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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与参照

2023-08-27冯娜

特区文学·诗 2023年4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人类

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曾在诗论中将“诗人与谁交谈?”视为“一个痛苦的、永远现代的问题”。诗人与谁交谈?这确实是一个复杂深刻的、在任何时代都需要思索的问题。它意味着诗人在面对“具体的交谈者”“时代的听众”“同辈中的朋友”“未来的同时代人”等不同对象时,将如何处理自身的生存经验和生命体悟;诗人与自我、他者和社会的关系是何种情形;诗人又会从哪些维度去理解并体现诗人在时代中的位置?

诗人和同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共生于同一个时代。属于该时代的现实经验为诗人提供了最直接的艺术源泉,从古到今莫不如是。无论是写下“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的杜甫,还是写下“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的王昌龄;无论是行吟泽畔的屈原,还是醉卧沙场的辛弃疾……他们的诗篇无不浸透着诗人对现实的观照、对世人的关怀,他们的心灵之火也让后世的读者为之燃烧。T·S·艾略特在《诗歌的社会功能》中认为,“诗的最广义的社会功能就是:诗确实能影响整个民族的语言和感受性”。我认为艾略特所说的这种“民族的语言和感受性”就是每个民族在各个时代所积累的民族精神及诗性。它不仅体现了语言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嬗变,也是一个民族如何甄别、继承和发扬民族精神的内在动力。就这个意义而言,中国新诗百年,就是一个不断获得新经验,同时也是一个不断丰富民族的语言和感受性的过程。特别是新诗诞生之初,诗人们获得了新的思潮、新的视野、新的言说方式,很多词汇和话语方式以前所未有的面貌进入诗歌的空间,获得了新的生机。

诗人使用语言与世界对话,而语言是在时代中演进的。与其说我们的语言在表达我们的生活,不如说我们的生活在模仿我们的语言。在任何时代,无论是诗歌语言还是人们日常的言谈,语言是精进还是腐败,都跟我们生活着的真实世界息息相关并相互匹配。所以,一个诗人不仅要关注诗歌内部的变化和递进,更要关注外部现实世界对语言的建设或损毁。所有时代的诗人,都理应成为与“当下”最直接的对话者,更应担负起建设母语及其诗性的责任。这也是考察一个诗人是否成熟、是否具备写作自觉的一个向度。诗人勒内·夏尔曾在《修普诺斯散记》中写过,“诗人不能在语言的平流层中长久逗留。他必须在新的泪水中盘绕,并在自身的律令中继续前行”。“新的泪水”包括对我们所处时代的深刻洞察、对新的生存经验的体悟、对新的精神世界的探索、对新的美学体系的构建。而“自身的律令”则包括对伟大民族传统的敬畏和学习,以及对诗歌本身的不断更新和觉悟。

身处互联网时代的我们,面临的生存经验和生活方式较之以往时代是复杂的,同时也是开阔、多元的。互联网的普及以及新兴的传媒技术势如破竹,“异处”的世界变得唾手可得,也使得“当下”呈现了多重的空间性,世界仿若在一个扁平又多维的时空中运行。譬如,在国际化的大都市,人们享受着高科技带来的便利:刷脸可支付;从南到北几千公里,乘高铁便可朝发夕至;与大洋彼岸的人可实时视频会话;人工智能已经会作诗……但在边远的乡村,农人还在刀耕火种,年轻人则大规模离开土地、离开农耕生活。这是一个可以歌颂和平与安宁的时代,也是一个依然有战争和灾难不断出现在国际报纸头版的时代;这是一个世界正在紧密连接、同质化增强的时代,也是一个民族性更加珍稀的时代;这是一个科技生活日新月异的时代,也是一个在科幻作品中更能深刻表达对人类命运的忧思的时代。作为一个新时代的诗人,不仅要懂得倾听时代的语言,还要有与之对话的能力。一个新时代的“对话者”,不仅考验着我们自身对真实世界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还考验着我们是否具备了与这个时代相对应的心灵天赋和智识,这天赋和智识来源于我们全部的生活,我们的每一个“此时此刻”。我们如何见证城市的变迁,如何观察一朵花的开放,如何与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感同身受,如何在千万人之中找到我们的旅伴,如何关切遥远时代发生过的事情……这些都是“此时此刻”,是生活的语言赋予我们诗性的品质,它包含了诗人对自我的认知,对他人的理解,对“当下”的观照和建构。诗人所寻求的“对话”,正是从这样的时刻中到来的,那些潜在的交谈者则可能在任意时空出现或穿梭。

我们几乎能在所有过往时代寻找到这样的“对话者”,他们不仅为后世留下了“人类存在的实证”,还在未来时代找到他们的“交谈者”,这也便是伟大诗歌和伟大诗人的魅力,他们用各自的“此时此刻”造就了艺术的永恒。即使在今天,我们读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读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读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米沃什),读到“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济慈),我们同样能感受到的超越时代的心灵共振。诗人关于人类的感情、困境、梦想、追求和渴望的书写,他们关于人性的思索,关于时间、自然与宇宙的思考,在任何时代都是相通的。那些伟大心灵所创造的世界,必然有超越时空的属性,它不仅鲜活地启示着当时的现实,更预言着人类的未来。因此,要“在后代中寻觅读者”,诗人的使命必须也必然要超越对我们个体命运的关注和审察。这也对诗人在当下的对话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不仅仅是一个自我的歌者,他的吟唱要有超越时空的穿透力,他必须要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来思考我們共同面临的处境和去向。

在这个社会交互性极强、信息化加速的新时代,人类的际遇、困境、生活方式是纷繁复杂的,人们的心灵风貌也展现出丰富深邃的面影。在这样的时代,做一个诗人是幸运的,同时也是困难的。它让我们对各种新的生活经验应接不暇,同时,又提醒着我们葆有一种清醒的立场,才能不断锤炼从瞬间提炼永恒的技艺。我们与“现在”共生,又瞻望着“异代”。当诗人审视世界、面对公共事务和事件发声时,也许保持适当的距离更能抽象出事物的普遍性,从而使诗歌具有超拔的时代品格。曾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辛波斯卡就以“对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适当距离”而著称,这种全力的投入和有距离的审视,使辛波斯卡的作品具有一种严肃的生命力,即使是一个日常生活的细节,也因为“一粒沙看世界”的眼光而具有了隽永的意涵。

近些年,我每年都会从城市乡村,从不断扩张的现代都市到仿佛数十年未改变的山村,我认真体会着脚下被历代诗人所涉足、所吟咏过的土地,它以丰沛的补给滋养了我们的母语。我们的母语则像一棵从未停止生长的树,不唯诗人,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影响这植株的繁茂或衰萎。在现代都市,世界语言的混杂给我们带来新的视野,在乡村,我们还能捕捉到一些古旧的汉语之音。在疾速和缓慢之间,在一些被保留的风土民俗之中,会让人产生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时空错乱之感。而这样的错乱感正是我们所生活的时代的一个特征:驳杂、参差、充满众多可能性。如果说我们的写作是“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我们的时代正综合着过去历史的记忆,而我们的此刻也正在变成此后的记忆。我们在当下的“对话”也将进入时空的隧道,去未来时代寻找交谈者。正如曼德尔施塔姆所说:“这些诗句若要抵达接收者,就像一个星球在将自己的光投向另一个星球那样,需要一个天文时间。”

而单纯人类存在的历程并不是这个“天文时间”的参照,我想起有一次和作家朋友们去参观一个历经亿万年成型的溶洞,很多诗人和作家看到石钟乳上悬垂的小水滴,都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些小水滴;纷纷探讨这样小小的水滴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形成石钟乳上微小的、一毫米的石质的颗粒?当我们得知整个溶洞的形成大概历经了七亿年时,顿感人类生命之渺小,在时空中万物尺度差异之巨大。自然对于人类而言,很多时候是一种参照、一种尺度,用以衡量和映照我们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诗人和作家们在洞中感叹自然之伟力、造化之神奇的时候,我脑海里也浮现了美国艺术史家高居翰曾在《图说中国绘画史》一书中盛赞过中国宋代山水画之美,其中有这样一句话:“艺术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了自然,以惊叹而敬畏的心情来回应自然。”不唯中国宋代的山水画,我们很多作家和诗人关于自然的书写,都是抱着这样一种敬畏之心、咏叹之情在体会自然、回应自然。难得的是,他们的目光永远新鲜、他们的感官和心灵充满了“第一次接触自然”时那种悸动和踊跃,因此,一代代作家、诗人可以在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写出鲜活的文字。在幽深的溶洞中,几株依靠人工光照而生机勃勃的蕨类植物也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植物生命力之顽强让人惊叹。我也想到生物学博士、华大基因CEO尹烨曾说过,生命具有“亲生命性”,就是我们看到活的东西就会高兴,因为看到活物,意味着我们也活着;生命也具有“亲自然性”,我们说喜欢自然,其实说的是我们喜欢的是生机盎然、活泼泼的自然界。某种程度上,诗歌也是人类感知生命、通过与鲜活世界的链接、通过外界生命气息确认自我存在的一种方式。我们看到在很多文学作品中,田园牧歌式的、作为风景、作为背景存在的自然比比皆是;带着“人类中心主义滤镜”的观察不胜枚举。但是,人类身处的真实环境并不完全是生机盎然、自然与人和谐共生的状况;特别是在工业文明、商业文明施洗过的现代社会,我们要看到我们所处的时代现实是复杂的、多维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特别是在00后和90后的世界当中,我们经常会听到许多关于“二次元”的话题,比如在网络书写中有一个类型叫“种田文”,从字面上理解,这种类型的网络小说就是讲述一个架空的历史背景下或者主人公穿越到古代,讲人们是怎么种田、过着农耕生活的;在这种虚拟的“时空”中,受众们获得一种“代入感”,读得津津有味。当我们无可避免地进入赛博时代,人类建构出来的网络生态、技术生态等正在以各种面貌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社会关系也呈现出各种纷繁復杂的结构;我们要有能力面对这样复杂、多维,乃至动荡的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如何在作品中呈现并处理这些复杂的内容,对作家和诗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什么样的诗歌才会穿越漫长时日拥有未来时代的回响呢?那便是人类记忆的伟大、创造的伟大,那最终属于人类心灵的尊严和荣光。诗人也因之成为每个时代最卓越的对话者,而一定会有“一个遥远的后代/在我的诗中发现这一存在”。

冯娜,诗人、一级作家。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特聘导师。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树在什么时候需要眼睛》等诗文集、译著十余部;作品被译为多国文字。曾参加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12届驻校诗人。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美国The Pushcart Prize提名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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