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马
2023-08-24赵志伟
赵志伟
一
“今年的祭龙节热闹喽。”
村里又能看到年轻人了,都是这些天陆陆续续回来的,有的老鲁认识,有的看着面生,都在他的晒谷场上,太阳很好,他却有些惆怅,往年这个时候晒谷场铺满谷子了。
“年年祭,倒祭出鬼来了。”鲁嫂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持家有道但刻薄。
“就是去年没好好祭,龙王才不高兴了。”
“哎呦,你是天底下最会孝敬龙王的,你孝敬得这么好,谷仓该堆满了吧?”
老鲁把烟锅在门槛上狠狠磕了几下,村里人早抽纸烟了,只有老鲁烧烟锅,像他这样不哼不哈的男人,要靠烟锅抗议的。
晒谷场上的年轻人,有个是他堂兄弟的儿子,正在人堆里卖弄城里的新鲜玩意,只见他拿出一根细长的棍子,说:“本来要在祭龙那天晚上放的,先给你们开开眼。”
他挑出有线头的那一端,凑到嘴边,那线一挨着烟头就嘶嘶地冒火星,一圈人退了半步,看他举起那根棍子。不一会儿线烧到头,憋出一股白烟,那白烟在空中丝丝缕缕,消散后却迟迟不见动静,人圈又聚拢来正要看个究竟,就听得“咻”的一下,像是有一只雀子扯着喉咙蹿上了天,众人抬头,太阳晒得睁不开眼,只有一声响和一团烟。
“还是晚上放才有意思。”
他说着就把烟花塞给了旁边的小孩,其他小孩都来抢,混乱中一束烟花射进了老鲁家的马棚,棚里唯一一匹棕马受了惊吓,长啸一声,跨过横栏,朝后山的方向,一下跑没影了。
“这帮小狗肏的!”
见老鲁高举烟枪找脑袋,个个都吓跑了,眨眼间晒谷场上只剩老鲁和儿子金宝。
“你还站着干吗?追呀!找不到马不准回来!”
比起母亲昼夜不停的连珠炮,金宝更害怕父亲的平地一声雷,势大力沉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忍着两汪眼泪往后山去了,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堆新鲜的马粪,可他很发愁,踌躇着不想再往前走,旋即原地坐下,拖够了工夫再回去。马却自己过来了,踩着枯枝和落叶,在太阳底下它的皮肤变成了红色,鬃毛又油又亮,乖乖地停在他面前,鼻孔呼噜呼噜响,带着青草和马粪的气味。
“你快跑吧。”
他往后退了一步,马却跟过来。
“你快跑吧,我回去挨打,你回去就没命了!”
黑黝黝的马眼睛映着他的脸,他恍如在一片黑色的湖边,他的话像石头丢进去毫无涟漪。金宝盯住马眼睛,在对峙中徐徐后退,在他一点点往后蹭的时候,马除了弹两下耳朵别无反应,退到已经看不清马脸了,他才慢慢转过身,不一会儿又听见马蹄踩在落叶和枯枝上。金宝急了,埋头使劲却推它不动,他每天喂的草料转化成了某种东西在与他对抗,马蹄子在脚下乱捣,后脖子是马嘴里呼呼的热气。他一把搂住马头,冲它耳朵喊:“爸去年没杀你,今年一定会杀你祭龙的!”
马还是只弹了弹耳朵,没办法,金宝只好从他秘密的通幽小径领着它往山上去。夹道的树上爬满藤蔓,在树顶结网,形成天然的隧道,陡入一片阴凉,金宝后脖子上的皮肤顿时紧缩,头顶筛下来的光斑一下一下刺着他的眼睛,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小路的尽头是他的秘境,最夺目的是中心的一汪水潭,因为深不见底,光线被无情吞没,所以掬起来清澈无比的水,在潭里却是翠色。水潭边植被丛生,虬枝盘错,在半天中弯腰相拥,自成穹顶。他不能再走了,再往前就是未涉足的地方了。太阳似乎落了山,四周很快暗下去,马的轮廓渐渐模糊了,但金宝笃定它在饮水,因为被它舔舐着的镜子般的水面,正泛着一圈一圈的银光。他觉得是时候离开,控制脚下尽量悄无声息,可水面的涟漪平息了,随之而来的是逼近的马蹄声,他忍无可忍,在地上一通乱摸,捡起一根略显扎手的枝条,也许是刺槐,抡圆了往前抽,马大叫了一聲,疾骋而去,往他不敢前往的更深处一路飞奔。等到马蹄声完全听不见了他才下山,一路俯瞰着村子,又有人把刚才的玩意射到了天上,太阳确实落山了,他这才看见些隐晦的焰火。
回到家鲁嫂正在院子里摆饭,夏天的傍晚,外头比屋里亮堂。
“没找到?”
“真是饭桶!老子这样,儿子也这样!”
“吃饭吧!哭丧着脸马也不会自己回来!”
金宝不敢动,他抽紧了肩膀等待着。但父亲没有打他,他恢复了往日的沉默,只是烟吸得更凶,四周都是呛辣的空气。
夜里老鲁进了柴房,一阵丁零哐啷。
“怎么把这个古董翻出来了?白天去不行?”
“天亮马就跑远了。”
老鲁添了煤油,擦了灯罩,拢上门去了。
金宝在房里竖耳听着,听马厩的动静,听大门的动静,后半夜,母亲睡了,里里外外除了虫叫再无声响,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于是起床到窗前蹀躞,窗外月上中天,屋里又明亮起来。
老鲁不知几时回来的,只听得几回门响,金宝的房门外就漏进煤油灯的黄光了,光从门缝一径溜过去,随着最后一次关门而消失。他把头探出窗子,马棚里没有一丝响动,从刚才到现在都只有虫在吱吱叫,他放心地睡了。
二
月亮下的小河飞珠溅玉,从金宝的左耳进,右耳出,淙淙作响。河岸上的水草嘬饱了水,每一脚下去都是噗的一声,飘上来淡淡的苦腥气。河堤上树影沉沉,风一动,涛声滚滚,惊醒了栖在树上的月光,星星点点满树纷披,风一静,又是黑压压森森然与夜空一体。一动一静之中,一团黑影从林中走出,向河边而来,水光照亮了它的轮廓——敦实的后背、浑圆的屁股和高昂的头颅。
金宝定睛一看,的的确确是他放跑的棕马,但此时它是黑色的,像一片黑色的剪纸,贴在明晃晃的窗户上,睫毛、马鬃、一丝一丝的尾巴,纤毫毕现。
马径直朝金宝走来,沿着湿润的河滩,一脚一个小水坑。它金色的瞳孔一点点放大,渐渐看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形,上窄下宽,像一颗鸡蛋,又像一粒水滴,细看还是三层的,中心如太阳般不可直视的白,辐射出一圈耀眼的金黄,最后被轻柔的红色包裹住,慢慢地那金光从瞳孔中逃逸,充满了他的四周,在他与马面对面时照亮了彼此的脸,这下金宝看清楚了,那是两枚火焰,是父亲油灯里的火焰。他猛地回头,父亲果然提着油灯在身后不远处等着。马一步步地自投罗网,金宝用身体筑起的墙难以抵挡,脚下又滑,一下就仰了过去。
金宝从床上惊醒,草席吸着后背,起来时“啪”的一下。汗珠一级一级滚过肋条,夜深露重了,渐渐地有些沁人。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越来越分不清是梦是真,窗外的万籁俱寂反而成了最撩人的呼唤,推开门,空荡荡的院子沐着月光,像古老的祭坛,更衬得马厩黑洞洞。金宝一路走,月亮一路隐入西山,直到完全遁没山后,皎洁天地倏然暗下,一回头,西山的山峰宛如寒铁枪头,迸射森森白光。金宝来到了河滩,一切都跟梦里一样,只是没有马,也没有父亲。
第二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梦里马下了河,在浅滩凫水。不一会儿河水通红,两路人拿着火把和油灯络络绎绎地来了,很快挤满了岸边,不一会儿人堆自觉地开了一个豁口,领头的父亲走了出来,马渐渐焦躁起来,又无处可逃,只能原地打转,被自己扑腾起的水花囚住。岸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霎时人声鼎沸,马受惊后昂首长嘶,高高抬起前腿往河心跃去,瞬间就被没了顶。
金宝又是一身冷汗,这次连衣服都没穿就出去了,到了河边,还是茫然四顾。他挽起裤脚下河,寒噤连连,水比梦里的凉,也比梦里的有力,不能再往前去了。他心里堵得很,对着四周一片虚无大喊:“别回来了!听见了吗!”
这样折腾了几个晚上,金宝眼圈明显黑了,白天一副茶饭不思的蔫样。鲁嫂疼人也说不出好话:“晚上跟老鼠偷油去啦,总是睁不开眼。”
老鲁在儿子身后坐着,瞅着他低垂的脑袋瓜,继续默默抽着烟。
过了几天,老鲁拿出来一个铁皮饼干桶,他小指的长指甲就是为开盖留的,里头装着他的私房烟丝,上好的烟叶佐以蜂蜜、白酒和麦芽粉慢慢翻炒,焙干后装进酒瓶,在阴凉处陈上三个月才能得这么一罐。老鲁又拿出一块花布,往布上抓了一把烟丝,自己的宝贝送人,就没有合适的分量,添了嫌多扣了嫌少,来来回回小半天才包好了放桌上。两手沫子也不能糟蹋,脸埋进去狠狠吸一鼻子。金宝见这架势就知道跛脚仙要来了,他是村里另一个抽烟锅的人。
跛脚仙名目上是村里的医生,司的却是神职,村里人婚丧嫁娶盖房动土就没有不问他的。也有不服的来打趣:“仙儿,你这么能算,怎么就没算到房塌了压断腿?”
他也不羞不恼,笑道:“其实我是该被砸死的,但我有本事跟阎王还价,用一条腿换二十年阳寿,划算咧。”
跛脚仙领着小徒弟从坡上下来了。小徒弟除了骨头就是皮,方方正正的铁药箱,左边换右边,怎么背都硌,白衬衣只系了一个纽,两扇肋排忽隐忽现。
“老实点,打翻了就等着挨鞋底子。”
跛脚仙在门口跟老鲁嘀咕,眼睛却觑着金宝,一瘸一拐朝他过来了。
“低头。”
“抬头。”
“张嘴。”
跛脚仙坐下为金宝号脉,大家都静静等待着,他烟斗里的火光忽闪了三次之后起身说:“开点静心安神的药就好了。”
“这哪是病啊,分明是让水鬼附了身嘛。”
小徒弟话音刚落,脑袋就挨了师傅一烟锅。
“啰唆!拿药箱去!”
“嫂子,每天一包,连服三天,包好。”
“我送送他。”老鲁拿了花布包袱跟跛脚仙出去了。跛脚仙接过包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笑眯了眼睛说:“有了这个饿死也愿了。”
“刚怎么无缘无故说起水鬼了?”
“你不是说他夜夜往外跑吗?”
“那也未必……”
“我都闻着水鬼的腥味了,脚趾缝里都是藻,当着你女人我才没点破。”
“那也未必……”
“别说了,快带他去拜土地公认个干爹,兴许还镇得住,土克水嘛。”
“上哪找土地公去?”
“整个后山都是土地公的,上山朝四方磕个头,意思到了就行了。”
三
祭龙节越来越近,新的供品——鸡鸭鹅挤满了空马棚,没人再提找马,金宝的病自然就好了。大人开始为祭龙忙活,小孩子没人管了满地撒野,但两样都没有金宝的份,他被老鲁锁在房间里。跛脚仙走后,一切都变得奇奇怪怪,火炉似的八月,河边一个赤条条的小子也看不到,玩得好的几个许久没来找他了,他忍不住去找他们,可大人们都说他们外头玩去了,还总在他探头往门里看的时候挡在前面。
金宝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那以后赌气不去了,别人家端碗来串门的也没有了,长舌妇们不来,鲁嫂对着家里两个闷葫芦也没了兴致,三个人都埋头吃饭,筷子的声音就特别响。
最近一次赶集,金宝跟在父亲后头,阅读着每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的表情,都有些僵,当人们惊骇又害怕惹祸从而极力克制时,脸上就会是这样的表情。那天赶集回來以后老鲁就把金宝禁足直到现在。
“妈,爸为什么关我?”
“不知道,但你爸总有他的道理。”
“可我想出去。”
“他说祭完龙就放你出来。”
“你去跟他说说,我不会乱跑的,放我出去吧。”
“听话,你爸总有他的道理。”
金宝望向窗外,祭龙用的龙已经送来了,黄绸子的,村里每户人缝一截,传到他们家已经有十余米长,盘在院子里,黄澄澄映着太阳。祭龙那天家家户户把供桌抬到门口,备好瓜果牲醴,这条龙就由十几个汉子舞着,一路吃过去,龙王爷吃美了,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这是老鲁一年中最像一家之主的时刻,专注、凶狠、说一不二,连平时呛惯了他的鲁嫂也百依百顺,挨骂都不回嘴。老鲁正伏在地上绣龙尾,他比任何时候都紧张,手抖得拿不住针,自言自语,呵斥四周虚无的空气。母亲说得对,现在的确不能招惹父亲。
无聊的金宝伏在书桌上,桌面的玻璃底下压着旧报纸,都是猴年马月的事,照片中的男人穿西装打领结,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正俯身从一个戴着夸张发卡的女孩手里接过鲜花,他试着看报上的文字,可目光只是惯性地下移,到底了才知道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于是再从头来过,周而复始,无论试几次都是徒劳。今天是静不下心了,于是抽出一张又黄又干的报纸折了飞机,这让他的专注力短暂回归,可房间太小了,飞机只能直直撞在墙上。
太阳落山了,天空退了烧,粉中带着些紫,月牙像剪下的一片指甲落在房顶上。各家都往院子里洒了水,搬出了桌子和小板凳,正准备用饭,就起了一阵喧声,原来是三太公从坡上来了。
二太公死了以后,三太公就是全村最年长的了,今年祭龙他定是龙头了。他一路走一路摆手道:“莫客气,吃过了,吃过了。”径直往老鲁家来。
“三叔,在我们这吃吧。”鲁嫂忙迎上去,老鲁也站起来,毕恭毕敬叫了声三叔。
“你们吃你们吃。”
“怎么不见金宝?”
“在房里,我叫他出来。”
“不用不用,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今年龙尾定了你们家金宝了。”
“真的?那可好。”鲁嫂忙搀他坐下,“我还想也该轮到我们家了,您这就来了。”
“后天就是正日了,以前的龙尾都是提前半个月就定了的,怎么今年……”老鲁问。
“难呀,三伢唉。今年虽说回来了那么多后生,又都不是童男,小的又太小,去年我拉不下老脸跟他们争,才让刘寡妇的遗腹子做了龙尾,那伙人也是色迷了心的,小家伙刚走稳路才几天啊,那能做龙尾吗?”
“家家娘老子都把孩子送来,都想沾龙王的光,今年我做主了,可没那么容易了。”
“那是自然。”鲁嫂说。
“我看着你们金宝长大的,是个老实稳重的,今年肯定没问题。”
“这当然是好事,只是那小子呆头呆脑手脚又笨,我怕他误了事。”
“虎父无犬子,村里你是出了名的能干,你儿子能差到哪去?”
“他现在还害着病,你问她,跛脚仙来号过脉,让好好休息,我看今年还是找人替他吧,明年再让他去。”
“那怕什么,龙王跟前走一遭,还有什么病治不好的?那当龙尾的孩子,就没有福气浅的,我当年就是龙尾,一辈子无灾无病。”
“你是怎么了今天?金宝做了龙尾,你们也跟着沾光呀,多少人求我还不给呢。”
“那是自然。”鲁嫂说,“他是越老越糊涂了,就按三叔的来。”
“那就定了,后天早上送金宝到祠堂来。”
三叔公起身告辞,出去后又是一阵喧声,又是一路走一路摆手道:“莫客气,吃过了,吃过了。”
四
祭龙节也是鲁嫂一年中最忙碌的一天,天边刚露青白,她就起床到马厩捉鸡鸭了,等金宝醒来已是满屋飘香。一想到那些一眼下去都能望出油花,一口下去皮开肉绽、唇齿留香的供品,被虚无的龙王歆享后要统统落进自己的肚子,他就两颊发酸。
托龙王的福,他满足了口腹,还重获了自由,他飞跑出院子,仰面朝天向传说中的神明示意,空气甜丝丝,脚底的土都又软又香,各家各户不仅房顶挂着炊烟,连院子里也架了锅起了灶,劏猪的,宰羊的,一切乱中有序。
最盼着祭龙的老鲁却成了最无所适从的那一个,连烟都忘了抽,早起吃了半碗茶泡饭,就在屋子各处走走停停,碍手碍脚的已经被鲁嫂赶了几回了,仿佛有一群聒噪的小孩子跟在他后头,害得他东躲西藏,只是别人看不见。
金宝看出父亲的苦闷已经累积成了愤怒,他的眉头拧在一起,喉咙深处发出猛兽吠叫前的低吟,任何再去叨扰他的人都会遭殃,所以他只敢默默站在父亲的房门口,提醒他该出发前往祠堂了。
今天的河水格外险急,前仆后继的白浪发出低沉的吼声,桥上的金宝突然有些脚软,传说也不全是假的,世上可能真的是有龙的。他的身体不由得朝里躲,碰到了并排行走的父亲,又触电般地缩回来。可父亲却突然温柔了,说:
“金宝,喜不喜欢稻田?”
“喜欢啊,去县里的路上经过稻田,看见青色的稻穗我们都要抓一把,把没熟的稻谷都撸下来,一颗颗放进嘴里,里头的白浆比牛奶还香呢。”
老鲁笑了,又说:“那你跟不跟稻田说话?”
金宝摇头。
老鲁说:“我每天晚上都跟稻田说话。”
“但你每天晚上都在家啊。”
“是风告诉我的,稻田上吹来的风,把它们的话带过来了。”
金宝看见父亲耸了耸肩膀,舌头不停舔着上嘴唇,这表示他很兴奋,和他往烟斗里上烟丝的时候一样,金宝又看到了熟悉的父亲,他紧绷的神经可以松开了。
“春天的时候,我能听见禾苗抽穗,别人都听不到但我能听到,下回你妈扯布做衣裳的时候你仔细听,就是那种声音。等穗子长出来了,它们会互相打架,沙沙沙的像下雨一样。稻子熟透的时候,你爷爷奶奶就会托梦给我,让我去田里接他们,每一把稻子里都是他们给我的话,每一颗稻谷上都有他们的脸。”
父亲突然的善感让金宝松弛了,也厌烦了,他不再搭话,让父亲自顾自说下去。
父子二人到了祠堂,一眼就看见了全村人缝制的布龙,可全然没有了生猛,像一条被蛀塌了的死蛇横在地上,要舞它的男人们在一旁赤膊操练,他们两手托着虚无的空气,上身配合着扭动,胖瘦不一,空气里是浑浊的肉味。金宝有些沮丧但老鲁不,他已经从汉子们的队形里看到了龙腾,从他们的号子里听见了龙吟,村里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一种类似羌笛的声音。三叔公正闭目养神,金宝进来他顿时睁了眼,拐棍一杵地,就上来两个妇人给他着了黄袍,加了黄冕,汉子们也一个接一个钻进了布龙,原本软趴趴的布龙一下支棱起来了。三叔公拐杖的这声号令,也让老鲁蓦地从稻田和金龙的梦境中惊醒,他突然拉住三叔公说:“三叔,让我也跟着去吧,也能盯着点金宝,我怕他误事。”
“胡闹!赶快进屋,把门窗关好。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金宝被人一把推进了队伍中,黄布盖在头顶,满眼都是黄色的脊背,父亲似乎和他们闹了起来,但他已经听不真切了,一擂鼓他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众人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跨了出去,几乎把他拖倒,他不敢再东张西望,死死盯住前面的脚步,三进一退,踉踉跄跄,这种受局限的视野让他想起下雨天父亲自行车的后座,那个被雨披遮盖的世界,只是雨水打在橡胶雨披上的唰唰声,换成了旁边吹拉的乐队。
渐渐地金宝脚下的动作从容了,头顶的黄布也松开了束缚,他终于能分心看些别的风景,就说供桌吧,虽然只露了桌腿,也是一家一个样,有直的有曲的,木头也分颜色和花紋。队伍到这明显放缓了,让龙王慢慢享用,金宝也跟着用鼻子尝,可鼻子毕竟通不到肚子,这时他看见了自家的桌子,别家都是四条腿的八仙桌,只有他们家的是圆桌,墩子和底足划出优美的弧线,通身绛紫色,桌面嵌了一块大理石,冰冰凉凉,上面的纹路像水又像云。
金宝突然很想掀起罩子,但前头的步子一下急了,他只好跟着,他们家已经是村尾了,怎么还往前走?还越走越远,唢呐和弦子都听不见了,他心里狐疑,却发现脚底的路很熟悉,果然不久后就听见了水声。众人脱了行头,不干别的,只齐齐回头望着他。他下意识就要跑,早有两个壮汉在身后等着,一个反绑双手,一个布条塞嘴,又上来两个人把腿一抱,他整个人就横着了,越是使劲钳得越紧,慢慢被抬到河边。
“你别怪我。”三叔公说,“龙王认了你做小女婿,你不下去,别人就得替你下去,你就认命吧。”
说罢便给抬人的让开了道,湍急的河水就在眼前了。金宝觉得身子一下软了,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下身没了把门的,软的硬的都出来了,天空蓝得刺眼,太阳很大,身体却很冷很轻,他会像一片枯叶那样飘进水里。
忽地众人听见一声高亢的鸣啸,就像村子世世代代传说的那样,那叫声从河底而来,喝得河水像煮沸一样翻腾,树林战栗不已,林中鸟儿哄然四散,汉子们慌了手脚四处张望,只见在河上游与地平线那一横一竖的交点处,什么东西正涉水而来,跳跃式地前进,一步一簇水花,每一簇水花射向阳光都绽出彩虹来,彩虹后头是朦胧的红色。当众人看清那红色是一匹马时,它已顷刻间来到了眼前,冲散了人群,驮起金宝,倏忽间就隐入了后山的密林里。
来年的稻子成熟了,不比去年好,也不比去年坏,只是撸生稻谷吃和帮大人割禾的孩子里没有了金宝,村里人再没见过他,村尾的鲁家也没人再去,只有逍遥人间的跛脚仙依然来去自由,据他说,鲁家的空马棚里养满了鸡鸭,老鲁还是跟他一样烧烟锅。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