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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碧薇短评两则

2023-08-27杨碧薇

特区文学·诗 2023年4期
关键词:昌耀安琪诗人

一个人的山水盛宴——评孤城《山水宴》

孤城的名字总让我联想起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依我的想象,《凉州词》里的“孤城”一定比《双旗镇刀客》中的大漠小镇更加慷慨苍凉。选择了这个笔名的孤城,内心也必定逶迤着难以纾解的苍茫。苍茫无处可去,只好在孤独的自我城堡中游走,于是,才有了一意孤行的东西南北,有了一个人的山水盛宴。

当我翻开孤城的诗集《山水宴》,这份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苍茫便显影在眼前。首先打动我的是《旁观者》。“这逝若汹涌的过往/我需要泪眼模糊,才能将你看清”,只这两句,我便想到酒后的孤城。孤城好酒,但每次酒后,他的眼睛并不会变浑浊,反而更清亮。酒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既能发酵人的情绪,又能净化人的情感。在孤城身上,我不止一次看到这种力量。“后来/酒有了清冽的锋刃”(《从城河楼到阿瓦山寨》);“买得酒壶当花瓶/案头尝有独乐寺”(《风铃酒馆》);“散淡人在江南小镇的驿站,/一夜病酒”(《李坑》)……言至此,我又绕回一个古老的话题:诗人与酒。在很多人看来,诗人与酒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实际上,不饮酒的诗人也为数不少。不过,饮酒的诗人会把酒写进诗里,赋予酒一份文字的荣耀,长此以往,“酒”便与“诗人”紧紧地绑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孤城恰恰是会饮酒、也爱饮酒的那一类诗人。对他来说,酒是诗歌的同构物,是诗的物质性分身,是诗在世间能显现的那部分。很难厘清是酒催生了诗,还是诗定义了酒,诗酒之于孤城,就是一个事物的两面。“三千杯盏,置换冷暖有无”(《李坑》),如果说,酒早已是孤城生命的一部分,那么,在他的诗里,酒还是底色,是基调,甚至具有某种原型功能,构成他最基本的、也是最突出的文学人格。

酒能检验人的情感。孤城是一个重情的人,这在他的诗里有迹可循。他有一首《互为翅膀》,写得十分雅致:

留一首诗不写,只存放在心底

这是紫薇,这是海棠,这是合欢……

停一杯酒不喝,细听蛐蛐儿用小牙齿

沾月光

将别后的秋夜,磨得日渐凉薄

全诗只有短短五行,却雕琢出一个幽微纵深的情感世界。在这个“互为翅膀”的世界里,两位主人公没有直接出场,甚至都没有属于他们的人称代词,但二者之间分明存在着一种相互依托、支持的关系。相思/思念是古人反复书写的主题,古典汉诗中不乏以酒为道具来写相思/思念的,苏轼的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即为典型,李清照也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柳永则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寒蝉凄切》),范仲淹亦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碧云天》)……在如此强大的传统下,新诗写相思,就必须要提供与古典汉诗不一样的东西。《互为翅膀》也出现了酒。与前述例子不同的是,这首诗里的酒起到了双重效果,它作为一个道具,既是在场的,又是不在场的,因为诗人明确说到了“停一杯酒不喝”。道具被悬置起来,另外的情境才得以创设——“细听蛐蛐儿用小牙齿/沾月光/将别后的秋夜,磨得日渐凉薄”,写得漂亮,收得稳当。悬置的酒,用旁观的方式,成为相思在场的见证:越是停酒不喝,越能听到内心的声音;越是“日渐凉薄”,相思就越是浓墨重彩。

《互为翅膀》还体现了孤城诗歌的一大优点:擅长造句。孤城诗歌的诗意,多从情境中来。情境的复现,通常需要句子来缔结。《冰瀑》就写得很特别,“久等春风来松绑的冰瀑/被向下的力逼得/惨白”。诗人没有直接描摹冰瀑的外观,而是造出一个虚境,强调冰瀑、春风与向下的力之间的关系。诗尾则将冰瀑与人生境遇联系起来,“锐利/像倒挂在钩上,被洗净的/此生”,景物被人格化,让读者产生了代入感。此外,《春天,皖南一带》里亦有佳句:“春风一路捻亮桃花的灯笼。”同样的佳句,亦见于《胭脂井》,“牵挂一个人,她那么陡滑”;见于《寻访绿翠潭》,“好潭水隐居深山密林/好潭水绝决/——不留活路”……从结构上来说,这一类诗里比较出色的是《小阁楼》。如题所示,“小”是此诗的第一审美属性,诗人在开篇就抛出了四个关于“小”的词,“小心,小步,小声,小坏”。“四小”指向的是“小阁楼里瞬间乍现的小温暖”。在“小”的层层包围与推进中,诗人的总结是“亮瓦照见尘埃,也照见身边喜欢的人”。其实,“小”也是孤城这本诗集的一个美学特质。与“一片孤城万仞山”的磅礴雄浑相反,这本诗集里的孤城,更偏爱从小处入手,用细致的笔法描绘个人体验。哪怕是在北方,他看到的也是“竹影向木雕窗低低递过去的,/是跟进的深院空落。/清风拂过,盐粒在叶片、册页、眼眸里,/闪烁微光”(《临沣寨》),感受到的也是“细针脚的叮嘱,红窗花的愁”(《走西口》)。

“小”,意味着情绪的分解、诗意的细化,其背后是细腻的情感与敏锐的感受力。酒,或者说酒一样的文学品格,强化了孤城对自身、他者和世界的情感体验。一边是“小”的不懈堆积,一边是酒的持续发酵,孤城最终在诗里建立起一个独特的自我:既苍阔又柔婉,既微凉又温暖,既隐藏着创伤,又外露着酒的酣畅。或许,我还可以进一步猜想:对孤城而言,酒不只是一种陪伴,还是一种修复,更是诗与人生的黏合剂。与酒为伴,他能走遍万水千山,能独自消化内心的隐痛,并将修复后的自我以诗的形式重新展示出来,继续咬紧牙关生活,继续默默忍耐,继续保持盼望,不负这席山水的盛宴。

安琪的诗歌风景

安琪的创作很勤奋,没有人能反驳这一点,但她的行吟诗竟这么多,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想。我也喜欢到处逛走,但并非每个地方都能激发我的写作灵感。对我而言,要写出行吟诗,并非易事;要写好行吟诗,更是难上加难。

而对安琪来说,行吟诗似乎不难。那次在永和,她第一时间就写下了《乾坤湾》,开篇即言:“神秘的飞碟/停泊于此,不知它来自哪里/亦不知它因何而来。”乾坤湾是黄河上一道亮丽的风景,黄河流经此处時,形成了一个S形的大转弯,弯道中间还有一片凸起的沙洲,远远望去,眼前仿佛铺开一幅巨型太极图。安琪将乾坤湾喻为“神秘的飞碟”,实在是太形象了!这不正是诗的奇妙之处吗——当一个沉睡的意象被诗人说出,别人会恍然大悟,“噢,果然如此”;而诗人说出它之前,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意义上,诗,就是出其不意又贴切精彩的“说出”;诗人,就是唤醒意象的人。

在乾坤湾,安琪一眼就看到了飞碟。她还有不少行吟诗,都有“一眼”的功夫,比如《阳光只有洒遍草原才叫尽兴》:

姑娘们喊着一二三

摄影师抓住她们的跳了

旅途中最不缺各色各样的场景,安琪不贪心,只记录了一个视觉瞬间,“跳”。这首诗的诗意,需要的正是这一“跳”。摄影师抓住了姑娘们的跳,安琪也抓住了诗意之“跳”。旅行催生诗意,亦放跑诗意,好在安琪是一名老练的“摄影师”,她按动视觉的快门,诗意便被定格了。说是“老练”,其实还不够准确,读过安琪大量的诗,我更倾向于认为:她能在詩意发生时按动快门,是因为有先天的禀赋。勤奋的书写不过是强化了天赋,诗歌写作首先还是得有天赋。

感知力,是诗歌天赋里重要的组成。对于世界,安琪有自己的感知,能把任何事物都转化为轻松的叙述。她写过一首《哈拉库图》,熟悉新诗的人都知道,这个题目来自昌耀。《哈拉库图》是昌耀的名篇,写得庄严、浩瀚、饱满而感伤。安琪的《哈拉库图》以昌耀的《哈拉库图》为书写对象,包含着致敬昌耀之意:“昌耀的/哈拉库图,此刻我们,就在其间。”她还专门引用了昌耀的一句诗,“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诗至此处,她的书写仍在致敬诗的“套路”中。

不过,你要是认为她会沿着套路写下去,就大错特错了。不同于一般的致敬诗,她在这首诗里对致敬对象(昌耀)的观察不是聚焦式的,很快,她笔锋一转,将视线滑向当下,写自己目之所见:

一岁零七个月的孩子

推着他的小童车打转转,奇异

又欢喜的感觉在我心中滚动,不说话的孩子

请接受我爱的表达,请被爷爷抱在怀里跟我

来到小卖部,我给你买八宝粥,我给你买饼干

行至这一段,典型的安琪式声音正式从致敬诗的“套路”里逸了出来:她在致敬昌耀,但并非袭用昌耀的言说方式来致敬昌耀,而是将致敬糅合到自身的观感中,放到真实可感的在场性里。这正是安琪诗歌的一大特点:用在场的感知来处理宏大题材。安琪是有气象的诗人,她的《长河与落日》《西藏》《致泰伯》等诗都关涉到宏大主题。汉语新诗如何处理宏大?最常见的方法之一就是解构。安琪早年的不少诗,就具有解构宏大的魄力。但她的方法不局限于解构,在行吟诗里,她更多的是为宏大松绑、解压;处理过程中,宏大本身并未被消解,其本质属性仍被保留下来。在对宏大题材的处理上,安琪可谓做到了举重若轻。面对宏大,她心怀敬意,又不慌不忙。她用自己的感知去感知宏大,而非用被灌输的理解去理解宏大,因此,任何宏大经她叙述,都会变成从容且不失张力的呼吸;诗人与宏大的对话,也在放松的呼吸里完成。

在语言上,安琪的举重若轻首先“显形”为节奏。我很早就注意到,她的诗自带他人模仿不了的节奏。以感叹的节奏为例,一般情况下,叹词是表达感叹的绝佳载体,但对新诗这样一种讲究语言创造的文体来说,使用叹词很容易落入俗套;用得不好,反而会让感叹显得虚假,情感的浓度也由此降低。如何感叹?安琪自有一套——以句子代替叹词。当她要表达感叹时,常常会使用一些复沓的句子,有时复沓中会有小小的变奏,有时复沓又升级为变奏式的排比。试看两例:

你缩回宝马车的窘相寒冷看了会笑

你缩回宝马车的窘相荒凉看了会笑

(《冬,希拉穆仁草原》)

把阿尔山搬到诗里用美学的铁锹够不够?

把阿尔山搬到诗里用情感的挖掘机够不够?

把阿尔山搬到诗里我没有铁锹也没有挖掘机

(《阿尔山之诗》)

这种方法,如果放在别人的诗里,效果未必好,因为复沓与排比也是新诗的双刃剑。但放在安琪的诗里,往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因为她的整个言说方式、情绪呼吸方式、情感发声方式与这些句式是统一的,节奏是协调的。若你听过她说话,会更明白,这样的表达方式与她本人的腔调完全吻合,她的诗歌,就是在用自己的口吻“说”出来,“喊”出来,“唱”出来。她的感叹忠于自身感受,是实实在在的,真真切切的。对自我的忠实,塑造了她诗歌落落大方的面貌,涵养了她诗歌神清气爽的气度。感叹,进一步讲,抒情,是汉语诗歌的基因。在百年新诗史中,抒情经验的贬值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抒情的泛滥和假大空,对汉语新诗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安琪用她的敞亮与大方,用真实的感知,绕过了抒情的危机。情到浓处,发言为诗,她便自然地说出来,喊出来。“能点燃春天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北京之春》);“秋天,我也要金黄色!”(《秋到延边》);“谁能为玉龙雪山增高一厘米?白云!”(《蓝月谷的蓝》)……如此抒情,用词语敲击词语,用感叹发酵感情,语势上亦富有感染力,诗由此玉成。

最后,我还想简要谈谈写作态度与诗歌的关系。有的诗人将诗视为游戏,有的诗人将诗视为日常,但是安琪不。她热爱诗歌,敬畏诗歌,视诗歌为信仰,且毫不掩饰强大的写作欲望。在瞬息万变的当代社会,一个人的一生会面对不同的甚至是众多的选择,安琪只选择了诗。二十三年前,她在故乡漳州写下:

陈旧的思想噼啪作响

此为上个世纪和下个世纪的高度接轨

脱离工薪阶层,成为知本家

成为诺贝尔奖新千年的得主

(《张家界》,2000-1-8)

现在,已定居北京的她仍然在写:

诗不老,我不老

诗不死,我不死

(《春天的少女》,2022-8-1)

写,已是安琪的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多年如一日,她将生命投递给诗。从这个角度来看,方能想通她为何有这么多行吟诗:写作如同未知的旅行,途中会收获风景,也有艰难跋涉;而行吟既是对旅途的记录,又是对写作过程本身的记录,它就是存在的见证,是一个人的诗人生命的见证。数十年来,安琪一路走一路写,她和她的写作,已成为当代新诗史上一道不可替代的风景;她的诗人生命,在行走与书写中不断丰沛。“从这里走出去的一首诗/尚未写出”(《解州关帝庙》),我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她还在等待下一首诗,还会继续写下去。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现任教于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下南洋》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五部。获《十月》诗歌奖、《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陈子昂诗歌奖·年度青年批评家奖、《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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