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江堰
2023-08-24聂作平
聂作平
一
时间长了,有一种眩晕。我是说,凝视漩涡的时间长了,有一种眩晕。随即,竟有一种跳下去与漩涡融为一体的冲动。
最早产生这种冲动,我二十六岁。那一年春天,一场酣畅淋漓的急雨后,我站在南桥上,凝视桥下的流水。浩荡的流水刚从宝瓶口飞滚而下,带着雪山融水的阵阵寒凉,打着一个接一个的漩涡。我双手扶住栏杆,以便抵挡因凝视而来的眩晕,以及跳下去的冲动。
那时候,在我心中,都江堰这座平原尽头、高原边缘的城市,它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这是一座水做的城市。流水环绕,空气也因流水而潮湿,好像扔一颗大豆在空中,当它落下来时,它就会因过多的水分而以一种令人目瞠口呆的速度发芽。
那时候,我才走出大学校园三年,在川南自贡的一家工厂谋生。自贡也有河,名曰釜溪河。但那是一条消瘦的河。细若鸡肠的河道里,淌着一些幽暗的黄水,散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儿。当我坐在釜溪河边的王爷庙喝茶时,透过窗户,脚下那一河黄水,平静得平庸,连漩涡也没一个。甚至,就连偶尔飞过的翠鸟,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不禁想,如果把都江堰的大水引入釜溪河,奄奄一息的釜溪河也将呜咽奔腾,打着一个接一个的漩涡。
没有漩涡的河,实在不好意思称之为河。
都江堰既是一座古老的水利工程的名字,也是一座AAAAA级景区的名字;同时,还是成都下辖一座县级市的名字。作为行政区名,老实说,我不喜欢都江堰,我喜欢它曾经的、使用了上千年的名字——灌县。一个灌字,昭示了这座城市的角色定位和历史功勋。因为丰沛绵长的流水,它长久地灌溉、滋润邻近的平原,直到灌溉、滋润出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
孰料,后来,大约出于旅游之需,城市突然流行改名换姓——灌县改名都江堰,徽州改名黄山,大庸改名张家界,崇安改名武夷山,原本有着历史厚度与岁月传承的灌县、徽州、大庸、崇安便烟消云散。局部取代了整体,乃至有局部大于整体、整体服从局部的错愕。
我对都江堰的记忆,起源于它的前世——灌县。那时候,我只有六七岁,刚上小学。
话说我的老家富顺,是一座丘陵起伏的农业县。农业县的本质,意味着人口众多,意味着大多数人都得通过身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劳作,从土里扒食。同时,还意味着在土地上折腾了多少年多少代的农民,对读书改变命运有一种普遍高于他处的焦虑与渴望。
此种大背景下,谁家的孩子一旦考上中专——那时,全村还没一个考上大学的——就有一种鲤鱼跳龙门的轰动,将引来四乡八里的艳羡。如果是男娃,说媒提亲的必定络绎不绝,踩破门槛。
那年,我家对门的李家老三考上了中专。以前,关于中专,我们只知道富顺师范、富顺卫校;远一些的,就是自贡农校和自贡工业校了。而李家老三考取的,竟是一所我们闻所未闻,却又因闻所未闻而愈加让人好奇的学校——四川省林校。
四川省林校在哪里?当然在四川。在四川哪里?大人们说,在灌县。灌县在哪里?大人们也不知道了。他们只知道,李家老三坐了两天汽车,才从我们富顺乡下赶到了位于灌县的四川林校。
过年时,李家老三放寒假回来了。午饭后,冬日难得的艳阳下,满院子男女老少或坐或立,正在享受艳阳抚摸。李家老三站在院门前,修长的影子挡住了他妈身上的阳光。他妈愠怒地抬起头,立即惊喜地叫了一声:“三娃,你回来了?”李家老三慢慢走到他妈面前,伸出手,说:“妈,你好。”
所有人都呆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因为,李家老三说的不是我们熟悉的富顺方言,而是电影里的人才说的普通话。并且,除了公社来驻点的刘书记,其他人都没有握手的习惯,更没有人和自己的妈握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家老三的普通话和他与他妈的握手,都成为村里人的笑料。尤其几个对他家不满的邻居,每一说及,总要发出夸张的大笑,且总结说——贵州的骡子学马叫啊。
唯一不笑的是我妈。李家老三的弟弟到我家串门,我妈甚至给了他半只西红杮。我妈当然不是对这个鼻涕横抹的小孩青眼有加,而是因为他是李家老三的弟弟。在我妈看来,读书娃娃们都应该像李家老三那样,考上中专,远走高飞,在城里找一份体面工作,从此脱离农村,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辛苦一年却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悲命运。
所以,那时候,在我心中,世界上最神秘、最美好的城市有三座。一座是北京,毛主席就住在那里。那时,我以为毛主席的家就在天安门。早晨起来,毛主席打开窗,就看到红太阳从广场上升起,于是就微笑着挥挥手;一座是大理,大理是姑姑的家。姑姑总在逢年过节时给我们邮来糖果、衣服,以及云南白药;一座是灌县,那里的人像李家老三那样说普通话,见了人就会文质彬彬地伸出手来捏一捏。
我想,即使我不能去北京或大理,至少,我也要去灌县。
二
等到我真的去灌县,灌县已经不存在了——它改名都江堰。
我是到都江堰开笔会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尽管文学已不像之前十年、二十年那样热火朝天,炙手可热,但与后来相比,文学仍然处于它的高光时刻。那样的高光时刻,各地作协和各种文学期刊便经常举办笔会。不过,作为一个二十六岁的文学青年,此前,我只参加过我所在的自贡和富顺的笔会。
受邀到都江堰开笔会,起因很偶然。因为,通过书信,我“认识”了一位老人。
二〇〇八年秋天,都江堰尚是大地震后的废墟时,老人在成都浣花溪畔的一家酒楼办了九十寿宴。那天,四川不少诗人、作家与会,我亦叨陪末座。我送给老人的礼物有二——一篇文言的寿序,收在都江堰方面为他编的纪念文集里;一副对联,道是:“昔年挥戈退落日,晚岁吟诗动玉关。”挥戈退落日,指老人在抗战时创办《挥戈》杂志;吟诗动玉关,指老人晚年倡建玉垒诗社——而我,我的首次都江堰之行,就是去参加玉垒诗社主办的笔会。
寿序里,我这样概括老人的身世生平:“先生少而好文,师从何其芳、丁易诸公,怀揣利器,慨然而有李杜之才、班马之志也。是时国难方殷,乃与友人创办《挥戈》杂志,鼓吹抗战文学。书生报国,别无长策,惟意气血气与胆气耳……不意先生钟情文字,耻于牧民,遂入灌州中学执教。十年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岂料反右风起,先生打入另册,下放乡野。茅屋纱窗,箪食壶浆,斯文至于扫地……既至复出,先生已乃白发衰翁。每念时光流逝而事业未竟,先生乃有举烛之思。八〇年代,先生首倡玉垒诗社,海内吟朋,闻风鹊起。至于今,垂垂二十余年也。既出诗文数百种,复育诗家数十人。若谓灌州文风猛烈如火,聂子则谓先生乃引火之普罗米修斯;若谓灌州文风苍郁似林,聂子则谓先生乃二十年前種树人。”
老人为谁?他姓陈,名道谟。我一直尊称他陈老。
和陈老的交情,其起缘,要从都江堰的一本杂志说起。众所周知,在我国,公开刊号的文学期刊,几乎都是省级及以上的作协、文联或出版机构在主办;省级以下,除少数副省级城市外,绝大多数普通地级市的文学刊物都是内刊,只能内部交流,不得公开发行。
都江堰却是一个罕见的例外。以一个县级市的级别,都江堰曾经拥有一本全国公开发行的文学刊物——《青城文荟》。大二时,我很偶然地读到一期《青城文荟》,上面不少作者,都是我景仰的前辈,如流沙河、沙汀、周克芹、贺星寒等。
见贤思齐,我立即把一篇短文寄了过去——责任编辑栏里,有一个我熟悉的名字:马及时。之前,我读过他不少散文诗。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学青年,虽然每年都要投出去数百篇稿件,但发出来的不到十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以上都石沉大海。寄给马及时的短文,我很快忘了。
没想到,数月后的一天,突然收到从都江堰寄来的几十元稿费,以及一本样刊。样刊里,夹着马及时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正是通过马及时,我知道都江堰有一个老辈文人叫陈道谟,陈道谟主办了一本诗刊叫《玉垒》——不久,我的诗歌也刊发在了《玉垒》上。再不久,陈老写信来,要我参加这年春天在都江堰举办的笔会。
那是一九九五年三月。坐在东方锅炉公司的办公室里,我把陈老的信一连看了三遍,想象着那座李家老三曾读过书的神秘而美好的城市。从前,它叫灌县;现在,它叫都江堰。
三
在听说灌县十多年后,我终于走进了灌县——当然,如前所述,它已改名都江堰了。名字可以改动,内容却都一样。一座流水浸润的城池,街巷边,柳枝拂风,杨树堆烟。淙淙的水声从左近传来,拐弯一看,一条清澈的小河流淌在两条街之间。河边的石礅上,几个妇女抡了木棒在洗衣。二十多年前,车辆少,居民少,高楼亦少。走在大街小巷间,抬起头,就能看到城市一侧的山峰,顶着满头青翠,青翠得又浓又重,像是一只巨手精心涂抹上去的。
我知道,那就是陈老的诗社和诗刊得名的玉垒山。杜甫早就在诗里说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整座都江堰市区,就倚在玉垒山的怀里;脚下,是密如蛛网的河渠。
笔会分别在城区和城外几十里的龙池进行。如同此前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样,陈老是一个个子不高的清瘦老者,穿一身普通的蓝色中山服,似乎还戴了一顶帽子——成都平原的三月,阳光明亮,菜花灿烂,但挤在平原与高原缝隙中的都江堰的春天要来得晚一些。
笔会很隆重。与会数十人,都江堰占多数,也有不少我这种从四川其他市县来的;更有几个诗人,竟从台湾和香港而来。许多年后,当我经历了一些世事才明白,一个没有编制没有经费的民间团体,要举办这样盛大的活动,需要主事者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到处化缘,到处衔接——对这些,陈老轻描淡写,略过不提。
龙池是群山拱起的一汪高山湖,湖边散漫地立着几十栋小木屋,是为酒店。漆成彩色的小木屋,点缀在林中,木屋旁,野花摇曳,蘑菇生长。早晨,我沿着湖边散步。阳光追来,把森林和木屋以及远处雪山的影子,一并赶入湖底。小路上,我与陈老不期而遇。有过怎样的具体对话已经记不清了,大意却还记得——他鼓励我多写,写好,“你还这么年轻,一定能写出传世之作的。我老了,许多时光都荒废了。”
那时我的确年轻,年轻得有些轻狂。我是参加笔会的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二十几岁的。另一个稍年轻的,也比我长十多岁。所以,我有些不合群。笔会还没结束,我想去看都江堰——李冰修建的水利工程。我溜出会场,一路打听,循着水声,走向南桥。然后,我便看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这些古老的漩涡,从两千多年前李冰凿成都江堰开始,它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奔流而过了。可以肯定,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两千年,都江堰的漩涡还会仍然如此,一个接一个地奔流而过。只是,那时不一定还有南桥,也不一定还有站在南桥上眺望流水并发呆的年輕人。
漩涡看得累了,我坐在廊桥下的长椅上抽烟。我想,这辈子一定要写出伟大作品,就像陈老说的那样,如同古堰一般传之永恒。许多年过去了,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是,谁的青春没有梦想呢?或者说,没有梦想还叫青春吗?
四
如同李白和杜甫是唐诗天空的双子星座一样,作为景区的都江堰和与它毗邻的青城山,同样也是双子星座,都江堰人文与自然的双子星座。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都江堰,仁者和智者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心头好。不过,我踏上青城山的崎岖山路,要比凝视都江堰的漩涡晚得多——差不多要晚整整十年。
那是一个暑气蒸腾的夏天。
那时候,我于三四年前第二次从自贡漂流到成都,先后在几家媒体从业,后来又辞职在家,做一个自生自灭的自由撰稿人。暑假,成都大热,一个网友在BBS上介绍说,青城山景色清幽,十分凉爽,甚至晚上还要盖被子。于是,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三口坐了几个小时的公交车,顺着都江堰一侧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我们进入到了群峰深处的青城后山——几匹山峰之间,有一小片平地,搭起一些积木似的房子,叫泰安镇。
青城后山果然凉爽。民宿楼下,一条清澈的小溪彻夜喧哗,碧水打在石头上,破碎成无数晶亮的银子,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凉意。坐在阳台上喝茶,望远山,看清溪,大半个下午便在无所事事中快乐地过去了。第三天,李君夫妇和陈君一家三口也趁周末来到青城后山。三家八口,晚餐的酒桌便热闹起来。几天后回成都,途经都江堰,我决定顺道去看看陈老。
陈老的家在一个老旧小区,似乎是从前那种由单位集资修建的宿舍。几栋七八层的楼房,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围出一方小小的庭院。几株树矮矮地伏着,树与树之间缠着铁丝,晾晒着衣服、被子,风来,便迎风招展,如同大模大样的旗帜。陈老坐在靠墙的沙发中间,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书报、纸笔,以及一个放大镜。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他的视力不行了,但思维清晰。他说,我一直关注你的创作,很为你这些年的成绩高兴。末了,又说起几年前的往事——就在我参加玉垒笔会次年,经张新泉先生推荐,我借调到《科幻世界》。然而,一年借调期满,却没能像之前预期的那样由借调而正式调动。
尤其严重的是,因借调,我已得罪了原来就职的工厂,工厂便勒令我要么辞职,要么回去上班。那时候,一个正式单位对普通人而言,乃是必不可少的安身立命之本。我只有回自贡。然而,回了工厂,却被发配到车间做工人,需要通过体力劳动换取每月三百多元的工资养家糊口。
不知道谁把我的情况告诉了陈老。陈老很着急,他先是写信来询问,我如实告诉了他。有一天,我正在焊花飞溅、行车吱呀的车间里,挥汗如雨地舞动锤子时,有人喊我接电话。电话是分机,噪音甚大,我尖起耳朵,终于听出对方是远在都江堰的陈老。
不知道他如何查到了车间的分机,又通过总机把电话打了进来。他说,他收到我的信,知道我的近况,非常着急。他又说:“你是人才,不应该在车间里被埋没。我已经找了都江堰的有关领导,向他们郑重推荐了你,希望把你调到都江堰来。你看你愿意不?”我急忙表示:“愿意,愿意,非常愿意。”
第二次见面时,陈老说起这段往事,犹自有些自责。他说:“我年纪大了,人家表面也尊重我,但不听我的。我想到你在车间里受苦,心头就难受。”
从陈老家出来,走到楼下的庭院,回头看时,陈老还站在阳台上,微笑着招手,像一株风中的老树。
那天中午,我们在距陈老家不远的一条小巷里,找了一家四川人说的苍蝇馆子喝酒。三个男人都喝得有些高了。
其时,李君新婚才数月。但新婚并不总是如胶似漆的甜蜜,还有两个原本独立的人被一纸婚约绑到一起后必须经历的磨合——这磨合,包括了摩擦、忍耐、宽容和妥协。大约对我们没完没了的酒局不满,李君的妻子有些生气。仗着酒意,李君拍了桌子。然后,两口子在酒楼里大吵起来。
需要说明的是,李君的妻子比较强势,他们结婚典礼那天,小两口因为一点琐事争吵,她甚至当众给了李君一记耳光。这场大吵的结果是,他的妻子赌气走了,留下李君蹲在酒楼边的一株银杏树下哭。他的身旁,有一座小小的花台,花台里,刚刚开放的绣球花蓝中带白,圆形的花球在微风中晃动,像在为他的哭泣伴舞。
那时候,我和陈君都认为,李君和他新婚妻子的婚姻长不了。可能三个月,可能半年,他们一定分手。那时候,我和陈君的女儿都快十岁了,夫妻和睦,相敬如宾。我们同样认为,我们是不可能离婚的。然而,世事茫茫难自料,几年后,我和陈君都先后离了婚。而我们不看好的李君和他的老婆,他们一直在一起,到今天,已经有两个十来岁的儿子了。
五
南桥东西两岸,沿河多是餐馆和茶铺。坐在临窗的桌前喝酒,一种把酒临风,其喜气洋洋者矣的感觉油然而生。南桥西岸偏北,紧邻河道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园子,也是一家酒楼。酒楼的最大特色,是将餐桌摆放到了楼下临河的岸边。那是一截断头路,没有游人过来,几株粗壮的银杏,春夏时叶片青青,秋冬满树金黄,恰与几丈开外深碧的流水形成鲜明对比。
夏天的夜晚,在南桥边的酒楼饮酒,显然是人生一大快事——当我二十五岁时第一次凝视南桥下那些令人头昏目眩的漩涡时,后来酒肉飘香的酒楼,还是某个文化机构的办公室。至于后来一家挨一家的餐馆茶铺,那时候,大多数还是开门见水的民居。至多,民居前宽阔的人行道旁,会有三两个老人坐在自家藤椅上说闲话。
在南桥之滨的酒楼,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一边听满耳流水,同样和陈老有关——不过,就像之前在都江堰参加过的所有酒局一样,他从不出席。他说他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们吃高兴,喝高兴,我就不奉陪了。”
那一年,陈老发起召开一个会,好像叫老年文学研讨会。老年文学,是陈老八十岁以后在玉垒诗社外的另一项核心工作。他不仅率先提出了老年文学,还办了一个内部刊物,就叫《老年文学》。那时我才三十多岁,离老年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却很隆重地写信向我约稿。他说:“你是年轻人,你来谈谈你眼里的老年文学吧。”
老年文学研讨会的来宾更多,足有一百好几。大陆之外,台湾、香港乃至美国均有作家、学者参会。我坐在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老太太们中间,年轻得很扎眼——一百多人的会,年龄加在一起,恐怕有一万岁。所以,我和诗人杨然开玩笑说,这是一次万岁大会。于是,就像多年前参加《玉垒》的笔会那样,我又一次溜会了。
我去找刚认识不久的一个朋友。朋友姓何,我称他何兄,在都江堰某政法部门做领导。此前,一次酒局上,我们恰好邻座,相谈甚欢,把盏甚欢,于是互留了电话。何兄的晚宴,安排在南桥边那座古色古香的酒楼里。流水滋润的城市,最拿手的美食一定是鱼。都江堰也不例外。油炸小虾、红烧鲢鱼、藿香鲫鱼,诸种来自水中的美食,满满摆了一桌。
何兄好酒,且善饮。这一点,我在之前那次聚会上即已领教。而我,多年以来,似乎也有着好酒的江湖传说。总之,两个好酒的人聚在一起,又是这样的美食,又是如此的美景——窗外,一株巨大的黄葛树亭亭如华盖,树下,便是刚从宝瓶口流过的内江,急流奔腾,一个接一个的漩涡此起彼伏,正像那首歌唱的那样: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雷鸣般的水声中,我们相对把盏,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兴头上,何兄推开窗,指著夜色中已经看不清的河面说:“开窗对准宝瓶口,一个漩涡一杯酒。你说,这是不是诗?”我说:“这是诗。”“真的吗?”“真的。”因为有这样的美景,这样的美酒,这样的美食,所以,它必须是诗。说罢,我和何兄一起哈哈大笑。
那晚,我和何兄都喝得大醉,怎么散场的,怎么回酒店的,都记不得了。
我记得的是一个细节。七八分酒意时,我们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深沉夜幕下的流水更加声势浩大,如同时代滚滚而来的急流,不可阻挡地向前再向前,而我们这两个喝得醉醺醺的饮者,就是这个时代的旁观者了。乘着酒兴,我干了一桩如今看来有几分荒唐的事——我对着夜色下的流水,撒了一泡尿。撒完,又抽了一根烟。看上去,那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似乎已不像从前那样令人眩晕了。
大酒过后几个月,有一天,何兄来电:“我调到成都了,在市上某部门任职。”那以后,我们见面的频率明显增加。何兄是一个豪爽、热情的人,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组织饭局——饭局上,有他的同事,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同学,还有同事的朋友,朋友的同事,同学的亲戚,如此混乱而又个性、职业迥异的朋友,似乎完全不搭界。但只要何兄在,他的幽默与直率,总能让大家找到共同话题,并在愉快的觥筹交错中进入高潮。
六
岷江从雪山深处一路奔流而下,都江堰——我说过,我更喜欢它的旧名“灌县”——被李冰天才地用“深淘滩,低作堰”的方式,分为外江与内江。南桥,便是内江第一桥。尔后,内江一分为二,是为柏条河与蒲阳河,它们从成都城区西北而来,一分二,二分四,裂变出越来越多的支流,像血管,密集于肥沃的成都平原。其中,流入成都城区的两条,一条称为府河,一条称为南河,合在一起,称为锦江。与它们相比,浣花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小河,宽不过数十米,深不过四五尺。但是,这条注入南河的小溪,却因流过杜甫草堂并进入杜甫诗篇而永垂不朽。
我与陈老的又一次相见,便是在浣花溪畔。这就是前文所说的,陈老的九十寿宴。记忆中,那一天陈老似乎身着唐装,在儿孙们陪同下,与前来祝寿的宾客寒暄。深秋的阳光刺破云层,照耀着院子里一盆盆开得正旺的菊花。我挤在人群中,向陈老拱手致意,祝他健康长寿。赠送他的对联,由书法家杨宗鸿书写。我和一个朋友将对联展开,呈到他面前,陈老认真地看,看了,认真地微笑。至于那本都江堰方面为他编印的纪念文集,则来宾人手一册。
那天,陈老又一次说起旧事——看得出,他一直对当年没能把我从自贡的车间里解救到都江堰有些耿耿于怀。据我所知,陈老曾经先后帮助过好些像我这样的文学青年——包括我寄稿的马及时,以后晚一辈的刘春、王国平等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从这方面讲,陈老身上有着曾经浓厚如今稀薄的古风——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在古人那里,这是一种想起来就深感温暖的品格,而今却渐渐地稀了,少了,难以寻觅了。
闲谈中,我记得给刘春打了个电话。刘春本是广西人,从桂林考到都江堰的一所中专——不是李家老三的林校,是轻机校。在都江堰,这个乡下孩子开始学习写诗,加入了陈老的玉垒诗社,并在一些文学刊物发了作品。而这,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按理,他本应分到印刷厂做工人,因为文学,因为诗歌,他被分到报社做编辑,以后渐渐操练成著名诗人。如果追根溯源的话,陈老是改变他的命运的主要推手。
和刘春说了些什么早忘了,唯一记得一个细节。其时,我们正坐在阳光大好的院子里喝茶。我向陈老转达刘春的问候时,陈老操着一口浓重的都江堰口音说:“喊他回来耍,喊他回来耍啊。”
几年后,又一次参加都江堰的文学活动——其时,年过九旬的陈老深居简出,不再出席这样的活动了。活动结束后,我与马及时、王国平去看望他。还是从前那座我去过的老房子,只不过,十来年过去了,房子愈加破败、衰老,唯有庭中的银杏,愈发粗壮。抬起头,满树青色的叶子,生意盎然。那时候,陈老的身体已不太好了。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安静地坐在沙发中间,沙发前的茶几上,几年前摆放的书报、纸笔和放大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药瓶。他看到我们进门,听到我们大声问候,想要站起来,家人制止了他,他只好屈了一下身子,换个姿势坐下。
不久,陈老以九十九岁高龄告别人世。这是意料中的事,他毕竟已经九十九了,虽然没能达到意味着圆满的一百岁,却也是罕见的高寿。他的人生,用他的话来说,没什么遗憾的了。要说有遗憾的话,他觉得他真正的作品没有写出来。但其实,人生在世,有一些作品是永远无法用文字写出来的。就像舒婷诗歌说的那样:“也许藏有一个重洋,流出来,却是两颗泪珠。”
何兄的告别,却如此意外,又如此猝不及防。今年春节的一天,我带着家人在青城山度假。早晨,被一阵鸟啼从睡梦中叫醒,那本是舒适而慵懒的一天。然而,就在洗漱完毕打算下楼吃早餐时,手机铃响,显示收到微信。漫不经心打开一看,立即呆了——是我的朋友,也是何兄的同事老王发来的。老王说,何兄今天早晨走了。我大吃一惊,因为,就在两天前,何兄还给我发过一个搞笑段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电话打过去,语调悲痛的老王证实了。
三天后,是何兄追悼会,不过,由于老王把时间搞错了,等我赶到殡仪馆时,追悼会已经结束。老大的大厅空无一人,只有门口的水牌还写着“何某同志追悼会”的黑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上午,花开草萌,高大的银杏又吐出了柔嫩的绿叶。阳光把树影投进大厅,地上满是斑驳的影子,宛如梦幻。我在大厅门前站了半晌,我想起了南桥下的流水,想起了那些令人眩晕的漩涡。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两千年前那位大哲,他发出如此这般的感叹。我想,他一定看到了漩涡。一个接一个的漩涡。
何兄去世后,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发了一条颇为伤感的朋友圈:“不想睁开眼,似乎就一切都没发生,一切依然……我说从此以后你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名字了,他们说还有快乐、欢笑,还有教诲、期待,还有你串在一起的朋友们……你把欢乐留给了他人,而你内心所承受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一路走好,天堂没有痛苦。”
此刻,当我从朋友圈里抄下这段文字时,何兄恍惚在眼前,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看着我们,而他身后,是从宝瓶口直泻而下的滚滚流水,带着冰川与雪原的寒意,带着一个接一个的漩涡。这流水,不管人间的忧愁与欢乐,只管向着既定的前方,不舍昼夜地前行。逝者如斯,如斯啊。
七
站在成都西门一带的楼顶面西遥望,能够望见都江堰境内连绵的群山。一马平川的成都平原铺陈到都江堰附近,陡然隆起的山峰成为从平原向高原抬升的一级级阶梯。成灌高速、成青快速以及更多不知名的道路,将成都城区与都江堰紧紧相连。
随着陈老去世和马及时退休,都江堰的文学活动几乎与我绝缘了。不过,每年总还要去三兩次,无一例外,都是一家人去休闲。我喜欢都江堰流水的浩大深沉,也喜欢青城山峰峦的幽静苍翠。在都江堰城区与青城山之间,有无数民宿和酒店,还有各种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它们就潜伏在路边的农家乐或度假村里。
尽管相距只有几十公里,上风上水且有群山与流水保卫的都江堰,空气要比成都城区宜人得多。有一段时间,每逢城区重度污染,我就会带上妻儿奔向都江堰。我在酒店或民宿里读书、写字,在农家乐或度假村吃饭、小酌。想起几年前那些呼朋唤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旧时光,似乎已经很遥远,遥远得有些不真实了。可它们又的确是曾经的昨天,刚刚逝去的昨天。
春天的一个夜晚,饭后,我再一次来到南桥。横跨内江的南桥,灯火阑珊,人迹稀疏。春夜的风很烈,尤其从宝瓶口吹来的风,更是裹挟着一股股令人忍不住打个寒战的凉。我站在南桥上,望着脚下的流水发呆。我想起那些旧时岁月,那些和都江堰有关的旧时的人、事、情。逝者如斯,当他们全都像脚下的流水一样远去,其实,我知道,他们并没有远去,他们将以另一种形式重新降临这方温暖苍凉的大地,正如这流水,当它奔流到海,它将被蒸发,它将变成云朵,它将化作雨水,它将汇聚为山间的小溪,它将再一次注入这同一条河流。
故事结束的地方,也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