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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历史批评视域下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鳄鱼》

2023-08-21王宇欣

名家名作 2023年8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伊万

王宇欣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出了文学创作和它的发展取决于种族、环境、时代,这“三元素”同时也是艺术要表现的内容。文学创作者作为现实世界的一员,他们成长的地域环境、地域文化的心理积淀往往给他们内心打上深深的印记,并投射到他们的创作中。“文学是社会的产物,事实上,反过来看,它又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社会发展过程。它是一种社会媒体,本世纪人们的意识和信仰创造了这些作品,反之也被它们所影响。”[1]《鳄鱼》取材于俄国受到资本主义强烈影响的时期,通过一位知识分子被吃进鳄鱼肚子后的一系列情节,照射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一时期社会和人的异化的深刻讽刺,以及寻找俄国自己的出路的希望,具有较强的社会历史意义。

一、种族——俄国社会“欧化”倾向

“三元素”理论中,种族被丹纳放在第一位。他认为种族的力量是构成一个民族后天发展的“原始地层”,是一个民族的“永久本能”,它非常坚固,“不受时间影响,在一切形势一切气候中始终存在”[2]。在《鳄鱼》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文字构筑了一个正在受到欧洲思想感染的俄国社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鳄鱼》中展现的荒诞性,与俄国曾经历的“欧化”倾向根连枝接。小说里构建的畸形社会价值观对欧洲的一切大加赞赏,俄国缺乏对自我种族的认同感,自发地将自己的种族置于欧洲种族之后。

《鳄鱼》中俄国社会的欧化倾向,主要通过两对人物的互动体现:一对是被鳄鱼吞入腹中的俄国人伊万与吃人鳄鱼的德国主人,另一对是谢苗内奇与季莫费先生。鳄鱼主人德国夫妇奸诈狡猾,赚钱的手段极尽精明,带给读者的是贪婪的形象,但是俄国的《小报》却评价他们“温良柔顺,行事精细”。伊万先生被鳄鱼吞下,本身经历着极大的生命威胁,却对德国夫妇为了钱拒绝救人的行为表示赞同。这种对欧洲人的崇拜已经成为凌驾于自身安全之上的盲目与疯狂,变成了病态的追随。小说中社会新闻报纸更是对这一奇闻逸事做了完全不实的报道,报道纷纷同情起了鳄鱼,反倒对伊凡肆意进入鳄鱼的肚子表示愤慨。谢苗内奇替读者发出疑问:“为什么,我想说,他们不怜悯伊万·马特维奇,反倒怜悯鳄鱼。”这个疑问通过一位处于社会边缘的“怪人”普罗霍尔·萨维奇之口来解答:“那又怎样?他们甚至同情野兽,同情哺乳动物。我们必须跟欧洲保持一致,不是吗?他们那儿对鳄鱼也非常热情。哈哈哈!”[3]而谢苗内奇和季莫费先生的对话,则体现了欧式思想对俄国人的渗透,让俄国种族异化成了缺少人性的怪物。谢苗内奇向季莫费先生求助援救伊万先生时,季莫费却发表了牺牲伊万先生一个人就能保护外国资本的高谈阔论。“作为一个真正的祖国的儿子,伊万·马特维伊奇应该感到愉快和骄傲,因为他以自己的身躯使外国鳄鱼的价值增加了一倍……所以对此是应该鼓励的。”[4]谢苗内奇最后选择沉默;怪人普罗霍尔道出真知灼见,却被当作社会边缘人物,也只能沉默,这都是正常人对不正常的社会提出的沉默控诉。

欧洲人对俄国人的吸引力,是从彼得大帝打开国门开始的,经过一百多年的学习,欧洲人的经济文化成为俄国上层社会推崇的对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里,俄国人对于自身种族社会的了解甚至比不上对欧洲社会的了解。《地下室手记》中也发出了“我们真的是俄国人吗?为什么不管我们是什么人,欧洲都会给我们如此强烈的魔幻般令人着迷的印象?……要知道,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发展,科学、艺术、公民性和人道主义等等,全都来自那个神奇的圣地”[5]的感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要批判与讽刺的,正是俄国人在欧化过程中失去了种族根基,与自己的人民渐远的现象。小说为我们展现了俄国社会在19世纪由于对自身种族的不信任引起的全盘追求向其他种族靠拢的异化危机,种族自卑下失去理性的欧洲代言人疯狂输出,理智而少部分的俄国人只能保持缄默,从中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当时俄国这种病态的讽刺与反抗。

二、环境——金钱积累与人性丧失

“某些持续的局面以及周围的环境、顽强而巨大的压力,被加于一个人类集体而起着作用,使这一集体从个别到一般,都受到陶铸和塑造。”[6]作家在社会现实中感知到这种陶铸和塑造,而后将它在文学作品中进行了艺术表现。俄国社会面临的金钱至上和人性凉薄反映在了《鳄鱼》的经济、生活、文化环境中。

欧化危机在经济环境上带来的是资本主义的无底线入侵,人们对金钱的向往超过了人性的道德与情感。“经济原则放在首位”是《鳄鱼》中的人物的通病。这句话在文中出现了五次,第一次是鳄鱼老板和老板娘拒绝破开鳄鱼肚子后由伊万说出,第二次由季莫费说出这是现行的经济原则,第三、四次是“我”与叶莲娜的重复,最后一次是鳄鱼老板提出交易要求后伊万再次叫出声。因为经济原则放在首位,连伊万都认为鳄鱼不应该为了自己而被剖开;因为经济原则放在首位,德国人是绝不会出卖这只能够给他带来源源不断金钱的鳄鱼的,鳄鱼不能只为了把人放出来这一个目的而被剖开;因为经济原则放在首位,所以德国人对买鳄鱼人提出的任何要求,甚至包括授予俄国军衔都是合理的。鳄鱼主人的贪婪以及周围人对经济原则的附和,揭露了外国资本至上的思潮对人思想的侵蚀,人们缺乏对生命的尊重,反而标榜自身的智识和虚伪的情感。有关钱的动态话题以人物对话为载体,贯穿全文。首先是鳄鱼参观费的变化。从最初的二十五戈比,吞入伊万后,老板扬言涨到五十戈比,最终涨到了一个卢布。其次是鳄鱼赔偿金。老板从三千卢布叫价到五千卢布,最后到了五万卢布。最后是伊万欠季莫费的七个卢布,当谢苗内奇和季莫费谈论伊万先生时,季莫费先生理性地以没有先例为理由,说只能“等等”,只有拿到那七卢布赌债后,他才表现出一些动容。这些情节讽刺了金钱至上者视金钱为唯一,甚至凌驾于人的生命、情感之上。1862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了去往欧洲的第一次旅游。但是他所见闻的欧洲却和从小认知里的“神圣奇迹之国”产生了极大的偏差。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欧洲资产阶级的接触让他认识到了欧洲资本主义的罪恶,资产阶级为了获取财富不择手段,剥削、压榨,无恶不作。这种金钱至上的思想在小说中还外化在了婚姻上。财产的多少决定了婚姻关系的存续与否,本该为情感服务的婚姻成为人们获得金钱的一种特殊手段。文中叶莲娜笃定自己能够与伊万离婚,理由仅仅是“伊万·马特维伊奇已经领不到薪金了”。

对金钱积累的追求呈现出人性丧失的生活环境。小说中鳄鱼的地位甚至高于人,给读者留下缺少人道主义和人文关怀的社会印象。面对生死未卜的朋友,我却因为场景的滑稽而“差点笑出声”;伊万作为当事人,居然站在鳄鱼和德国人财产权的角度,对于自己的温饱和自由不屑一顾。德国老板和老板娘唯一在意的是鳄鱼能够给他们赚钱,吞进伊万后观赏费能够涨价,而不在意被吃掉的伊万是否有生命危险。在向季莫费需求帮助时,他对伊万冷嘲热讽,甚至开始觊觎伊万的妻子。伊万先生与妻子叶莲娜看起来是那么亲密,但当伊万被鳄鱼吞下后,叶莲娜在短暂的悲伤之后进入了一个快活的状态,不但没有太过担心她丈夫的安危,反而急于离婚了事,已然开始另一种没有丈夫的充实生活。

伊万先生的知识分子身份,代言了小说的文化环境。别尔嘉耶夫认为:“俄罗斯的知识分子是完全特殊的、只存在于俄罗斯的精神和社会构成之中的构成物。……在君主专制和农奴制政权之下,他们的政治积极性不可能发挥,由之导致信奉最极端的社会学说。”[7]伊万先生正是这类极端的空想主义家。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时,笔触是欢快的,目光是刻薄的,通过大量的语言描写,一个自命不凡、爱慕虚荣的空想主义者形象跃然纸上。伊万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气与胆量,摘下手套扫弄鳄鱼的鼻子,导致被鳄鱼吞入腹中的悲剧。伊万不仅不为自己的处境发愁和担忧,反而在鳄鱼体内幻想了自己构建的社会体系能够得到人们关注。构想社会体系也不是为了改变社会,而是为了自己能够受到社会的追捧,从而扬名立万。他在鳄鱼体内侃侃而谈,几近癫狂,视为人类设计“极乐世界”的空虚理想为己任,却把人活着最实际的吃饭和自由当作“不足挂齿的小事”,起初开头的“学识渊博”也成为明晃晃的讽刺。我们在为他的思想感到荒诞的同时,也看到了作家对于这一类空想社会主义群体的讽刺。他们与世隔绝,待在像鳄鱼肚子里那般温暖又空空如也的地方,动动嘴皮子就能提出一套关于社会发展的理论体系,看似自命不凡、慷慨激昂,实则手脚行动皆陷入囹圄,做不出实际行动。伊万被吞入腹中后的“成就”包括:创立新经济理论,认为自己是新的傅立叶;设计完成三套社会体系,正构思第四套;观察鳄鱼腹中景象,做出科学贡献;为自己畅想了一条辉煌的扬名立万之路,谢苗内奇对他的评价展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类极端思想家的态度:“烧昏了”“发热病了”,具有强烈的讽刺性。

此外,鳄鱼在小说中的地位十分微妙,是文本中构建的特殊环境,是供养空想的“温室”。它算不上主人公,却成为主人公进行活动的主要场所,在阅读过程中,鳄鱼的存在也很吸睛。我们对这条鳄鱼的认识是在不断变化的。起初,鳄鱼还是我们认知中的外表,正常形态下的鳄鱼行动缓慢凝滞,在受到挑衅后暴起将挑衅者吞入口中,直到吞咽的过程也还是属于正常范围内的。可是紧接着,伊万先生进入鳄鱼腹中后不但没有被消化,反而感到那里很舒适,情愿就此一直留在里面,小说中的鳄鱼印象和传统的鳄鱼印象就开始发生了偏差。当“橡胶味”的形容出现时,让我们产生疑问:这只鳄鱼是真的鳄鱼吗?鳄鱼的肚子是空想家脑海中空空如也的土地,是自命不凡者标榜自己的宣传栏,是虚无理论的诞生地。离开现实中的人和土地,在鳄鱼的肚子里构想社会体系,只能是荒诞而虚无。

这些金钱至上、人性灭失、空想主义由伊万、季莫费这些知识分子、公职人员通过演讲、报纸、沙龙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面,逐渐从个别到一般,腐蚀了整个社会环境,这正是俄国当时现实社会的写照。

三、时代——作家受到的洪流裹挟

丹纳认为,文学艺术家作为某一时代的社会成员、集体的一分子,他的思想情感离不开时代内容。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也是艺术创作表现的一个关键。作家的成长和发展与时代的局限或是助力密切相关,呈现的作品是作家在时代洪流影响下对现实的艺术加工。

184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加入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在其中接受了傅立叶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1849 —185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参加小组活动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回归后,他的作品受到当局的严格监管。正是流放的岁月和回归的艰难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他对于空想社会主义不再如之前一般坚定,而转向基督教思想。《鳄鱼》的写作处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归初期,此时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转变,小说对空想社会主义者伊万的讽刺正体现出了这一转变。作品的管控、生活的压力、创作时间的短缺让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避开社会敏感事件,但正是在对周围现实事件的取舍筛选中,作家的敏锐性得到了锻炼和成长。《鳄鱼》写作时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即车尔尼雪夫斯基被逮捕入狱,他在监狱里写的《怎么办》使其影响力超过了被捕前。这与小说中伊万先生被吞入鳄鱼腹中,在里面构想了三套社会体系并且通过畅想拥有了成名之路的情节十分相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就是将车尔尼雪夫斯基入狱一事进行了艺术加工,从而创作了《鳄鱼》,借此表达对激进派脱离现实、脱离民族根基而进行理论思考的讽刺。

四、结语

“我们隔了几个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8]优秀的富有生命力的文学作品,能够经久流传,成为社会群体的集体记忆,其传播影响和社会构建的作用是深刻绵长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鳄鱼》是19世纪面临社会思潮混乱、转型的俄国文学思想家以讽刺笔法发出的反抗话语,展现出渴望自救并拨正俄国路线的迫切希望,其中展现的种族、环境、时代内涵在今天仍然能够为我们探究,在认识俄国特定时期的社会形态的同时,也为后世起到警醒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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