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经典建构及学术史转型意蕴
2018-11-06李蔚
摘要:
20世纪上半叶,《金瓶梅》一改在古代社会因“淫书”之名而地位低下的境况,在中国小说史著中被认定为一部经典之作,地位发生巨大转变。小说史著的撰述者们运用新的观念、方法及视角,以理性、客观的学术态度,对《金瓶梅》进行了“去淫”的处理,发掘了《金瓶梅》为小说史所提供的新元素。并且在与《红楼梦》多层次多角度的比较中,使《金瓶梅》重新得到评价。正是在学术史转型的大背景下,《金瓶梅》研究的学术品位得到提升,在20世纪上半叶小说史著中,真正实现了经典建构。
关键词:《金瓶梅》;经典建构;小说史;学术史
作者简介:李蔚,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小说史及小说理论(上海200241)。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8)04-0153-08
小说的地位在近代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晚清时期梁启超高举“小说界革命”的旗帜,大力提高了小说的社会地位。五四时期,文学革命的干将胡适、陈独秀等人又以历史进化论的观念,认定白话小说为文学的正宗,凸显了小说自身的文学价值。于此,关于小说的研究实践活动也在积极地展开,在20世纪上半叶,出现了一批研究中国小说发展历程的小说史著。这些小说史著的撰述者们将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历程清晰完整地展现出来,而对经典作品的收录与阐释则是其中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
一部作品进入文学史被进行册封、加冕、封圣,是其实现经典建构的重要途径。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小说史著中,“天下第一淫书”《金瓶梅》也赫然在列。并且在小说史著中常常可以看到诸如“《金瓶梅》的出现,可谓中国小说的发展的极峰”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北平:朴社,1932年,第1237页。,《金瓶梅》“为第一流的小说”郭箴一:《中国小说史》,长沙: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369页。等称赞。很明显,《金瓶梅》被当作一部经典作品对待,并且经典等级极高。那么,《金瓶梅》在小说史著中经由怎样的过程,从而地位发生巨大转换,实现经典建构,便是一个十分值得思考的问题。特别需要注意的是,20世纪上半叶是中国的学术研究进行现代转型的重要阶段,《金瓶梅》的经典建构亦在此背景下进行。因此,本文着重探析《金瓶梅》在20世纪上半叶小说史著中实现经典建构的历程,通过审视这一过程中撰述者们的研究思路及方法,找寻其与
古人的差异,展示《金瓶梅》经典建构背后所蕴含的学术史脉络,以此标示学术史转型对作品地位变迁的巨大影响。需要说明的是,本文的考察对象主要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陈洪主编的《民国中国小说史著集成》丛书中所收录的小说史著为主,也有涉及同期重要的文学史著作,为了行文方便,在文中一并以小说史著统称。
一理性的力量:“去淫”的处理
《金瓶梅》自问世以来,围绕其中所夹杂的性描写便争议不断,命运因此历经坎坷。甚至此书在清代被禁止刊刻,以防对民众产生不良的影响。明代弄珠客在《金瓶梅跋》中直接认为“《金瓶梅》,秽书也”[明]弄珠客:《金瓶梅序》,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7页。,沈德符认为《金瓶梅》这样的秽书,“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第80页。。清代各种律例更是严禁《金瓶梅》的传播,由于它“凿淫窦,开杀机,如酿鸩酒然,酒味愈甘,毒人愈深矣”,因此“有聚此书、看此等书、说此等书、借贳此等书者,罪与造者、买者同科”[清]徐谦:《桂宫梯》,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第572页。。胡适在《新青年》的《答钱玄同》一文中仍旧认为:“今日一面正宜力排《金瓶梅》一类之书……文学之一要素,在于‘美感。请问先生读《金瓶梅》,作何美感?”胡适:《答钱玄同》,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43页。可见《金瓶梅》中的污秽描写,使它的价值评判和地位认定受到极大的阻碍。《金瓶梅》中的污秽描写是公认的事实,20世纪上半叶小说史著的撰述者们对此也无法否认。中国第一本小说史著的撰述者张静庐在《中国小说史大纲》中就认为,《金瓶梅》“惟描写兽欲刻画太深,至全书精彩处,反为所掩”张静庐:《中国小说史大纲》,上海:泰东书局,1921年,第33页。。那么,《金瓶梅》要进入中国小说史著成为一部经典,如何对待书中的污秽描写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对此,小说史著的撰述者们主要做了以下两项工作:
一项工作是探寻《金瓶梅》中污秽描写的成因,争取读者对《金瓶梅》“淫书”之名的理解。其实清代的张竹坡、刘廷玑等人,已从“苦孝说”“止淫”等道德的视角,为《金瓶梅》中污秽描写的成因进行辩护。在20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史著中,撰述者们则从社会历史的视角,对“淫書”的成因进行解释。一方面,他们将《金瓶梅》中污秽描写的成因与明代的社会现实相连,以实例进行举证,说明明代风气既变的社会事实。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详细列举了明代方士、僧人因献闺帷方药而当官加爵一路高升,受到世人羡慕的事实,以此认为《金瓶梅》被称作“淫书”,“而在当时,实亦时尚”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第204页。。之后谭正璧在《中国小说发达史》中,先介绍了明代势利淫乱的社会境况,以此认为《金瓶梅》中的污秽部分就是当时社会实情的展示。郭箴一在《中国小说史》中引用郑振铎在《谈〈金瓶梅词话〉》一文中的观点,认为《金瓶梅》成为一部“秽书”的原因在于“人是逃不出环境的支配的,已经腐败了的放纵的社会里,保持不了一个‘独善其身的人物”郭箴一:《中国小说史》,第374页。。另一方面,撰述者们以明代其它专写性欲的小说和《金瓶梅》进行比较。郭箴一在《中国小说史》中引用郑振铎所述:“说起‘秽书来,比《金瓶梅》更荒唐,更不近理性的,在这时代更还产生得不少;以《金瓶梅》去比什么《绣榻野史》《弁而钗》《宜春香质》之流,《金瓶梅》还可算高雅的。”郭箴一:《中国小说史》,第375页。郑振铎于比较之中认为在明代淫逸之风的影响下,《金瓶梅》中污秽描写的程度着实相对较轻,以此减轻对《金瓶梅》“天下第一淫书”的批判力度。
撰述者们为《金瓶梅》“去淫”所做的另一项工作,是将书中的污秽部分与整部书进行分离,对作者在污秽描写以外的创作做出肯定,使读者对《金瓶梅》的关注重心转移。这就与古人以淫秽部分的存在而否定《金瓶梅》所有价值的感性做法不同。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05页。郭箴一在《中国小说史》中,仍录入郑振铎的观点:“不要怕它是一部‘秽书,《金瓶梅》的重要,并不建筑在那些秽亵的描写上。”郭箴一:《中国小说史》,第370页。蒋伯潜、蒋祖怡在合著的《小说与戏剧》中亦认为《金瓶梅》“一向列入禁书,以为它是淫秽的小说。但是如果删去淫秽的一部分……可与《水浒传》媲美”蒋伯潜、蒋祖怡:《小说与戏剧》,上海:世界书局,1941年,第72页。可见撰述者们均认为《金瓶梅》在污秽文字以外,具有重要的价值。
如此,与古人探寻《金瓶梅》中污秽描写成因时所采用的道德视角不同,20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史著撰述者们则以社会历史视角,并用实例进行举证,以切实可依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从以“淫”盖全,到将“淫”分离,这当中有一个从感性层面过渡到理性层面的认知过程,亦体现了撰述者们辩证、客观、理性的学术态度。《金瓶梅》经过“去淫”的处理之后,开始了真正的经典建构之路。
二突破“影响的焦虑”:新元素的提供
20世纪上半叶中国小说史著的撰述者们将《金瓶梅》的“淫书”帽子掀开后,作为经典建构中最重要的部分,《金瓶梅》在“淫书”以外的重要价值和意义,需要在小说史著中被展示出来。哈罗德·布鲁姆认为,“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3页。,这即是说,后世作者总是处于前辈优秀作者压迫性的影响之中,也即一种“影响的焦虑”。而要突破这种焦虑,使自己的作品不被淘汰出局,只有在文学发展的链条中提供他人难以模仿的元素,即原创性,才能建立陌生感,进入经典作品的殿堂。因此,探讨撰述者们发掘《金瓶梅》在中国小说的发展历程中,提供了哪些新的元素,在小说史上形成陌生感,从而实现经典建构,便是这一部分要着重关注的问题。
20世纪上半叶早期的小说史著撰述者们,如张静庐、盐谷温、徐敬修等人在明代部分,着重论述古代的“四大奇书”,《金瓶梅》位列其中。他们注意到《金瓶梅》在内容与描写上的真实特征,如郭希汾在翻译自盐谷温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金瓶梅》“所载只为西门庆一家妇女、酒色、饮食、言笑之事。描写淫亵陋鄙市井小人之状态,无不逼真。故《西游记》为空想的,此则为写实的。欲明社会半面之情形,此亦为重要之史料”郭希汾:《中国小说史略》,上海:新文化书社,1933年,第80页。。徐敬修在《说部常识》也说道:“凡下流社会家庭中闺阁之口吻,妖艳淫荡之情节,尽情写出,不稍掩蔽,诚为古今唯一之‘写实小说。”徐敬修:《说部常识》,上海:大东书局,1925年,第81页。尽管古代小说评论家亦提到《金瓶梅》的真实特征,如明代的欣欣子认为《金瓶梅》作者“爰罄平日所蕴者”,因此读其语句“如在目前”[明]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6页。。清人刘廷玑认为《金瓶梅》“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清)刘廷玑:《在园杂志》,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第561页。。但是20世纪上半叶小说史著的撰述者们则不同于古人随感式的阐发,而是以“写实”的理论进行概括。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此时他们只是援引西方的小说理论,以“理想”和“写实”对照小说进行简单的内容判定。他们对《金瓶梅》的写实特征也只是停留在三言两语的描述上,并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与说明。
在这之后,鲁迅对《金瓶梅》的经典建构起到了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首先,鲁迅以人性的视角和立场,敏锐发掘了《金瓶梅》在内容上不同于神魔历史,而及于人事的变化路径。“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間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199页。在《中国小说史略》的最初讲义版本《小说史大略》中,《金瓶梅》本附属于《水浒传》之后,在《水浒传》所代表的“讲史”小说类型一栏中进行著录,而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则隶属于“人情”小说类型。《金瓶梅》著录位置的变化,正体现了鲁迅以新的价值与文化观念,对“人”之主体地位的发掘。由于《金瓶梅》及于人事的内容,符合了鲁迅为小说史设定的由神向人的发展线索,因而自身位置从附庸而走向了独立。
其次,鲁迅对“世情书”这一概念做出了科学的界定。在《金瓶梅》崇祯本的评点中,作者多次以“此书只一味打破世情”“世情大都如此”“世情冷暖”[明]佚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第286、315、401页。等相关话语进行评点。但是在这里,“世情”只是作者评点话语中的一个常用词汇,“世情”之内涵即特质,并未被明确道出。不同于崇祯本作者片段式的随意点评,鲁迅则给予“世情书”这一概念明确的界定,将世情书“描摹世态,见其炎凉”的特点明白道出。如此,鲁迅以科学的界定,将古代评价声音中较低的“世情”概念进行放大,使得“世情”由单一作品的特征,成为一类小说的整体特征。并且,“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199页。,使《金瓶梅》在“世情书”的概念范围中拥有了极高的地位。
另外,鲁迅以现代小说的叙事观念,说明了《金瓶梅》叙事技法的高超。在西方小说观念中,小说为叙事类文体,叙述则为主要手段,然而中国古典小说在叙述上则十分欠缺。茅盾就认为中国古典章回小说多“‘记账式叙述”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茅盾全集·中国文论一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228页。,瞿世英曾批评中国古典小说“能记载而不描写,能叙述而不刻画”瞿世英:《小说的研究》下篇,《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9号,1922年9月。。而《金瓶梅》的内容因及于人的现实生活,作者有体验真实生活的基础,从而使得作者的描写不同于以往以神怪英雄为主人公的小说,只能多以想象进行轮廓勾勒,而是对生活中的人物事件可以进行细致生动的描摹,叙事结构错综复杂,情节开展多姿多彩。“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形容,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为上。”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01页。所以《金瓶梅》因高超的描写艺术技法,弥补了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的不足,达到“同时说部,无以为上”的地位。
在这些研究基础之上,鲁迅以类型理论,将《金瓶梅》设定为“人情”小说类型的代表。梁启超曾对中国小说有这样的观点:“然吾以为人类于重英雄、爱男女之外,尚有一附属性焉,曰畏鬼神。以此三者,可以该尽中国之小说矣。”梁启超:《小说丛话》,《新小说》第七号,1903年,转引自陈平原,夏晓虹编:《20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67页。而鲁迅的类型理论,使小说的分类参与到小说的发展系统中,以类群观念对长篇章回小说进行抽象的总体把握,可谓大大超越了梁启超简单平面的内容分类。《金瓶梅》作为“人情”小说类型的代表,在《中国小说史略》的第十九篇“明之人情小说(上)”中,占据了整章的位置。这便说明《金瓶梅》在小说史著的章节设置中,拥有了独立的位置,更见其地位之重要。相较于其它众多小说史著单纯以时间为线索进行章节设置,给读者以时间为主体而带动小说发展变化的印象而言,鲁迅以小说类型而进行章节设置,则是以小说的类型发展为小说变化发展的主体,更加凸显了小说的独立地位。在鲁迅小说类型的理论设计之中,《金瓶梅》成为“人情”小说的代表,并依此进行章节设置,突破了“影响的焦虑”,在小说史著中被建构成一部经典之作。
在20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史著之中,郑振铎则是继鲁迅之后,另一位将《金瓶梅》地位大力提高,赋予其经典特性的撰述者。尽管早期的撰述者们已将《金瓶梅》认定为写实小说,然而,郑振铎却真正对《金瓶梅》的写实特性进行系统全面的分析,给予理论性的整体关照说明,其观点亦被后继撰述者所接受认可。首先,郑振铎从多角度清楚明白地对《金瓶梅》的写实特性给与了分析。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认为《金瓶梅》在内容主题方面,“不写神与魔的争斗,不写英雄的历险,也不写武士的出身”,“它写的乃是在宋、元话本里曾经略略的昙花一现过的事实的民间社会的日常的故事”。在描写方法上,“不夸张,也不过度的形容”,“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中等社会的男与女的日常生活的,在我们的小说界中,也许仅有这一部而已”。因此郑振铎认为《金瓶梅》“不论其思想,其事实,以及描写方法,全都是近代的。在始终未尽超脱过古旧的中式传奇式的许多小说中,《金瓶梅》实是一部可诧异的伟大的写实小说。”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1238页。。郑振铎以清晰的视角,从内容主题和描写方法的不同层面,全面分析论证了《金瓶梅》的写实特性,标示了它在小说发展历程中的独特价值。
其次,郑振铎运用写实主义的典型理论,细致分析了《金瓶梅》文本中的人物和环境。郑振铎在《谈〈金瓶梅词话〉》一文中,有专节谈论“《金瓶梅》所表现的社会”以及“西门庆的一生”。郑振铎的相关论述及观点也影响了之后的小说史著。谭正璧在《中国小说发达史》中也对《金瓶梅》中的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进行了分析和评价。在“正统文学没落时代的社会状况”一节中,谭正璧描述了明代不讲究出身的社会境况,“流氓、无赖、破落户,他们的地位,一天一天高起来”,他们的穷奢极欲和淫乱不堪致使整个社会风气变坏,因此谭正璧认为“《金瓶梅》一流小说所写也都是当时的实情”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291页。在对《金瓶梅》的具体著录中,谭正璧认为《金瓶梅》中写西门庆,实际是“写一个恶霸土豪一生怎样发迹的历程,代表了中国古今社会一般流氓或土豪阶级发迹的历程。”同上,第339页。谭正璧的观点均从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一文中来。在这之后,郭箴一也在《中国小说史》一书中引用了郑振铎对《金瓶梅》中分析社会环境的相关话语。
复次,郑振铎在对《金瓶梅》写实主义的批评中,蕴含了强烈的价值评判。郭箴一在《中国小说史》中大量节录了郑振铎《谈〈金瓶梅〉》一文中的观点:“它是一部最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而这个充满了罪恶的畸形的社会,虽经历过了好几次的血潮的洗荡,至今还是像陈年肺病患者似的,在奄奄一息的挣扎着生存在那里呢。于不断记载者拐骗奸淫掳杀的日报上的社会新闻里,谁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气息来。”“像这样的堕落的古老的社会,实在不值得再生存下去了。难道便不会有一个时候的到来,用青年们的红血把那些最龌龊的陈年的积垢,洗涤得干干净净?”郭箴一:《中国小说史》,第370、373页。郑振铎继承了古代文学批评中文学要具有“兴观群怨”之功用的观点,以强烈的价值评判对《金瓶梅》写实主义特征进行高度的推崇。郑振铎肩负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寄托了通过文学作品暴露社会问题,以促进社会改革的内心愿望。
一部作品要成为经典,表示它在某一方面的成就一定高于其它小说。因此,小说史著的撰述者们在对作品的批评阐释中,于重要作品之处常常出现评价极高的话语,形成小说史中的叙述高潮。在20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史著中,《金瓶梅》的写实主义成就被不断提及,形成叙述高潮。例如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极力称赞《金瓶梅》,认为“它不是一部传奇,实是一部名不愧实的最合于现代意义的小说。”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1237—1238页。谭正璧在《中国小说发达史》中也认为:“在中国一切的旧小说中,《金瓶梅》是一部最能表现时代,最含有社会性的杰作。”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353页。《金瓶梅》正是在写实主义理论的运用之中,提供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写实主义小说典范,在中国小说发展的历程中形成陌生感,实现了经典建构。
如此,在20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史著中,撰述者们用新的视角及理论方法,运用于《金瓶梅》研究,发掘了《金瓶梅》为小说史所提供的新元素,使之成为“人情”小说类型的代表以及写实主义小说的典范。《金瓶梅》在小说发展历程中成为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实现了经典建构。之后的小说史著撰述者论及《金瓶梅》,也不出鲁迅和郑振铎的研究范围。
三借他者之眼观之:与《红楼梦》的比较
中国小说史著是对整个中国小说发展历程的展示,因此在20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史著中,撰述者们在对一部小说进行批评阐释之时,也常常会与其它小说一同进行比较。《金瓶梅》的经典建构过程,便与另外一部伟大的小说《红楼梦》密切相关。在20世纪上半叶的小说史著中,《红楼梦》所占的篇幅比例最大,受到的评价也极高。如张静庐在《中国小说史大纲》中认为《红楼梦》“执中国小说界之牛耳”张静庐:《中国小说史大纲》,第40页。,蒋伯潜、蒋祖怡在《小说与戏剧》中则认为“清代尚有一千古巨作,就是尽人皆知的《紅楼梦》”蒋伯潜、蒋祖怡:《小说与戏剧》,第75页。。可以说《红楼梦》所具有的经典地位,是20世纪上半叶小说史著撰述者们的共识。
《红楼梦》自出世以后,便被与《金瓶梅》一同进行比较,二者之间的互文性互文性一词由法国后结构主义批评家克里斯蒂娃最先提出,她认为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在先前或周围文本的影响下形成的,也就是说,文本之间总是存在着相互借鉴、参照的关系。得到了展示。清代的诸联在《红楼评梦》中认为《红楼梦》“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媟之词,淘汰至尽。中间写情写景,无些黠牙后慧。非特青出于蓝,真是蝉蜕于秽”[清]诸联:《红楼梦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713页。。张新之在《红楼梦读法》中认为:“《红楼梦》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金瓶梅》有‘苦孝说,因明以孝字结;此则暗以孝字结。至其隐痛,较作《金瓶》者为尤深。《金瓶》演冷热,此书亦演冷热。《金瓶》演财色,此书亦演财色。”[清]张新之:《红楼梦读法》,《金瓶梅资料汇编》,第713页。从中可以看出,一方面古人的比较视角比较单一,多集中在内容的相关性上。另一方面,古人比较评价的目的,则在于借《金瓶梅》以突显《红楼梦》的特点及进步之处。
《红楼梦》和《金瓶梅》的比较议题延续到了20世纪上半叶的小說史著中。小说史著撰述者们的比较与清人相比,发生了新的变化。首先,比较视角从单一走向丰富,在二者之间进行了多层面多角度的对比。谭正璧在《中国小说发达史》中论述道:“《红楼梦》出世后,即夺去《三国志演义》之席而居四大奇书之一。它在清人小说中,其地位恰如《金瓶梅》之于明人小说,而所写亦恰皆为一家一门之事迹。惟《金瓶梅》所写,为市井无赖之家庭,其中人物,都居中下流阶级;《红楼梦》所写,为富豪贵族的大家庭,人物大都豪华奢丽,另成一种景象。二书结构造境,亦有相似之处:《金瓶梅》叙潘金莲与李瓶儿争宠,卒至瓶儿失败身死,中间插入婢女春梅,她在西门庆死后嫁人,备享幸福;《红楼梦》叙薛宝钗与林黛玉同爱贾宝玉,以致演成三角恋爱,到底宝钗胜利了,黛玉郁死,中间插入婢女袭人,她在宝玉出家后嫁人,夫妇很和洽。所以不同者,一写妇人之争宠,一写少女之妒情而已。《金瓶梅》写西门一家,由盛而衰,至于家破人亡;《红楼梦》的主旨亦相同,惟因后四十回为另一人所作,故预示复兴之兆,实非原作者之本意。”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388—389页。谭正璧在这段对比论述中,展示了极为清楚的比较视角。这就从清人因二书内容的关联性而进行的简单比较,转变为在地位、内容、结构造境、主旨各方面的系统比较,增加了比较的广度和深度。
其次,比较目的则从凸显《红楼梦》的重要价值,转移到凸显《金瓶梅》的重要价值。前文所引的谭正璧对《金瓶梅》和《红楼梦》的比较,其实是一种在二者之中寻求相似性的求同比较。并且在这种求同的互文性比较中,很明显是以《红楼梦》的经典地位,来说明与其相似的《金瓶梅》地位之重要。郭箴一在《中国小说史》中录入了郑振铎的观点:“对于这个(《金瓶梅》)作者,我们似乎不能不有恕辞,正如我们之不能不宽恕了曹雪芹《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郭箴一:《中国小说史》,第375页。面对《金瓶梅》和《红楼梦》之中均有性描写的事实,清人张新之的比较目的则在于说明《红楼梦》的相对纯净。而郑振铎的比较目的明显发生了转移,借大家对《红楼梦》中性描写的宽容态度,为《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争取谅解。这便使得《金瓶梅》在《红楼梦》的参照坐标中,从“淫书”的道德枷锁中解放出来,可以被重新认识和评价。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红楼梦》与《金瓶梅》的比较中,撰述者还进行了研究术语的借用。谭正璧在《中国小说发达史》中论述道:“《金瓶梅》写一个家庭的由衰而盛,而复衰,中间杂以无数的美人,而以悲剧终篇。后来仿作的人,却专写才子佳人之离合悲欢,而都以团圆为终局;且才子无一非状元,佳人无一非淑女,千篇一律,读之生厌。”谭正璧:《中国小说发达史》,第345页。在这段对《金瓶梅》的评价中,谭正璧运用了“悲剧”一词。在中国的古代小说理论中,并没有“悲剧”的概念,它由王国维引用西方理论而来,在1904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一文中初次使用。谭正璧在对《金瓶梅》的评价中,运用了本属于《红楼梦》的研究术语。而在这段话中,若把论述对象换作《红楼梦》,亦是十分恰当的。因此“悲剧”术语便成为一座桥梁,促成了《金瓶梅》与《红楼梦》的暗中比较。这就廓清了小说史中的一个基本事实,在小说发展历程中,《金瓶梅》优先于《红楼梦》使用悲剧结构。因此,《金瓶梅》更早实现了突破才子佳人题材小说团圆结局的目标,在突破时间上要早于《红楼梦》,显示了其在小说发展历程中的创新特质。
如此,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小说史著中,《红楼梦》以其自身的经典业绩形成了参照坐标,使得与它具有互文性的《金瓶梅》与其进行了对话互证,撰述者们使《金瓶梅》借助于《红楼梦》之眼被重新打量,通过多层次多角度的深入比较,以及研究术语的借用,促成了《金瓶梅》的经典建构。
结语
综上可知,《金瓶梅》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小说史著中的经典建构,实际是在同时期学术史转型的大背景中进行的。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中,古典的学术思维进行了转变,小说史著的撰述者们运用新的观念、方法及视角,以理性、客观的学术态度,使《金瓶梅》研究的学术品位得到提升,向着更加科学、系统的层次迈进,在学术史转型的背景中实现了经典建构。在这当中需要注意的是,古代学术研究所奠定的基础是我们不应该忽视的。不论是对其书写社会生活的内容展示,还是对《金瓶梅》描写及叙事技巧的肯定,抑或是和《红楼梦》的比较议题,古人均已在批评中有所涉及。因此,《金瓶梅》经典建构的过程,亦离不开古代相关研究已有的成果。
《金瓶梅》在小说史著中实现经典建构的过程,少不了发现人的重要力量。“发现人要具备的品质是,第一要有发现能力,提出对于作品的新体会和新理解,第二是要有较大的权威性,他的这种权威性使他的发现能推广开来。”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金瓶梅》在20世纪上半叶小说史著的经典建构中,鲁迅与郑振铎则是两位重要的发现人。他们以个人的学识修养,在学术史转型的大背景下,以新的研究思路及方法,敏锐地发掘了《金瓶梅》的重要价值,并一直影响至今。鲁迅将其作为“人情”小说类型的代表,郑振铎则大力称赞《金瓶梅》的写实特征。他们的相关观点也被20世纪上半叶后继的小说史著撰述者们所接受,进行一再地确认,成为《金瓶梅》经典特性的重要部分。可以说,这一时期内其他小说史著撰述者鲜少以新的学术思路和方法对《金瓶梅》进行研究和论证,因而也很难再有新观点的贡献,这其实也是说明20世纪上半叶小说史著具有承袭特点的一个例证。
The Classical Construction of [WTHX]Jin Ping Mei and the Transition Implication of Academic History
[JP3]——Survey of Chinese Novel Works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WT4]
Li Wei
Abstract: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WTBX]Jin Ping Mei” changed its status in the ancient society called as a “pornographic book”. It was recognized as a classic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novels, and its status changed greatly. The writers of the novel history used new ideas, methods and perspectives to deal with [WTBX]Jin Ping Mei with a rational and objective academic attitude, and explore the new elements provided by [WTBX]Jin Ping Mei for the history of novels. In the comparison with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 at different levels, the [WTBX]Jin Ping Mei had been reevaluated. It was in the background of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academic history that the academic taste of the study of the [WTBX]Jin Ping Mei had been promoted, so that the classic construction of this novel was established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Keywords: [WTBX]Jin Ping Mei; construction of classics; novel history; academic history
【責任编辑龚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