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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方言宾语缺省型处置式
——以临沂方言为例

2023-08-21崔云忠

华中学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缺省介词宾语

崔云忠

(青岛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一、引言

处置式是用一个介词性的动词“把”字把宾语提到动词的前面,表示一种有目的的行为的结构式[1]。曹茜蕾认为,处置式是一种直接宾语位于主要动词之前而带有明显的标记的句法结构[2]。上述定义均从形式上强调两点:一是宾语位于动词之前;二是带有显性标记。其中显性标记可以是处置介词,也可以是处置代词[3]。有些方言中可以省略处置介词,如苏州话[4]、温州话[5]。还有一种形式,表达处置意义的结构中不出现宾语。我们暂且把这类缺省宾语的处置义的表达形式叫作宾语缺省型处置式。

依王力、曹茜蕾等两位先生的观点,处置式中,宾语为必要成分。处置式缺省宾语的情况学界却鲜少论及。袁宾[6]、冯春田[7]、朱玉宾[8]等诸位前辈注意到近代汉语中处置介词“把”有省略宾语的情况。如:

(1)当时亦是温公见得事急,且把做题目。(《朱子语类》卷130)(转引自朱玉宾2009)

(2)盖举口便说仁,人便不自把当事了。(《朱子语类》卷36)(转引自朱玉宾2009)

宗守云[9]、胡德明[10]、丁加勇[11]、张邱林[12]、田源[13]等分别报道了张家口方言、安徽芜湖清水话、湖南隆回湘语、河南陕县方言、河南许昌方言中处置介词缺省宾语的情况:

(3)那两件衣裳我把洗完了。(张家口方言,转引自宗守云2019)

(4)格碗汤你把喝得。(安徽芜湖清水话,转引自胡德明2006)

(5)那本书,我担放你到桌子高头。(湖南隆回湘语,转引自丁加勇2009)

(6)你拿烧滚开啦没有?(河南陕县方言,转引自张邱林2013)

(7)那李四啊,张三叫打了一顿。(河南许昌方言,转引自田源、徐杰2016)

张伯江先生认为,“给·VP”结构经历了“给介+(受惠者)+主要动词>给介+(与事)+主要动词>给+主要动词”的发展历程[14]。如:

(8)他当时也没说甚么,赶人家把房子盖得了,给他加几两银子的房钱,他不答应,叫人家总得给加十两银子的房租,人家不肯给他加,他说若不依着他那个数儿办,就叫人家搬家,上别处做买卖去。(《谈论新篇》第五十六章)(转引自张伯江2013)

(9)别的我不知道,内囊儿舅母都给张罗齐了,外妆公婆都给办妥了。(《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六回)(转引自张伯江2013)

(10)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给预备在床底下。(《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九回)(转引自张伯江2013)

(11)劝完了婆婆,又到西厢房劝媳妇儿,好容易才都给劝住。(《小额》)(转引自张伯江2013)

古代汉语及现代汉语方言中,介词缺省宾语是一种常见现象。一般介词缺省宾语后可能会继续语法化,如“把”“给”的助词化;也可能会产生词汇化,如“把做”“把当”;也有可能会结构化,如安徽芜湖清水话的“把”、河南许昌话的“叫”、隆回湘语的“担”、普通话的“给”等缺省宾语后都有不同程度的结构化趋势。临沂方言中,介词“给”也可缺省宾语,缺省宾语后形成“给+VP”“数+量+给+VP+了”表达式。本文不欲讨论该结构中“给”的性质,只对“给+VP”“数+量+给+VP+了”表达处置义的情况进行梳理,借以探讨“数+量+给+VP+了”表达式的功能特点和语用特点。为了表述方便,本文称“给+VP+了”表达式为宾语缺省型处置式;称“数+量+给+VP+了”表达式为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因为在临沂方言中后者比前者的表义主观性更强。本文在梳理二者结构形式的同时,主要探察后者的功能特点和语用特点。

二、宾语缺省型处置式的结构形式

处置介词缺省宾语后,结构形式和语法意义也发生了变化。正如胡德明先生的考察,“把”缺省宾语后N1须为有定成分,或加入表示时间或数量的成分。

就临沂方言而言,宾语缺省型处置式限于介词“给”和“逮”宾语的缺省。如:

(12)a桌子给劈了。b包子一口给吃了。c一张桌子一斧子给劈了。

(13)包子逮吃了。

临沂方言中,“给”缺省宾语的情况比较常见,如例(12);“逮”缺省宾语时,“逮”有语调上扬感觉,不常见。下文以“给”字处置式为例,分析临沂方言中宾语缺省型处置式的句法形式。

(一)“NP1,NP2给VP”处置式(S1)

“NP1,(NP2)给VP”结构中NP1是VP的支配对象,VP可以是动体式、也可以是动补式、动宾式。如:

(14)衣服,他给洗了。

(15)一碗小米汤,他都给喝光了。

(16)三个鸡蛋他给吃了俩。/三个鸡蛋他给吃俩了。

例(14)—例(16)中NP1是VP的支配对象,可以还原为典型处置式(把字句):

(17)他给衣服洗干净了。=他把衣服洗干净了。

(18)他给一碗小米汤都喝光了。=他把一碗小米汤都喝光了。

(19)他给三个鸡蛋吃了俩/吃俩了。=他把三个鸡蛋吃了俩/吃俩了。

与安徽芜湖清水话相同,S1表达式中NP1为有定成分,且NP1生命度越低,表达式的可接受度越高。NP1如为高生命度的人,S1的接受度较低:

(20)他,王小五给打了。

例(20)中NP1是VP的支配对象,但接受度相比例(14)—例(16)较低。Croft&William提出了“第一、第二人称代词>第三人称代词>亲属称谓>专有名词>人类普通名词>非人类有生命普通名词>无生命普通名词”生命度等级链[15]。S1中,N1为生命度等级链越靠右的成分,越容易被接受。

其次,S1中,VP的控制度越高,S1可接受度越高。郭浩榆、杨荣祥认为,控制度是指处置式(Na·把·Nb·VP)中,Na对整个句子所表示的事件的掌控力度以及Nb的受控力度。如果N1对VP表示的动作行为具有掌控力,且是出自本身的意愿,同时对Nb也具有控制力且有能力对其加以处置,则N1的控制度高。这时Na通常是VP的施事。如果Na对VP表示的动作行为不具有掌控力,或者不是出自本身的意愿,甚至是违背本身的意愿,则Na的控制度低。这时Na一定不是VP的施事。如果Na对“Nb+VP”所表事件是无能为力的,而且是违背其意愿的,则Na的控制度最低[16]。表现在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中,Na(NP2)一般为默认的高生命度成分,对VP所表达事件的控制力越强,S1越容易被接受。如:

(21)*馒头,他给漂/飞/跑了。

例(21)是不能被接受的,“馒头漂/飞/跑”都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即NP2对VP所表事件的控制度为零。

(二)“(NP1),(NP2)数+量+给+VP+了”处置式(S2)

上文所说,例(21)是不能被接受的,但在“给”前添加“数+量”成分,则S1又是被接受的。如:

(22)a馒头,他一口/一下给吃了。

b馒头,他一筐子给漂了。(他把馒头用筐子给漂走了)

S2句式中,“数+量”成分表达VP的作用量。添加“数+量”成分后,整个句式也发生了变化。S1中,NP1一般是要与“给VP”成分紧邻出现的,添加“数+量”成分后,NP1可以脱离“给VP”语境。

1.NP1的隐现情况

1)NP1出现在上文语境中。在对话中,NP1如果被其中一个说话人提及,受话人可以不再提及。如:

(23)A:杏儿呢? B:两口给吃了。

例(23)中发话人询问“杏儿”的去向。“杏儿”作为谈论对象被A提及后,受话人B可以不再提及,直接针对“杏儿的去向”进行回答。

2)NP1为说话人、受话人或听众等熟知的事物,可以不出现。如:

(24)唉,一霎儿给烧了。(一会儿/一下子给烧了)

例(24)出现在丧葬场合,说话人由于忌讳“尸体”或者不愿引起家属的伤心,故说“一霎儿给烧了”。“尸体”在该场合中是大家公知的对象,可以不出现在S2表达式中。

2.“数+量”的性质与功能

1)“数+量”中“数”为表示少量的“一”“二”“三”等,少数情况下可以为“几”;“量”为动量词。如:

(25)a一趟给跑够了。b一回给说转了。c一次给买回来了。

(26)a一棍子给打(死)了。 b一筐子给装了。c一桌子给掀了。

(27)a一嘴头子给撅了。b一口给吃了。c一耳刮子给揔了。d一肩膀给撞飞了。

例(25)中“量”为专用动量词;例(26)、例(27)中“量”为借用动量词。S2中,借用动量词具有较大的开放性和情景性,即在某一语境中利用什么工具,便可借用该工具为动量词。但并非所有的工具类名词都可被纳入该结构中借用作量词。首先,名词与动词有语义支配关系,即名词是动词的作用对象。a.名词是动词的直接作用对象,即受事。如“一桌子给掀了”中“桌子”是“掀”的作用对象。“桌子”是受事(食物)附着的场所;施事通过“掀桌子”使受事受到影响。“桌子”实际上也被看作“工具”。b.名词是动词的间接作用对象,“数+量+给+VP+了”结构中主要为名词是动词的施行的工具。如“一爪钩给戳了”中“爪钩”是“戳”的工具。其次,名词和动词之间还有“量·动”关系,即名词是动作执行的“量”,如“一兜子给盛了”中“兜子”是“盛”的量;“一嘴头子给撅了”中“嘴头子”是“撅”的量。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中,凡与VP有工具关系的名词都可临时被借用为动量词。

2)“数+量”表达VP作用的量度和力度。添加“数+量”成分后,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中“把/叫/给”对受事的支配度减弱——介词性减弱,与VP的结合度较高。S1中“给”后略带语音停顿,同“逮”;S2中“给”后没有语音停顿或滞涩,“给”与VP合为一个音步。因为S2中NP1、NP2都可以不同时出现在同一结构,甚至同一语境中,“给”“把”的控制度无法被凸显,但句式意义没有变化——对某人、某物的控制或影响。“数+量”成分便有继承“控制度”的可能。同时,“数+量”中动量词的性质要求与VP结合更密切,“数+量”便有继承“把/给”的支配度和凸显VP动作量度和力度的双重功能。如:

(28)两脚给踢死了。

例(28)的理解是“某物因为遭受某人的影响,在某个动作量的作用下发生了某种变化”,即某物(NP1)在某人(NP2)的作用(踢)下,产生了某种变化——死,“数+量”有帮助凸显控制度的作用。

3.VP的性质

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中VP为动体形式、述补形式。

1)VP为动体形式

动体形式即动词加体态助词“了”。如:

(29)a我牙齿吃糖把吃坏得之。(安徽芜湖清水话,转引自胡德明2006)

b乖乖,一万多块钱他一会子就把输得之。

(30)a晌午饭咱妈叫做了了。(河南许昌话,转引自田源、徐杰2016)

b俺家哩院墙俺哥早叫垒起了。

(31)a那两件衣裳我把洗了。(河北张家口话,改自宗守云2019)

b两封信,都把寄了。

(32)a馒头给吃了。(山东临沂方言)

b馒头,两口给吃了。

“给/把/叫+VP”处置式中,VP为动体形式为常见形式,如例(29)—例(32)a组;表示动作量的成分用在“给”等前面,如例(29)—例(32)b组,当出现动作量成分时,NP1倾向于话题化,如例(31)—例(32)b组。

2)VP为述补形式

这一类结构中,由形容词或动词充当核心动词的补语,表示动作的结果[17]。如:

(33)一双布鞋格个小伢子一个月就把穿碎之。(安徽庐江话,转引自周琳2001,又见胡德明2006)

(34)a那两件衣裳我把洗完了。(河北张家口话,转引自宗守云2019)

b 写了两封信,把寄走了。

(35)a 炒锅他叫刷干净了。(河南许昌话,转引自田源、徐杰2016)

b 市场里哩贩儿,城管都叫撵出来了。

(36)a一脚给踢死了。(山东临沂话)

b一脚给踢出去了。

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中,VP可为动结式,如例(33)、例(34)—例(36)a组;也可为动趋式,如例(34)—例(36)b组。

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中,VP为动体式比述补式时结构凝固性更强。临沂方言中,“数+量+给+VP+了”处置式与英山方言中“数+量+把+VP+了”[18]相似,已凝固为相应结构式,是典型的宾语缺省型处置式。

三、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的特点

相对于典型处置式(“把”字句),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在功能和语用上具有相对独立的特点。

(一)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的功能特点

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与其他类型处置式一样,表达对某物的处理。和其他类型处置式相比,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有凸显前景信息、凸显焦点信息等功能特点。

1.凸显前景信息

叙事语篇中,构成事件主线、直接描述事件进展的信息属于前景信息。围绕事件主干进行铺排、衬托或评价的信息属于背景信息[19]。Hopper &Thompson将信息属性与小句的句法特征和及物性联系起来,指出前景信息所在小句往往具有一系列高及物性特征,背景信息所在小句则常具有一系列低及物性特征,在小句层面上分别具有以下特点:自立小句(independent clause)常用于表现前景核心信息;依附小句(dependent clause)常用于表现背景信息[20]。“数+量+给+VP+了”表现为一个独立小句,表现前景核心信息。如:

(37)A:咱家的马扎子呢?B:一脚给扎(踩坏)了。

(38)(米饭),一耳刮子(巴掌)给打翻了。

以上两例中,“一脚给扎了”“一耳刮子给打翻了”是独立小句。例(37)中“一脚给扎了”独立呈现,表达完整的意义;例(38)中“米饭”是话题,可出现也可不出现,“一耳刮子给打翻了”是核心信息。作为句法单位,不同类型的小句有不同的句法属性,有的小句具有独立性,承载的是前景信息;有的小句具有依附性,承载的是背景信息。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具有独立性,承载的是前景信息。

小句的及物性越强,充当前景的可能性越大。屈承熹讨论了他们给出的十个及物性特征中与汉语体标记有关的三个——动作性、完成性、时点性,并得出汉语体标记能够充当前/背景的可能度大小的序列[21]:

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中,“了”是不可缺少的元素,且不能出现“起来”等其他体标记。这说明,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具有强及物性。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为独立小句,且排斥其他类型的体标记进入该句式中,且具有强及物性,符合前景信息分布的特点。

2.凸显信息焦点

焦点(focus)在本质上是一个话语功能的概念,它是说话人最想让听话人注意的部分。焦点在话语中具有“对比”作用,在句子中具有“突出”作用[22]。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为独立小句,凸显前景信息,其语境中隐含着与“一般人”“一般情况”的对比。如:

(39)a十多个饺子,两口给吃了。b刚耕好的地,一脚给踩了。c好好的小鸡,一把给捏死了。

由于焦点是与背景相对而言的话语功能概念,因此,焦点句,特别是带有焦点话语标记的焦点句通常会有相应的背景句[23]。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语境中含有隐含的对比。a例中,“两口给吃完了”隐含“一般人做不到”的背景信息;b例中“一脚给踩了”隐含“一般情概况下不该这么做”的背景信息。通过下表可以看出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的信息焦点凸显模式:

表1 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信息焦点凸显模式表

说话人意在通过话语信息,让听话人了解其对施事者或某种情况的评价。如例(39)a句中,说话人真正的表达意图不在于让听话人了解“吃饺子”这件事,而是想表达对施事者的评价;b—c例,说话人意欲通过对事件的描述,让听话人了解其对某种情况的评价。自然状态下,受话人会表达其观点,如:

(40)A1:还F一个馒头来?B:他两口给吃了。A2:这个没出息劲的。

(41)A1:小花猫呢?B:恁哥一脚给踢出去了。A2:(他)怎F怎(这么)贱的。

以上两例中,B针对A传达的信息,对施事者进行评价。B在向A传达信息时,也隐含对施事者或对某种情况的主观评价,故与A也很容易达成共识。又如:

(42)A1:恁家小二呢?B:一把棍子给撸出去了。A2:又犯什么事了?

(43)A1:老王家还怪能喝来。B:谁不说来,一茶碗酒两口给喝了。A2:一看就带个没出息的样。

例(42)中,A打听“小二”的去处,B通过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表达其对“小二”的愤怒情绪,故A有“(他)又犯什么事了”的疑问。例(43)中,A起初要表达的是对“老王家能喝酒”这件事的惊讶,带有“不应该这样”的情绪,B用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间接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故A大胆地表达出“没出息”的评价。

以上两例中,B都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或评价,而是通过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间接地传达了评价信息,让A进行“推理”,如例(42)中A可对“犯什么事了”进行回答;若B不想承认也可打破话论,否定A的观点,如例(43)中,A也可进行否定“俺可没这么说”。

(二)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的语用特点

1.强调动作的量度

与其他类型处置式相比,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更强调动作的量度,即VP的执行量。如:

(44)一百多个饺子一盘子给盛了。

(45)这么难的事,他一下子给办了。

2.凸显施事者的执行力度

与其他类型的处置式相比,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更能凸显施事者的执行力度,即“施事者以小量的动作对某物进行极大力度的处置,并达到与大量动作同样甚至超出大量动作的作用效果”。如:

(46)这么粗的一棵树,他两斧子给砍倒了。

在说话人看来,“砍到这么粗的一棵树”是极不容易的事情,即使力气很大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得到。此时,该结构中一定会出现施事者。“施事者·数量·给·VP”(施事者+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表达了说话人对于施事者的赞叹。又如:

(47)这么一盆面条,他两口给扒拉了。

上例中,在说话人看来,“这么一盆面条”吃起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施事者这么快(“两口”)就吃完了,这有点不可思议,同时也觉得施事者有点没出息,带有对施事者的批评语气。再如:

(48)200多斤的担子,他一肩膀给挑起来了。

(49)刚缝好的沙包,她一剪子给豁了。

例(48)中,在说话人看来,一般人或者说没有人可以轻易挑起200斤(重)的担子。但说话人很轻松地挑了起来。施事者的力气已经超乎说话人的认知。“一肩膀给挑起来了”传达了说话人对施事者某方面的能力的极大感叹或惊讶。例(49)中,在说话人看来,施事者不应该“把沙包豁了”。施事者的行为让说话人感到气愤。“一剪子给豁了”传达了说话人对施事者的气恼和批评。表达评判时,语境中一般会出现副词“就”加强评判语气。如:

(50)a八十多个包子(饺子),他几口就给吃了。

b百十斤沉的老黑猪,他一膀子就给扛走了。

c二亩地的果子(花生),他一拖拉机给拉走了。

例(50)a例中,“几口”为夸张的表达,意在表达施事者“吃得快”;b—c例中“一膀子”“一拖拉机”为实际动作量,但对说话人来说该动作量不可能实现“扛走”“拉走”的结果,对施事者具备该种能力表示惊讶和感叹。其中“就”起到加强语气的作用。

3.传达对结果的极量评价

与其他类型的处置式相比,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更能传达对于动作结果的评价,即“某个极小量的动作造成极大量的结果”。如:

(51)A:给恁家老二说的媳妇怎么样了?B:可别说了,让人一嘴头子给撅了。

(52)(他二大爷跑了好几趟没说成,)他一趟给说来了。

例(51)中A、B二人谈论“给老二说媳妇”的事情。说话人A意欲询问“说媳妇”的结果。B的回答让A感到其充满愤怒,“一嘴头子”是极小的动作量,但是却达到了对B来说最恶劣的后果——没成(撅了)。例(52)中,说话人以“他二大爷”和“他”进行对比,“他二大爷”“跑了好几趟”(极大量动作)没有达到的结果,“他”“一趟”(极小量动作)就达到了。例(51)和例(52)中都有很轻易地完成某件事或达到某种结果的意味,例(51)中强调极小量造成的极恶结果,例(52)强调极小量达到的极好结果。

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以“数+量+给+VP+了”为典型结构形式;处置对象在语境中其他位置出现或为说话双方所共知;根据表达语气的不同可以出现施事者,可以出现加强语气的副词“就”。与其他处置式相比,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具有更强的主观性,更有力地传达言者对动作量、施事者的某类特点及动作结果的主观评价。

四、结论

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是一种显赫的句式,口语中常见,其基本结构式为“数词+量词+给/把/叫+VP+了”,表示“对某物进行某种处理”。相对其他类型的处置式,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具有“凸显前景信息”“凸显信息焦点”的功能特点和“强调动作的量度”“凸显施事者的执行力度”“传达对结果的极量评价”的语用特点。

辛永芬总结了河南浚县方言中的六类处置式[24],胡伟、甘于恩在辛永芬结论的基础上总结了河南滑县方言中的五类处置式[25];林华勇、李敏盈从形式上把处置式概括为四类[26]。以上各家对处置式的考察各有所长。但宾语缺省型处置式没有得到学界重视。宾语缺省型处置式可为考察处置式的类型提供新的材料、视角。

中国境内的方言丰富多彩,而且每一种方言都有自己的特色,是进行语义类型学研究的上佳材料[27]。考察典型宾语缺省型处置式,首先有利于更全面地认识汉语处置式的表现形式及语义差异;其次对研究处置义的表现形式、地理分布等具有重要的语料和理论的参考价值。

【注】本文行文过程中,多次与业师何洪峰教授商讨,受益颇多。本文“缺省型”之定义经业师指点悟出。语料收集等得华中师大学文学院宋增文博士助益颇多。文章修改过程中审稿专家悉心指教,这使文章质量得到极大提升。谨此对以上帮助表示衷心感谢。文章谬误盖由作者负责。

注释:

[1] 王力:《汉语史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74页。

[2] 曹茜蕾:《汉语方言的处置标记的类型》,《语言学论丛》2007年第36辑,第184~209页。

[3] 董秀英:《汉语方言处置式的标记模式》,《华中学术》2017年第18辑,第129页。

[4] 刘丹青:《苏州方言的动词谓语句》,李如龙、张双庆主编:《动词谓语句》,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0页。

[5]潘悟云:《温州方言的动词谓语句》,李如龙、张双庆主编:《动词谓语句》,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58~75页。

[6] 袁宾:《近代汉语概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253页。

[7] 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65~566页。

[8] 朱玉宾:《处置式“把”字句的省略——以“把作(做)”、“把当”为例》,《汉语史研究集刊》2009年第12辑,第58~68页。

[9] 宗守云:《介词悬空:张家口方言的显赫句法结构》,《中国语文》2019年第5期,第532~543页。

[10] 胡德明:《安徽芜湖清水话中的“无宾把字句”》,《中国语文》2009年第4期,第342~345页。

[11] 丁加勇:《隆回湘语的“N+担+VP”处置式》,《汉语学报》2009年第4期,第44~46页。

[12] 张邱林:《陕县方言的几种介词语法现象》,刘丹青主编:《汉语方言语法研究的新视角》,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11~312页。

[13] 田源、徐杰:《许昌方言中的“叫VP”句与轻动词理论》,《语言研究集刊》2016年第16辑,第46~61页。

[14] 张伯江:《近、现代汉语里“给+VP”的形成》,BreakingDowntheBarriers:InterdisciplinaryStudiesinChineseLinguisticsandBeyond(综古述今,钩深取极),台北:台湾研究院,2013年,第651~663页。

[15] W. Croft,SyntacticCategoriesandGrammaticalRelation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pp.149-155.

[16] 郭浩瑜、杨荣祥:《从“控制度”看处置式的不同语法意义》,《古汉语研究》2012年第4期,第50~55页。

[17] 田源、徐杰:《许昌方言中的“叫VP”句与轻动词理论》,《语言研究集刊》2016年第16辑,第48页。

[18] 陈淑梅认为,湖北英山方言中“数+量+把+VP+了”结构为特殊处置式,但该结构中“把”为副词,表示“一下子”。参见陈淑梅:《湖北英山方言的特殊处置式“数+动量+把+VP+了”》,《方言》2019年第1期,第47~53页。

[19] T. Givón,“Beyond Foreground and Background”,in S.T.Russell,CoherenceandGroundinginDiscourse, 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87,pp.175-188;方梅:《由背景化触发的两种句法结构——主语零形反指和描写性关系从句》,《中国语文》2008年第4期,第291~303页;胡建锋:《前景化与“知道吗”的功能》,《语言科学》2015年第2期,第194~205页。

[20] P.J.Hopper, S.A.Thompson, “Transitivity in Grammar and Discourse”,Language, 2,1980,pp.251-299.

[21] 屈承熹:《汉语篇章语法》,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3页。

[22] 屈承熹:《汉语篇章语法》,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4页。

[23] L.Brunetti, “Discourse functions of fronted foci in Italian and Spanish”, in A.Dufter, D.Jacob,FocusandbackgroundinRomancelanguage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2009,pp.43-81; 杨才英、赵春利,《焦点性话语标记的话语关联及其语义类型》,《世界汉语教学》2014年第2期,第170~180页。

[24] 辛永芬:《豫北浚县方言的代词复指型处置式》,《中国语文》2011年第2期,第164~168页。

[25] 胡伟、甘于恩:《河南滑县方言的五类处置式》,《方言》2005年第4期,第309~315页。

[26] 林华勇、李敏盈:《从廉江方言看粤语“佢”字处置句》,《中国语文》2019年第1期,第89~101页。

[27] 黄树先、吴娟:《论汉语方言的语义类型学意义——兼谈语义类型学视野下汉语方言大型词典的编纂》,《语文研究》2019年第4期,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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