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狩猎愉快》对“狐狸精”叙事的多重反叛

2023-08-22冯燕琴

关键词:任氏狐狸精狐狸

冯燕琴

(北京外国语大学 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9)

2012年,刘宇昆在文学杂志《奇异地平线》(StrangeHorizons)上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狩猎愉快》(GoodHunting),后收录于他2015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折纸和其他故事》(ThePaperMenagerieandOtherStories)中,并于2017年获得世界级科幻奖轨迹奖的最佳短篇奖。《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第12期摘录了《狩猎愉快》的中文译文,译者为李兴东。

刘宇昆是华裔美籍作家,11岁跟随父母迁往美国,本科就读于哈佛大学,获得英国文学和计算机编程双学位,硕士就读于哈佛大学法学院。他的从业经历丰富,曾担任税务律师、诉讼顾问、软件工程师、科幻作家和译者等。丰富的从业经历对他的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例如他提到,在他担任诉讼顾问和税务律师时,他了解到了大量的专利历史和技术历史[1],对他之后提出“丝绸朋克”(SilkPunk)概念有重要启示意义,而他作为一名译者,翻译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一个自然的隐喻(translation offers a natural metaphor for how I think about writing in general.)”。[2]软件工程师训练了他的逻辑思维能力,让他能够“权衡隐喻和现实的逻辑,也就是调整混乱和无意义的叙事逻辑(all fiction is about prizing the logic of metaphors—which is the logic of narratives in general—over reality, which is irreducibly random and senseless.)”[2]。华裔身份和双语能力也对他的写作产生了重大影响。“我想说,双语使我对普遍主义更加怀疑……当你会说两种语言时,你会接触到更丰富多样的写作风格和语言特征,你会更明显地发现,许多我们认为普适性的东西只适用于某一时间、某一地方、某一文化、某一读者的惯例。接受人类的多样性以及不同人之间不同的故事叙述方式,会激发我们讲更多有趣的故事。(I would say that being bilingual and working with two languages makes me more skeptical of claims about universalism…… When you’re bilingual, you get exposure to an even greater variety of writing styles and linguistic features, so it’s even more obvious to you that many of the things we accept as universal are mere conventions uniquely suited to one time, one place, one culture, one group of readers.Accepting the full diversity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way humans tell stories inspires all of us to tell more interesting stories.)”[1]

《狩猎愉快》讲的是清朝时期,中国的驱魔师父子猎杀了狐狸精乔姜(Tsiao-jung),道士的儿子小良(Liang)却和狐狸精的女儿嫣儿(Yan)成为了朋友。时间流逝,鸦片战争开始,小良和嫣儿来到香港,被卷入了历史的纷争之中。在这里,过去的灵气消失了,嫣儿无法变形维持狐狸形态,只能以人类的身体生存,且被迫以皮肉谋生,小良成为了蒸汽机维修工和设计师,铬合金和蒸汽的现代化魔法取代了过去的灵气。

刘宇昆在他自己创立的网页中写道:“写这个故事,目的有二。第一是颠覆传奇小说中对狐狸精厌恶的倾向。在这些传奇中,狐狸精是一种危险的雌性生物,她们利用自己的性欲来剥夺男性的精气和元气,而这些故事大多都是由男性学者创作的。我的‘狐狸精’就是要质疑这种叙事。第二,我认为目前蒸汽朋克小说中讲述殖民暗黑劣迹的作品并不令人满意。就像我写的很多故事一样,这篇也带有反殖民主题。其中一个角色说‘有人在我身上作恶,但我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这是我作为被殖民地人民的一员,所能给的简练的经验总结”。刘宇昆认为,“《狩猎愉快》是他2012年发表作品中写的最好的(In writing this story, I wanted to do two things.One, to turn the misogynistichulijinglegends upside down.In these legends, usually composed by male scholars, thehulijingis a dangerous feminine creature who uses her sexuality to deprive men of their vitality and essence.My hulijing questions that narrative.Two, I think there’s a paucity of good steampunk that addresses the dark stain of colonialism in a satisfactory way.Like many of my stories, this tale has an anti-colonial theme.One of the characters says, at one point, “A terrible thing had been done to me, but I could also beterrible.” It is about as succinct a summary of the experience of being a member of a colonized population as I can give……I consider this my best story published this year.)”。[3]

以下内容将阐释中国文学史上的“狐狸精”形象叙事的发展过程、刘宇昆对刻板印象下的“狐狸精”乔姜和嫣儿的反叛、刘宇昆如何重构现代意义上的“狐狸精”,以及在后殖民语境下,未翻译的“hulijing”一词的音译策略和其中所蕴含的文化内涵。

一、狐狸精的发展过程

狐狸在历史上并非总是淫魅的代名词。上古神话中有禹娶涂山女的记载,此涂山女即为九尾白狐。《山海经》中也有狐的记载,“青丘之国,有狐九尾……德至鸟兽则九尾狐见。”[4]297战国时期,九尾狐已被视为吉祥物。[5]42到汉代时,狐狸的祥瑞地位开始受到质疑,这点可从许慎的《说文解字》对“狐”的解释看出端倪,其中提到,“狐,妖兽也。鬼所乘之。有三徳:其色中和,小前大后,死则丘首。从犬瓜声。”“妖兽”二字即已表明狐地位下降,从属于山精水怪一类中,但《说文解字》又提道狐“有三德”,又将当时的儒家的观念中庸之道、长幼有序、不忘根本的三德说应用于狐身上,仍给“狐”保留一定的人性和神性。

汉代之后,狐妖中出现的女性形象最为著名的是淫妇阿紫,东晋志怪小说集《名山记》中记载:“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称阿紫。”[6]408自此,阿紫成为一种狐妖的“原型”,文学记载中对“阿紫”的描述通常都带有固定的意象骷髅、拜月、野火等,如《太平广记》中刘元鼎描述“旧说:野狐名阿紫,夜击尾火出;将为怪,必戴骷髅拜北斗,骷髅不坠,则化为人。”[7]3722而关于狐化为女性,东晋郭璞专门论述了狐妖的变化,根据神道观念,提出一套相当完整的变形观念:“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8]239唐代兴起了一股祭拜狐妖的风气,张鷟《朝野佥载》中称“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当时谚称‘无狐魅,不成村’[9]167。同时,唐代还发展出“狐狸精”的另外一个原型,即“任氏”原型。任氏原本是一个“阿紫”式的狐狸精,靠魅惑为生,遇到了一个不嫌弃她狐狸身份,又爱她的郑六,于是嫁给郑六,做郑六的妻子。后遭到郑六的朋友韦崟欺辱,誓死抵抗,韦崟最终被感化,两人成为好朋友,任氏还帮助韦崟追求他喜欢的女子。郑六调任新职时请求任氏随自己一起去,任氏虽算到了自己途中有险,仍跟随其前往,在路上被野狗咬死了。《任氏传》最后感叹:“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10]52可以说任氏传是对淫狐阿紫的反叛,强调的是任氏偏向于“人性”的一面和对儒家观念、父权制度尊崇的一面。后世《聊斋志异》中对“狐狸精”的一些正面描写如《婴宁》《娇娜》等都有对“任氏”原型的模仿。尽管如此,任氏仍是封建父权制度下,一群男性作者对理想女性的假想,仍处处透露着男性对女性的禁锢。狐神崇拜到宋金时期仍然存在,但基本已少见于记载。明代狐文化持续发展,民间故事、小说、传奇中有大量记载,甚至成为通俗小说和戏曲的重要题材。清朝时继唐代出现的第二个狐文化的兴盛时期,狐仙观念发展繁盛,小说传奇中记载的狐狸数量也远超以前,如大家较为熟悉的《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萤窗异草》等。

狐狸精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独特面貌,开始于对狐狸动物性的模仿,到给“狐狸”添加神性,到狐狸跌落神坛以致成为女性的两种化身,一方面是阿紫式的人间尤物,另一面是“任氏”式的贤妻良母,两者其实都是父权制度下对女性的某种假想,一体两面,也即是善和恶的对立,贞洁和浪荡的对立,正义和邪恶的对立。“任氏”是他们的集体假想,是儒家文化下对女性要求的集中体现,善良、漂亮、体贴、贞洁、机敏、开枝散叶、承担家务等都是女性应有的义务和责任。“阿紫”则是男性在儒家传统下对自己要远离女色的戒训,沉迷“阿紫”没有好的结局,国衰、家败、人亡都是单单只是由沉迷女色导致的。因此,历史上对“狐狸”这种动物的迷恋和神话化、故事化,其实也就是对人性两面的认识。

二、对乔姜的反叛

在刘宇昆的这篇短篇小说中,出现了两只狐狸精,一个生活在拥有灵气的未与世界接轨的村庄中,一个生活在晚清时期被殖民的香港。乔姜是生活在村庄的hulijing,刘宇昆对乔姜的反叛是其第一重反叛,也是对历史中由部分文人学者书写的带有情欲魅惑色彩的“狐狸精”的第一重反叛。反叛的内容包含几个要素,第一是对狐狸精外貌的反叛。历史上我们最为熟悉的“狐狸精”之一大概要属妲己,《封神演义》中对妲己的外貌描述是“见妲己乌云叠鬓,杏脸桃腮,浅淡春山,娇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不亚九天仙女下瑶池,月里嫦娥离玉阙。妲己启朱唇似一点樱桃,舌尖上吐的是美孜孜一团和气;转秋波如双弯凤目,眼角里送的是娇滴滴万种风情。”[11]27而在《狩猎愉快》中,对乔姜的外貌描写是“她披着皂色的绸缎,裙带飘飘,纤腰素裹,衣袖盈风,面色如霜,乌黑的长发披在腰间。恍惚间,我觉得她是从戏班子挂在戏台周围的那些唐代美人图中走出来的。她环顾四周,一双明眸在月光下映出水色。”[12]两者对比,可以看出乔姜并没有妲己那样的狐媚,反而更像是早期拥有神性的白狐。

刘宇昆对传统“狐狸精”的第二重反叛在于“魅惑”。在古代的诗歌或传奇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例如,白居易就曾写诗描述过狐狸精的变身过程和狐狸所带的魅惑能力L“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狐假女妖害犹浅,一朝一夕迷人眼。女为狐媚害即深,日长月增溺人心。”[13]54陈鼎《烈狐隽》记载“狐,淫兽也,以淫媚人。”[14]127等都是这样的内容。狐狸颠当的故事也是如此,《聊斋志异》第八卷中有《嫦娥》一篇,狐狸颠当在与嫦娥以及宗子美嬉戏间,狐狸“颠当仰口,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15]347连嫦娥这样的神仙都无法抵挡狐狸精的魅惑。

而在刘宇昆的小说中,并非hulijing主动施魅于人,而是在一次偶然的捕猎中,乔姜被一个养鸡人放的陷阱困住,为了逃命,乔姜不得不变成人形。商人的儿子书生刚好看见她,便迷上了。一旦有人爱上了hulijing,无论相隔多远,hulijing都能听到他的呼唤。书生的呼唤搅得乔姜心神不宁,只能每天晚上都去见见他,让他安静一会儿。乔姜喜欢自由自在,并不想和书生有什么牵扯。“狐狸”只有在作为狐狸时才是自由和野性的,是书生在纠缠hulijing,而非hulijing主动魅惑书生。

至于书生的“生病”或者是商人夫妻和驱魔师认为的书生被吸去了精气或者元气,导致整日痛苦不安,这也是他们的假想,对于“吸食精气”,有很多传奇故事都记载了这样的说法,如《蕉帕记》中白牝狐说自己“修真炼形,已经三千余岁,但属阴类,终缺真阳,必得交媾男精,那时九九丹成,方登正果”,[16]26或者是《董生》惑于狐之美,“积数日,董呕血斗余而死”[15]42,还有《刘海石》中说“亦狐属。吸人神气以为灵,最利人死。”[15]127但不论是和女性还是和狐狸的过度纵欲,都会带来死亡的危险。找“狐狸”来为一部分男性群体自己的贪欲和性邪恶“负责”,是狐狸精的魅惑而非男性的不自持才导致了最终的结局,是一种普遍的责任推卸。由此看来,狐狸精只是男性学者假象出来的性放纵的对象,是道德谴责的替身,是性压抑下的另一种心理意淫。

在刘宇昆的笔下,这也构成了第三种因素的反叛,这一重反叛借由嫣儿的口说了出来,“他病成那样,是因为庸医给他用了有毒的药物,想让他忘记我娘。如果不是我娘每晚造访,他早就没命了!”[12]其实hulijing帮助治病的例子在文学中有很多,仅《聊斋志异》里,就有将近十处提到救治的故事,比如《封三娘》,“我有异药,能令苏”,[15]196《荷花三娘子》中,“灵药一裹……知是狐报,服其药”,[15]220《娇娜》为孔雪笠治病等都是“狐狸精”为别人治病的。刘宇昆对hulijing的反叛就在于乔姜是为了安抚书生,是提供帮助,而非驱魔师和书生父母所认为的吸食精气。

由此可见,狐狸精的外貌、魅惑的能力和狐狸精吸取精气的说法,这几个在传统传奇、诗歌、小说笔记等中的主要构成元素,均被刘宇昆一一反叛及重构。他所针对的不只是传统的叙事方式,更是打碎了父权制下某些男性书生或学者对部分外貌好看的女性的恶意中伤。

三、对嫣儿的反叛

乔姜是刘宇昆对传统叙事下狐狸精形象的重构,针对的是朝代更迭中形成的阿紫式的狐狸精原型。到乔姜的女儿嫣儿时,刘宇昆则进行了历史场景的转换,将之放置于女性受到多重历史叙事交织的晚清社会环境中,父权制、混乱的被殖民的历史状态以及新兴的启蒙现代化缠绕在一起。嫣儿作为女性的独特命运与国家的发展前景并置,将殖民与被殖民形容成一场强奸和改造,对嫣儿这一独特的狐狸精命运的描绘也即是对当时国家命运的描述。

对嫣儿的外形描写,可以和她母亲作对比。她的母亲像唐代画卷中的人物,而对嫣儿的描述,却是“她穿着紧身的西式的旗袍,浓妆艳抹……面容憔悴、身体消廋,看起来疲惫不堪,身上散发着浓郁刺鼻的香水味”,[12]足以证明嫣儿过的并不好。在香港的生活和在村庄的生活有很大的区别。在村庄,乔姜和嫣儿能自由打猎,自给自足。村民对hulijing的态度是又惧又恋的,即便存在部分男性对狐狸精“恋”和“痴迷”的成分,hulijing也属于是强势的一方,是惧怕远远高于“迷恋”。而在香港,作为殖民者的英国人才是主人,“这条铁轨的终点是太平山顶,那里住着香港真正的主人,中国人不得进入”,[12]这样的描述才是当时全体香港人民的生活现状。而当时的嫣儿无法变身,失去獠牙利爪和独自狩猎的能力,成为一名平凡女性,没有家庭皈依,又从属于中国长期以来的父权压抑。在这样殖民和父权制的双重压抑之下,嫣儿作为斯皮瓦克笔下“无法说话的属下”,以及被“双重否定”的女性,成为受男性控制的女性的一个缩影,如何活下去成为一个难题。于是她成为了道士口中依靠美貌诱惑男人来赚钱的女性,“我娘的美貌害的她死在你父亲的剑下,而我现在做的正是你当年诬陷我娘做的事——我引诱男人,赚他们的钱”[12],但是现在强弱关系已经发生了转化,嫣儿现在是底层中的底层,是毫无话语权的群体,而不再是她母亲那样的强势一方。

嫣儿同样也是香港的隐喻,以女性的身体为喻,象征殖民地的被侵略,在文学中很常见。为了活下去,嫣儿被迫做起皮肉生意。有一天,她被一个英国老爷包养,且对她礼貌有加,嫣儿以为遇到了真爱,放松警惕。然而,有一天被灌醉晕倒后,却被改造成为一个拥有机器人身体的异类。原因是英国老爷在现代化进程中,产生了变态心理,性欲遭到扭曲,只有对机器人才会产生欲望。嫣儿被改造之后,在反抗中发现,这具被改造的身体同时拥有了机器一般强大的力量。技术为大家带来的力量是相同的。当某一天嫣儿发现科技所赋予自己的力量时,反抗也同时开始了。嫣儿找到小良,求小良继续改造自己。古老的灵力消失了,但蒸汽和钢铁中产生了新的魔力,她重新通过科技变身,做回她梦寐以求的“hulijing”。以狐狸的身份“在这片金属和沥青的森林里狩猎,……在粱柱之间、屋宇之上飞奔,直到登上这座小岛的顶峰。我想咆哮,对着那些自以为可以占有我的男人咆哮。”[12]“压迫是自由主义的学校”。[17]123当土地的法力消失,只有拥抱科技、接受机器的改造,才能获得求生的能力。重新回到“狐狸”形态后的嫣儿,继续开始每晚出去狩猎,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狩猎对象不再是满足口腹的食物,而是欺压女性的男性,新的科技魔法出现,她的存在重新拥有了无数的生存可能。Hulijing适应了新的法则,找回了当初的野性,反击殖民的暴力。

刘宇昆在此对嫣儿的描述一是继续对传统的狐狸精进行反拨,二是对新时代独立自强女性的一个刻画,虽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但留给读者的是无限的想象和希望。刘宇昆认为,“女性一直占人口总量的一半,但历史书写要么忽略她们的存在,要么压抑她们的存在。但这并不是科幻小说继续复制这种错误的理由。(women have always been half of the population, and the fact that written history either ignored their existence or suppressed their existence is no reason for our fantasy literature to replicate the error.)”[18]三是以女性的反抗为隐喻,借此表达被殖民地也有反抗的权利,形成对遥远的晚清时期的科幻作品的一个回应。当《月界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等作品成为众声喧哗的晚清声浪之一,在遥远的现在,我们看到《狩猎愉快》延续了这一传统,并成为反殖民主题的重要作品。

四、Hulijing的音译

对“hulijing”一词,在刘宇昆采取的是音译的策略,并且也没有给出相应的解释,只是在文本的其他位置中出现了几处别人对狐狸精的描述,一处是商人父母和道士讨论如何捉“狐狸精”时提到的,“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还会被那东西下了咒?(Howcouldhereadsomany sage’s booksand still fall under the spell of such a creature?)”[12]道士回答说“狐妖相貌妖艳,姿色超群,年轻人被蛊惑不足为奇。(There's no shame in being entranced by the beauty and wiles of a hulijing.)”[12]这样的对话留给13岁的小良的印象就是“狐狸精是偷取人心的妖怪。(A hulijing was a demon who stole hearts.)”[12]若读者作为一个并不十分熟悉中国的外国人,则对hulijing这个词的基本理解就落到了“偷取人心的妖怪”上。但不论古今中外,人类的文学传统中多以“心”来表示爱情,例如简奥斯丁《理智与情感》中“myheartisandalwaysbeyours”,中国俗语中“偷心贼”诗句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都是用“心”来代喻爱情的,并没有贬义的色彩。而“hulijing”在中国文化的长期积淀之下,已成为带有贬义色彩或者负面文化意义的词汇,当提到“狐狸精”,读者首先会想到的是坏女人,而且是那种主动勾引别人的坏女人。

刘宇昆以英文写作,且作品中出现的“狐狸精”就是音译的hulijing,并没有对原词进行意译或注释。在刘宇昆笔下,狐狸精是善良、飘然、正面的、有值得被重视的感情,她同样也是坚毅、自强、野性的。对于这个历来由学者或更大范围说男性塑造的带有贬义色彩的“hulijing”,在其向海外传播的过程中,能够冲破传统桎梏,打破现有常规,甚至颠覆传统。对海外的读者来说,这个词汇是新奇的,并不带有刻板的,贬义的色彩,“通过在文本中保留一些未被翻译的词语,有选择地体现地方语言的真实感,这一技巧被更广泛地运用于传达文化特殊概念。这种手段不仅表现了文化之间的差异,而且阐明了话语在诠释文化概念时的重要性。[19]62

Hulijing作为“不翻译的词语”,不仅能表达文化间的差异,而且也能说明文化概念翻译过程中话语的重要性。未经翻译和解释的词语在两种文化之间,强调了跨文化词汇从一方进入另一方时语义和文本语境的重要性。读者需要在语境中通过自己的阅读和理解拼凑出“hulijing”的真实含义,同时在这种情况下,对“hulijing”的理解也能更为深入。

综上,在中国的叙事中,对“狐狸”的形象转换有多个不同阶段。狐狸最早是受人尊敬、拥有神性的部落图腾,汉朝开始神性堕落,唐朝出现祭祀“狐狸”的高潮。明清时期,狐狸大量出现在戏曲、传奇、诗歌、小说中,基本失去了神性,堕落为精怪。但是“狐”表现的基本是“人性”,这种将性、欲望、人的丑陋与美好、善良和丑陋浓缩在某一个动物的身上的心理想象方式,将狐狸的动物性模糊化,留下的是父权制度下男性急欲丢弃的内心欲望和对美好事物的集体假想,而刘宇昆剥开了这些虚伪的假象,还给狐狸精一个真正的面貌。狐狸精也可以像人类学习,生活和恋爱,也拥有七情六欲,也有值得被尊重的感情“男性可以爱上一只狐狸,就像他可以爱上任何人类女性一样”。[12]

2019年,网飞(Netflix)推出了成人向短片集《爱、死亡和机器人》(Love,DeathandRobots)第一季,共由18个短篇组成,其中第八集《狩猎愉快》即改编自刘宇昆的这篇小说,自发行之日起在国内外引起热议。根据国外电视电影打分网站Goodreads上的数据显示,到目前为止,共有6万多人标记阅读,2万多人打分,3千多人评论,轰动一时。在此背景下讨论“hulijing”的不翻译政策和刘宇昆对封建父权制度下“hulijing”的多重反叛也就更有意义了。

猜你喜欢

任氏狐狸精狐狸
狐狸和猫
狐狸
狐狸精怀孕
论《任氏传》中狐妖的姓氏寓意
唐宋传奇《任氏传》《西蜀异遇》狐女形象比较
狐狸便当
论唐传奇《任氏传》中任氏的狐性和人性
愿意做狐狸精的女儿
文化视野中的狐狸精命运浮沉
闲话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