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爱与其他词语（组诗）

○ 李路平

斑鸠

斑鸠日夜啼叫

门前有樟树、朴树

榕树和大片竹林

不知道它在哪棵树上

也不清楚它在倾诉什么

咕咕的鸣叫穿过左边

的窗户，又穿过右边的

没有应和，无人打扰

它仿佛独为你而歌

你侧耳静听，不言一语

鸣啼陌生又熟悉

朦胧的群山愈加苍茫

雪白的墙壁更加明净

暮色降临

你和佛一起看见

暮色降临

灰白的天空逐渐

变蓝，佛的侧脸

逐渐显现阴影

那是多么好看的

阴影，洒落在金鱼草

的叶面，你不知

何时屈下身来，察看

密叶间紧致的蓓蕾

朴树

那棵朴树不知何时

吞下了一堵墙

偶然看见它，树根

正在消化多余的部分

那些淡粉色砖头

在它的怀抱中缩小、碎裂

逐渐融入它臃肿的肉身

你仿佛也被包裹，一些来自

时间深处的触手迅速缠绕

让你动弹不得

你感觉到它越缠越紧

不断消解肉体中的力气

还有你的惊恐和抗拒——

变成木质，疏松、易燃

很快将被焚烧殆尽

你从未如此认真地想一个人

雨水耐心地下了一整个

夜晚，你在黑暗中倾听树叶

被雨水击打的声音，直到

天光降临，多么短促

你从未如此认真地想一个人

一些无法消失的往事

潮水在身体里起伏，与夜雨

彼此消长，多么漫长

没有一声鸟鸣，没有一丝

幽香，没有一道光照亮

你仿佛置身室外，湿冷

孤寂，满怀忏悔之心

雨一直下

雨水时密时疏，一直

从清早下至中午时分

门前的花圃早已积水，放养的

家禽真的成了落汤鸡，躲在

花下面瑟缩身子，向着门内张望

我们似乎也麻木已久，看着

雨滴出神，连续不断的雨水从

天上落下来，天空也没有

因此更明亮一些，空气潮湿

只有两边的花儿被雨水

洗得更洁净、鲜艳

秘技

你拥有掌控时间的秘技

痛苦时才对我敞开，让我可以

沿着那条线轴缓慢地深入你

那是长久的沉默

和片刻欢愉，在你的内部

结晶，但我仍旧无法触碰那

最为坚硬的部分，它们

冰凉如梦，你的秘技仍在

最深处发挥威力——让迷宫中的

镜子留下阴影，让我不敢照临

一些白色的雾气升起，成为

隐喻，又仿佛无声的指引

未曾破解又消散不见

将我永远困在你的掌心

木首瓶身的佛

一块无人赏识的木头

一个空置不用的花瓶

就这么组合在一起

木头被雕刻成一尊慈悲的佛

瓶身就当作他透明的身体

摆放在洁白的墙边

这个房间似乎也安静下来

风在门外刮着

陌生人在远处走动

一株枯木在眼前被伐倒

丝毫不闻砍斫之声

反面

有些事物或许你将永远

错失，也无法明白

天空阴沉，细雨尚未停歇

风忽然吹动树梢的水珠

落下时荡开无数涟漪

你觉得它们很美，未曾察觉

身后的人群正在缓步退却

被遗忘，他们几乎

都是陌生人，和你没有

丝毫关联，但又紧密联系

在一起，如此难以理解——

他们是你的反面，你们

将以不同的方式走向终点

不论欢乐、迷失或痛苦

不论短暂、模糊或精彩

乡村泥瓦匠

这门古老的行当消失后

他们就像村庄多余的部分

在有人停留的地方聚集

或在空寂的路上不断往返

他们空有一身手艺，在乡间

已无施展之地，由于衰老

城市也拒绝他们，因为

疾病，他们愈加衰颓下去

这些乡村泥瓦匠，曾经无数个

家庭的栋梁，失业之后

在乡间重新学习生活，学习

快乐和忧愁，学习接纳和忍受

他们偶尔也会拒绝和愤怒

但也只能以死告终

云雀

云雀不知从何处

飞落枝头，越来越

多，竹梢在天空自然

垂落，此刻更弯了

它们多么淡然、闲适

随着竹枝柔软起伏

丝毫不畏惧，不挥翅

像一群沉默的武林高手

在平静中完成了决斗

最后鸣叫

顺风遁入密林中

缓（外二首）

○ 梁鸿鹰

微曦与曙色中

就着新鲜的鸟语花香

我想用一支废旧海螺练习思考

虚掷他人的期待

勘察自我未设定的疆界

反悔早已预备好结局

待灵魂不再疼痛

让流浪的意志力

去奔赴一场久违的约定

顶着荒芜一天的压力

不愿履行已达成的预案

只为等待玫瑰

如果捐弃他人所施行过的拖延

就暂且将叹息放在一边

既然牙齿不再烦扰

繁文缛节已经不构成浮泛

那就去磨光勇气

再接着重塑一切吧

换另一个正午

用一吨自以为是

坚定地移动迟钝已久的手臂

不过于急促

不满足于下定的决心，冒险开拔

为避免一次新鲜的短浅

暂且辨认清楚双脚的斑点

缓一缓

以便达成对浮泛的背离

形式

迅速找到一只壁虎

将潮湿的情绪

放逐于夹缝

抓紧原谅观望者的怠慢

把形式作为一次缓兵之计

陶冶出几重意义

不再惧怕隔天意识的返工

如果来了又走

不如熟悉他人的委顿

将彩虹般的手

挥向天际

撒下承诺舍弃对词语的贪恋

断然舍弃精致的结构

实现一次次对人间值得的护佑

逸者

脱离历书牵引

不惧被红尘遗弃

在空间赋予的空当里

任时间厌恶一切

力气造就更多文字空白

坐看后来人纸上谈兵

在虚妄的想象中

一次次放弃对荣耀的默认

不再惦记故人

故人早已弃绝了故乡

择日下午小河边赤脚入水

看天空掠过黑色意念

城市脉象（组诗）

○ 阿库乌雾

数字当道

自从纸币的密码入侵身心以来

灵肉轻重不再与硬币有关

猴们熟悉的金属时代接近尾声

一个非金属时代已经应运而生

城市角落的魑魅魍魉完成编程

方言俚语以轻奢风格重新流行

地铁将地面人迅速变成“德措”地心人

试管与子宫配合默契

远程器官移植手术再次挑战人类想象力

机器猫成功替换家猫职能

家猫与野猫都在野地发情

新旧数码神话于人兽之间扰乱视听

所幸买卖的血脉四通八达

随时随地廉价购买异地灾害之讯息

键盘和鼠标决定山河命运

令遗失的家园和武器瞬间还原

文字径直返回符号的原初

意义之网随感官枝繁叶茂

经确认数码当道并非虎狼当道

戏剧节

正所谓室内室外台上台下

还有剧里剧外和内行外行

均能够做到有戏可看

演员和道具随时互换身份

观众和演员随时身份互换

关键是必须斩断年龄羁绊

性别和职务可保留到散场

彩旗、视频和广告语们赤膊上阵

当长期用戏饲养的观众们

突然变成动物园里温柔的猛虎

留给观众和演员的时间不多了

用戏模仿动物世界的饕餮大餐

可以满足饥渴的城市戏迷

猫鼠交配的创意过分大胆

可不能讲江湖袍哥义气冒风险

西红柿和鸡蛋一定会脱销一段时间

扇阴风点鬼火的怪事民间并不鲜见

多多益善呵多多益善

鸡犬不宁的情节必须删除

地铁出口

地铁出口当然算出口

寻找出口成为呼吸的理由

哪管地上地下或天上人间

混迹于人群总也可以排遣孤独

鼠们必定怯生生躲藏某处

鹰或者鹰的影子收束目光

匍匐或者象征性匍匐

释放的意义不在未来就在远古

选择躺下或站立必将超越跪求

虚实血脉连接着城市古今灵肉

橄榄球、高尔夫球和曲棍球

先后路过地铁出入站口

球形或条形或移动或禁止

变异病毒与人类异化极其相似

这里输出与输入顺其自然

分流与汇聚随心所欲

公共交通激化人们陌生的程度

地上地下无孔不入的恐怖事件

迫使世界上的地铁无极限提速

脸谱游戏

为了生存设计精美的脸谱

迫使生活与剧情若即若离

内心深处再无揭掉脸谱的勇气

衣钵和尊严仰仗皮肉之光

残留的时空不分昼夜险象环生

川剧变脸距离四肢和道具太近

盘根错节的血脉谱系

灾难与福祉祸福相依

沉重的脸谱与沉重的翅膀

都能释放沉重的灵魂

骏马与犏牛结伴而行

肮脏的手塑造纯洁的城市

民歌如箭镞穿心

梦魇的力量充足

让一个动物王朝复兴

渴望药到病除的嘴脸

非冷热脸谱所能替代

嬉笑怒骂连接着阴阳五行

纵横交织遗留原始的血脉

香水沐浴

身边的城市被熏染得死去活来

每一座高楼难以真实入眠

庄稼的味道已经逐渐遥远

霓虹灯、广告牌和泡泡糖们竞相争宠

深谙唇亡齿寒之理而亲密无间

肌肤开始以光的形式蔓延

无生育能力的母亲们充斥城市

液体的力量有增无减

每一条街巷都有理由淫乱不堪

蝴蝶、蜜蜂和带翅蚂蚁

以肥硕之躯拒绝食物

香水的品牌多于谷物种类

粮食危机与生殖危机扑面而来

使用浓郁的香气激发性力

种植和收获都将极度奢侈

占据一种香水意味着拥有一种话语

香水之河与香水之路源远流长

只能对身体进行部分解密

永恒的秘密将构成永恒的体香

仪式

自由的旗帜和篝火在空中燃烧

电视里正上演肩扛旗帜的武装冲突

种族和信仰的生命力超乎天神预料

以牙还牙却换来以血换血

旗帜在任何苦难之地飘舞

子弹和谎言随时可以交换目标

天神发现争夺土地还不如争夺真理

虚实战争演绎一出出生死游戏

仪式的掌控犹如以物易物

神祇、器具和牺牲可以电子设计

有时候渴望敌人就如渴望神灵

仪式的规程与思维和语言无关

迷人肢体破除语言神性的光环

攀登与陷落都是仪式流程

交由密码和符咒全程布控

无论在纸张或是在舞台上进行

移动牺牲们的脚步比移动山脉容易

及时结束不同语种之间的巷战

历史如打不死的怪兽常常起死回生

城市重影

有时候一个躯体多个影子

有时候一个影子多个躯体

形影之间的恩怨情仇重重叠叠

始终有日月山水默默守候

有人说这是一座影子之城

有人说这是一座躯体之城

城墙内外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

折射出多年后的残垣颓壁之光

长久生活在城市重影之中

偶尔分不清楚自己的形影

拐杖、导盲犬和卫星导航都得用

野生动物园里即将幻灭的野性

宠物市场、公厕距离红灯区不远

所有梦想的进出口设立收费站

放大镜里的金牌、轮椅和残奥会

熊猫开始食用人工培育的竹叶

代孕孩子雨后春笋般势不可挡

天神封城预言里长出无数双手

想必手绘的城市没有重影

秋风

象征性吹过城市高楼缝隙

带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尘埃

其实与夏秋更替没有太大关系

被高楼肢解后的秋风变色变质

秋高气爽的渴望年代久远

生者脚步与时轮刻度吻合

死者的影子早已托付给了鬼魅

城市肤疾如街巷密码泛滥

流脓乌云于城市旮旯躲躲闪闪

华丽的轮椅迎接秋风如约而至

画面上骷髅成活冒充祖灵

秋蝉们飞进梦里孕育子嗣

雷击过的古树萌发出自由神枝

魔鬼之舌舔舐秋天的原野

经霜的谎言结出艳美果实

草人与乌鸦持续进行明暗对话

秋风灼伤的城市窗口日夜洞开

秋月轮回以启迪灵魂圆融

纸质的神庙于秋风肆虐中毁灭

守望者

据说守望相助始于稻草人

或者一只白色乌鸦的模型

狼皮和虎皮悬挂牛羊圈厩

还有狐狸尾巴和星星粪便

野人婆离城市音乐厅如此遥远

禁忌咒语的守护常常出现裂缝

神赐领地与生命田畴

被那些四角魔鬼悄悄置换

守望者泪雨持续击打城市静脉

谎言铸就的高度徐徐陷落

木偶接受催眠术支配篡改经卷

松针刺痛谜语制作的皮囊

此案与彼岸定格自然山河

意念中雪峰、旗帜和航标灯失明

猎狗和猎物嬉戏于潮湿的岩屋

守护格言的枪口杂草丛生

城市无数双欲望的手伸向天空

弥留之际的鱼类依然渴望大海

放眼望去锅庄、界碑和墓碑遍布世界

节气（组诗）

○ 杨蕊

立春

瓦片、土墙、木房子

等春风来

烟囱、水缸、锈犁铧

等春风来

发芽、抽条舒展、变绿、繁茂

挨近河流的土地

最先接纳它的亲人

枯草下刚探出头的嫩芽

和慢慢松软的田野

在春风里合被而睡

所有母亲看见孩子嘟起的小嘴

雨水

天刚亮，有小雨

去看麦田

十万株秆麦顶着青色的麦芒

和天空抱在一起

田埂上站着最先开放的黄花

好像报幕员

我居住的小城多雨多河道

近日适合在家写字

写楷书，岁月端端正正

写草书，如风雨潇洒

写下你的名字时

屋檐高过任何一滴雨水

万物轻轻地睡了

惊蛰

我想要一块土地

一座小山

刚恰好够我耕种

种油菜，种桃花

种晨露，种晚霞

种马匹，种远方

种草木，种名字

种心灵书，种忏悔录

种一切可种之物

最后我还想有个私愿

占山为王，等桃花开

你来时，应该是漫山遍野的花瓣

像你粉嘟嘟的小脸

春分

春天

云过高原，我目送你渡过桃花溪

听见遥远的诵经

诉说着木鱼干净的流年

我偶然地逢着你

久远的陌生人

只因莫名

清明

四月，遥远的人行走在风里

火车穿过时间布下的黑咒语

铁轨上的锈迹是乌鸦丢弃的花朵

车厢内压抑拥挤

那里堆放着被运回乡的祭品

嘶哑的汽笛声漫过山岗

陌生的村庄早已关门闭户

默认一场久违的仪式

几处新堆的坟冢如枯树刚冒出的芽苞

这是对生命的另一种背叛与赎救

逝者安息，梨花坠入大地

空洞的白模糊那些熟悉的脸

再也抬不起手

握住黄昏里的一支骨笛

音孔里流出祖母的歌谣

背过身去，石头和天空互相拥抱

我在火车返回的路上等一个人

几杯清酒，几摞黄纸

我没有任何话需要交待

四月——诗集《红马》节选

○ 浓玛

1.

那么多花

只念出它们的名字

就会有一种微醺

龙沙宝石安吉拉

铃之妖精

所有蔷薇和月季都开了

如同一场爱情突然发生

是的呀红马

四月四月四月四月

什么也无法阻挡

2.

不要不相信爱

那是因为它还没有来临

有些声音

如同破晓晨曦

3.

那永恒的一天啊

预感像只蝴蝶

早已飞去停在了那里

4.

那天然的亲密

是怎么来的呢

我知晓

我默念于心

5.

天上大风

那一天

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

那些艰难的平息

都成了捷径

6.

那些时日

柔情都住进了

酡红色的笑颜和气息里

7.

到达你

多么刺激和欢欣

那些艰难的事物

长在道路两旁

我的爱恋

一一经过它们

迎接你嘀嗒的脚步声

8.

时光里难以言说之美

为爱奔腾宛若神曲

9.

云端在那些时刻

浩荡降临

时光就此被一种声音

笼罩着

飞了起来

10.

这葳蕤又空寂的夜啊

美得让人不想入睡

11.

太阳在流水上移动

幸福在寂静里

闪烁着碎钻的光芒

12.

阳光像一个亲爱的拥抱者

温暖喜悦

爱意一下就合围过来

13.

鸟在天空中飞过

你在我心里走着

走过你的心

在飞着

14.

四月的我

像一棵回到原野的树

被一种天恩滋养

只是感到生长的幸福

15.

那个春日

情人般站立的行道树

热烈来迎又默默后退

时间丝绸一样从车窗边滑过去

比流水更安静

16.

白天的繁花晚上的灯火

春天的昼与夜啊

互为悠长的倒影

时时照映

不能自持的我

17.

你就像

一直住在我心里的

那个孩子

我在奔波你在沉睡

我回望你时你凝视我

我凝视着你

你走过来

站在我身边

18.

与你关联的

它们都在

世界之外时间之外内心之中

美得让世人无法相信

19.

在这长长的春夜

愿你已安睡

有好梦相伴

20.

雨细密地下风温润地吹

无尽的空蒙由远而近

在每个聆听的时刻里

我们在一起

21.

你住在亘古的梦中

不被梦外的世界伤害

22.

和你在一起

有时就是一个向着虚空的姿势

与什么相看无厌或者

蜷曲在某种深处

像一个熟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