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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屋顶

2023-08-24巴文燕

湖南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陈冬石林师父

巴文燕

事隔两年以后,我想起那个叫陈冬的人来。

这年头,失恋算什么呢,可对于我来说,就是过不去。对,无论怎样都过不去。没给单位请假,我背起大学时用过的书包,买了张票,坐上火车,就走了。去哪儿,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我走了好多地方,高山、湖泊、城市、乡村,把以前想去又舍不得花钱的地儿,基本都走了。中途公司几次给我打电话,声称再不回去就除名。我不胜其烦,直接把那个号码拉黑。即便不被除名,我也不想干了,大学毕业六年,一事无成,玩股票还亏大了,背了个大窟窿,靠那点死工资到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实话实说,清水弃我而去,也怨不得别人。

漫无目的游走,或许我在等待什么机遇或者启示。

到后来,钱花得差不多了,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未来于我来说,像醒不过来的一个梦中梦。也就是在那样一种状态,陈冬浮现在我脑海,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没去想见了面会怎样,既然一无所有,那就想干吗就干吗吧。

那人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当时他坐我对面,靠窗,一头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齐肩。我一直在刷手机,有一段信号不好,百无聊赖,眯眼瞌睡,或是盯着窗外发呆。突然,一大团银灰色的液体(或者是固体),在车窗外快速蠕动,车厢内的光线顿时暗淡许多。仔细一瞧,是一大湖,硕如巨象,杳邈,滃然之气,望不到尽头。

当时,我有一种进入另一时空之感,像梦境。

时间在某一刹那凝固下来,等它再次流动,我听见火车擦着气流在呼啸,以三百公里的时速久久在湖面上驰骋。有一阵,感觉自己是条长出翅膀的大鱼,借助高铁疾速的力道,飞起来。我闭眼享受那种奇异的感觉。恍惚间,对面传来一个男中音,说:“这湖可真他妈的大。”感觉那声音是对我说,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我不太喜欢那样的表达方式,就没有睁眼。一会儿,车厢里明亮起来,窗外的大湖接近尾声,掠过我的肩胛、耳廓,迅速向后撤去。

气流中传来舶船远去的汽笛声。

隐隐有渔鸥的叫声在水波之上。

车厢里,人声、嘈杂声遽然提高分贝,仿佛全都长舒了一口气。

前方有山洞,灰白色的“子弹头”,像一道骤然降临的闪电,一头栽进那团深不见底的黑。等再出来,大湖已然不见。这种体验甚是奇诡,想起刚刚对面那位说的话,此刻他正瞅我,我讪笑说:“确实大,像做了个梦。”

那人就是陈冬,湖南人,高中没有毕业就浪迹江湖,在西藏和丽江、尼泊爾待过多年,最后到了黔东南,在一个叫作脚乌的山顶上,盖了个房子,一住就是好几年。他给我看照片,山顶,木屋,四四方方,屋前有院子,院子里有石桌石凳、花花草草。除此之外,周围皆是茂密的植被,大树参天,四野杳无人迹。你说是民宿吧,那么高的山估计也没人去;你说是自建“别墅”吧,又感觉太过荒寂。这比出家还落寞吧。

我问:“你是在修行吗?”

他说:“谈不上。”

我问:“就你一人?”

他说:“前妻来住过一段时间。”

我说:“你不无聊?”

他笑笑,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聊天过程中,我发现他没有右手小指,这让我想到黑帮电影里的场景。

我问他是咋想的。

他说,十年前,他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行至西南腹地的崇山峻岭,看到山顶上有半轮夕阳,格外明艳、通透,黏稠,令他震撼,便一路追随。等绕过一道道山梁,到达某个山顶时,半轮血红,幻化成粉红的云翼,像海,倒悬于山峦。有点像海市蜃楼,但是比海市蜃楼真实,不,不是海市蜃楼,它是特别真实的存在。他想向我更细致地表达,但在竭力思考之下,似乎还是没有找到更恰当的词汇,就说:“总之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一种美,壮美,陨落之美,很颓,很烈。怎么给你说呢,”他抿了下双唇,说:“就是死之前的神启——你明白吗?”他注视着我,眼神却莫名遥远,虚化在我的身后。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但他又分明不在这里。当时我很想调侃他:“你死过?”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肯定是不合适的,只好露出牵强的微笑说:“大约,明白。”

“嗯,你要是看见就明白了。”

“就因为这个,你就在那儿盖了一栋房子?”

“对。”他的眼神坚定,“我现在每天都可以看到它。”

尽管当时我觉得他幼稚,还有点怪,但他沉浸式的表述,还是有些打动我的,我甚至想起小时候在月亮下面奔跑的游戏,月亮走我也走,追得大汗淋漓还放不下那轮皓月。

陈冬看不出年龄,你说他三十出头可以,说他五十也没人置疑,我懒得问。我们互相加了微信,他邀请我,说欢迎我去他那儿玩,说那儿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人间屋顶。我当时对“人间屋顶”这个词印象深刻,但没有细问,至于他的邀请我更不置可否。对太过特立独行的人,我都不太感冒,总觉得有矫饰之感,比如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还有他追夕阳的故事,那应该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不过回来后,那个让我产生强烈幻觉的大湖,始终在脑际萦绕,于是百度,输入地理位置,发现搜罗出来的江河湖海,都对不上。我这人有时也挺固执的,把中国的大湖大江都列出来,也没一个能准确对上——地理位置对,大小对不上;大小对上的,地理位置又差得太远。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其实我算是个好学生,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经常把眼见为实挂在嘴边,可这一回,令我迷惑——那种明明看见,伸手过去,却啥也抓不住的感觉实在不爽。有一刻我甚至想到“一切如梦幻泡影”的经句。如果真是一个梦,陌生的两个人会做同一个梦?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我发信息问陈冬知不知道那个湖叫什么名字。过了好几天,他才回我,只说他已经回到山上,并再次邀请我前往,说备好米酒和清茶等我。那时,我对大湖已经没了兴趣,觉得这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再加上正在热恋中,就没再理他。

一晃,就是两年。

决定去找陈冬,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微信了,输入陈冬,电话簿也没这个人。我的微信好友有七百多人,一个一个地找,最终还是无法确定哪一个符号是他。基于当时的心境,决定先去了再说,我大概知道那地方,那么特别的一人,估计到那儿一问,都知道。

我坐了火车坐汽车,最后终于到达一个叫南宫的小镇。一个山旮旯里的小镇,叫着南宫这样有皇家气派的名字,和陈冬还挺搭。说是一个镇,感觉就是一条街,水泥路,路两边大多是三四层民房,一楼是商铺,也没多少东西,灰头土脸的,生意冷清。我问一个杂货铺老板娘,这里是不是有个叫脚乌的地方。老板娘脸上抹了不少粉,头顶挽着少数民族发髻,正中插一朵碗大的红花,仔细瞧,还是塑料的,我忍住没笑出来。老板娘手一指,用乡音很浓的普通话说:“顺着这条路走五公里。”我一听,还要走五公里,头有点大。老板娘看出我的难色,就说:“让我老公送你吧,五块钱。”我赶紧点头答应,顿时觉得她头上那朵塑料花其实也没那么难看。她朝屋里吆喝一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趿拉着鞋出来,手里握着的手机像从油罐里捞出来的,屏幕雾状闪烁,声音倒不受影响,聒噪着。

临跨上摩托车,我问那个男人:“陈冬你认识吗?”

男人木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又看一眼柜台后面的女人,女人微微皱眉,像在寻思。我赶紧又问:“脚乌山顶上是不是有座木房子?”老板娘马上回应:“有,是个外地人来修的。”

“他在吗?”

女人发髻上那朵塑料花晃了晃,说:“不晓得。”

“能把我送到山顶吗?”

男人已经跨上摩托车,双手握着把手,正襟危坐,简单,直接:“去不了。”

不到十分钟,男人就把我送到一个小径的路口,说:“再往上走上两公里,就到我说的那个房子了。”小路两边杂草丛生,灰白的路面隐现其间,斜着往上,觑不到头。我说遇到岔道怎么办,他说没有岔道,到山顶只有这一条道。我谢过他,递他十块钱,男人死活退我五块。他把衣襟扣好,右手熟稔地轰两下,看不出颜色的摩托车嘶吼起来,一百八十度掉头,眼看要走,声音忽地又弱下来,回头看我:“你还是走快点,最好天黑前到。”那是四月末,也就是下午四点钟的样子,四十五度角的天边,还悬着一轮温热。两公里,快走,也就二十分钟,山路不好走,抛远了说,一个小时还不够?我小时候在县城长大,这样的山路也常走。我信心满满地说:“谢谢,放心吧。”说完耸耸肩,让背包更稳妥地趴我肩上,转身迈入小径。

身后传来摩托车鞭炮声般的吼叫,一会儿的工夫,就消隐于无形。

世界是顷刻安静下来的。

静得我能听到阳光洒下来的声音,像半夜的小雨,擦着野草、荆棘、刺蓬,润润地渗进脚下的路面。这条小路,泥巴坚实,有石子嵌顿其间,感觉常有人走过。远处,山下,能看见层层梯田,亦可见脚乌寨一角。再往上,丛林密布,笔直的杉树、松柏,集结在一起,沿着峰峦一路排兵布阵。间或一声鸟啸,从不知名的远处,扑棱棱飞走;虫鸣时大时小,时长时短,此起彼伏。这个世界除了它们,已然空无一物。

确实只有一条道,没有岔道,一路往上,七拐八弯,比我想象的要曲折、坎坷。有些路段可以说是陡峭,行走的速度起不来。有一段路还被水给冲垮,剩下窄窄的半边,得抓着旁边的岩壁,小心翼翼地过。下面是个水潭,掉下去肯定不会死,但肯定也够呛。

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太阳越来越低,眼看稍微蹲下,它的屁股就可以坐在坡顶(我没看见陈冬嘴里的夕阳,可能是忙着赶路),我意识到那人让我走快点,是番好意。如果天黑了我还到不了,是挺麻烦的。那时我在想,包里好像有只打火机,或许到时能派上用场;半包火腿肠,应该也可以充當下晚餐。正胡思乱想,远远走来一人,肩上一大担青黄不一的草料,弯着腰,脚步却不慢,一耸一耸的,像山峦在暮色中涌动。

走近我才看清,是一张辛勤劳作的脸,戴顶破旧败色的军帽,脚上一双胶鞋,裹满泥巴。

虽然男人被那堆杂草压弯了腰,但感觉到我站在他面前,还是停下脚步,努力抻直身子,脸上的褶子堆起来,憨憨地冲着我,似笑非笑。男人大约比我大个十几岁,我就叫他大哥,问他是不是从山顶下来的。他说没有,山顶风大,草长得稀。我问他到山顶还有多远,他说不远,绕过两个山梁就到了。我又问他是不是脚乌的,他说是。我说那你认识陈冬吗,就是在山顶上盖房子的那个人。他寻思的时候,肩上的草料显得格外沉重,我帮着他从肩上卸下来。他搂起衣角,擦擦汗,顺势靠坐在草堆上,粗粗地喘了几口气,说:“你是找那个人啊。”我说:“是,我是他朋友,我从很远的地方来。”他把帽子摘下来,抻抻,又戴上,扭过腰去取挂在扁担上的水壶,随口说:“那个人死了的。”

“啊!”我惊呼,“你是说陈冬死了?”

挑草人大约没料到我是那样的反应,手上动作停下来,转过身面对我,说:“那人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但是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死的?”

我的声音肯定很大(因为着急),不过,再大的声音在这山野中,都显得微不足道。

“去年,咋死的就不晓得了,估计是病死的吧。”

他说着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重新把担子挑到肩上,动作娴熟。

我愣在原地,也没想着去扶一把。他歪过头,看看我,说:“要不你和我回寨上吧。”有一刻,我是想打道回府,这一路走来,虽说还算顺利,但感觉也是麻烦不断。转念又想,都到这儿了,如果陈冬真死了,那就去拜祭一下吧,也不枉认识一场。何况,我还真想看看陈冬说的落日,大不了在山上住一宿。想到落日,突然就回忆起两年前,陈冬说的所谓神启,心禁不住一皱,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想要走这一趟。

我问挑草人:“房子还在吗?”

“在,在的。”

别过挑草人,我又走了二十分钟,太阳早不见了影踪,我脚上的步子想快,力道跟不上,遇到不好走的路,也只能乖乖慢下来。

终于又上到一个坡顶,一侧有斜斜的梯田,一丘丘如弯刀般,宛如去往天上的台阶。尽头白雾缭绕,难以分辨天与地的界限。一张张碧绿的秧苗,如柔软的绿毯,干净而充沛,盈润、细碎的枝叶,分割远山的静寂。

脚步慢下来后,发现一路都是风景。只希望天不要那么快黑下来。

迎面又走来一人,是个农妇,戴斗笠,蓝色斜襟上衣,黑裤,挑着担子,一头是堆稻草,一头挂着个竹篮,里面装满碧绿的小白菜,几根阔大的广菜叶子,随着她铿实的脚步,在半空摇头晃脑。这位农妇足可以让我叫阿姨,但出于习惯,我还是叫大姐。她笑嘻嘻的,很友善,我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下这一画面。大姐很配合,笑得更开了,露出左上一枚缺牙的空洞。拍完照,我给她看,她掩嘴笑,我收起手机的同时,问她山顶啥时能到,她说快了,转个弯就是。

我都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了,执拗地、气虚地问:“姐,大概还需要多少时间?”

她眼睛笑弯了,说:“最多十分钟。”

我心想,她的十分钟,我是不是还得走半个小时。

我又问她山顶房子的事儿,问她认不认识陈冬。她说:“那个外乡人啊,我晓得的,他一直住在山上。”“嗯?”我有点蒙,问大姐,“他在?”她说:“在啊,一直住在山上嘛。”我大感意外,说刚才遇到一位大哥,说他生病死了,去年死的。大姐说:“乱讲,那个外乡人很好的,我们这条路就是他出钱修的,还经常帮我们联系山外头,帮我们卖山货,给我们增加不少收入呢。”

我心情大好,谢过大姐,就往山上迈进,感觉脚下步子轻飘了不少。

可那个挑草人为什么说陈冬已经死了呢?

风越来越大,暮色四合,我终于远远地望见那座木房子。它孤绝地伫立山顶,与黄昏暗灰色的天幕融为一体,有一半寓身于流动的雾霭。恍惚间,我似看见中国版的哈尔城堡,只不过眼前这个城堡,简单得多,还有一股子仙气。让我惊喜的是,我还看见了炊烟,相对于山顶自然形成的白雾,炊烟颜色更深,劲头更执拗、蓬勃,烟柱绕成一棵弯七扭八的老树。我三步并作两步,朝它奔去,丝毫不顾及脚下的趔趄。快到的时候,清风带来米香和柴火的香味,完完全全是小时候的味道,甚至比小时候的味道更纯正。我使劲儿地吸,内心充满狂喜,之前不以为然的行程,已经变得意义非凡。在我眼里,那座木屋仿佛有了生命,我冲着它大声喊:“陈冬,陈冬,陈冬你给我出来!”腔调好像我们真的是多年的老友。

有个身影从屋里飘出来。

我伸出双臂,几乎是扑将过去。那人脚下却迟疑。仔细一看,不是陈冬,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应该比我还小几岁,圆脸,神情温和,笑起来一脸佛相。我还没来得及发声,他抬抬下巴问我:“你是找我师父吧?”我喘了两口气,第二口气还没上来,就扯着嗓子问:“你师父是不是陈冬?”年轻人说:“是啊。”我还是忐忑,问:“他在吗?”“不在。”我的那个心哦,疾速下沉,幸好落地前他又说:“我师父下山了,明天才能回。”第二口气终于喘匀了,我闭上眼睛,让第三口气深入丹田,等长长地吐出来,我才朝他走去。

年轻人主动伸过手来,说:“我替我师父欢迎你。”

“谢谢,我叫吴铭,你叫什么?”

“哦,叫我石林吧。”

“你好石林。”我捏着他的手,紧紧地——这还真不是我的性格。

木屋不算小,一间长方形的中厅,右边靠楼梯的位置,放张两三米长的木桌,桌上有整套茶具,还有把古琴;楼梯下三角形空间,做成漏斗状书柜,堆满了书和茶叶。左边靠窗有个挺大的铁炉子,小腿粗的烟管,弯成三折,探出窗户。铁炉旁有沙发,可能是太累了(主要是心累),看见久违的沙发,我一屁股坐下去,伸直雙腿,有一种艰辛之后的舒畅。正对我的,是隔成三段的日式拉门,石林说:“那是三间客房,晚上你随便挑,住哪间都行。”两条腿酸胀,没有起身去细瞧。我抬头望楼上,问:“上面是陈冬的地盘吧?”“对对对。”石林点头,没有邀请我上去参观的意思。

“我去给你烧点水。”

我问:“你是在做饭吗?”

他点点头。

真香,我好远就闻到了,小时候的味道,很久没有闻到过的米香。我摸摸肚子,讪笑道:“我的肚子还真是饿了。”

石林咧嘴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一看就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还别说,这一路走来,遇到的人都很好,这一点,让我倍感温暖,哪怕是没有找到陈冬,我觉得也挺值的。

“你休息下,马上就吃饭。”

那天晚上,我和石林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米酒。石林告诉我,米酒是他和师父一起酿的,用来招待上山的朋友。那米酒香,顺滑,好下口,可后劲儿大,一会儿的工夫,我就晕了。我问石林:“这里经常来人吗?”石林说:“也不算多,也不少,都是我师父的朋友。”“你叫陈冬师父,他教你什么?”石林说:“师父教我做木工。”我说:“看着你师父像个行为艺术家,怎么还会木工活儿?”

“没有我师父不会的。”石林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石林告诉我,他就是山下脚乌寨的人,到山上来之前,就是骑着个破摩托车四处玩儿的浑小子。六年前,有人找到他,说要租他家的山顶盖房子,这个人就是他的师父陈冬。当时,他觉得不可思议,就是片荒山,走上来都困难,盖房子不有病么?欺他是外地人,向他漫天要价。

“他说要租三十年,我跟他说一年五千。”石林低头笑,又说:“你不知道,别说五千,五百都没人要。那时候都没有路,你上来这条路还是我师父修的。”

“修了路才盖的房?”

“对。”

“那你们达成协议了?”我冲他晃晃杯子。

石林憨憨地笑,完全看不出浑小子的模样。

“他给了我十万,还说只是五年的费用,以后每隔五年给我十万。”石林说着给我倒酒,继续说:“你不知道,十万块钱对于我们脚乌来说意味着什么,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跟着我师父干的。”

“怎么说?”

“作呗。”

石林沉吟了一会儿,说:“在遇到我师父之前,我是附近几个寨子的老大,打架,逗姑娘,觉得特别拽。我师父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很大很大,不是我可以想象的。”

我俩碰杯,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什么时候睡去的都不知道。

半夜,木窗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我听得真切,似乎醒过来,但又觉是在梦里,口渴,头疼,浑身无力,整个人像在七彩的迷雾中穿行,身体扁平、苍白,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一会儿,迷雾变成大湖,我吸入真气,瞬间膨胀,一条炽热的大鱼,每一叶鳞片都如悬崖般强劲,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狂风在屋外肆虐,撕咬着屋檐、窗棂、廊柱,感觉世界上所有的山都集结在屋外,蛰伏在我四围,随时都有可能击破防线,乘虚而入。某种混沌中,我听着荒野结实、铿锵的交响曲,鱼鳞翕动,吐纳,梦境像小镇理发店门口的彩灯,无休止地旋转,没有开始,亦没有结束。

早上起来,已经是上午十点,我迫不及待跨出房门。屋外,暮春的晴空悠远、湛蓝,近得就像院子里晾晒的一张巨幅床单;白云就在脚边,温润地舔舐我的脚面,只要蹲下来,就可以捧起它,喝上一口。空气是清透、绵软的,贴着毛细血管密集的鼻腔游走。放眼望去,树木葱茏,鸟鸣啾啾,风声飒飒,这哪里是荒山,分明是仙境。沉浸中,我听到凿木头的声音,从脚下传来的,探头一看,低处还有一排砖砌的房子。我寻到路径,走进一间木工房,石林正用斧头砍一段比大腿还粗的木料。

“起來了?”他也没抬头。

我点点头,四处张望。屋子里堆着木料,还有制作好的成品、半成品。我随手拿起一块叠成三层的木板,在手上摆弄,一不小心,“咵”地一下,木板松弛下来,分成几片,吓我一跳,幸好没掉地上。“这是鲁班凳。”石林转过身来,接过去,鼓捣一下,还真成了一张机巧的凳子。“你还有这绝活儿啊。”我接过来在手上开合,感叹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智慧。

“是我师父做的,我还有得学呢。”

地上有个齐腰的物件,有斗,木轱辘,还有个牛头。“这不是木牛流马吗?”“你还挺有眼光嘛。”我小心放回鲁班凳,走过去细看。说实话,我只听说过木牛流马,《三国志》上对它的作用和制作过程有过些介绍,看到实物还是头一回。做工精致,牛头雕得传神,用的还是楠木,哪是个器具,分明是件艺术品。我问石林珍贵的楠木从哪来。石林说:“你放心吧,这些都是通过正规渠道买来的,有些也是在附近寨子收的,好多都是废料,我师父手巧。”

“原来你和你师父做的是这些东西啊。”我不禁感叹。

“对啊,要的人还挺多,价格也不便宜呢。”石林又得意了,露出他白白的牙齿。说着,他拍拍身上的木屑,说:“你饿了吧,我给你煮碗面去。”

吃面的时候,我问石林:“你师父今天什么时候能到?”

石林说:“估计得下午。”

我说:“这山上没信号,你咋和你师父联系?”

“他走的时候说的,就这两天回。”

一整天,我跟着石林在他的木工房,看看这个,鼓捣鼓捣那个,听了更多关于陈冬的故事,越听,就越想尽快见到此人。傍晚的时候,我安安心心坐在院子里,等待陈冬说的落日。接近六点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陈冬说的夕阳。有一瞬间,那奇异的赭红,那浓淡相宜的布局和晕染,让我坠入绮丽的幻象之中(隐约似两年前火车上的奇异经历)。之后,它们又变成含着铁粉的玛瑙色,透着抛光后隐约的光泽,荒凉又肥美。在那轮幻化无穷的落日下,我变得异常渺小,小成它们中的一员,一粒藏着千古之谜的琥珀。

我坐了很久,直至夜幕降临,冷风瑟瑟,陈冬也没有回来。晚饭时,石林说:“明天我带你去山里转转吧。我师父在这住了几年,就种了几年的树。”我说:“怪不得呢。”此时,比起刚起心到这里来的想法,我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了,我现在迫切地想见到陈冬,觉得他简直就是个神人,怎么两年前在火车上没发现呢?当时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白发,断指,看不出年龄。

“石林,你老实告诉我,你师父明天肯定能回了吧?”

“你放心,你肯定能见到我师父。”

然而,第三天,陈冬没有回来。第四天,陈冬还是没有回来。

夕阳我也看了,林子我也转了,野鸡也打了,野山参也挖了,就连那竹林我也去钻了(一条青蛇还差点掉我脖子里),陈冬还是没有出现。我决定再等一天。我想下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山上没有信号,完全与外界隔绝。尽管我知道分手已是定局,可心底还是有丝丝奢望。万一呢?万一清水又转过头来找我呢?我不见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如果能收到那样的信息,对我将是莫大的鼓舞。

晚饭的时候,照例喝酒,喝到一半,我向石林说了我的决定。

石林笑笑说:“明天,明天我师父肯定回来。”我对他这个话已经不再相信,没搭他的茬。就在那一刻,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陈冬是不是真的死了?那个挑草人,看着也挺老实的,不像在撒谎。之前我认为挑草人可能是误听误传,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想到这儿,我看向石林,他的脸已经开始发红,这几天我们相处融洽,有一阵,我甚至感觉自己就是和陈冬在一起,感觉石林就是陈冬,这与我当初想象的山上生活是一样的——荒僻、寂寞、苦中作乐,但也其乐无穷。陈冬、石林,石林、陈冬,似乎没有多大的差别。

石林给我搛了块肥瘦相间的腊肉,说:“这腊肉是我老婆做的,我师父特别喜欢吃,你多吃点。”借着酒劲儿,我说:“石林,你老实给我说,你师父是不是已经死了?”

石林倏地抬起头来,鼻孔冲着我,两瓣嘴唇泛着油光,他的眼睛也特别亮,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湿润的光泽。他是个左撇子,手里的筷子冲着我抬了两下,慢悠悠地说:“你,喝醉了。”

“我没醉,你知道吗石林?”我双手撑在大腿处,曲身向他,眯缝着眼说:“今天一天我都在想那个挑草人说的话,反反复复地想,那人看着很老实,不像在给我撒谎。但是你,石林,一脸佛相的石林,对,你笑起来特别有智慧的样子,你,更不可能骗我啊。你说你师父明天来明天来,可他就是不出现,你是不是怕我难过,不告诉我真相,可这有什么啊,我和他只是一面之缘,说起来,他现在还不如我和你的交情深呢。”

石林微微一笑,在咕咚沸腾的锅里,给自己夹了一块切成片状的山参,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吞了一口米酒,这才望向一直盯着他的我,红彤彤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狡。

“哥,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陈冬,你信吗?”

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我的心却莫名一颤。停顿了会儿,说:“你别以为我醉了,忽悠我。”我抖动着手指,点燃一支烟,穿过厚薄不匀的迷雾,瞅着石林红润的肉脸,说:“其实石林也罢,陈冬也好,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挺好的,谢谢你石林。谢谢陈冬。”说完,我自顾干了。

石林哈哈笑,给我满上,说:“就是嘛哥,是谁不重要,你走这一趟不遗憾。”

“不遗憾。”

我盯着杯中的米酒,淡黄色的泡沫,迅速归依于那秘密的液体。我又想起了清水,痛感随着那些泡泡在渐渐消隐,当我把它们全数倒进肚腑,过去的、未来的,曾经试图披挂当下的衣饰和华彩,曾经将我撕成条状,再筑起纸的宫殿,如夜的仪仗,睁着树叶一般光亮的眼睛,照见这时间层层折叠的骗局。

“哎,我知道,你师父死了,陈冬死了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头彻底垂下来,额头滚烫,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火锅蒸汽,像层层油腻的轻纱将我覆盖。燃去一半的烟,若有若无地屈身于我的指间,半截修长的烟尸,摇摇欲坠。恍惚间,我听见石林说:“你也好我也好,我师父也好,不都是你自己吗?”声音在屋外,在空寂的山野,在涌动、翻卷的风中,一下一下,敲击着陈年的木板。

早上意外地醒得早,木格子的窗外,透过浅绿色的玻璃,晨曦微漾。

来几天了,还是第一次起这么早,感觉石林都还没起来。推开大门,一股清冽足氧的空气,直入鼻孔、肚肺,那是一种可以瞬间迷醉的体验。照例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抽支烟。远山若隐若现,层层叠叠,这个位置确实好,一览众山小。自我到这,远眺时,总感觉自己是在人间的屋顶(这时我才明白陈冬的意思),远处,山下,它们存在,与我却没多大的关系。只有清水,时不时在我的脑海里,泛起一个尖锐的泡泡。而这个早晨,脑子里异常安静,没有任何人入驻,没有一丝波澜。

抽完烟,上了个厕所,天差不多透亮了,还没听到石林的动静。我回到屋里,在沙发上呆坐了会儿。抬头看看天花板,石林住在楼上,来了这么多天,我还没上去过。想了想,我往楼梯走去。楼梯很窄,仅够一人,转了个弯,左侧,一个小门洞(没有门板),借着外面的晨光,勉强能看见屋里的格局和摆设。屋檐很低,我一米八的个儿,得微微曲腰,房间也没有楼下的大,陈设简单。我想,我就是来叫石林起床,他也推开过我的门,这没什么。

推开门,迎面一扇窗户下,有个背影坐在那儿,微微低头,像在看什么,又像在沉思什么。

“石林。”我冲背影叫了声。

背影回过头来,不是石林,那一头醒目的白发,让我立刻认出是陈冬。

我嘴张得大大的,至少有五秒钟没合拢。

他站起来,几步到我跟前(楼板咚咚响),伸出大手。“抱歉抱歉,让你等了好几天。”我的手被他有力地握着,温热,柔软。等反应过来,我欣喜不已,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

“你终于回来了,陈冬,陈冬。”

当时我觉得,如果清水回来,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心情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咋不叫醒我?”

“四点多钟,你睡得正香,就没打扰你。”

“你再不回来,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

陈冬哈哈大笑:“鬼话你也信。”

我俩边说边下楼。这会儿我才发现陈冬个儿不高,不到一米七,但很壮实。两年前在火车上,还真是忽略了很多细节。我跟他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回去了。”陈冬问我有没有看到夕阳。我说:“看了,和你说的一样,犹如神启。”我俩相视一笑。他就像个得到认可的孩子,欣然追问:“以前没见过吧?”

“确实没见过。”

他特别开心,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一刻,我莫名想到石林。

“这几天你不在,还得好好感谢你的徒弟石林,全得他陪我了,还喝了好多酒……对了,石林呢?”

“一大早就回脚乌了,他媳妇要生了。”

“他很年轻啊。”

“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了。”

“你呢,你前妻不来陪你了?”我调侃他。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接下来的三天,陈冬带着我看瀑布、挖山参、抓地鼠、摘野果,要么就是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听音乐。对,他还用古琴给我弹了一曲《庄周梦蝶》,令人印象深刻。晾在屋檐下的三只野鸡,他一天取下来一只,用自己种的青椒、西红杮炒了,放几片新鲜的花椒叶,味道绝美,吃起来额头冒细汗。遗憾的是陈冬不喝酒。

我问他:“你不喝酒干吗酿酒?”

陈冬说:“酒是为朋友酿的。”

“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说来听听。”

“石林不都给你说了吗?”

“我想听你自己講。”

陈冬盛了第二碗米饭,刨了一大口,说:“故事都是幻象,是个创可贴,只能遮住些许的现在,过去和未来一直都在。”

“我就是想知道你说的幻象,被创可贴遮住的地方。”

他摇摇头,笑而不语。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两年前那个大湖叫什么名字,我一直都查不到。”

“你管它叫什么湖呢,你可以认为那是你想象出来的,还有那条鱼。”

我急了,说:“不不不,陈冬,我记得当时你说了句那湖真他妈的大,你忘了吗?”

“我没忘,历历在目。”

“所以,不可能是我的想象对吧。”

“真和假有时难以区分,不是吗?”

我换了个姿势,一本正经地看着陈冬,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感觉自己是一条大鱼?”

陈冬嗤笑:“你当时的表情是那样的嘛。”

那是非常愉快的三天,石林一直没回来,我打算下山了。

起初,陈冬非要把我送下山,我不同意,架不住我的执拗,陈冬送了半程。去的路程总是漫长,回程就会轻松许多,感觉没费多少时间,我就到了那个小径的岔路口。我又看见了远处的脚乌,看见层层梯田和山峦,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在往镇上走的中途,见路边立一蓝底白字的牌子,上写“脚乌”两字,突发奇想,抬腿往脚乌方向而去。也就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一个村寨,掩映在起伏的绿荫中。寨子很安静,没几个人,路面是光滑的青石板,远处斜坡上,隐约可见劳作的身影。走近,房屋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清一色的两层木板房,感觉是个很古老的村庄。一位有着尖下巴的老人蹲坐在门口,直直地盯着我,我朝他走过去,老人也不回避,表情和姿势像凝固在过去的某一个时间里。

我问:“老人家,石林家住哪儿?”

他觑我,也不言语,脸上的褶子如马里亚纳海沟的倒影,有着边界不清的浑浊切面。我加大了音量,又问了几句,老人还那表情,我的问话如流动又远遁的空气。伸手在他眼前晃(我怕他是盲人),这回,他眼珠子小幅度地轮了一圈儿,好像是告诉我他没有瞎,别费劲儿,然后继续保持之前的状态。

我直起身子来,继续往村庄深处走。

走到一口井边,终于看见几个妇女在那儿挑水、洗衣,两三个孩子围着敞口的方井奔跑,闹喳喳,热腾腾,跟刚刚一路过来的寂寥,完全是两种画风。我脚下的步子也快起来,几大步到跟前,问石林家住哪儿。妇女们听了,也不回答,莫名笑作一团,相互撩水到对方身上。我身上、脸上也溅上了几滴,往后退两步,引来她们更恣意的哄笑。等她们笑得差不多了,我向离我最近的一位妇女问:“大姐,请问石林家在哪儿,麻烦告诉我一声。”在又一波的哄笑声中,头上挽着发髻(没有塑料花)的大姐,也不看我,盯着浸在水里的几棵大白菜,说:“我们这里没有叫石林的。”

“怎么可能呢?他说他是脚乌的,他老婆刚生了孩子。”

“姓哪样?”有人问。

“姓石。”

“我们寨子没有姓石的,要么姓杨要么姓龙。”

想想,石林是没有告诉过我他姓什么,只让我叫他石林。而且,那么多天,我居然没有印象留下过石林的联系方式。我抬手捂住脑门,已然搞不清是什么状况,又有了在梦里的感觉,就是那种想跑跑不起来,想找个号码或找个人,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手机、找不到地址的迷乱。这时我听到一个女人对另一个人说:“他说的是不是脚东寨上的石林……”我赶紧伸长脖子望向她(可怜巴巴地),女人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她旁边的女人说:“你去脚东问下,那里有个喊石林的。”

“怎么走,远吗?”我赶紧问。

离我最近的大姐站起身来,侧身,湿漉漉的手臂抬起,指向某个方向,说:“从这条路走,拐过去,顺着路一直走,绕过两座山就到了,近得很。”说完,她随着下垂的水滴一起蹲下,几个女人相视一笑,笑声越来越大,汇聚成沉甸甸的几团,又迅速散开。

听她们说要绕两座山,我直接就放弃了,我可不想再经历去山上的曲折。更重要的是,我有一种直觉,石林根本就不在那个叫什么脚东(这里的名字都挺怪)的地方。至于他在哪儿,我真的不想知道了。

到达南宫的时候,差不多中午,我找到一家路边小食店,吃了一碗大份面,要了一罐紅牛(已过期),吃饱喝足,站在路边等车。

车很快就来了,没几个人,我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视野开阔,一目了然。车刚启动没多久,经过杂货铺,我侧过脸,穿过司机厚实的肩膀,窥见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刷手机,脸上挂着微笑,心满意足的样子。汽车的轰鸣声没有惊扰到什么,它不仅行驶在当下,还行驶在过去和未来。它穿过白乎乎的伤口(时间在疮面上以光的速度划过),很快又将伤口合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它们只是表面上呈现的样子,并无丝毫不妥。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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