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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卞之琳第一篇小说《夜正深》的创作源起

2023-08-24彭萍

今古文创 2023年31期
关键词:乡土小说意识流

彭萍

【摘要】卞之琳的短篇小说《夜正深》是其第一篇小说作品,创作于1929年3月,后以笔名“季陵”发表在1931年9月9号的《华北日报》副刊上。创作这篇小说时卞之琳19岁,在上海浦东中学读高三,同一时间,整个社会文学创作热情极高,乡土小说兴盛,各类文学体裁和创作手法愈发多样化。卞之琳在这一大文化背景下开始了文学创作之路,其小说的表现形式和内容既受到当时盛行的乡土小说的影响,也受到外国意识流小说的影响。本文即从这两方面来分析小说《夜正深》的创作源起,追踪卞之琳文艺创作理念的源头。目前对卞之琳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诗歌,对小说关注甚少,但作为其第一部小说,蕴含着卞之琳最初也最本真的文艺创作理念,故而对其小说尤其是第一部小说进行研究仍有文学的必要。

【关键词】创作源起;乡土小说;意识流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1-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1.008

1929年,是中國新文化运动第二个十年的伊始,第一个十年带来的文学热不减反增。“新文学史上第一大家鲁迅早期一些小说就已经开启了乡土小说的写作先河” ①,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由鲁迅引领的乡土小说流派依然活跃在文坛。作家们借鉴学习的外国文学创作手法逐步多样化,整个社会文学创作热度十分高涨。在这热络时节,无数青年人跟随前辈的脚步,一起踏入了文学创作的热潮中。这时的卞之琳,正值青春年少,充满学习激情和创作热情,他也在知识分子热衷创作的潮流中踏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卞之琳就读的高中——上海浦东中学,是沪上最早创办的现代中学之一,十分注重对学生的英文教学,卞之琳在这里念书时,有直接接触西方文学的条件,加上自身喜好文学,于是在高中时期他便已开始练习翻译英文作品。他在这里打下了深厚的英文基础,所接收翻译的西方文学作品给他的创作也带来深刻影响。

当时的文化背景是:在本土文艺创作形式不断更新的同时,许多源于西方的新颖理论被介绍进来,大批新文学作家们将这些新型艺术手法借鉴到自己的创作中。在1929年,西方的意识流小说发展已相当成熟,很多“里程碑”式的作品面世,诸如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等。许多中国作家陆续翻译并创作意识流作品,意识流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语言表达受到许多青年人的青睐。

一、创作意图源起

在新文化运动第二个十年的大环境下,卞之琳一开启文学创作,便深受乡土小说和意识流两大文学样式的影响,在这影响下,卞之琳的第一部作品出现了,这便是短篇小说《夜正深》。

卞之琳在《〈冯文炳选集〉序》里面提到过《夜正深》的创作灵感:“旧时民间,有时逢婴孩夜哭频繁,显然是有什么病,出于迷信,也可能出于无钱求医,常在行人来往的村口镇头,朝空墙上贴一张纸,上书四行:‘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1927年暑后我到上海浦东中学读两年高中,有一个假日散步到较远的市郊小镇,在街上也忽然念到了这四句,回校心有所感,就借此四行,习作了一个短篇小说,后来到北京读大学,就带在行箧理,以备修改。” ②这段自白很清楚地解释了《夜正深》的取材由来。卞之琳特别留意到这一民间行为,有意识把它记录下来,并以此为题材写成小说,这一创作行为背后,显示的文化背景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盛行一时的乡土小说。在20世纪20年代,由鲁迅为代表集结了一大批作家写作具有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的农村题材作品,这一类小说被称为“乡土小说”。卞之琳在《〈冯文炳选集〉序》里面谈到他对乡土小说的看法:“我认为所谓‘乡土文学,不限于写农村题材的文学创作,应说是带地方色彩的创作,特别是小说,或者与所谓‘(大)都会文学相对立,我可以推而广之说,不限于乡镇小邑,还包括过去日趋凋敝没落的一些历史文化名城,甚至包括一些大都会的带有地方特殊气氛的城郊。而且我更想说,这还决定在(角度尽管不同)共同基于同情心来写社会底层小人物、各种劳动人民,以至贫苦无告者,甚至在大都市也罢。” ③

这些剖白虽然发表在《夜正深》小说完成之后,但也可见得在20世纪20年代末,深受新文学影响的卞之琳对乡土小说持有关注,还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文学“乡土”不代表文学内容仅发生在农村土地上,乡土小说的主人翁也不仅限于农村人物,大城市的底层贫苦人民,也可以是乡土小说的主角。基于对底层人民的滚烫之心,卞之琳的第一篇小说《夜正深》并未遵循乡土小说一贯的理念,而是将目光瞄向了城郊贫苦妇人。

《夜正深》的主要内容,讲的是城郊一个出身可怜的纺布女工,为治两岁小儿夜哭而听信“偏方”——买来黄纸请求酒店管账先生写上“止哭四言”,结果小儿夜哭并未治愈,女工失魂落魄却又无可奈何。纵观故事人物身份和地点——纺织女工、账房先生、酒店、茶馆、街灯……非农村场景,人物非村民。确如卞之琳自己所说,他描绘的是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不限于写农村题材的文学创作”。从女工人关心小儿夜哭这一母子亲情角度构建故事,可见青年卞之琳的纯善之心,也可见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的人文之心。《夜正深》写作时,正值卞之琳备考北京大学,这篇五千余字的短篇作品,历经多次修改,贯穿了卞之琳的高中和大学,见证着卞之琳的创作理念逐渐成形,正如《慰劳信集》所体现出对劳动人民的人文关怀,卞之琳对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人民始终寄予着深切关注。

二、创作手法源起

《夜正深》的故事取材自城郊小镇真实场景,如果这只是一篇按部就班叙事的乡土小说,它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卞之琳采用意识流手法,将一个简单的乡镇家庭生活缩影赋予了更为深层次的内涵。纵观全文,穿插在故事框架的基本都是纺织女工的内心活动,纺织女工悲苦的身世、她对儿子深沉的母爱、止哭四言对小孩夜哭无效的失望等内心描写,借由意识流手法细腻婉转的描摹,纺织女工的母亲角色显得饱满立体,故事内核也由此得以升华。这是卞之琳首次把自己所受外国文学的影响体现在自己的文学实践中。

“意识流”兴起于一战前后,流行于20世纪20至40年代的英、美等国家的一种现代主义小说流派。20世纪20年代末之前,在中国已流行起来的西方意识流小说主要有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陶罗赛·瑞恰生的《旅程》等,这些作家创作风格不同,但在意识流手法运用上仍体现出系统性的共同特征。与之相对应的是,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还没有形成系统的意识流小说体系,意识流手法被引进中国后,对20世纪20年代及之后作家的写作影响极大,许多作家借鉴这种新颖却能带来奇特文学体验的写作手法进行创作。卞之琳作为新文学运动大军中的一员,也顺应了流行趋势翻译西方意识流作品并进行意识流文学创作。卞之琳后来在《西窗集/修订版引言》中说道:“选择翻译西方意识流小说,是因为它们正是西欧英美20年代所谓‘高级文学读书界的流行读物。” ④

《夜正深》中,作者主要用两种方式体现意识流创作意图:一是以人物心理活动的时间走向搭建作品;二是把人物内心世界展開后具体铺陈。

根据当时已有的意识流作品,尤其是具有代表性的名篇,意识流作家们构建作品时,有意站在传统小说写作手法的对立面,抛弃惯用的“流水线”时间观念,拒绝使用顺时序,而是有意地打破“顺时针”时间进程。之后,将人物大脑意识中的过去、现在、将来揉在一起,无规律地组建出人物大脑意识中的主观心理时间。这也意味着,小说的叙述进度,是按照人物心理时间的变化而前进。根据总结,意识流小说的叙述方式主要有倒时序——翻转故事情节的前后顺序,回环时序——同一个场景的不同情节不断循环或者不同故事的场景不断循环,此外还有闪回时序、预见时序等。多种时序转换,看似混乱,其实中间有触发物充当桥梁,把多个时空中人物的心理活动连接起来,文章本人得以形成立体的叙事结构。

按照物理时间顺序梳理的故事梗概,《夜正深》讲的是一个中年母亲因为自己孩子持续夜哭而想办法医治,并且心里十分焦虑。参照传统的小说叙事方式,这个故事情节简单,似乎乏善可陈。然而这篇小说故事结构立体、人物形象饱满,就是因为采取以人物心理时间结构作品、颠倒故事发展时间的方法,以小儿夜哭事件为中心,细腻地描写小儿母亲内心活动历程,由一个细节引发一连串心理活动,以此不断延伸扩展故事的叙述空间。

卞之琳以“凯儿又哭了”这句话为一段开头,“又”字意味着这个故事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这里采取了倒时序。

接下来讲述的是故事主要情景:母亲躺在床上哄着不断啼哭的幼子。小说在这里使用了大段篇幅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一个身世凄惨却爱子心切的憨厚妇女形象在此树立起来。作者就女人躺在床上哄儿子这一环节详细地描写了女人的内心活动,按照时序可以划分为:

1.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想起自己并不幸福的童年:闪回时序;

2.猜测儿子哭是因在梦里看见自己的未来不幸福/回想起奶娘给她的法子:颠倒时序;

3.酒店管账的学识很好,她让儿子跟着学,然后幻想儿子将来的出人头地/担心贴的纸没有人读:预见时序。

人物心理活动的转变并不生硬,从女人躺在床上回忆过去写到女人起床去街上看止哭贴纸是否有人读过,作者运用了各种叙事时序,大篇幅的心理活动描写让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衔接十分紧密,这中间还插叙了她曾经受奶娘提醒去找酒店管账先生写止哭贴纸的经过。

可以发现,作者故意淡化了故事情节,意图打破传统的文学叙事方式。小说主要篇幅和故事中心都集中在女人的心理活动上,小说内容未按时间先后顺序结构,而是随人物心理时间前进。女人的心理时间由她回忆过去、放眼当下和憧憬未来组成,叙事时随女人情绪的转移而变化顺序。

三、 意识流创作体现

意识流小说侧重体现人物意识活动和人物心理感受,试图通过挖掘人物不自知的深层意识来揭露人物的真实内心世界。在叙事过程中,作家尽量退出小说。主要手法有内心独白、内心分析、自由联想等等。在《夜正深》这篇小说里,作者主要使用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两种描写方式。

自由联想指的是人物思维没有固定方向,人的头脑意识会被任何一件事物——触发物的出现所改变或取代。比如:小说里写到凯儿不停地哭——女人对孩子说“你不要闹哭了妈妈”——女人于是觉得自己孩子气——又由此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再联想到童年。女人的意识走向一环套一环,不断被新的关键点取代。

内心独白又可以分为“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自”。

直接内心独白指的是,人物的内心独白不通过作者表达,而是直接将意识呈现在读者面前,作者从字面上完全消失了,“读者看不到‘他说‘他想类字眼以及某些解释和说明。尤为重要的是,这种内心独白没有‘听众,这时人物既不是对小说中其他人物在讲话,也不是在向读者讲话。人物是在直抒胸臆,自我表露” ⑤。

间接内心独白指的是,读者能清楚感知到作者存在,不能将作者完全排除在阅读外。它采用第三人称的写法,不像直接内心独自那样使用第一人称代词,存有更多描写和说明。作者通过叙述和解说,自始至终指导着读者的阅读。在这种情况下,作者是读者的现场指导。

《夜正深》中,作者主要采用间接内心独白,其中穿插直接内心独白。最显著的表现是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方式,全篇都是“她”在活动,即便在描述人物内心活动时也是用“她”来表述,而不是站在人物本身第一视角上说“我”。采用第三人称进行内心独白对新手作者极具挑战,不同于20世纪30年代后文坛对意识流手法的大胆使用,卞之琳为了保证叙事的连贯性和逻辑性,小说在表现人物内心独白时需要有一个引导者牵引读者,所以小说大量运用了间接内心独白方式:

1.“可是就算睡着了不见得就算有了安息,她仿佛总逃不了……”后面紧接女人的内心活动:“待纺的纱啊……”

2.“爱的想把他一口吞在肚子里,免被什么魔鬼看见了,一把抓了去……”这里的“他”这个字,可以看出作者在有意干预阅读,如果是直接内心独白,表述应该是“儿子/我的凯儿”类说词。

3.“她常常映给自己看的到底还是这一张将来的怪画……”

4.“她现在真弄不清楚了……”

5.“……她自己的无告也无从告起的苦恼……”这句话不符合女人身份的话语表达,是很明显的作者干预。

小说中还有很多地方使用“她想/她想起/她曾想过/她不觉想到/她猛然醒悟/”等,这便是作者引导读者阅读的体现。一般来说,人物的内心活动和意识想法没有逻辑顺序可言,显得混乱无序。通过作者引导,一方面为我们点明女人内心活动发生的时间;一方面,即使这个女人的内心活动具有跳跃性,但作者已经把她的心理历程归纳整理,读者读来不会有晦涩杂乱的感受。这也能看出来卞之琳在翻译和学习西方文学过程中,创作手法深受西方意识流的影响。

除了间接内心独白,西方意识流小说更为常用的直接内心独白手法在小说中也有体现。其实有时候二者区分不大,时常混合使用。《夜正深》中直接内心独白很少,经常隐匿在间接内心独白里。如“原来这小屋里有的倒是一堆亂梦呵!”“凯儿的哭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那可没有法子了。儿呵,你怪谁呢?”……

小说中直接和间接内心独白方式的使用,让女人形象变得饱满——处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城郊小镇的纺织女工,心疼幼子久病的母亲,她过去的悲苦和现在的满足、她在这贫困环境下的种种感受、她对儿子深切的爱,在作者多种意识流手法的铺陈下鲜活灵动。在任何时代,这样的小人物不胜其数,关注他们的生活状况、挖掘他们的内心体验、通过他们内心微妙的变化折射出真实的社会现状,大概也是青年卞之琳想要追求的题中之意。

四、结语

《夜正深》不只是一篇普通的运用了意识流手法的短篇小说。卞之琳作为一个19岁的高中生,已有意识地探索这种新型文学体裁的书写,并且结合了国内乡土小说的题材内容,所以这部卞之琳最初的作品很能体现出他走上文学道路的创作理念,得以一窥这位文学悍将的“意识流”。一方面,他在写作中有意识地实践意识新兴的写作方式,努力追求新的文学书写;另一方面,他热衷于描写民间风俗、小人物的困苦和爱,这类题材揭示了卞之琳从一开始进入文学殿堂就已经生长的对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深切关注。

注释:

①卞之琳:《冯文炳选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39页。

②卞之琳:《冯文炳选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5页。

③卞之琳:《冯文炳选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页。

④卞之琳:《西窗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页。

⑤王誉公:《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基本表现手法》,《文史哲》1998年第4期,第72-74页。

参考文献:

[1]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上册[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陈丙莹.卞之琳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

[3]袁可嘉.卞之琳与诗艺术[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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