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史·信使·心史: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与《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写作
2023-08-27余夏云
余夏云
1961年3月,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以下简称《小说史》)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印行a,标志着中国文学研究在英语世界开始步入体系化和专业化的道路。该书以一人之力,纵论文学革命以降40年内的小说发展状况。体大虑周之余,因其时发谔谔之言,曾引来许多非议。b这些批评,虽有助于帮助我们认识跨文化阅读如何波诡云谲,并厚植于具体的国际政治关系之中,不过,跳出是非定论和道德指摘,我们必须承认:无论弹赞,这种种态度都倾向于将《小说史》视为一个“静态的出版物”,而不是“流动的文本”。尽管评论者不断地谈论夏的师承和学养,探讨他如何活学活用这些知识传统,但显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小说史》视为一种纯粹的个人学术操练,并将之与日常生活剥离开来。这种思路回避了一些关键信息。比如,《小说史》第一版封面上所明确标识的“合作者”夏济安,以及致谢中提到的许多人物。或许这些辅助性角色,未必要为《小说史》的成败负上文责,但是,对于精熟书籍史的读者而言,“他/她们”的存在打开了一个新的阐释空间。
在书籍史的视野中,作品是被“制作”出来的,它们有着无可回避的物质形态。编辑、校对、审查、版面设计,以及流通过程中读者的阅读都共同参与了作品的建构。c同样,《小说史》作为“冷战”的产物,使我们不得不在已知的列维斯(F. R. Leavis)、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韦勒克(René Wellek)等批评家外d,另觅可能的“同代作者”。尽管这些作者并不能改写我们对《小说史》的基本判定,却可以丰富或调整这种判定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赋予《小说史》以更加立体的话语谱系。这种谱系,不应该排除上述所言的世俗日常。在本文里,它具体显现为,夏志清为了尽可能地减少叙述中的史实错误(factualerrors),而不断地借由通信,向胞兄夏济安求证、查验相关文献。这一基础工作,虽无助于提升《小说史》的研究格局或评判标准,却充分揭示出它背后牵涉的生活世界。这些机械的证验工作,伴随着家庭琐事、娱乐消遣,以及对前途、情感的焦灼不安,鱼雁往返于兄弟之间,构成了日后夏济安念兹在兹的“幽暗面”。e如同印象中根正苗红的左翼作家充斥着常人左支右绌的情绪拉锯一样,我们在台面上看到的夏志清实在也有感性的一面。这一面恰好投射了一代知识分子在背井离乡、隔海望中国的处境里,勉力应对“离散”的努力。f本文的目标在于借《小说史》和《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的互文对照,来探讨知识分子的两个世界,以及它们间的相互发明关系g,说明“史”和“信”所代表的不同文类、范畴,以及叙事模式将产生无穷的对话,同时,看似循规蹈矩的“信”,也将展示它更为复杂的政治、文化及情感面相。
一、信:历史的感性形象
1958年11月,《小说史》初稿写成,随后夏志清将之呈送给饶大卫(David Rowe)、布鲁克斯和波特(Frederick A. Pottle)三位教授审读。对于这部著作,夏本人的看法是“批评态度不够严肃,appreciation成分较多”(编号358,第349页)。不过有趣的是,在接下来近两年的修改中,夏并没有就作品的批评态度做过多处理,而是一再花费时间核对引文和翻译。因学术条件受限,夏不得不向身在西雅图或伯克利的兄长寻求帮助,协助查阅相关材料。一来一返,围绕着这一枯燥的校对工作,两人的通信竟达103封(编号375-编号478)。这103封信构成了文题中所谓“信”的第一个层面,一种文体学意义上的概念。它充当了信息中介和情感载体的角色。
这103封信的写作初衷是为了确保《小说史》的准确性。h这里面既包含有对史实的尊重,也有对学术规范的信守。这成为“信”的第二个层面,一种标准化模式下的书写伦理。它揭示了夏试图融入西方学界而不得不向已知的写作规训“屈从”的事实。在这一点上,行文中的大部分的自主性和随意性必然被牺牲掉。这就注定了“信”和“史”之间将存在无可逾越的文类鸿沟。前者自由流动,畅所欲言,而后者则循规蹈矩,谨守分界。由日常的“书信”到精英化的“信史”,王斑所谓的“崇高机制”历历可见:文体的脱胎换骨,伴随着强烈的自我管束。i
我们注意到,夏有可能深受其苦,从而引发了“nervous性质”的高血压。他需要服用tranquilizer、Phenobarbital、Miltown(编号445,第249页)等药物进行治疗。《小说史》主体部分的写作,耗时不过三年(1952-1955),而添列注释、参考文献、索引等“副文本”,却持续了近两年(1958-1960)。这个时间差,多少从侧面说明了一些问题。而在校样缴出后,夏自我宽慰:“即是周策纵这样努力research的人,他的书仍免不少[了]错误,但我自信已把errors减到极少数。”(编号467,第329页)两年的时间里,夏翻检材料,巨细靡遗,夏几乎放弃了他唯一的消闲活动——观影。从前兄弟闲话,差不多每信必谈电影,可在这103封信里,相关的内容已屈指可数。或许是琐碎的家庭和教学生活造就了这一局面(编号477,第371页),但以下的例子表明,造成“自我管束”的原因,主要还是源自学术压力。
《小说史》作为夏的处女作,意义自不待言。准确表述不单有助于提升作品的学术品质,更可避免不必要的人事纠纷。在核查信息的最后阶段,夏请求胞兄邮寄老舍的《骆驼祥子》,以便重新翻译书中涉及段落。因为此前,夏发现《骆驼祥子》的英译者Evan King曾出版小说Children of Black Haired People。该书虽广受好评,却是不折不扣的抄袭之作,系改编、节译自赵树理的《李家庄变迁》《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孟祥英翻身》四篇小说。(编号267,第441页)夏好心去信提醒,却不意引得Evan King恼羞成怒,准备提告夏和耶鲁大学出版社(编号473,第357页),同時亦不准夏引用他所译《骆驼祥子》(Rickshaw Boy)的相关片段。为避免纷争,出版社建议夏删除指认抄袭的信息,并重译原引Evan King的翻译文字。(编号477,第371页)
这桩公案,最终以夏的隐忍不了了之,说明当时的学术生态并不如夏所设想的那般美好——能够藉由书信的沟通而达成对话。Evan King倚老卖老,使夏明白,对于一个初出茅庐者,谨言慎行,尤其是行文的精准可靠,将是非常关键的学术准则。在《小说史》出版后,夏最为得意的部分正是“这本书校对的确很精,错误绝无仅有”(编号498,第440页)。日后在与普实克的论辩里,他亦自豪表示:“Pr??ek所指斥的都在interpretation方面,facture错误他一点也找不到”(编号592,第288-289页)。这里,“信”不仅指向学术诚信,也同时表明“信”得以达成的关键在于:当事双方需遵循某一共同的话语原则。昆仲间亲密的情感传递,和夏King间失败的理性沟通,形成强烈对比,显示了“信”作为一种行动(守信)、文类(书信)、情绪(信赖)所带有的不稳定性。
“信”作为一种流行了数千年的应用文体,其负载、传输的内容,之所以能被异时空的读者采信,关键在于人们对书写者、运送者,尤其是“信”作为“安全载体”这一属性的认可。它构成了“信”的第三层含义,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公共约定。一如我们相信“文学史”作为叙事,“天然地”具有“真实性”一样,“信”发生的根源,或者说其属性的确立,正在于我们事先就此达成共识。遵循这样的共识,信才得以在私人间传递,并构成一种人际关系学。尽管信具有私密性,但传递的过程以及传递发生的前提都是公共的。从公共领域进入私人空间,这个流动的过程注定会为“信”带来不稳定性。它或者强化信生成、传播的前提,或者解构这种事前的约定,阻断它和公共世界再次发生关联,Evan King的所作所为正属此例。
与之相对,手足间的埙篪相和,看似个人却无不具备公共性属性。这不仅与他们谈论的话题有关,更在于通过“信”这个载体,他们廓清了“历史”的基本面目,强化了“历史”求真的品质。兄弟间的文学交流,成就了公共场域里的“历史叙事”(《小说史》)和“关于历史的叙事”(真),从而为“文学史”投下变数:到底“文学史”是有关文学的历史,还是历史总以文学的方式上演?在此,我们容易想到“诗史”的说法。“诗史”有意打乱文类边界,寻求跨类共鸣,但未必带出内孕的紧张感。“信”一体两面,既无拘无束(随性),又要言必有据(诚信),实在是相反相成。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曾提出“阈限”(liminality)的看法,以为门槛、阳台这样的时空体,既内且外,一面连接封闭的居室,一边通往大街、广场。作为过渡,它昭示着一切危机、堕落、更新、复活将于焉发生。j“信”的形象庶几近之,兄弟私语本不足为外人道,但时代的重轭之下,这样的谈论岂能置身事外。面对“历史”的召唤,私语必须有其公共担当。它不仅要用于交代自我的生命履历,更要直面那些在文学中沉浮的个体,即使他们秉持的立场是那样的南辕北辙。“信”的意义在于,它不断地标识出一个充满危机和流动的个人位置,而这个位置的获得在于它始终向公共空间敞开。
二、史:生活的意义框架
如果说“信”的特征是在公私间做拉锯,那么,“史”的要义则在多寡间做平衡。时间的流变丰富多彩,但能够成为“历史”的总是少之又少。历史叙事的原则正是去粗取精。我们特别好奇:为什么20世纪中期夏意外地选择“历史”作为他介入文学的起点?就其专长,文学鉴赏未必不是更好的方式。正如夏济安指出的:“你的头一本书之所以吃力,我相信大部分时间是花在穿针引线的几章上。那几章真不容易写,各时代的背景,与文坛情形非得看很多书,不能下笔。假如专叫你来评几本书,评几个作家,对你亦许要省力得多。如重庆一段,关于胡风、毛泽东之斗争,极为重要,但是很少人注意到。整个所谓抗战文学之空虚,亦很难提纲撷[挈]领的写。”(编号514,第507页)在夏济安看来,《小说史》的难点和亮点在于三个方面:一是写法(穿针引线、提纲挈领),二是眼光(很少人注意到),三是视野(非得多看书)。后两项关乎“史观”,仁者见仁,是夏最受非议或颂扬的部分。而《小说史》的“写法”,则历来不受重视。
“写法”既可以是结构上的谋篇布局,更可以为一种写作的风格。夏自陈:“我的书题名《中国现代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只是把凭所看到小说家重新整理讨论一下而已。二三年来,一直注重style,内容见解方面都无从重新考虑,批评态度一般讲来,也比较宽和,所以不能算是一本理想的书。”(编号362,第369页)何为“style”,夏语焉不详,但照上下文推论起来是指行文方面的特点。夏济安的总结是“十分纯熟老练的英文”(编号497,第437页)。但除此而外,我们了解历史书写作为一项特别的工作,其叙事往往自带声腔,着意凸显“信”的风格。所谓“史笔”多少关联着一种纠偏指缪、正本清源的表述欲望。“历史”的宝相庄严背后,正是标准的设立、规范的底定。
由《书信集》可知,夏的“史笔”当暗指彼时汉学界的怪现状。其一是读书毫无章法,只知堆砌材料(编号521,第536页),而“对于文学一无所知”(编号575,第163页),徒然导致“汉学”成了所谓的“汉学知识”(Knowledge about Sinology)(编号562,第96页)。复次,因为没有充分的文学批评训练,纵使读得懂中文,找得全材料,也无法运用适切的方法开展研究(编号499,第445页),从而使“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和“文学社会学”(literary sociology)相混淆(编号447,第257页)。再次,汉学研究积重难返,其自诩“社会科学”(socialsciences),但观察所得只知追随“科学”定见、转述“机械式的information”(编号536,第591页),而不见有个人思想(编号525,第550页)。夏济安明确指出:《小說史》“最大的影响,我希望是能offset哈佛学派(?)的浅薄的‘前进—后退两元论的positivistic overimplication的影响”(编号497,第437-438页)。
此处,夏济安虽未点名“哈佛学派”所指为谁,但不难想到,此派的代表正是彼时风头正劲的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他提出“冲击-回应”模式(impact-response model),认为近代中国之落后,乃在于其动机的缺乏,而非能力的不足,因此亟需一外力来推波助澜。20世纪80年代,他的学生柯文(Paul A. Cohen)对此做出反省,以为用一静态模型并不足以呈现中国自身的活力。k其言凿凿,颇有振聋发聩之效,但殊不知早在20余年前,夏已用文学的方式对此发起检讨。在初版序言中,夏明确提出“以文学看中国”l的思路。他关注人性尊严(human dignity)如何在偏狭的政治戒律(dogmatic intolerance)中夹缝求生(编号592,第288页),但又因为道义上的无法超拔,反而入迷,造成一种精神上的悲剧——obsession with China。这样的“悲剧”,用他稍后讨论《红楼梦》的观念来看:“不在人死得多,死得惨,不在用释道眼光来看人世的过眼烟云,而在tag-of-war(当作tug-of-war,系文字识别错误)between the claims of love and of personal salvation(or detachment)”(编号487,第405页)。于形式考掘的背后,夏看到“解脱”与“迷恋”的两难,意识到在民族国家的大纛下,“不以society为中心,而以individual为中心的morally serious的文学”,实在凤毛麟角。(编号182,第193页)借由人性的困境,夏品咂文字背后的无奈,既突破了过往汉学研究所醉心经营的政治视角,也跳出了对社会学“客观”方法的迷恋。他着意开采虚构之力,以“文学”作为时代的心曲和投影,从而确立了自己独特的“史笔”。某种意义上,这样的操作,已颇有“后殖民”的意味。其以种族、性别等“次级”观念,对话经济、政治等宏大框架,探赜了种种隐微且不为人重视的历史肌理,丰富了论述的层次。
《小说史》的章节编排,以今日的眼光来看,并无特别。夏先用一章叙述时代背景,然后再做若干作家专论。总分的体例,层次清晰,并早已为目前主流的文学史所采信。不过,如上所言,夏对历史的再现,其实有意回应当时学界偏好“科学”、讲求实证的风气;而在作家专论方面,他发展“主观”赏析之法,又是为了补“客观”研究只知材料、不见批评的缺憾。夏以最简单的方式,对当时的汉学研究范式做了批评,使“文学史”既有文学,又有史。如果说,《小说史》对作家作品的品评,主要以“形式”为关注点,那么《小说史》写作本身也毋宁说构筑了一种特别的“形式”。《小说史》提笔之前,夏曾坦言:“写起来很难讨好,因为事实上很难引起美国读者对中国作家的兴趣的,除非你有Edmund Wilson的笔法,把一本冷门的书介绍得津津有味。但Wilson的方法,用在中国作家上,我觉得有些不诚实的。”(编号186,第206页)在夏的观察里,茅盾、老舍等人的小说固能引人入胜,但“缺点就是技巧观点相仿”(编号186,第206页),因此很难支撑起埃德蒙·威尔逊所擅长的“批评叙事”。这种批评,善用“焦点式的叙述和戏剧性的对比手法”呈现人物,注意“复述人物的文章和思想,加以概念辨析和批判,又不时征引逸闻与趣事,随处穿插细节和场景”m。一方面,碍于研究条件和政治因素,夏很难全面掌握并阅读现代作家作品,更遑论其逸闻趣事;另一方面,由于中国作家过于单一的思想面貌和艺术技巧,也使他无力画出一些具有辨识度的人物。最终,夏知难而退,代之以“背景+个案”的“形式”来组织行文。转变看似轻捷,但结果却启人疑窦:既然对夏而言,中国作家的成绩不足一哂,那他缘何又要费时耗力為之著书立说呢?
在此,我们对于《小说史》的编排“形式”的理解,其实更近于一种批评态度。平铺直叙的写法,呼应的是论述对象扁平化的创作成绩。而《小说史》之所以会大费周章地论述既往,不过是在一个事实的层面上将之重现。“文学史”作为组织时间的方案,本与民族主义的起兴大有关联n,但夏的写法,却意外流露一丝反讽意味。他对中国作家普遍“低评”。可话说从头,当他勉励将这些所谓的“失败之作”组织起来,并赋予其框架之际,又未免没有一点敝帚自珍的味道。某种层面上,这是否恰恰表露夏本人对中国爱深责切的迷恋?据此,《小说史》乃是一种情感纠结下的产物。
跳出国族主义的迷思,我们更须承认,夏的工作也是对自我艰辛生活的一个托底交代。“半年来长短篇小说读了不少,现在想把当时随读随写的笔记感想组织起来写成个chapter。”(编号186,第206页) 《小说史》的成书,展示了夏试图将支离、感性的阅读经验体系化的努力。他不单将研究对象放回到历史之中,理解他们为时代所牵动的种种后果,同时也赋予自己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以清晰的面目和意义。就如同那些“失败之作”拥有它们在历史上的位置一样,夏本人晦暗不明的生活,也终将找到它们的归属和价值。夏以自己的勤奋严谨,为这些充满失意、枯燥的瞬间,找到了出口。《小说史》成为他对自己日常生活的一种凝练和升华。尽管夏每每吐露对现代作家的不满,但其实,他深谙自己与“五四”一代的紧密联系,甚至命运的重复性。他说:“我们生在动荡的时代,创作的先决条件是道德自觉性……,作者责任太重,创作工作便显得艰难,好作品也不容易问世了。”(编号345,第284页)夏多次表示《小说史》并非成功之作(编号362,第369页;编号555,第67页;编号643,第516页),这与他对现代小说的批评意见形成呼应。这种呼应,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小说史》不仅是部知人之作,更是本审己之书。他为评述中国作家所做的形式规划,也恰是他面对自我生活所进行的一种提炼与肯定。《小说史》的写作旷日持久,前后长达九年。这段时间,夏只身漂泊海外,历经求学、工作、婚恋、丧子等种种坎坷。寂寞彷徨的日子,他唯有借通信、观影,以及阅读来纾解郁结。《小说史》的完成,无疑成为他生命中的高光时刻,在生活史的维度上富含深意:借着文字的灵媒,所有过去灰暗无光的岁月得以焕发。书写失败或失败的书写,最终将证明时间并未被虚掷浪费,而有了蚌病成珠的可能。
三、心史:优美的情感结构
信和史,就本质而言,是缺席的产物。“信”在意“那儿”“那时”的读者,而诉诸“这儿”“现在”的表述,达成一种假想的“同时”“共存”关系。理查逊(Samuel Richardson)谓书信为一种“即刻写作”(writing to the moment)。因为“书信作者从事的是使收信对方在场的不可能的工作”o。与此相仿,“历史”意味着时间的流逝。历史学家从事的同样是使不可现之物再现的工作,它以“这儿”“现在”的立场讲述“那儿”“那时”的故事,又借着表述“那儿”“那时”来理解“这儿”“现在”。如此,理查逊所说的“moment”毋宁是各类概念、势力辐辏、斗争的关键所在。开启闭合之间,见证的不只是意义的浮现,更是对话的展开。《小说史》至少在三个方面表现了由“缺席”所引发的对话关系,具体而言,即“中国”和“美国”、“现代”和“古典”、“学术”和“生活”。
《小说史》是“军需”的副产品。1951年,夏受聘饶大卫,辅助其撰写《中国手册》(China:An Area Manual)。以后饶的项目受阻(编号173,第165页),夏另起炉灶,拟以文学看中国,并趁机说明文学可以成为观察意识形态的重要入口。连带而下,行文中不免包含了他的政治态度和立场。但是,时移世易,我们了解,这种立场的确立,至少关联两方面的因素。第一,就美国国内的情势而言,冷战方殷,但“一般人希望同苏联有谅解,建立一个妥协的和平,他们并非不反共,但痛恨anti-communist,因为后者抓住他们的痒处,使他们良心不安。所以在美国最时髦的人是所谓ant-i ant-i communist(即讨厌一切视苏联为敌人的人)”(编号377,第429页)。在投机取巧的状况里,夏当时的政治立场,表明他的选择并非追随时流所致。这当中既牵扯他对“中国”的复杂感情,也更有一层现实的考量。他向胞兄交心:“你忧虑中国的前途,我近年来一直忧虑美国的前途。”(编号377,第429页)二元思维下的美国,非黑即白,而至于立场如何取得、有何意义,似乎个人的理解都极为有限,通常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内中并无特别的理性依据。爱恨都过于感性、随意,以至于对国家前途不能做深入的反思。夏的焦虑由此而起,他试图借梳理“文学史”来说明,反对或赞成,都不是纸上文章,而是非常系统慎重的思考。他的政治立场和意念,来自其历时地看待中国的过去所得,同时也共时地指向美国人同样牢固地为意识形态所捆绑,而没有多少独立见解(编号450,第272-273页)。日后他对钱锺书等人在文学史编修过程中“不能发挥自己的真见解”感到惋惜(编号576,第169页),表明的并不是对自己力排众议的沾沾自喜,而是传达了一种强烈的看法,即所谓立场,无论正反对错,最紧要的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说:“我的moral preoccupation想是受了Leavis的影响,Leavis对诗小说方面都严肃老实说话,不为文坛fashions所左右,一直是我所佩服的。”(编号340,第255页)
第二,在看待中国方面,夏批评最烈的并不是现代文学在形式和技巧上的乏善可陈,而是这些形式和技巧受制于政治,无法有更多样化的表现。他说:“中国从五四运动到今日的情形,确需要有一个严正立场的批判:鲁迅、郭沫若之类,都可以写几篇文章评判一下,指出他们思想情感的混乱、不健全和必然共产的倾向。被主义或社会思想所支配的文学都是sentimental的文学,真正的把人生严明观察的文学,是‘古典文学,这种文学往往是残酷的。”(编号135,第67页)夏所谓的“严明观察”,部分指向sentimental当中所参杂的各类与主义断裂的“抒情”因子。比如,在评价夏济安有关《青春之歌》和《红日》的研究时,他特别提到“英雄写照中所表现的各种矛盾,作者在创作时经过的种种dilemma和痛苦”(编号555,第67页)。而在检讨《小说史》的不足时,他亦抱憾“书看得少,丁玲和何其芳等的苦闷都没有详细描写分析”。(编号570,第132页)盡管一方面夏苦心寻觅自由表达的可能,但另一方面他又深谙极致的自由终究是贫瘠的。所以,他劝慰胞兄不应过分安于学者生活,而放弃婚姻的挑战。他说:“结婚当然是一种束缚,但情感生活太平坦的自由(正如我在讨论Taoist仙人那篇文章上所说的the futility of barren freedom)也并不是人生最可取的理想。”(编号540,第611页)对夏而言,西洋文学最精彩的部分不是其他,正是moral struggle。(编号377,第429页)“矛盾”“dilemma”“痛苦”“苦闷”“struggle”清楚地指明夏的文学评论并不满足于一般所说的党同伐异,相反,他有心窥探个体在时代洪流里不能已于言者的信念和心理。在《小说史》收尾之际,他特别提出两位人物是自己修改或写作的重心,一位是胡风,一位是姜贵。两位的“异议”立场自不待言,但夏之所以看重他们,并不在于其表露的“反动”姿态或“异端”言论,而是他们在技巧运用及精神追求方面的作为,帮助塑造了一些有血有肉的人。姜贵从传统讽刺小说中汲得灵感,放大人性的阴暗面,不意歪打正着,说明所谓的“actors”一样可以是“有血有肉有志气的人”。虽然《旋风》对人物的描摹,偏于猥亵变态,但唯其夸张做作,反而暴露一般循规蹈矩的写法背后,是清规戒律的冷酷愚钝(ruth lessness and blundering)。人之为人,正在于“他们的个性和内心冲突”(编号536,第591页)。
诚如所知,夏对现代文学的品评,核心参照是西方文学。这一方面导源于他的学识背景,但另一方面亦表明他无意在东西间划下鸿沟,树立如冷战般严苛的学科界限。他向西方读者讲述完全陌生的中国文学,于情于理,引譬连类当是最佳方案。有心人必然注意到,夏的讨论不单于“文学”上无分华洋,就连“中国”亦无内外。《小说史》第一版中,他专门请胞兄撰写有关台湾文坛的内容,收为附录。而此一时内,台海关系紧张,八二三炮战刚刚罢战息兵,美国当局又急于为“一中一台”造势铺路。夏的决断,即使不够表明他的批评具有独立性(编号371,第398页)p,亦足以昭示他的政治立场并不落足在政权更迭的层面,相反,容易让人联想到王国维自沉所投射的“文化”向度。q王国维的死,超离“一朝一姓”的局限,在乎传统的赓续存亡,因此无关地域时空。在这个维度上,我们明白《小说史》其实潜藏对话传统的强烈冲动。夏的《中国古典小说》固然成书于后,但他对现代文学和古典文学的思考实际同步进行,甚至对后者的观察一度影响他对前者的定位。他直言:“我对中国旧小说的illusion渐渐减少,中国新文学还是值得重视的。”(编号358,第349页)
夏批评古典诗歌的通病是“文字技巧的卓越和想象的丰富都受缚于一个conventionalized personality”。对他而言,旧诗的趋同固化(stylized),不仅表现于字汇(phraseology),就连情绪(emotions)亦有一样的问题,因此极不宜于drama。相比杜甫,他更喜欢李白。因为李“能够超出个人的烦恼来dramatize他所想象的人情景物。杜甫,相反的,不能够transcend他自己的喜怒好恶”。(编号332,第228页)在此,我们似乎听出弦外之音——在夏的心目中,无论古今,他所在意的实在是充满戏剧性的人生冲突和道德挣扎。其所说“对优美的发现”,激赏的并不是某类精致的抒情法式,而是蛰藏于文字间的情感张力。我们好奇夏缘何如此在乎文学内在的紧张性?这种紧张性,是否源自他对传统文学陈陈相因以致尾大不掉的忧惧?亦或者他满心期待现代性能振衰起敝,却不意又陷入另一番管制的僵局,而为此忧心忡忡?甚至扩而广之,面对中国文化每况愈下的局面,他是否有了一种舍我其谁、直下承担的使命意识?他企图借着重申文学的紧张性,来帮助突破审美的疲态和定式,而获得一种文化发展的动力?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想到钱锺书的名句:“《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r20世纪40年代,钱坐困上海,面对家国劫毁,他意外重回古典的审美世界,以漫天花雨式的诗文鉴赏来排解、应对电光石火的历史骤变。“‘赏析所投射的闲情逸致和‘忧患所投射的乱离伤逝,已經点出《谈艺录》情感结构的冲突。”s十余年后,夏踵武其后,借对现代文学的“优美”探寻,构筑个人“诗史”。钱、夏有志一同,对“文学”委以重任,视其为读解或渡劫时政之法,所不同者在于,钱有心打破制式,借“咳唾”“管锥”之言,解构历史的七宝楼台,而夏则努力捡拾碎片,再造历史的骨肉框架。这样的差异,让我们惊觉,十年的历史变动是何其剧烈,尤其落足不同的地域空间,斯人对中国文化处境的感观体认,竟会如此天差地别。据此,夏宏大的“造史”工程,似更呼应唐君毅等新儒家的文化愿景。世纪中期,唐出奔来港,与钱穆等人筹建“新亚书院”。他们立志为往圣继绝学,强调面对历史的嬗变,个人当勉励更新,从而成为一复合、自觉的心性主体,为中华文化的绝处逢生做出努力。以后,他得出结论“花果飘零,灵根自植”,更是深入人心,被奉为理解中国文化存续的金科玉律。夏济安在港逗留期间曾与钱穆有过交集,以后他远渡重洋,钱还屡次邀其入职新亚。(编号319,第171页;编号387,第470页;编号466,第327页)同时夏济安对钱穆、唐君毅等人的思想亦有相当了解。他曾起意写书,试将钱、唐诸位归为梁漱溟一派(编号418,第135页)。由此推论,夏志清对唐等新儒家的工作并非完全隔阂,甚至还有可能受到启发。即便夏未曾大张旗鼓地为《小说史》在“文化再造”的层面上找一个位置,他的写作亦明晰地展示“自植”的努力如何得到具体贯彻。
在夏的语境里,“自”的概念,不仅遥指己身孤悬海外,无所依凭的生活情景,更是说明借此独处的机缘,他可以发展自立的能力。夏济安说,“五四”之后,“一切问题,只求现成答案,个人心智很少有开展的表现”(编号578,第183页)。隔海望中国,夏失去许多依凭,但也由此意外开启自食其力的生活和思想之路。夏说:“我们讨论中国文学时,对于为什么某时代有一种特殊的sensibility,一种特殊的idiom,可用历史背景说明,可是说到这时代作品的本身,最后的标准似乎只有‘成熟‘丰富(richness)等简单的concepts。假如我们对于中国旧诗真觉得有特殊的‘好处,这好处只有根据诗本身而加以说明的。假如我们想用特殊标准来批判中国文学,好像一开头就存了‘胆怯的心理。”(编号194,第228页)缺少了“现成答案”,甚至基本材料,夏不得不大胆重建自己的表述体系。他以书信为媒、“优美”为线,重新组织对文学的叙事,揭示了中国文化之“现代”,当肇因于一种批评的紧张性、生命的紧张性。这无形中与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谓的“紧急状态”产生契合。
四、信使:“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
1949年的国共分裂,给夏带来影响。一家六口分居两岸、“三地”,而且一别永隔——自1947年负笈留美后,夏再未折返故土。孤寂的海外生活,让夏平添了一番对中国文化的“乡愁”和“传播道义”,如果说这样的说法太过虚玄,那么,每月一次贴补家用的例行汇款,则真切地提醒着夏——他和中国之间欲说还休的情感纠缠。表面上,兄弟两人用一种冷战的态度,把自己置于新生政权的对立面,每每发出斥责,可其实,我们在书信里亦读到这样动情的告白:“共产党那种拼[拚]命的精神,我是非常admire的。大约有一种悲剧性的力量在驱使中国人拼[拚]命往前冲,结果可能导致毁灭……,也可能疯狂的力量用完,渐趋sober……。我们只好做个冷眼旁观的人,痛苦的是,我们不能完全detached。我们不但是directly concerned,而且是somehow involved的。”(编号376,第423页)对夏济安来讲,这种“直接的关注”和“一定程度的卷入”,除了中国是难以割舍的故乡外,更在于:作为“五四”一代的从人,甚至就是“五四”人,他们的时代正在时间的奇劫巨变中归于尘土。他直言:“这个时代亦算是我们的时代,如不把它记下来,有许多事实真相,亦许就此要湮没了。”(编号456,第302页)
立定“时代见证者”的位置,夏氏兄弟有意发展一种记忆的伦理。这种伦理,初衷不是要面向民族国家,而是要为个人立此存照,为生命赋形,为日常做传。在本雅明那里,暴行之所以能够遂行,根源在于吾人对压迫安之若素。假使我们意图反抗,则必须警醒:种种先在的言行,并没有不证自明的正当性。而且唯有当我们努力将“日常”转变为“非常”,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所在乃是一种“紧急状态”,继而要奋力一搏。t“紧急状态”不只是对现实的描摹,更为一种精神和行动上的刺激。它使身处其间的人们自觉到并没有所谓的日常、惯例,有的只是非常、特殊。因此,我们理解夏氏兄弟的左翼研究或《小说史》,实在是发展出了一种“日常的正义论”。通过回向无名、单调的日常生活,说明不堪、失败一样具有历史的价值。
在对周策纵的名著《五四运动史》的批评中,我们或可窥得端倪。夏济安认为周著的主要问题有二。一是“对于五四asamovement的了解还是不够”,“主要的工作是在记载政治外交罢课罢市等事,对于文化思想方面说话很少”。在夏济安看来,作为“movement”的“五四”,牵涉甚广,不仅是政治运动,或思想文化运动,更是“社会manners & morals”的运动。“这包括public taste(如月份牌)、娱乐(第一家电影院何时建立的?)、交通工具(轿子在上海何时disappear?脚踏车何时始用?)、服装(男女)、风俗(如文明结婚,以鞠躬代磕头,以白纱代红裙)、建筑(拆城墙)等等,这在中国modernization方面是很重要的,即便礼拜六派文艺亦是推动中国人对于时代自觉的一种力量。”(编号456,第305-306页)显然,在夏济安的认知里,“五四”是一个建基于日常的综合性运动,有着广泛的物质基础和情感根基,这照应了本雅明所谓的“紧急状态”贯穿于日常的判断。周把“五四”政治化,不仅窄化了“五四”,更脱离了“五四”发生的最重要“地面”。二是“周策纵对于“五四”,大致是不加批评的”,对于“廿世纪中国政治与学术思想间的关系”,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贫弱与立场动摇”,没能好好研究,从而使“一般人更不知道五四的真实意义了”。(编号472,第351页)
虽然此时夏忙于《小说史》的校注工作,没能对兄长提出的两点批评作及时正面回应,但日后他以自己对《今古奇观》的看法,隐隐作出说明。
《今古奇观》内,着重的是故事结局,而不是一个人所受的磨折和福气。一个人吃苦几十年没有关系,小说家有兴趣是他最后怎么样。这种approach和近代小说是绝对相反的:近代小说有兴趣的是actual process a living,不是一个人最后得到些什么,但近代小说只考验一个人生活快活不快活、老实不老实,容易增加self-pity之感,好像人生无意义,事事不如意。《今古奇观》内的人物几乎每人都affirm life,没有工夫考虑自己的condition、motive,所以incidents特多多,人生好像是full of miracles。……故事的purpose是didactic的(《明言》《喻言》),故事的着重点是在“奇”字上(《奇观》《拍案惊奇》);近代人对万事已不感到惊奇,生命上也可能少了一种很重要的东西。(编号507,第480頁)
所谓“惊奇”“incidents”,是不是可以兑换为“紧急状态”,或当别论,但由其导出的结果,足以说明“奇”具备未来的指向。夏强调了“生活”的历史向度:他不止关心个人的遭遇如何触发当下的情感,更在乎这些情感最终成就怎样的人生。这种有始有终的意识,呼应了夏济安“社会manner & moral”形塑时代,构造“五四”的认识。或许,对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等先锋艺术家而言,“此刻当下”乃是现代性的重要质素,但夏却无意用如此前卫的方式,放大生活以超越历史,他最终选择用历史的方案,来理解这些在时代中挣扎的个体,并得出了令人“惊奇”的评价。夏笔下的知识分子或自怜自艾,或高歌猛进,都各得其所。失败也罢,逢迎也好,都不只是个人层面上的,而有着时代层面的意义。
王汎森提醒我们“主义”和“思想”从来不是凌空蹈虚的高头讲义,必然有其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具体过程和感性经历。惟其如此,那些抽象的名词或论调,能够为一般民众所把握、体会,甚至重塑。“思想”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社会共业,为公共生活的一个方面。王直言,除了思想家,其实“每一个人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选择,其实都在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定义‘道德、定义‘传统、定义‘政治,决定时代思潮等”u。照此思路,夏氏兄弟间直观、真切的言论,无论对错,其实都为一个时代或世代的投影,定义着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的内涵。而且恰因为这样的“思想”破碎、感性,同具体的生命体验强烈地扭结在一起,我们意识到,夏似乎又更近于钱锺书。他们都用一种解构体系的方式,建构起了一种充满生命感性的文学面貌。解构的过程让我们直面:那些能够用于粘合碎片、填充罅隙的不是其他,正是个体孜孜矻矻、栖栖遑遑的生活尝试。千言万语或千疮百孔之下,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幽暗不堪,它们上不得台面,成不得气候,却充盈、流动在这可见可说的思想之间,构成了文学的血脉。
阅读《小说史》,我们常为夏的识断或误判所吸引,但在抵达这些文字之前,斯人穿越多少重“幽暗的闸门”?它们关系着海内海外的占位、文学文化的观照、传统现代的取舍,以及日常非常的生命“惊奇”。夏所处的是一个充满危机的时代,也是一个无所依凭的位置,他努力捏合生命、知识、情感、道德、政治、文化,所作出的判断未必准确,却足以代表他尝试用最复杂的、独立的方式看待自我、过去和时流的诉求。某种意义上,《小说史》正是他所谓的一个《今古奇谈》式的“果”,一种affirmlife的表现,而与之相对,《书信集》“actual process a living”,是已发但又未曾固定的变数和过程。有了这个过程,我们理解《小说史》这个“果”的取得,其实包含了太多生命的血泪和不堪,并不是我们用一个正确与否的道德判断,或者启蒙、革命的价值评说,可以穷尽涵盖的!
【注释】
a 本文所引材料主要出自五卷本《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王洞主编、季进编注,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各卷出版年份依次是2015、2016、2018、2019、2019。由于各卷书信连续编号,为引用方便,文章仅随文给出书信编号及所在卷册的页码,特此说明。
b相关讨论已非常丰富,兹不赘述,最新的成果可见陈平原:《杰作的发掘与品评——关于〈中国现代小说史〉及其他》,《文艺争鸣》2020年第8期。
c[美]安·布莱尔:《序言》,见戴联斌:《从书籍史到阅读史:阅读史研究理论与方法》,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
d有关夏志清的西学渊源可参考夏伟:《“道德叙事关怀”:从利维斯到夏志清——论〈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西学渊源》,《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孙连五:《知识背景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写作风格的生成》,《汉语言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e王德威:《天涯万里,尺素寸心——夏氏兄弟书信的意义》,《读书》2016年第1期。
f王德威:《重读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见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xiii页。
g张涛已率先对此展开研究,不过区别于他对《小说史》和《书信集》两者在事实层面上的考察,本文更希望发掘两者在意义方面的发明作用。张涛:《缘起与探索——夏氏兄弟通信中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写作》,《南方文坛》2021年第5期。
h尽管如此,《小说史》的错漏还是不可避免,参见宋剑华:《为史需严谨: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勘误》,《中国文学批评》2016年第2期。
i[美]王斑:《引言》,《历史的崇高形象:二十世纪中国的美学与政治》,孟祥春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页。
j[苏]巴赫金:《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巴赫金全集》 (第3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50页。
k参见[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53页。
lC. T. Hisa.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1, p.v.
m江弱水:《一個观念的旅行故事》,[美]埃德蒙·威尔逊:《到芬兰车站:历史写作及行动研究》,刘森尧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vi页。
nLinda Hutcheon, “Rethinking the National Model,” Linda Hutcheon & Mario J. Valdés, ed., Rethinking Literary History: A Dialogue on The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4.
o胡锦媛:《恋人对语,女人独语:〈葡萄牙修女的情书〉中的书信形式》,《中外文学》2000年第12期。
p起意撰写有关“台湾文坛”的内容,并非夏的本意,而是匿名审稿人的意见,但审稿人的意见夏并未完全采信,这不过是其中被采纳的一条意见而已,因此夏仍可谓具有独立性。
q有关王国维之死的分析参考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9-100页。
r钱锺书:《谈艺录·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页。
s王德威:《危机时刻的文学批评——以钱锺书、奥尔巴赫、巴赫金为对照的阐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t[德]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见[德]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69页。
u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50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英语世界中国文学史书写的历史、形态和跨文化政治研究”(项目编号:18BZW153)、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文献整理与研究(1949-2019)”(项目编号:20&ZD28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