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狩猎者
2023-08-24韩浩月
韩浩月
一
阴影是贬义词吗?阴影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看到阴影会有什么样的本能反应?物理层面的阴影和内心的阴影有何重叠之处?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正打量着内心,看见一个潜行的猎手,正在捕猎一个无形的敌人,他们追逐得激烈,虽未发出声音,但有撞击、撕裂、喘息与咆哮等等融合之后制造出来的情绪,从表面上看,这个人正凝视窗外,表情平静,那场狩猎或者说战争,仿佛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发生。
我在捕捉一片阴影。它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在。晚餐时就意识到了,不晓得它是从门缝挤进来的,还是从窗户外飘进来的,也可能是从电视机的屏幕溢出的,抑或从远处发出的一粒噪音放大而来。一开始并未意识到它的存在,甚至对它持鄙夷的态度,觉得它不自量力了——你明白闯进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吗?那里光照充足,干燥清爽,在对付入侵者方面,可谓兵马齐备、粮草丰盛,又有说法称,烈日灼心,不可能有你生存之地。
但在入夜后,它开始逐渐扩张领地。我收拾餐盘,为猫准备晚上的食物和水,在热水器刚烧出的热水下洗澡,忙完这一切之后,从冰箱里取了瓶装水,伫立在阳台上一口一口地喝掉,我在纵容它的生长,如同纵容动物园里的猛兽,它在缓慢地踱步,遇到障碍一跃而过,遇到花丛鼻子凑近了细嗅,偶尔它急速奔跑,踩踏着精细耕作出来的田地,它的脖子上没有铁链与绳索,但我知道,在领地的边境,有高高的铁栅栏与电网,靠近必死。
它从一头幼兽快速成长为一头猛兽,我如此放任它,是想看清楚它的四肢、眉目、眼神、皮毛,我想欣赏它身体的花纹。但这么做归根结底是想搞清楚它从哪里来,来的目的,想要往哪里去,要掠夺什么带走什么。我不欺负弱小的敌人,与猛兽搏击,是件愉快且有成就感的事情。看西方魔幻题材电影,最让人着迷的细节是晴空万里突然变得阴云密布,其中陰云最浓密处必有幺蛾子,我把几幅电影画面截过图,放在电脑桌面上欣赏,看来,一定程度上,我是阴影爱好者。
躺在床上,在入睡前,有漫长的一段时间,翻书,读不下去,翻手机,觉得心浮气躁,玩手机上的垃圾游戏,唯有此举可以让注意力转移。是的,我已经不愿意再看它、重视它、与它对视了,藐视对手,让它自生自灭,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但它不愿意,它的体积超过了猛兽,它变成了一块云、一块硕大的油布、一个油腻的超级大气泡,它开始挑衅,试图翻越铁栅栏,火光四射的电网无法将其击毙,它把那些火光当成营养不断吞食。
收了书,关了机,摁灭床头灯开关,把头部放在枕头的中间,闭上眼睛,我想和它谈谈。我找不到它,因为到处都是它,四周是漆黑的,如断了电之后的地下铁空间,铁轨冰冷地延伸向远方,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声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不是一场捉迷藏游戏,我知道自己被包围了,虽然手无寸铁,但并不恐惧。那不过是一片阴影,它在上面,也在下面,它在左面,也在右面,它不动声色,你也可以不动声色。对峙太久是没有意义的,你要像掐灭蜡烛头燃烧的那一小点焰火那样,把它消灭,出手要快准狠,与阴影的战争,宜快不宜慢。
二
现在回忆起来,我所出生的大埠子村,绝大多数时候都被明灿灿的光亮包围着,白天是耀眼的阳光,尤其是正午的时候,烈日如开水,在煮着村庄这只洁白的“鸡蛋”。人们要么躲藏在自己阴凉的房屋中,要么在田野里劳作,道路与街巷都罕见有人。每次想起那个村庄,都会忍不住想到《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村,只是和“马孔多在下雨”这让人眼睛潮湿的描写不一样,“大埠子村在下阳光”,总是给人一种灼伤感。是的,那些阳光,以雨的形式落下来,闪烁着耀眼的斑点,如果伸手去接的话,总会担心手掌心被阳光击穿。
在夜晚,大埠子整晚也在亮着,那是月光在接力太阳关照着这个村庄,银子一般的月光,使得路面和院落的地面都变成了镜子,在月光下可以看清楚书上的五号字,奶奶那时可以就着月光的亮度把线穿到针孔中,橘黄的电灯光晕在月光里像是从萤火虫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二十多年后我回到大埠子,夜晚的时候特意观察了一下月光的亮度,发现后来的月光不但变暗了,也变浑浊了,那瞬间,我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觉得这个世界不再纯洁了。
由于阳光与月光都灼人,所以在漫长的童年期我时常寻找阴影,在那时我就已经初步拥有了一个阴影狩猎者的身份。有一年夏天,我蹲在老屋后边隆起的地基上,着迷地研究苔藓,无论夏天有多热,老屋后边总是一片阴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积攒了水分,那些苔藓就在水分充足的地基上蔓延,大块的苔藓连接在一起如同一块绿色的地毯铺在那里,把手覆盖上去,会反馈以潮湿滑腻的手感,有时候我会管不住自己的破坏欲,想要把这块地毯揭开看到下面的秘密,但能被伤害到的苔藓寥寥,上帝赋予了它们自我保护模式,苔藓生长得极其短促细密,让手指使不上力气。
后来我读到一本书,那本书说到苔藓是上帝的签名,是上帝花了七天时间创造完世界后留下的手迹。这个说法太有意思了,没想到上帝这么低调,他创造了天空、海洋、森林等等宏大的事物,但却对自己的作者身份如此羞涩,他让绝大多数景观都处于阳光普照之下,偏偏把自己的签名隐藏于角落。读完这本书,我又想起自己的视线确实也曾深入过苔藓群体的内部,我把眼睛努力地贴近苔藓表面,鼻尖接触到了苔藓的清凉,于是看到了一个被放大的世界,那里藏着物种进化的奥秘,在被阴影统领的疆域里,也有着勃勃生机。
在乡村寻找阴影,挺难的,不像城市,高大的建筑群和高架桥,数不胜数的地下通道、地下停车场与地下室,都可以长期提供阴凉的空间。村庄是地球上最为裸露的一个小小的地方,从万米高空往下俯视,它的确不值一提,和一个草垛、一个鸟巢相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村庄,树荫不能算阴影,因为随着日头的转换,树下的阴影也会不断挪移,刚才还有些凉意的地方,转瞬就被烈日抚摸过了;河流不能算阴影,河水虽能带来凉意,但跳进河里之后,从水深处抬头看,可以看见太阳明晃晃地在头顶晃动;庄稼哪怕再高大,也无法提供阴影,人们在庄稼地里总是匆匆忙忙,没谁可以悠闲到躺在麦子、玉米或者水稻投下的阴影面积中休憩……
村庄中阴影很少是有道理的,因为阴影没法提供能量,只有阳光才可以,阳光哺育着庄稼和人类,阳光特别慷慨,可就是因为这份肆意的慷慨,让阴影没了生存之地。但按照万物规则,有开花必有落花,有旺盛必有衰败,有盛开必有枯萎,所以,这个星球上的光明与阴影,在整体上应该是相等的,就像昼与夜,以年为单位,平均起来计算几乎没有长短的区别。如果一个人的生命里尽是阳光,那肯定会有人替他挡住了绝大多数的阴影。
三
我的阴影来自于一个雨夜,一个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的雨夜,村庄成为一叶飘在大海中的小舟,我能感觉到一切都是起伏的,首先是窗棂外的院子,其次是村里村外或窄或宽的道路,再者是我想象力能达到的地域边界,它们都像被海浪一样推着、涌动着,我产生了晕船的感觉,开始在床头呕吐,呕吐后产生了漫长的绝望。
摇晃的梧桐树化身为“妖魔鬼怪”,它细长的肢体抽打着屋顶,每一枚叶片都长大了数倍,透过窗棂它看见微弱烛光后的孩子,他并不比一片叶子大多少,于是它更疯狂地摇晃起来,像是要把自己连根拔起走出这个家门。雨点砸在梧桐树叶的叶面上,每一滴,每一下,都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些雨有一会儿是瓢泼下来的,有一会儿是缓慢坠落的,但无论雨量大小,都像是一场在进行中的酷刑。我期望那棵梧桐树能离开这个院子,但事与愿违,一直到清晨,那雨还不肯散去,村庄的天空,像一张揉皱的阴沉的脸。
那个雨夜让我大病一场,从此郁郁寡欢,以这个雨夜为标志的阳光灿烂的村庄从此长年累月地下雨,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场连绵不绝的雨一直下了整整三十二天,外面道路成河。所有人都在盼望着晴天,好晒晒黏糊糊贴在身上的衣服。我住进城市里之后,每次搬家,第一件事总是安置好烘干机,湿衣服已经给我留下深深的阴影,那时我常想,如果有一天可以逃离村庄,一定要去往干燥的北方,那里难得下雨,走在宽阔街道边上的人行道上,想要跳进阳光里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意识到内心的阴影面积开始不受约束地扩张时,我开始学习做一名狩猎者。奶奶仿佛看到了我的心事,意味深长地告诉我——如果走夜路看到害怕的东西就破口大骂。可是在幽深的巷子里,在黄昏的坟地边,在月光照不到的庄稼地田埂上,有无数次话到嘴边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咒骂在乡村是一道护身符,是刺破阴影与黑暗的一道利器,但我总担心那些话语一旦脱口而出非但解决不了阴影的问题,反而会让自己坠入更深的深渊。所以当阴影由内至外或者由外至内袭来时,我选择闭上眼睛。
在被阴影掌控的时间段里我不敢看人的面庞和眼睛,村庄里的人都变成了油画中的人,他们的衣服有着灿烂的颜色,但每个人的面庞都像弗朗西斯·培根笔下的抽象画,他们微笑着向我走近的时候我看见他们脸上荡漾着的波纹,他们走向我就像一棵大树走向我,我知道发生这样的视觉错误并非他们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于是在沉默中我学习做一名战士,不停地制作弓箭与刀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次次向自己的内部发起进攻,那时候通常有风雨作伴,而我逐渐地不再恐惧,在无限的阴影中我看见自己逐渐成为一枚闪亮的斑点。
狩猎阴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约计算了一下,这个过程持续了二十余年。一场发生了二十余年的战争,它永远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如果你与我交谈时发现我偶尔变得言不由衷或者失去了接话的灵活性,那便是我被扯入了战争当中,有时候是局部的,瞬间发生瞬间结束,持续不过几十秒的时间,有时候是漫长的,在长达数天的时间里我躲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在沙发的包裹下,努力地运气、发力驱逐那些阴影的踪迹,把它们赶进山洞里,赶进牢房里,赶进地沟中,对阴影的赶尽杀绝成为我的终极目标,虽然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想要阴影最终缩成一团,并且随时可以被粉碎一空。
有一天那阴影消失了。那是我刚写完一篇文字之后,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我忽然看见了童年时村庄的阳光,那是大埠子村变成马孔多村之前的景象,那阳光垂直地普照在窗子外面,有点儿陌生,但我知道那阳光不是装饰性的窗帘,而是真真实实从1.5亿公里外照射而来,它每天都准时地出现,这让人笃定地相信,再漫长的雨天,再庞大的阴影,都是短暂而渺小的。
四
我见过一些阴影狩猎者,有朋友,有陌生人,有男,有女,有的阳光开朗,有的低调沉稳……从表面上看来,他们与正常的人类没有什么差别(这是什么话,他们就是正常的人类),但是在办公室,在酒桌上,在一面之缘里,在擦肩而过中,我们都可以轻易地认出对方,彼此默契地一笑,投以赞许的眼神,无论相聚时间长短,分别时都会看着对方的背影送上祝福。
被阴影袭击过的人,外在或内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份破碎感。我在公司上班时有一位同事,我们经常几个人结伴到公司所在大厦背后的街道饭馆里吃工作午餐,街道很宽阔,两边的餐馆很多,我们一边散步一边斟酌着午餐的去处。他是个瘦高个儿,脸是白净的,皮肤有些松弛,但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一份颓废感。他总是穿着一身干净而特别的衣服,显得年轻而又有品位。他说话慢条斯理,非常懂礼貌,偶尔也说几句俏皮话,但在沉思的时候,他的那个阴影狩猎者的身份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来,那个身份像一个魂魄,看守得稍不仔细,就会浮出皮层,警惕地观察周边,这样的时候我通常不会打扰他,等着他默默地回过神来,等他递过来一支烟,两个人点上,边抽着烟边往公司的方向走。
这样的午餐时光持续了有半年之久,后来因为他的离职我就再也没有参与午餐队伍,选择了点外卖送到办公桌上。我以为有了这段经历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最少也是一年见一次面、吃一顿饭的朋友,但其实不是,自他去了别的公司后就一直没有联系,但我并不因此感到遗憾,甚至有一点点觉察不到的喜悦。对于我们阴影狩猎者而言,从不交换秘密是一道准则,我们有着各自的过去与心灵领地,它们并没有交叉的地方,我们在各自的狩猎场猎杀的怪兽也不尽相同。如果说起来的话,会很容易找到共同话语,但不说似乎更符合阴影狩猎者的身份属性——太熟悉一个人的战斗了,结伴而行只会让我们觉得没有必要。
阴影狩猎者很会隐藏自己的身份,如果你见到一个人满足你对一个完美主义者的所有想象,那么很有可能这一切都是他刻意想让你看到的,对于拥有这个身份的人来说,表演并不是一种困难的技术,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完成,因为在阴影中,他无数次观察过明亮光线下生活的人们,就像坐在黑暗观众席观察被聚光灯照耀的舞台上的演员那样,他牢记每个人物、每个形象、每个细节、每句台词,他反复把这些刻进自己的脑海并且在黑暗里经常练习,所以当他有一天非常突兀地被扔到那个舞台中央的时候,他一样能够轻松地完成任务。
我拥抱过一个阴影狩猎者,他可能并未识破我与他是同类,所以在喝醉后诉说完几段久远的往事之后我们相拥而泣,在如此感性的时刻,我忍不住告诉他,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每个人都曾有过被乌云与大雨追着跑的经历,人们往往觉得阴影曾占满所有天空,在大地投下无边的枷锁,其实这是个天大的误解,乘坐飞机在万里高空飞过的时候向下俯视,很容易发现一片雨云只不过笼罩了方圆几公里、十几公里的面积而已。所以,真正胜利的阴影狩猎者不是永远躲避阴影,而是站在有阴影的地方坦然地看待明亮,换个角度也是如此,站在明亮的地方也是坦然地看待阴影。
我在城市里可以看到無数阴影狩猎者,他们行色匆匆,各有背负,但在我的故乡却极少见到这样的人,或许他们也像多年前的我一样,早早地通过离开完成了一个人的战争。如今的我一个人走在故乡的街上,从未转过身来观察自己的影子被光线拖得是长是短,我只看前方,只平视远处,我卸下了所有盔甲,两手空空,内心却饱满充实,在人生这块大银幕上,光明与阴影的故事还将继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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