堵住了门,以“石头门”筑起了“石门阵”。鬼子进村后遭到伏击,横冲直撞地逃命,欲纵火却未能如愿。“红裤子”本是女性所穿,但因鬼子要来“宣抚”骚扰,才结婚两个半月的关小双夫妇互换了衣裤。由此,丈夫关小双穿上了红裤子,他先是将三个日本兵引到山里被活捉,后又给游击队带路赶走了鬼子、活捉了汉奸。卞之琳对于“钢盔”、“石头门”和“红裤子”这些细节的物象化呈现,产生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三、趣味追求的必然和可能

在这一时期“邦家大事”的书写中,卞之琳以多种表现方法描绘生动细节、叙说“趣事”“趣话”。这使卞之琳对于“邦家大事”这一重大题材的书写充满了趣味。卞之琳此期创作所表现出来的趣味是一种“纯正的趣味”,或者说是一种“适当的幽默和趣味”。朱光潜在《文学的趣味》一文中曾经强调“不仅欣赏,在创作方面我们也需要纯正的趣味”[2]。他对于文学“纯正的趣味”的要求主要表现在内容方面,强调在风趣之中要含有深刻隽永的意味,使“极上品的幽默”和“最‘高度的严肃”携手并行[3]。后來,散文家秦牧还提出过与“趣味主义”相对的“适当的幽默和趣味”的概念,并侧重从艺术表现的角度指出,“我们所需要”的这种幽默和趣味是在“生动地状物传神,恰当深刻的讽刺,警辟的比喻和锐利的剖析”中产生的,因此,“它是智慧的、健康的”[4]。从上文的分析来看,在内容层面,卞之琳所穿插的相关细节不但是有趣的,而且是有意味的;在艺术表现层面,他则采用了对比、反讽、物象化呈现等生动有效的表现方法,使这些细节中所包蕴的趣味得到了生动的显现。因此,综合来看,卞之琳在“邦家大事”书写中所追求并显现出来的趣味是“纯正”的,也是“适当”的,它构成了“邦家大事”的血肉,不但没有损害“邦家大事”的表现,反而增添了这种表现的丰富性。

卞之琳的“邦家大事”书写具有较为浓厚的趣味,不是偶然的,而是他自觉追求的结果。刚写完《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后不久,他声称自己在创作该文时“设法于叙述中使事实多少保留一点生气”[1];之后,他又说该文“行文中光与影,明与暗的配置,细节与概略,空气与动作的穿织,都无非出于画家求逼真的传形与传神的苦心”[2]。这里,他所述及的“保留一点生气”与“传形与传神”,都是与趣味密切相关的,或者说,所有这些就是他所追求的趣味的表现。到晚年,他还再次申述,“为了尽可能保持一点生活气息、现实气氛”,他在写作该书时虽“力求作科学性的分析和概括的同时,却总还是作了些艺术性的勾勒、剪接以至调色”[3]。这里所说的“调色”,也就是他稍后所说的当他“写到有风趣的地方,既不能跳过,也不能把笑眼画成怒目”[4]。这虽然是就该书的创作而言的,但也道出了与之同时或稍后的其他有关“邦家大事”书写的一般特色。他此期之所以一如既往地采用这种写法,主要源自他这样的认知:“‘趣味而竟成‘主义,固然要不得,即使讲‘主义而讲得索然无味,也就拒人千里了,未见得就好。”[5]

那么,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卞之琳的创作何以会产生对于趣味的追求?一般说来,趣味是“追求轻松”的结果,或者说,“追求轻松,在很大程度上必然体现为对趣味的追求”[6]。因此,可以说,卞之琳追求趣味是追求轻松所致;而他追求轻松则是基于其对于抗战形势的乐观认识。晚年,他对该时期自己的感受与创作有过这样的回忆:“一接触与‘大后方截然不同以至像另一个世界的地方,稍晚一接触前方的抗战实际,异乎寻常,竟然反应很快,笔头也快,……写出的文字节奏也轻松,有时还兴味盎然。”[7]这说明,他到“像另一个世界”的解放区这一经历及其体验是如何使他形成“轻松”的、“兴味盎然”之创作基调的。其实,他对抗战形势的乐观认识,在他当年所写文字中也有很清晰的呈现。《晋东南麦色青青》首篇《垣曲风光》写晋东南是由四条铁路圈成的一个菱形地带,但“里边的力量早就溢过了它们,淹没了它们,内外的中国军民尽可以扬长进出,去来无阻”。他以此描写显示出中国军民已然具备打破敌人封锁的巨大力量。在《又坐了一次火车》[8]的结尾,他将火车“载了满车厢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冲刺前进喻作是在“进向一个新的时代”,而他自己还进而梦到抗战建国的胜利,“梦到很舒服地坐了新中国的火车”。在《晋东南麦色青青》之最后一篇《沁县来的消息》的结尾,他也以诗意化的语言乐观地预示了抗战胜利的前景:“晋东南麦色青青,我总爱说这样一句话。一定的,春天已经不至于太远。”之所以他会显现出这样的“乐观的战争想象”[9],是因为他看到解放区人民在抗战中已经觉醒、已经站立起来。以《晋东南麦色青青》对小孩子的描写为例。在山道中,他听到了“隔山沟的牧羊小孩子唱起了,‘向前走、别退后”的抗战歌曲,他还看到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查路,问他说:“你从哪儿来?你到哪儿去?”关于这一“查路”细节,在《慰劳信集》之五《给放哨的儿童》中也作了书写,可以与此参照:“把棍子在路口一叉,/‘路条!要不然,‘查!/认真,你们就不儿戏,/客气,来一个‘敬礼!/要不然‘村公所问话!”

卞之琳对于抗战形势的乐观认识,使他具备了微笑地看取抗战现实的眼光,形成了追求轻松、讲究趣味的艺术格调。这是促使其追求趣味的最重要的现实依据和心理根因。当然,这一特色的形成同时也源于作者对于书写对象特点的把握和对于接受对象审美需求的认知。如前所述,八路军官兵是卞之琳“邦家大事”书写中最重要的表现对象。据他观察、了解,他们本身即是“爱说笑”、有趣味的。他发现:“八路军上至总司令,下至小鬼差不论谁都爱说笑。”如在《晋东南麦色青青》之《老百姓和军人》中,野战军总政治部傅钟主任在说明三点一直线的冲锋战术时,就用了有趣的比喻。这个比喻作者在《慰劳信集》之四《给一位政治部主任》中也作了描述:“不唤你,发明的,起来发挥/三点一直线的冲锋战术:/嘴上一块肉,筷上一块肉,/眼睛钉住了盘里的另一块。”在《晋东南麦色青青》之《阳城在动》中,作者描写了驻守在阳城的晋豫游击队唐天际司令员,将其塑造成“短小精悍的湖南人”,也是一个“在谈话中好插以‘懂不懂”这一口头禅的、“有趣味”的人。总之,根据作者自己的观察、了解,作为重要书写对象的八路军官兵便是有趣味的人。他称自己的“邦家大事”书写是用笔杆做的“忠实记录”,所写是“实在的历史”[1]。因此,为了忠实于生活,就必须将他们的这一特点反映出来。而一旦将这一特点真实客观地反映出来,便必然使其“邦家大事”书写充满趣味。

对于卞之琳而言,八路军官兵不但是他重要的书写对象,而且是他重要的接受对象。对此,他有着非常清楚的认识,深知当时“是基本上在邦家大事的热潮里面对广大人民而写”[2]。因此,在进行相关书写时,他既须对书写对象作出真实的反映,也须充分考虑接受对象的审美需要,以使自己的书写发挥更大的作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把“我知道”的写成文章“让别人也知道”,以期“对于目前正在进行的抗战”能够“有点好处”[3]。他看到,八路军官兵是“爱说笑”、有趣味的人,是需要并且欣赏有趣味的作品的。他和吴伯箫在前方走了五个月后,对于八路军战士“要通俗的,有趣味的作品”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并把它视为“前方部队对于文化人的要求”[4]。可以说,是接受对象的这种审美需要助推了卞之琳的趣味追求,而他的趣味追求也正可满足接受对象的审美需要。正是这一审美需求使他的趣味追求有了可能。

卞之琳对解放区抗战形势的乐观认识、对书写对象特点的准确把握和对接受对象审美需求的真切认知,都是推动其作品趣味追求的重要动力。但要真正具备将这种严肃内容表现为有趣味的形式,还必须具备相应的能力。在这方面,卞之琳也有着自己较为深厚的积累。在全面抗战爆发之初的1937年8月,在从浙江雁荡山回上海的途中,卞之琳曾被同行好友芦焚(师陀)称为“不大到家的生活趣味主义者”和“生活趣味派先生”[5]。这从一个方面印证了卞之琳与“趣味”之间早已结下不解之缘。他之所以能如此,与他接受京派文艺思想的浸润密切相关。他曾谦称自己是“沾上当时所谓‘京派一点边的小知识分子”[6],但实际上,他是京派的重要成员。1929年,他入北京大学求学。次年5月,《骆驼草》周刊创刊,前期京派在此集聚并展露风采。该刊是以前期京派领袖周作人为核心的,而那时周作人已经是“一个炉火纯青的趣味主义者”[7],其“思想的本质”就是“个人主义,趣味主义”[8]。《骆驼草·发刊词》声称,“不谈国事”,亦“不为无益之事”,在“文艺方面,思想方面,或而至于讲闲话,玩骨董,都是料不到的,笑骂由你笑骂,好文章我自为之,不好亦知其丑”[9]。这鲜明地表现出了周作人及其同仁如废名、俞平伯等人对趣味的偏爱。《骆驼草》对卞之琳是有很大吸引力的。他回忆说,《骆驼草》出版后,他“每期必买”,并“开始欣赏其中经常刊登的几章《桥》或《莫须有先生传》及别人的一些诗文”[1]。其实,《骆驼草》对于卞之琳的影响不仅在于某些具体的小说、诗文上,更在于其中所包蕴的趣味观念上。

1933年9月,沈从文和杨振声接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朱光潜也回国任职于北京大学,并同时参加文学活動。自此,京派进入了以沈从文、朱光潜为核心的后期阶段。在文学观念上,后期京派对于周作人“看重趣味”的一面有所继承,但对其“趣味主义”的一面则也有所警惕和批评。早在1931年,沈从文就批评“‘趣味主义讲究者”“使人生文学不能端重,失去严肃,琐碎小巧,转入泥土”[2];到这一时期,他更要求文学家“应觉得他事业的尊严”,要“极其诚实”“很能自重”[3]。如前所述,朱光潜在《论小品文——一封公开信》《文学的趣味》等文中也强调,伟大的文学必须显出“高度的严肃”,具有“纯正的文学趣味”。这可以见出后期京派对于周作人趣味观念的“承”与“变”。卞之琳与沈从文、朱光潜等后期京派骨干关系甚笃,受他们的影响甚深。卞之琳说自己从1930年代一开始就受惠于沈从文,自称是“这位独特作家的晚辈和忘年旧交”[4]。卞之琳有多篇作品和译文发表在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而沈从文也于1934年12月1日在该副刊第124期上以“上官碧”的笔名发表过诗作《卞之琳浮雕》,以幽默的口吻描摹了卞之琳创作的风格。此间,卞之琳还参加了朱光潜组织的在其北平慈慧殿家中举办的读诗会,并编辑了具有京派色彩的《水星》杂志。

总之,1930年代,在诸多文学活动中,卞之琳受到了前期京派和后期京派趣味观念的浸润和影响。或许可以这样说,前期京派为他深植了趣味这一观念,而后期京派则进而引导他展开了对趣味纯正性的追求。在追求“纯正的文学趣味”的艺术实践中,他锤炼出了相应的表现能力。有学者认为,卞之琳1935年以后所创作的智性化诗歌讲究情理合一与情知合一,使诗情内敛、诗思深邃,产生了不使人动情而使人深思的艺术效果,富有理趣[5]。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种理趣的形成是后期京派所倡导的“纯正的文学趣味”影响其诗歌创作的结果,也是其具备相应表现能力的证明。需要看到的是,由于他1930年代写诗时“总像是身在幽谷”[6],其所淘洗、提炼出的理趣中的“理”,更多是他自己对于世界的形而上的抽象哲理的思索。而到抗战前期,“面对广大人民”展开对“邦家大事”的书写时,为了“促进当时在统一战线下的抗日战争以及共同实现新社会的努力”[7],他承袭了此前创作中的趣味观念和表现方法,但是却又与时俱变,对之进行了改造创新。一方面,他走出了个人的小天地、小圈子,将京派所倡导的“纯正的趣味”与“邦家大事”的书写相结合,使之具有了厚重的意蕴和隽永的意味;另一方面,则将“纯正的趣味”的表现由原先对于玄奥理趣的探索转换成了对于朴素事理和生动情趣的传达。卞之琳在对“邦家大事”书写中的“趣味”追求,显现出了后期京派“纯正的文学趣味”观念在新的历史时空中的常与变。

四、结语

综上所述,卞之琳在对“邦家大事”书写中,表现出了对于趣味的自觉追求。在内容层面上,他在表现“邦家大事”这一重大题材时,从自己“小处敏感”的特性出发,精心选择和穿插了许多有趣的和有意味的细节。在艺术表现层面上,为了凸显和放大这些细节中所包蕴的趣味,他采用了对比、反讽、物象化呈现等多种生动有效的表现方法。他对抗战形势的乐观认识、对书写对象特点的准确把握和对接受对象审美需求的真切认知,是推动其进行趣味追求的重要动力;而既往京派趣味观念的浸润及在这一观念指导下开展的艺术实践,又使之锤炼出了追求趣味表现的能力。所有这些,使卞之琳“邦家大事”书写中的趣味追求既有了必要,又有了可能。

卞之琳在“邦家大事”书写中追求趣味,在当时乃至整个解放区前期文学阶段中均是别具一格的。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解放区文学对于抗战的书写其总体基调必然是庄重的、严肃的、悲壮的。当然,此期也有一些作品表现出了理想化的色彩。周扬当时曾倡导过一种“表现抗战的现实主义”,要求在“写实”时“包含浪漫的描写”,表现“火一般的民族解放的热情”,从而使作品具有“英雄主义和诗的成分”[1]。在这类主張影响下,解放区有些作家在创作中为了表达胜利的信念,“一方面凸显了英雄们的勇敢机智,一方面又写出了敌人的无能无用,并使二者形成了鲜明对比,从而流露出了一种乐观的格调”[2]。应该说,他们流露出来的这种乐观的格调与卞之琳对于抗战形势的乐观认识是相当一致的。但是,在具体书写时,一些作家在凸显这一格调时所依恃的不是有趣的和有意味的细节,而是相当离奇的情节及相当夸张的“浪漫的描写”。与这类作品不同,卞之琳则在忠于现实的基础上,通过有趣的和有意味的细节的凝炼和穿插,使“邦家大事”的书写具有了相当浓郁的趣味。卞之琳的学生、“九叶诗人”之一的杜运燮曾经指出,《慰劳信集》“在如何反映现实方面,提供了另一种写法的实例”[3]。在笔者看来,在“邦家大事”书写中追求趣味,正是包括《慰劳信集》在内的卞之琳此期创作为解放区前期文学所提供的“另一种写法”。卞之琳以其相关书写在如何反映解放区斗争生活方面拓展出了一个新的表现视角;其相关书写作为解放区文学创作的一个部分,也丰富了解放区前期文学创作的审美色调。

1942年5月,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自此,解放区文学进入后期阶段。在这一阶段里,随着民族革命、阶级革命的发展和深化,不少作家以乐观的、轻松的心态或积极地正面表现“新的主题,新的人物”,或充满善意地描写“有缺点”的群众“如何在斗争中获得改造的艰苦的过程”[4],从而使解放区后期文学中出现了一批富含趣味的作品。解放区后期文学在减租减息、土地改革等重大题材的书写中所表现出来的趣味,是由当时高涨的革命形势与作家的乐观认识和体验所决定的,但是,纵向来看,它与解放区前期卞之琳“邦家大事”书写中追求的趣味事实上也形成了历史的联系,体现了解放区前后期文学在“趣味”问题上的关联性。

〔责任编辑:清果〕

[1][3]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51页,第451页。后引该书省略出版社和出版时间。

[2]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在给总会的报告中写道,“由本分会派出的抗战文艺工作团共六组”,其中,“第三组由卞之琳领导”。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向总会报告会务近况》,《大众文艺》1940年第1卷第l期。

[4]李广田:《诗的艺术——论卞之琳的〈十年诗草〉》,《李广田文集》第3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56页。

[1]李家声:《诗经全译全评》,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264页。

[2]卞之琳:《政治美学:追忆朱光潜生平的一小段插曲》,《卞之琳文集》中卷,第148页。

[3]皖南事变的发生使卞之琳在思想上“感受到一大打击”,导致其打量现实、表现“邦家大事”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例如,始作于1941年暑期、两年多后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山山水水》虽在第三章中反映了延安生活,但其立意却因意识到“统一战线的破裂”而试图“以形象表现,在文化上,精神上,竖贯古今,横贯东西,沟通了解,挽救‘世道人心”。显然,这与此前创作的出发点和立足点已然不同,故当别论。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452页。

[4]卞之琳:《寄自峨眉山》,原载上海《大美报》“浅草”副刊,1939年12月8日。另见解志熙:《卞之琳佚文佚简辑校录》,《文学史的“诗与真”: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32—333页。

[5]朱光潜:《流行文学三弊》,《朱光潜全集》第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5页。

[6]朱光潜:《文学的趣味》,《朱光潜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71页。

[7]阿尔贝·蒂博代:《六说文学批评》,赵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68页。

[8]周作人:《笠翁与随园》,《大公报·文艺副刊》,1935年9月6日。

[1]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重印说明》,《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90页。

[2]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446页。

[3]卞之琳、吴伯箫:《从我们在前方从事文艺工作的经验说起》,《文艺突击》1939年新1卷第2期。

[4]卞之琳:《晋东南麦色青青》,《文艺战线》1939年第1卷第3号、4号、5号。

[5]卞之琳说,1975年,“承原三八六旅负责同志找上门来了,证明我写的经得起对证”。《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重印说明》,《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90页。

[6]卞之琳:《读诗与写诗》,《大公报·文艺副刊》(香港版),1941年2月20日。

[7]卞之琳:《“日华亲善”·渔猎》,《文艺突击》1939年新1卷第1期。

[1]卞之琳:《慰劳信集》,香港明日社1940年版;又见《卞之琳文集》上卷,第84—110页。

[2]陈世骧:《一个中国诗人在战时》,陈越译,《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1期。

[1]卞之琳:《进城·出城》,《文艺突击》1939年第1卷第4期。

[2]卞之琳:《游击队请客》,《中国青年》1939年第1卷第3期。

[1]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9年版,第215页。

[2]卞之琳:《红裤子》,1939年1月21日作于武安下站,后以笔名“薛林”发表于昆明《今日评论》,《卞之琳文集》上卷,第189—195页。

[3]卞之琳:《放哨三部曲》,《半月文艺》1940年第4期。

[4]卞之琳:《石门阵》,《文藝战线》1939年创刊号。

[1]卞之琳:《钢盔的新内容》,《文艺突击》1938年第1卷第1期。

[2]朱光潜:《文学的趣味》,《朱光潜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72页。

[3]朱光潜:《论小品文——一封公开信》,《朱光潜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29页。

[4]秦牧:《幽默与趣味主义》,《星下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57页。

[1]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初版前言》,《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97页。

[2]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未刊行改名重版序》,《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96页。

[3]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重印说明》,《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90页。

[4][5][7]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新版弁言》,《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80页,第380—381页,第380页。

[6]赵海彦:《追求轻松:中国现代趣味主义文学思潮导论》,《中州学刊》2005年第4期。

[8]卞之琳:《又坐了一次火车》,《星岛日报·“星座”》,1939年9月30日。

[9]姜涛:《动态的“画框”与历史的光影——以抗战初期卞之琳的“战地报告”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5期。

[1]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未刊行改名重版序》,《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93、395页。

[2]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451页。

[3]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初版前言》,《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97页。

[4]卞之琳、吴伯箫:《从我们在前方从事文艺工作的经验说起》,《文艺突击》1939年新1卷第2期。

[5]芦焚:《归途》,《今日评论》1939年第2卷第4期。

[6]卞之琳:《话旧成独白:追念师陀》,《卞之琳文集(中卷)》,第263页。

[7]朱光潜:《再论周作人事件》,《工作》1938年第6期。

[8]何其芳:《两种不同的道路》,《解放日报》,1942年11月2日。

[9]《骆驼草·发刊词》,《骆驼草》1930年创刊号。

[1]卞之琳:《〈冯文炳选集〉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335页。

[2]沈从文:《窄而霉斋闲话》,《文艺月刊》1931年第2卷第8期。

[3]沈从文:《文学者的态度》,《大公报·文艺副刊》,1933年10月18日。

[4]卞之琳:《还是且讲一点他:追念沈从文》,《卞之琳文集》中卷,第162页。

[5]王泽龙、王晨晨:《卞之琳诗歌与宋诗理趣传统》,《天津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

[6]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446页。

[7]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未刊行改名重版序》,《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93页。

[1]周扬:《我们的态度》,《文艺战线》1939年创刊号。

[2]秦林芳:《解放区前期小说中的“新英雄传奇”倾向》,《南方文坛》2022年第4期。

[3]杜运燮:《捧出意义连带着感情——浅议卞诗道路上的转折点》,袁可嘉、杜运燮、巫宁神主编:《卞之琳与诗艺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89页。

[4]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北京大学等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5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684、687、6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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