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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烟

2023-08-24周蓬桦

湖南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猎户狩猎树叶

周蓬桦

一、野鹰岭

落雪的清晨,呜呜的风声把树叶眼早早地吵醒了。他只是不想起来帮妈妈干活,被窝多暖和啊。门外冷到滴水成冰,一夜大雪过后,把树枝都冻裂了,嘎嘎响,一只乌鸦的半个翅膀挂在上面。黑瞎子们躲进了山洞,只有梅花鹿在高大的松树下承受风吹下的碎雪。

他的脚后跟已经长了两处冻疮,硬硬的,踩到地面上又疼又痒,猎户长给他涂了几次自制的药膏,他感觉效果不大,只是稍微减轻了些,走路时仍然需要蹑住脚掌,脚趾用力。

他佯装睡觉,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听到一阵锅碗相碰的声音,叮叮当当,舀水声入耳。他知道是妈妈在忙活早饭。过一会儿,又闻到一股破棉絮的味道,他知道是妈妈在火炉前给他烤棉衣和靰鞡鞋,好让他起床后就穿上暖和的衣服和鞋——每当树叶眼穿上烤得热乎乎的棉袄,会兴奋地拉开门闩,跺着脚,到雪地上奔跑,口里发出呜哩哇啦的叫声,那一刻,他渴望身上长出一双翅膀,让他飞到大森林上空,像鸟儿一样看到森林的全貌,眼睛贴近山谷与冰河,在白桦林上空飞旋一圈,最后在家门前的空地上降落。

但现实往往残酷,幻想往往被迫戛然而止,因为只要置身冰天雪地,寒冷会在瞬间将全身冻透,胸巴骨变成了一根根冰锥子,小脸承受着一阵刀割。他只好咝哈着嘴,回到屋子里,搓着两手蹲到炉火边。若是想暖回来,唯一的办法是依偎着通红的炉子烤火。每逢这个时刻,妈妈便把那床小被子从火炕上取出来,披在树叶眼身上。即便树叶眼做错了事情,妈妈也很少大声责备,而是很讲道理地数落。这是大森林与野鹰岭的孩子完全不同的境遇。

他盼望着春天快些来临。

春天到来后,妈妈会带着树叶眼回娘家,野鹰岭离大森林有三十多里路,需要翻过一座山,但在树叶眼心里,去野鹰岭的路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路,他的兴奋感要胜过春节。野鹰岭除了姥爷姥娘,还有山根小舅——山根小舅会做许多木头玩具,什么火枪啦,弹弓子啦,他还会制作柳哨,让屯里在街上玩的孩子都分到一只。孩子们不会吹,山根舅舅就一一示范,手把手地传授技艺,帮他们把口哨吹响。孩子们学会了吹柳哨,也不用给山根小舅道一声谢,扭身就走。山根小舅毫不介意,而是微笑着望着孩子们走散,清亮的柳哨声在屯子上空响起来。其实,他有点得意,心里漾起一种让人踏实的成就感。

树叶眼在野鹰岭结识了十来个小伙伴,他们在春天的月亮地里做游戏,捉迷藏,每天晚上在野地里疯跑,兴奋得满脸热汗涔涔,时常玩一个通宵也不觉得累。在野地里,他们捉过野地鼠,就着河边的石头把两只肥肥的野地鼠宰杀,用火烤熟吃掉,尽管鼠肉缺少调料的腌制,咸味不够,但吃的是浓郁的气氛,过程洋溢着欢乐。

那一天,树叶眼跑过一片菜地,眼前出现一片黑乎乎的东西,他本能地想绕开它,却因跑速过快没刹住脚,结果踩到了黑影里,然后是整个身体陷了进去,身体瞬间被寒冷袭击,接着一股气味冲入鼻腔。原来黑影是一口软软的沤粪塘。像沼泽地,隐藏着一个吸盘,他被一池粪水拖了进去,越陷越深。这真是要了亲命,树叶眼吓得大哭起来,一边呼喊“救命”。伙伴們在黑暗中停止游戏,围了过来,有人拧亮了手电筒照亮,孩子们都捂着鼻子,因为臭气很快散发开来,和天上的月光搅在一处。

“呸呸。”他们跺脚骂娘,骂菜地的主人为何不在粪塘边设置一个标志,哪怕扎一圈木篱笆也好呀!他娘的,缺八辈子德了。但抱怨没用,众人七手八脚,企图帮树叶眼解困,却笨拙得不得要领,还沾了一身脏臭。幸亏队伍中有个聪明的孩子叫“琉璃球”的,从附近的土沟里找了一根枯木,几个人扛着,把枯木伸到粪塘里,让树叶眼抓牢,呼喊“一、二、三”将他拖出了臭海。众人鼓掌,而后哈哈大笑。

较之内地,白山的春天原本就来得迟,到了五月还寒意蒙蒙。树叶眼获救后,全身已经冻成了一根冰棍,翻着白眼,收缩成一只蚕蛹。如果再迟一些,树叶眼的小命恐怕就丢在了粪坑里。伙伴们忍着气味,把他抬到一片空地,点燃了柴火,除去了他身上的脏衣服,把赤条条的树叶眼架起来烘烤,烤得滋滋冒油,差点把树叶眼烤成肉串。琉璃球在看守菜园的小土屋里提了一桶草木灰,倒在树叶眼的身上,搓去了脏臭,又脱下身上的外套,穿在树叶眼身上。

琉璃球吩咐大家:“这件事一定保密,不要让大人们知道,要不然完犊子,大伙以后甭想出来玩了。”

众人点头称是,还拉勾盟誓。作为外乡人的树叶眼不明就里,迷瞪着眼问为什么。琉璃球就把仅剩下的一件衬衣从背部掀开,向他展示未愈合的伤痕,在手电光的照耀下,树叶眼吃惊地看到一道道鲜红的蚯蚓。

自此以后,树叶眼才知道自己享受着姥娘与妈妈的呵护,她们从没有对他动粗过。他比野鹰岭的孩子幸福多了。

二、炉灰

经过这一次事件,他和琉璃球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两人还相约到秋天行结拜礼——白山人自古重视仪式感,从年龄上说,琉璃球比树叶眼大三岁还多。事后,琉璃球悄悄对他说:“小树叶儿,你知道炉灰的用途了吧?我每当挨了揍,都要用一把炉灰疗伤,因为炉灰是草药焚烧后留下的,是老天爷在灶膛里炼出的宝贝儿,就像太上老君的仙丹。哈哈。”

琉璃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的头发乌黑而茂盛,手指区别于常人,长着六根指头。有几次,他多余的那根指头划疼了树叶眼的手,树叶眼却奇怪地忍受了,任由琉璃球拉着他的手向前走路,接受他的引领。

听了琉璃球的一番话,树叶眼忽然想起妈妈也从不浪费灶膛里的炉灰,尽管他们一家居住在森林里,烧的是松木和柞木材质的劈柴柈子,留下的炉灰夹杂着未烧透的碎木屑,远不像野鹰岭以柴草为主料的炉灰烧得又细又白,涂在身上像面粉一样细腻柔滑。但妈妈仍是拿一根掏灰耙,把灶膛里的炉灰掏干净,装在木桶里。妈妈会将炉灰倾倒在屋外的路上。有许多次,妈妈提了炉灰桶,把炉灰倾倒在林子深处的桥洞下,或者灌木丛里。树叶眼不明白妈妈的用意,却也懒得打听,他还年幼,世上的事没必要知道得太多。

到了夏天,白山人置身浩瀚的林海,像鱼群游进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谁都不清楚在泛着绿波与白浪的茫茫林海中寄生着多少人口。除了农场工,当然是一些像猎户长一样的狩猎人。此外,还有一些挖参人和采药人,以及采木耳和野生浆果的人,还有一些长期依靠采山货或倒卖兽皮为生的人。除此之外,还有从关内跑来的“盲流子”——这在当时,可不是好听的称呼,这是一群被打入“另册”的人,时时处处遭受歧视。盲流子们来闯关东,自然是吃尽人间的苦头,他们干着最苦累的活,在林子里伐木运材,在砖窑场烧炭火,在建筑工地拉车搬砖,挖河修堤,还被白山当地人瞧不起,日子过得哧溜精光,但又无法改变现状。最后,他们只剩下一个想法——吃饱饭,活下去。

一年四季,森林里发生的故事可太多了,各种飞禽和动物自不必说,还有一些冒失地闯入森林的盲流子,他们不熟悉森林的地理环境,缺乏野外生活经验,许多人便像蒙眼驴那样迷了路,也有人被雨淋透病倒,丢了性命。这样的事每年都有发生,只是树叶眼没有亲眼见到罢了。妈妈见到过很多,每每回到家,在一家人吃饭时发出议论,一边叹息,说一个盲流子的头发茂密,却长得吓人,远远看去像披着一件黑熊皮,他衣衫褴褛,腰间还扎着一根草绳。通常,盲流子都住在林间被猎人遗弃的木头棚子里。时隔不久,树叶眼终于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把炉灰傾倒在桥洞子之类的隐蔽处了,那是好心的妈妈尽量布置一个干燥的环境,让那些睡在桥下的盲流子们过得舒服一些。至于妈妈为什么把炉灰撒到灌木丛里,妈妈的回答让树叶眼感到惊讶:

“那里是小野兽们的家,小兽们钻到炉灰里,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

树叶眼有点蒙圈,一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对待那些上蹿下跳的小野兽们,因为爸爸是赫赫有名的神枪手猎户长。既然妈妈如此呵护小野兽,那爸爸的职业又如何解释?这……这世界太矛盾了。

三、狩猎队

微风吹着狩猎队位于湖畔的闪闪发光的露营地,像某一篇童话故事里描述的动物庄园。水声四起,烟岚飘散,鸟声啁啾,一股好闻的草香夹杂着肉香味在空气中弥漫。远远看上去,夏天的森林真是太美了。

十几幢木头房子散落在湖边空地上,由随手锯断的松木或岳桦木搭建而成,大小不一,远远看上去,像一朵朵大白蘑菇。其实,有些房子一点也不结实,来一场大风就会吹塌,为保险起见,猎人们用绳索把木屋子连接到了树桩上。遇到晴天,绳索上就会被床单、被褥和衣物占满。

一大早,妈妈带着树叶眼去找爸爸猎户长,这差不多是每个月要有的一次团聚,妈妈会按照猎户长托人捎来的口信,带上森林里所需要的物品:衣帽、袜子、钳子、剪刀、油盐罐、针线包、紫药水、散装烧酒。他们搭一辆厂部拉木柴的马车,穿越阔大的森林,周围遍地野花,溪水哗哗作响。路边的丛林里,聚集着各种鸟类,它们的名字都奇特极了,什么苍鹭、黑鹤、绿头鸭、鸳鸯、黑水鸡、白鹡鸰、灰鹡鸰、大杜鹃、四声杜鹃、戴胜、北红尾鸲等等,乍一听让人头蒙,根本记不住。

猎户长带着哥哥米来住在草木葱茏的湖畔——米来到了学龄,但只读了半年书就辍学了,猎户长说他天生是做猎人的材料,因为他长着一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就让他早早地加入了狩猎队,跟着队伍锻炼锻炼,将来靠猎枪吃饭就成了。猎户长说野外森林就是一所最好的学校,将来可以学到很多本领。再说,他本人就没读过几年书,不是照样带领狩猎队穿山入林,吃香喝辣,几乎年年被评选为林场里的先进劳模。

两年前,狩猎队的住房紧张,妈妈和树叶眼来了,一家人要挤在木头房子里一起住,感觉差极了,房子空间太小,室内潮湿而压抑,一股动物的兽皮气味直冲鼻腔,相当难闻。整个晚上,树叶眼被挤在一张狭窄的军用床上,半夜从床上掉下来,摔坏了左胳膊,骨关节脱臼,幸亏被狩猎队有经验的老采山人给及时接上,否则麻烦很大。树叶眼的疼痛持续了好几天,还落下了病根儿,一到阴雨天骨头内部就不舒服。每逢雨天,树叶眼就哭着找妈妈,妈妈就用祖上传下来的老办法给他的骨头加温——在碗里倒入酒精,用毛巾热敷,起到缓解的作用。事后,树叶眼回忆,妈妈给他揉搓热敷疗伤的过程,是他今生最幸福温暖的时刻。他放松地仰卧在炕席上,鼻孔里闻着阵阵舌枕草的清香,陷入恍惚状态,眼前的事物都在意识中放大,而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增强了整个童年的梦幻效果。

后来,条件渐好,场部针对此种情况,设置了专门的家属度假房,树叶眼就被安排和哥哥米来住在一起。米来总是拉长着脸,性格内向,不怎么爱笑,并且很难说一句完整的话,一副少年老成模样,这让树叶眼感到压抑。他隐隐地觉得,米来的长相和表现与实际年龄不符,但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议论,比较集中的焦点是:“米来和树叶眼不是一个妈妈生的,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孩子。”

树叶眼不明白其中的事情,那应该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吧?发生在他出生之前。在大森林里,这样的家庭结构并不稀奇,无论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相处好了就是和睦的一家人。有好几次,他试图从妈妈嘴里了解一些情况,却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依照他现在的年龄,他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其中掺杂有残酷的内容。

不过,他只是希望妈妈能够待米来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他永远也不会在心里吃醋泛酸。

妈妈住在另一幢木屋,两幢木房子是紧挨着的,这让人心里踏实些。不过,因为头一次离开妈妈的怀抱,他在半夜打了个激灵,惊醒了两次,头一次意识不清,吧唧了几下嘴,又转身昏睡过去。第二次醒来天快亮了,他在夜色中睁大了眼睛,隐隐听到森林里的阵阵风声,还有猫头鹰的怪叫。各种鸟类在深夜凄厉的叫声,让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到了早晨,森林里弥漫着炊烟的气息,妈妈在森林的空地上做好了饭,会过来当当地敲门,叫他们起床吃饭。狩猎队的伙食不错,树叶眼在那里吃到了雪白油亮的五常大米饭、蘑菇炖小鸡、川白肉炖粉条、鲜嫩的蕨菜,还有在林间酿制的桦树茸汁、马贩子从内蒙边境小镇倒卖来的格瓦斯酒。若是在家里,这些食物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敞开肚皮吃。妈妈笑吟吟地问:“怎么样啊孩子们,昨晚睡得香不香呀?”

黑瘦的米来低头吃饭,一声不吭。树叶眼吸了吸鼻子,大声说:“不香!一点也不香。”

妈妈瞪大眼睛,故作吃惊:“哟,小乖乖,怎么不香哇?”

树叶眼翻了翻白眼,嘟哝道:“只要来这里,我……我就总做恶梦……”

“咦?梦见了什么呢?小孩子的毛病还不少……”

“梦见黑瞎子进了屋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我吓醒了。”

妈妈收敛了笑容:“那是你白天看到了黑瞎子皮。”

树叶眼拧紧了眉头:“没有呀!”

“怎么没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分明看到了,记在了脑子里……你好好想想。”

树叶眼眨巴着眼睛,认真地想了想,恍惚中脑海里出现了一张黑熊皮的形象,忽然想起那是他昨天中午,到屋后的茅厕里拉屎,阳光透过栅栏照射进来,他抬头看见一张黑熊皮搭在厕所里的木棍子上。林间的茅厕是用木头随意搭建的,也没条件分男厕女厕,猎人们不太讲究,尤其在酒后,醉熏熏地憋着一泡尿,脚底像踩棉花,时常没有耐心走进厕所,身子一弯腿一伸,就在外面的草丛里解决了。时间久了,厕所附近散发一股尿骚味,周围的草倒是长得茂盛,大约是被众人的尿液和粪便催肥的。

在狩猎队,人人身上有一大堆故事,他们是浪荡汉、烟鬼、酒鬼、話唠、歌手、琴师和阴阳师。据妈妈说,他们个个身怀绝技,从事过多种职业,赶过大车,贩过马匹,当过乞丐,做过木匠活,在雪窝里受过冻,在草原上迷过路,在森林里遭到过狼的攻击。有人身手好,爬树的本领和猴子一样敏捷;有的人眼力好,看得见草叶上的蚊子交配;有的人是顺风耳,能听到草丛里蜥蜴爬行的声音。这些阅历丰富的人哪,绕来绕去,最终,却无一例外地迷上了打猎。

树叶眼清晰记得猎户长曾经对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用猎枪打死过一只猎物,就会着迷上瘾,不能自拔。”

在那个年月,打猎在白山周边算最体面的职业了,猎物能给他们换来富足的生活,换来大米、白面和香喷喷的鹿肉。

四、营地

当然,他们当中不乏怪人,比如“八脸爷”吧,是整个狩猎队的神秘人物,已经是个五十出头的半大老头,却总是习惯性地独自一人倚着一棵大松树发呆,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把半张脸遮住,没有人能猜透他在那一刻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在静静地冥想沉思。他爱嚼着一根肉干独自饮酒,一壶酒喝到见底,一根肉干还没有吃完——对了,人们之所以叫他“八脸爷”,是他会变出八张脸谱,还能把鼻子挪移到眼睛中间的位置。

这天中午,八脸爷倚在树干上喝酒,很自然地点上一根纸烟,一边往嘴里送一根黄瓜,上午在森林里穿梭,他太疲惫了,酒壶空了后昏昏欲睡,蜜蜂嘤嘤地围绕在他的头顶飞翔。狩猎队员们正在午睡,突然听到“嗷”的一声惨叫,众人被惊醒,以为来了野猪袭击营地,纷纷提着猎枪冲出木屋,结果看到惊人的一幕——八脸爷的衣服起火了,他在草地上疼得手足乱舞。火焰像是遇到了易燃物,很快烧到了他的眉毛和头发,人们大声嚷叫:“快!往水里跳!”

“天,快跳水啊!”

他吱哇大叫,像一只苍蝇那样护住头部,在众人的提示下,他终于跌跌撞撞朝前奔跑起来,最后“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湖水里,过了好久才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浮出水面。

着火事件在狩猎队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经过认真研究,猎户长向全队宣布了禁烟令,以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眼瞅着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森林里一旦发生火灾可就麻烦大了。毕竟,白山人都知道,小小的烟头不同于干柴明火,它会在不经意间惹祸,而明火却可以在规范操作下确保安全。禁烟令要一直持续到冬天来临,所有的烟丝和烟叶都被收缴,狩猎队的烟鬼们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或者找各种借口,跑到林子以外的镇上过一把烟瘾。

八脸爷有惊无险,身上和头部都受了伤,好在都不算严重,狩猎队的卫生员在他的烧伤处涂抹了野獾油,开了一瓶消炎药,头部进行了重点包扎,走路也拄上了拐杖。他必须休养十天半月才能再扛着猎枪去林间工作。当队员们在早饭后离开营地,整个湖畔就留下了为数不多的人,他们是伙房里的厨师、养伤的八脸爷、妈妈和树叶眼,还有一条白色牧羊犬。

妈妈端着两只大木盆,把行军床上的被褥和床单全洗了,然后再洗全家人的衣服,让树叶眼一起帮忙,在河边的树干上拴晾衣绳,清风顺着森林的空隙吹过来,把绳子上的床单吹得鼓胀起来,远远看去像白色的蒙古包。鸟声从大树顶上倾泻下来,像一瓢水那样落到草地上。树叶眼在鼓胀的床单里来回穿梭,开心极了。他的耳畔不时响起妈妈的声音:

“小心啊孩子,别绊倒了。”

树叶眼玩得尽兴又忘情,陶醉在森林的天然摇篮里,无暇顾及妈妈的话。

八脸爷坐在矮木凳子上,倚着大树干,他的头上缠着白色绷带,不时地朝树叶眼望一眼,从露出的两只眼睛看,流露和善——他喜欢树叶眼。八脸爷是闲不住的,歇息够了就主动找活干。他在空地上撒一把米,扯上一根细线,用一只筛面箩诱惑麻雀,这是捕获野物的老办法,屡试不爽。再说,对于八脸爷这样经验丰富的猎手而言,捕捉麻雀是小菜一碟。很快,贪吃的麻雀们接连上当中招,八脸爷在短短的时间内捕捉了十来只麻雀。八脸爷不动声色,默默地把捉来的麻雀拿到湖边收拾干净,从厨房里取了烧烤工具和木炭,在水边支起烤炉,把宰杀后的麻雀撒上盐巴,一缕野烟飘散,整个湖畔泛起一股烤肉的香气。八脸爷把烤熟的麻雀放到一只铝盆里,自己却没有品尝一口,而是全部端到了树叶眼面前。不等树叶眼回过神来,八脸爷就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到湖边继续忙碌去了。

树叶眼躲在大松树后面,一口气把铝盆里的美食全吃光了,吃得满嘴流油。这十几只烤麻雀,是正处于童年时期的树叶眼吃到的美味佳肴,颠覆了他对食物的认识。吃完这些香喷喷的烤麻雀,树叶眼望着八脸爷在湖边撒网的背影,在瞬间喜欢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怪老头。他在心里嘟哝:“咦,都说这老头儿‘各色,是个怪怪的老头儿。哪里怪了呀……”

当晚,整个狩猎队喝上了八脸爷用从湖里打捞的鲫鱼煮的一锅味道鲜美的鲫鱼汤。大家点燃了篝火,噼啪作响,空气中散发着松木与树枝燃烧的气味,月亮像一只铜盆,在松林里跳来跳去,人们在草地上围坐成一个圆圈,端着粗瓷碗喝着自酿的老烧酒,唱啊,跳啊,闹啊,吼叫啊,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夜晚。

“咕嘎——咕嘎——”

深夜,野鸟的叫声从森林里不时响起,由远而近,一波一波地传来,在营地上空回旋。

五、猎区

第二天,队员们吃过早饭后去了森林,八脸爷在门外叫树叶眼:“小树叶儿,小树叶儿。”

树叶眼正半躺在床上翻开小人书,听到叫声,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打开了木屋的窗户,他看到八脸爷在草地上支起一条腿,肩上似乎背着一只草篓子。树叶眼不解地问:“八脸爷,你是要去干吗呀?”

八脸爷声音里夹带兴奋,朝他招手:“走吧。我带你到林子里采野味去。”

见树叶眼欲言又止,八脸爷马上明白了,说:“不用担心,我已经给你请好了假。”

原来,八脸爷早已和妈妈打好了招呼,说要带树叶眼去采木耳和覆盆子,妈妈一口答应。其实,妈妈也想让树叶眼早些熟悉一下森林里的环境,长大后做一个合格的森林人。妈妈心地柔软,这一点在白山一带有口皆碑。另外,她有文化,眼光比许多人看得长远。她希望树叶眼能够好好读书,掌握多种知识技能本领,长大后做森林技术员或者卡车司机。为此,她和猎户长起过争执,发生过口角,她认为猎户长不该让米来早早地辍学,把孩子未来的路堵死。她在内心隐隐觉得,狩猎这门行当虽然世代相传,但保不齐会在哪一天突然断档,听说世界上有许多国家已经有了禁猎令。而对于妈妈的唠叨,猎户长根本听不进去,他只相信一个法则——世界上只要有广袤的森林存在,就会有野生动物栖息生存,有野物就永远都有猎人的饭碗和营生。猎户长对妈妈是疼爱的,每次吵过架后很快主动求和,以弥补观念差异,再者妈妈的年龄比猎户长小十来岁,理应被宠着让着。一年到头,猎户长泡在大森林里,也是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奔忙,妈妈也表示体谅,知道猎人生涯的艰辛。

猎户长带领的狩猎队,在夏天最繁忙,他们整整一天在松林中穿梭,时常找不到路,还会遇到沼泽地,肩膀与腿脚被蚂蟥和胡蜂叮上。时令进入七月后,雨水一场接着一场,雨后的太阳出来照耀着叶片,使林间更加潮湿闷热,弄得人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空气中始终散发着发烫的树皮和晒干的浆果气味,给人一种醉酒似的晕眩感。但猎户长要求严格,队员们在树丛中潜行,不敢松懈,他们跟踪野猪和狍子的蹄印,企图一举捣毁野兽们的老巢。他们全神贯注于猎物,大脑不时浮现猎物所带来的收成。对于森林里变幻莫测的景象,他们习以为常,诸如阳光吸收了灌木丛上的水珠,成群的野鸭游过一片涧溪,小蚱蜢在脚下落雨一样乱飞乱蹦,两只飞蛾正趴在一株白桦树身上肆意交配。当夕阳西下,一阵风吹过之后,森林陷入长久的沉默,远山之上,及时地出现几粒淡淡的疏星,大地泛起陣阵腐烂的土豆和干草的气息。

米来是狩猎队年龄最小的队员,正处在实习阶段,尽管他身手敏捷矫健,弹跳力超强,但比较之下,他缺乏耐力,没有什么狩猎经验。由于身材瘦弱,到了夏天,他的睡眠格外多,白天呵欠连连。而夜间,却又倾听着风雨声难以入眠,胡思乱想,加之不爱说话,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印象——他究竟有什么心事呢?大概只有知情人略知一二。

遇到阴雨天气,或者猎区地点远离营地,狩猎队员们便在林间空地上啃一个简单的干馍,就着咸菜,喝上一口酒,然后就地而卧,午休会让人恢复体力,精力充沛。睡够一个小时左右,猎户长会准时吹响哨子,把大家从白日梦中叫醒。猎户长发现,队员们横七竖八地仰躺在丛林里,姿势丰富,可圈可点:有人流了一脸涎水,招来许多蚂蚁;有人鼾声如雷,身边的树枝微微颤动;有人说出一串梦话,内容涉及私密;有人跷起二郎腿睡觉,脚上的鞋子脱落一旁。对于这些景象,猎户长早已司空见惯,无奈地皱皱眉头,吸一下鼻子。队伍很快集合好,整装出发,林间又要响起此起彼伏的枪声。猎户长在到处搜寻儿子米来——咦,米来呢?小王八羔子。他寻找半天,才在一个离众人几十米外的矮树下发现一只脚,脚底板是黑黑的,脚趾甲里的污垢清晰可见。猎户长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他本能地想破口大骂,忍了忍,没有骂出口。他上去就是一脚,踢到了米来精瘦的屁股上。

米来挨了揍,整整一个中午都无精打采,他偷偷地跑到一棵古松下哭了一阵儿,松枝上的一只松鼠瞪着鼓溜溜的黑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久,最后放肆地朝他的脸上撒了泡尿。这个森林中的小精灵敏感得像含羞草,似乎知道立在树下的人是个小倒霉蛋儿,借机欺负他一下。

米来下意识地擦了把脸,眼前瞬间出现了幻觉。

六、采野果

而此刻的树叶眼,正兴高采烈地跟随八脸爷采集野果。他们深入茂密的林间,很快把湖畔甩开了几十里路,阳光在头顶灼灼照耀,耳边响着各种昆虫的嗡嗡声。在短短的时间里,八脸爷让树叶眼结识了森林里的多种植物,什么山荆子、蓝靛果、花盖梨、山葡萄、越橘、猕猴桃、红松籽、榛子、分株紫萁、蕨菜、大叶芹、木耳、榛蘑、猴头蘑等等。这些野果可以食用,还可以酿酒,猎人和采山人时常用它们充饥,抵挡饥饿。树叶眼最喜欢的当然是野蘑菇,那些体积较大的蘑菇往往隐藏在松土里,在地表拱出一道道裂纹,小心扒开一层土壤,一个巨大的惊喜瞬间浮现——有的像碗口那般大,像一顶张开的雨伞。放上佐料,加半斤五花肉,足够一家人美美地饱餐一顿。八脸爷手拄拐杖,肩上背着一只草篓子,头上的绷带还新鲜如初。他拉着树叶眼的手穿越森林,饿了就吃一块篓子里的干馍和腌萝卜条,渴了就喝树丛中流淌的山泉。八脸爷不时地掏出酒壶,往嘴里抿上一口,渐渐地有了醉意,话也本能地多了起来:

“小树叶,你看这林子里都是宝哩!咱们这疙瘩,除了冬天太冷没别的毛病。嗯,森林的夏天比天堂还要好上一百倍!啊啾!”八脸爷说着,对着阳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咧了咧嘴,因为肌肉拉扯了伤口,让他的眼睛产生一阵刺疼。

阳光从树叶间照进空地,他们继续向深处走去,直到隐隐地听到了枪声,八脸爷意识到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狩猎区,再往前走会潜伏诸多危险。他叫住跑在前面的树叶眼,打算返回营地——他们的收获已经够多了,肩上的背篓子早已盛满。可此时的树叶眼太兴奋了,他虽然出生在森林边上,自幼从长辈嘴里知道许多发生在森林里的传说和故事,但今天却是头一次近距离地与大森林亲密接触,他感觉身上细小的血管与整个森林神秘地接通了,全身像长满了羽毛。此时,他正被一只白色的大鸟吸引,大鸟似乎受了伤,它贴着地面一跳一跳地飞行,落入草丛,树叶眼追上去,却吃惊地看到了大树下的米来。

“啊,哥?你怎么在这儿?”

树叶眼看到米来的眼睛有些红肿,木讷地站在树下。“你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树叶眼问。

米来看到树叶眼,表情有些僵硬,又有些尴尬的样子,他喃喃地道:“树叶儿……你怎么跑狩猎区来了?你回去……回去,快回去。”

树叶眼哈哈直乐,朝身后的八脸爷一指:“瞧你紧张得,有八脸爷呢,怕啥呀?嗯,怕啥呀!”

八脸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到米来,目光也流露惊讶,他马上明白了米来的处境,知道米来掉队了,还知道米来又吃了猎户长的耳光,安慰道:“米来,你就不要跟山了,我们一起回营地吧……等收工了,我来跟你爸爸解释,你看这样行不行?”

米来瞪着一双忧伤的眼睛,摇摇头,欲言又止。树叶眼想上前拉住米来的胳膊,央求哥哥米来一起回营地,他还想省点力气,让米来帮他把今天采集的一堆野味背回家。

为了哄米来高兴,树叶眼不停地向米来示好:“哥,嘿嘿。过些日子我们一起去野鹰岭吧,参加我和琉璃球的结拜礼,山根舅舅主持操办,全屯的人都会参加作见证呢。”

米来似有所动,茫然点头。

此时,森林里响起一阵枪声,夹杂着一阵嘈杂声,嗅觉灵敏的八脸爷感觉到不对劲儿。他紧张地注视四周,机警地支起耳朵听着附近的动静,突然,嘴唇哆嗦起来:“不不,孩子们,快,快跑——”

米来哧溜一下躲到了身边的古松树后,三下两下爬到了树上。

八脸爷的话音未落,只见一团黑影箭一样地从树丛里蹿出来,八脸爷在瞬间认出这是一头正在被追杀的野猪。野猪嗷嗷叫着,凶恶地扑向八脸爷和树叶眼,八脸爷本能地转身护住树叶眼,一把将他推倒在树丛里。他想从肩膀上取下猎枪,却摸到了草编的背篓。他无奈地将沉甸甸的背篓掷向野猪,那些山珍、蘑菇、木耳和各种野果撒落在地。

那头血气方刚的野猪没有丝毫犹豫,把八脸爷撞飞到五米开外。然后,野猪拼尽全力向前逃窜,撒腿冲出包围圈。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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