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主义文论主流化与中国化的三个关键节点
2023-08-23田天
田 天
(河北大学 国际交流与教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五四运动后,新文学伴随着李大钊、邓中夏、恽代英、萧楚女、瞿秋白等早期共产党人对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而注入了马克思主义的血液。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传播与接受的百年历史进程中,1928年的无产阶级文学倡导与革命文学论争、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简称毛泽东的文艺《讲话》)的发表、2014年习近平的《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简称习近平的文艺《讲话》)及此后一系列有关文艺的重要论述,是推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主流化与中国化的三个关键节点。
一、革命文学倡导与论争
1928年创造社和太阳社发起大规模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并引发了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标志着中国新文学发展的重要转折,在中国文学史上揭开了以马克思主义指导文学创作与发展的新的一页。其一,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倡导者们明确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来阐释文学与政治、文学与阶级、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等一系列问题,要求作家“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1],这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其二,在对革命文学倡导与论争的过程中,作家们争相翻译介绍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艺论著。当时仅鲁迅就翻译了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论》和《文艺与批评》,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苏俄的《文艺政策》等。作家们开始认识、了解和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其中一个典型的个案就是鲁迅。他在回顾自己由进化论到阶级论的思想转变时说:“我有一件事是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2]鲁迅可印证当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传播与接受的效果。其三,与这种理论的倡导与论争相应,在创作上,作家们开始以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和社会分析的观点与方法,表现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大革命失败后从愤激苦闷到追寻真理、投身革命的思想转变历程,描写被压迫阶级的苦难生活、反抗意识及工农的武装革命斗争,形成声势浩大的红色文学创作的热潮,结出了以茅盾的《子夜》为标志的第一批革命文学的硕果。
当然,由于当时无产阶级文学的倡导者们,基本上都是大革命失败后受国内“左倾”盲动主义和国外日共福本和夫激进“左倾”机会主义影响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和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真髓,还不可能做到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与中国革命、中国社会与文学发展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所以很大程度上是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理论机械地照搬过来进行所谓“文化批判”,错误地用社会主义革命的标准来否定五四民主主义革命的意义,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五四后的新文化,断定“一般的文学家大多数是反革命派”[3],把五四新文学的重要作家鲁迅、茅盾、郁达夫、叶圣陶等当成了批判的对象。甚至把鲁迅看作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4]简单地认定“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普遍地。而且不可逃避地是宣传”。要求作家“是‘为革命而文学’,不是‘为文学而革命’,我们的作品,是‘由艺术的武器,到武器的艺术’”[5]。可见在这些初期革命文学倡导者身上显然还存在着严重的教条主义的“左”的偏颇。但不可否认,革命文学的倡导与论争,使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得到了迅速而广泛的传播,并成为广大进步作家创作与批评的理论指南,为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创作奠定了理论的基础并确立了其在中国文坛的主流地位。
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此后,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路向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即由以往的启蒙与救亡的双轨并进转到了明确的工农兵方向上来。毛泽东的文艺《讲话》,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以马克思主义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原理与阶级分析的方法,分析阐释当时延安文艺界存在的具体问题,围绕文艺“为什么人”和“如何为”这一中心问题,构建起一套具有党性原则的以服务工农兵为主旨的文艺话语体系。其意义集中体现在现实实践、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新民主主义文化建构三个层面。
就现实实践层面看,延安文艺座谈会不是一个“务虚”的会,而是“文艺的问题碰到鼻子上来了”的刻不容缓了的“务实”的会。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以延安为中心的解放区,坚定贯彻执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在政治上,组建由共产党员、非党左派人士和中间分子各占三分之一的“三三制”的各阶级联合专政的政权机构和民意机关;在经济上,将土地革命时期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改为“二五减租减息”政策。相比国民党政府在国统区推行的专制统治与特务政治,这种兼顾各个阶级阶层利益与诉求的具有新民主主义性质的社会政治经济形态,凸显出其民主、开明与开放的进步性。此外,作为新民主主义政治的一个重要方面,边区政府明确规定“奖励自由研究,尊重知识分子,提倡科学知识与文艺运动,欢迎科学艺术人才”[6],提倡“各学派的学者和理论家们进行各种各样的科学研究工作,帮助和奖励这一切自由研究的活动”[7],表示“虔诚欢迎一切科学人才来边区,虔诚地愿意领受他们的教益”[8]。正是这种民主开放的政治经济形态与社会文化氛围,使当时的延安成为知识分子们心中向往的前进的灯塔、革命的圣地和精神自由的乐园。由此,国内外的进步知识分子争相奔赴延安。其中就包括一大批从事文艺工作的作家、艺术家和文艺青年。这些来到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虽然他们充满了革命的理想与救亡的热情,但他们大都是在五四启蒙思想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所秉持的很大程度上还是强调个人价值与独立的人的文学与个性主义的启蒙文学观与价值观。这就与当时民族革命战争的特殊历史语境所要求和倡导的思想统一与集体主义精神产生了错位,由此造成了思想认识上的混乱。如:有人以启蒙知识精英的俯视姿态,揭露批判民众的封建意识与落后习俗,把“大众化”变成了“化大众”;有人从个性主义角度,表现知识分子的人格独立和个性自由,在集体主义的环境受到的压抑;有人从人性论角度主张文艺要表现人类之爱,抱怨在延安缺少爱、理解与尊重;有人立足五四文学的批判传统,认为文艺不能歌功颂德,要暴露黑暗,主张“还是杂文时代”“还是鲁迅笔法”等。甚至一些作家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当时作为革命的中坚的工农干部,着力于在作品中揭露和嘲讽那些工农干部身上存在的教条主义、事务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压抑个性等不良现象。由此导致知识分子与工农干部之间出现了严重的矛盾对立情绪。而这种矛盾对立情绪的升级与激化,势必会影响到解放区政治的安定与走向。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在文艺《讲话》中首先强调文艺工作者要转变立场与态度。要求这些文艺工作者在观察、思考和创作时,要由个性主义或自由主义的立场转到人民大众和党性与党的政策的立场上来,在创作态度上,要转变知识精英启蒙大众的俯视与批判的姿态,认清工农兵群众是文艺工作者的工作对象,要在作品中表现他们,创作出让他们接受和喜欢的作品,就要熟悉他们的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这就要求文艺工作者要在思想感情上和工农兵群众打成一片。此外,要求文艺工作者要学习马克思主义,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认识和分析社会问题,认识是“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的客观现实决定我们的思想感情”。使文艺工作者明确了“为什么人”和“如何为”这一文艺发展的根本的原则性问题,澄清了当时流行于文艺界的不利于当时革命事业发展的诸多“糊涂观念”,把文艺工作者的思想认识统一到了文艺是为人民大众的工农兵方向上来。指导并促成了具有启蒙传统的个性主义或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自觉地向无产阶级有机知识分子的“身份”转化。成功地化解了当时知识分子与工农干部之间的矛盾与对立,保证了党紧紧地依靠工农,完成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全国革命的胜利。
就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层面看,前面我们已经谈到,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一些早期的党的理论工作者和革命文学作家即开始主张用马克思主义指导新文学创作。1928年创造社、太阳社高举马克思主义的旗帜倡导无产阶级文学并挑起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促成当时文艺界翻译、学习和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的热潮。此后,为维护无产阶级文学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并创作出真正能为广大民众所喜欢和接受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左翼作家不仅与新月派、民族主义文艺派、“自由人”与“第三种人”就文学的阶级性与人性、阶级性与民族性、阶级性与文艺自由等问题进行了论争,而且在左翼作家内部多次进行了文艺大众化的讨论。此期间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倡导、论争与建设,虽然大大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但当时革命文学的倡导者们,还没有人能够把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与中国革命文学的具体实践相结合而构建出符合革命文学发展规律的革命文艺理论体系。他们基本上是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照搬过来硬套在文学身上,致使其中的一些理论或命题带有很强“左”的教条主义色彩。而毛泽东的延安文艺《讲话》,则是在对20世纪20、30年代创造社、太阳社的无产阶级文艺理论、瞿秋白等的文艺是政治的留声机理论、“左联”时期的文艺大众化理论等加以整合扬弃的基础上,吸纳了列宁的“写作事业应当成为整个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成为由整个工人阶级的整个觉悟的先锋队所开动的一部巨大的社会民主主义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9]的思想,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对当时解放区文艺发展中存在的具体问题进行分析,围绕“为什么人”和“如何为”的核心问题展开,构建了一套以工农兵为主体的文艺理论体系。
毛泽东的文艺《讲话》首先提出:“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10]820在“为什么人”这个根本的原则的问题明确之后,接下来“如何为”的问题即普及与提高的问题也就明了了。既然我们的文艺基本上是为工农兵的,“那么所谓普及,也就是向工农兵普及,所谓提高,也就是从工农兵提高”[10]816。对于当时文化水平还比较低工农兵来说,他们第一步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即首先要普及,然后做到在普及基础上的提高和在提高指导下的普及。既然文艺的服务对象与表现对象主要是工农兵,那么作家就要深入生活熟悉工农兵群众。因为“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10]817。所以文学艺术家“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10]817-818。在明确了“为什么人”和“如何为”的问题的基础上,毛泽东进而谈了文艺的党性原则、批评标准、作家与群众的关系等问题,提出“无产阶级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10]822,认为“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10]826,要求文学艺术家要自觉地和工农兵群众相结合。
当然,毛泽东是辩证唯物主义者,他在强调生活是文学艺术的“源”时,也没有忘记要继承优秀的文学艺术遗产的“流”;在强调生活的生动性与丰富性时,也指出“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10]818;在强调文艺从属于政治时,也指出其对政治的巨大影响;在强调政治标准时,也要求“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10]826。可以说,毛泽东的延安文艺《讲话》是针对解放区文艺界存在的现实问题,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围绕“为什么人”和“如何为”的中心,阐明了文艺创作的普及与提高、“源”与“流”、生活与艺术、党性原则与批评标准等一系列理论问题。在中国文学史上首次建构起以工农兵群众为主体与中心的具有鲜明的阶级立场与党性原则的文艺理论体系,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的第一个成功典范。
就新民主主义文化建构层面看,毛泽东的延安文艺《讲话》,是其新民主主义文化想象与建构的重要一环。抗战时期,以延安为中心的解放区,在建构与实施兼顾各个阶级阶层利益与诉求的政权形式与经济政策的进程中,毛泽东开始对党在统一战线中的地位、新的社会形态的性质,革命的前途等理论问题进行分析与探索。在1938年9月29日至11月6日召开的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首次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命题。当年12月,毛泽东写了《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具体分析了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特殊国情与社会性质,明确了当时中国革命的性质是资产阶级的民族民主革命,而不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但当时的资产阶级的民族民主革命,已不是旧式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革命,而是新式的新民主主义的革命,即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无产阶级领导的几个革命阶级的联合专政是这种新民主主义的政权形式。而中国革命的前途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从政治革命的层面初步建构起了新民主主义的革命话语体系。在1939年10月4日发表的《〈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毛泽东提出了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1940年2月15日,《中国文化》创刊号刊载了毛泽东于当年1月9日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演讲——《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文章站在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的新社会和新国家的历史高度,从马克思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哲学层面,指明并分析新民主主义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关系与特点,形成了系统而完整的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文化的理论体系,明确提出建立新民主主义的新政治、新经济和新文化,即政治上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新民主主义的共和国。其国体形式是各革命阶级的联合专政。其政体形式是民主集中制。经济上实行“节制资本”和“平均地权”。与这种政治、经济相应的文化,是无产阶级领导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即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内容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这种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建构的基本思路与主要观点,为之后的延安文艺《讲话》奠定了基调。如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出:“在五四以前,中国的新文化,是旧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在五四以后,中国的新文化,却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11]658这就是文艺《讲话》中提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立论依据。因为当时知识分子们奉持的是新文化运动时的个性主义思想和启蒙大众的精英立场,是属于五四以前的新文化,还是旧民主主义性质的。所以必须转变到无产阶级的集体主义与人民大众的新民主主义立场上来。再如:“革命文化,对于人民大众,是革命的有力武器。革命文化,在革命前,是革命的思想准备;在革命中,是革命总战线中的一条必要和重要的战线。而革命的文化工作者,就是这个文化战线上的各级指挥员。”[11]668这是文艺《讲话》中把文艺作为团结人民打击敌人有力的武器,文艺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的理论的先导。又如“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新三民主义,真三民主义,实质上就是农民革命主义。大众文化,实质上就是提高农民文化”[11]652。“这种文化运动和实践运动,都是群众的。因此,一切进步的文化工作者,在抗日战争中,应有自己的文化军队,这个军队就是人民大众。革命的文化人而不接近民众,就是‘无兵司令’,他的火力就打不倒敌人。为达此目的,文字必须在一定条件下加以改革,言语必须接近民众,须知民众就是革命文化的无限丰富的源泉。”[11]668这就是文艺《讲话》中的文艺“为什么人”和“如何为”,文艺创作的源泉以及要求知识分子要和人民群众在思想感情上打成一片等诸多论断的理论先导和立论依据。由此可知,毛泽东的延安文艺《讲话》的理论体系,是沿着其新民主主义文化构想的主体思路而建构的,可谓是新民主主义文化建构理论在文艺领域的具体化与深化。
三、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同志在不同场合多次就文艺工作发表重要讲话。其中2014年10月15日《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是对文艺问题的最具代表性的集中而具有体系性的经典论述。讲话围绕“以人民为中心”的宗旨与导向,深刻揭示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发展的规律与趋势,阐明了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文艺的作用与意义、文艺工作者的责任与使命、文艺创作的中国精神旨向以及文艺的党性原则与创作自由的关系等诸多极具现实关切的重要理论问题。不仅在实践上为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的发展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而且在理论上构建起“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艺话语体系。真正做到了对毛泽东文艺思想与精神的创造性继承与创新性发展。
毛泽东的文艺《讲话》,是在民族革命战争的特殊历史语境下,针对解放区文艺发展中因个性主义与集体主义的错位所引发的知识分子与工农及工农出身的干部之间的隔阂与矛盾而构建的带有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艺理论体系,解决了文艺“为什么人”和“如何为”这一根本的原则性问题,确立了文艺的工农兵方向。而习近平的文艺《讲话》,则是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新的历史条件下,针对文艺界在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下出现的唯洋是从、虚化历史、搁置价值、解构崇高、猎艳媚俗、书写欲望等不良风气而建构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艺理论话语体系,为新时代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文艺运行规律做出了科学而系统的理论阐释,明确了“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发表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两个《讲话》,针对的社会情况与主要矛盾不同,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同,但其立足人民立场,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与方法来分析和解决中国文艺发展的具体问题的内在精神却是一脉相承的。
习近平的文艺《讲话》强调“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明确“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要把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艺和文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天职”[12]127。指出“人民是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一旦离开人民,文艺就会变成无根的浮萍、无病的呻吟、无魂的躯壳”[12]128。告诫作家“人民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能不能搞出优秀作品,最根本的决定于是否能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12]129。要求文艺工作者“要虚心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要始终把人民的冷暖、人民的幸福放在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乐倾注在自己的笔端……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做人民的孺子牛”[12]130。“对人民要爱得真挚、爱得彻底、爱得持久……深入群众、深入生活,诚心诚意做人民的小学生。……要解决好‘为了谁、依靠谁、我是谁’这个问题,拆除‘心’的围墙,不仅要‘身入’,更要‘心入’‘情入’。”[12]131这些论述,无疑是对毛泽东文艺《讲话》中强调文艺是为人民大众的、作家要确立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人民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作家要与人民群众在思想感情上打成一片等基本原则与精神的继承和弘扬。
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发展的眼光看,对任何思想与精神的真正继承都不是一成不变地“照着说”,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与世事的变化,在继承其内在的思想精髓的基础上对其作出适应时代变化的发展。习近平的文艺《讲话》就很好地继承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内在精髓而又对其作出了创新性的发展。毛泽东的文艺《讲话》发表于80年前的抗日战争时期,当时的主要任务是要争取民族的独立和人民的解放,即使中国人民“站起来”;而习近平的文艺《讲话》,是在中国人民不但已经“站起来”,而且经过数十年的艰苦奋斗和改革开放已经“富起来”了,现面临的主要任务就是使我们的民族国家“强起来”。不同时代召开的两个座谈会,就目标与任务来说各有不同,前者是“求得革命文艺的正确发展,求得革命文艺对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的协助,借以打倒我们的民族的敌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务”[10]804;后者则是要“充分发挥文艺和文艺工作者的重要作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不同的时代环境与条件下,文艺要担负的任务与使命不同,面对的矛盾与问题不同。要解决新时代的新矛盾与新问题,不能机械地搬用解决过去的矛盾与问题的思路、对策与方法。由此,习近平在文艺《讲话》中,站在时代发展的高度,对文艺的发展提出了诸多切合时代特点的新思路、新论断、新对策与新办法。
其一,关于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毛泽东发表《讲话》时,正是争取民族独立与人民解放的战争时期,政治军事斗争激烈,阶级关系与阶级矛盾复杂对立,所以文章特别强调文艺的政治性与阶级性。如提出“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规定文艺批评的标准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认为:“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10]827。“你是资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无产阶级而歌颂资产阶级;你是无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资产阶级而歌颂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二者必居其一。”[10]829这些带有强烈政治意识和阶级对立色彩的论断,在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尖锐、政治斗争激烈的特殊历史时期是可以理解或者说适用的,但在我们党已经作为执政党率领全国人民进入构建和谐社会,实现民族复兴的新时代,这些强调政治并突出阶级对立和二元对立的论断,显然已与现在时代和谐发展的社会环境下的文艺发展不相适应,因而应做出适当调整。由此,习近平在文艺《讲话》中,站在党和文艺都是以人民为中心这个基本点上,来论述文艺与政治、文艺的党性原则与创作自由的关系。“党的根本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文艺的根本宗旨也是为人民创作。把握了这个立足点,党和文艺的关系就能得到正确处理,就能准确把握党性和人民性的关系、政治立场和创作自由的关系。”[12]137强调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要“紧紧依靠广大文艺工作者”“尊重和遵循文艺规律”,指出“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是经得起人民的评价、专家的评价、市场检验的作品,应该是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同时也应该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作品”[12]132。
其二,关于文艺工作者的身份认证问题。抗日战争时期奔赴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虽然满怀救国与革命的热情,但他们大多秉持的是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启蒙个性主义思想,所以把他们的身份认证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是需要在革命的进程中通过与工农的结合达到思想的转变,最终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队伍的有机知识分子的。毛泽东文艺《讲话》的精神,就是通过开展文艺整风,指引、促进和完成这种由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启蒙知识分子到新民主主义革命队伍的有机知识分子的转化。当时,在解决因作家站在启蒙的立场揭露批判民众及工农出身的干部的落后性与局限性而与工农干部产生的矛盾时,为了保护工农的革命性,强调作家要进行思想改造,甚至要求作家按照工农的面貌来改造自己。毛泽东在《讲话》中以自身体验现身说法,认为“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10]808。此外,《讲话》的主观用意是要指导、教育和促进作家的思想转变而使之成为革命政党组织内的一支文化的军队。由此,在指导文艺工作者进行思想改造时,对其思想弱点和存在的问题多有批评。如批评“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10]814;把自己看作“高踞于‘下等人’头上的贵族”,“头脑里还装着许多剥削阶级的脏东西”。认为“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们总是经过种种方法,也经过文学艺术的方法,顽强地表现他们自己,宣传他们自己的主张,要求人们按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10]832。并警告知识分子“无产阶级是不能迁就你们的,依了你们,实际上就是依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就有亡党亡国的危险”[10]808。要求他们要“经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炼”,做到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10]808。这些问题本来是针对特定条件下的整风提出来的,是要通过整风得到解决从而完成启蒙知识分子向有机知识分子的转换的。然而,这些在具体的整风中提出的问题,却长期以来被一些人用作污名化知识分子的标签,迫使知识分子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和缺陷感来改造自己,来向工农看齐,影响了知识分子健全人格的发展与积极性创造性的发挥。而在现今的科技信息时代,知识就是生产力。不但“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而且是掌握先进知识与技术的那一部分。作为知识分子中的作家艺术家,已不再是被改造的对象,而是被习近平在文艺《讲话》中定位为“举精神之旗、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园”,构筑“中华民族精神的大厦”的主体,是“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要求把“能同文艺工作者打成一片的干部放到文艺工作领导岗位上来。要尊重文艺工作者的创作个性和创造性劳动,政治上充分信任,创作上热情支持,营造有利于文艺创作的良好环境。要诚心诚意同文艺工作者交朋友,关心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倾听他们心声和心愿”[12]138。
其三,关于普及与提高的问题。毛泽东发表延安文艺《讲话》之时,中国社会在文化发展上还相当落后,工农兵大都还处于文盲或半文盲的状态。所以,文艺为工农兵服务,首先就要解决“如何为”的问题,就是怎么叫工农兵看得懂的问题。“对于他们,第一步需要还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所以在目前条件下,普及工作的任务更为迫切。”[10]819而在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已经取得了举世瞩目成就的现代,我们不但已经普及了中学教育,而且大学教育也已是大众教育。随着人民文化知识水平的普遍提高,其精神文化需求的品位也不断地提升。而且我们的文学还担负着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的责任。据此,习近平在文艺《讲话》中指出:“优秀文艺作品反映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创造能力和水平。吸引、引导、启迪人们必须有好的作品,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也必须有好的作品。所以,我们必须把创作生产优秀作品作为文艺工作的中心环节,努力创作生产更多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体现中华文化精神、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有机统一的优秀作品,形成‘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之势。”[12]123
其四,关于继承和借鉴的问题。毛泽东的延安文艺《讲话》虽然强调人民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但也指出:“必须继承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遗产,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东西,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作品时候的借鉴。”[10]817在《反对党八股》中更是从民族自信的高度提出:“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习近平的文艺《讲话》,在对毛泽东的批判地借鉴和吸收文化遗产,建设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民族文化样态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站在为繁荣中华文化、实现民族伟大复兴而“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高度,来谈继承文化遗产与建立文化自信的问题。强调“实现中国梦必须走中国道路、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核心价值观是一个民族赖以维系的精神纽带,是一个国家共同的思想道德基础”[12]133。“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也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根基。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是坚定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的题中应有之义。”[12]135阐明“传承中华文化,绝不是简单复古,也不是盲目排外,而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辩证取舍、推陈出新,摒弃消极因素,继承积极思想,‘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12]136。号召作为灵魂的工程师的文艺工作者们,“要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旗帜,充分认识肩上的责任,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生动活泼、活灵活现地体现在文艺创作之中,用栩栩如生的作品形象告诉人们什么是应该肯定和赞扬的,什么是必须反对和否定的,做到春风化雨、润物无声”[12]134。
除以上四个方面外,发表于不同时代的两个《讲话》,还对各自所处时代文艺上存在的一些错误的倾向或问题进行了分析和批评。毛泽东延安文艺《讲话》中对诸如“人性论”“写光明与黑暗并重”“不歌功颂德”“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等错误认识和论调进行了剖析与批评。习近平文艺《讲话》中则对改革开放后的市场经济时代文艺上出现的浮躁与崇洋的不良风气进行了批评,指出急功近利、粗制滥造、投机取巧、沽名钓誉、自我炒作、“大花轿,人抬人”“以洋为尊”“以洋为美”“唯洋是从”“去思想化”“去价值化”“去历史化”“去中国化”“去主流化”等,都“绝对是没有前途的”!
总之,就马克思主义文论在现代中国的传播与接受看,其被主流化与中国化的发展经历了三个关键性的节点。首先,1920年代末开展的革命文学的倡导与论争,使马克思主义文论被广泛接受并成为在文坛上占主流地位的左翼文学创作与批评的理论指南;此后,1942年毛泽东的延安文艺《讲话》,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分析和解决文艺发展中存在的实际问题,围绕“为什么人”和“如何为”的核心构建起以工农兵为中心的文艺理论体系,开创了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进程;而2014年习近平的北京文艺《讲话》,则不仅在实践上深刻揭示了新时代文艺发展的规律与趋势,为当前文艺的发展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而且在理论上构建起“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艺话语体系,在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创造性继承与创新性发展的基础上,把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推向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