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版图”一词源流考正
2023-08-19吴哲丁海斌
吴哲 丁海斌
关键词:版图;版图概念;名籍;户籍;疆域;历史渊源;演化
0 引言
目前学界对“版图”一词历史源流、两千年演变之研究尚不多见。现有研究多集中于“版图”与其他相近概念(如天下、四海)的区别以及清代以后概念的变化。[1]此外,泛泛语及“版图”者不少,如“中国版图”“地缘版图”“产业版图”等,但将之视为重要概念予以解析者寥寥。
现有研究多将“版图”概念释为“图册”“户口册与疆域图”等,似可商榷。首先,“册”之竖笔为诸“简”,一横为绳或韦皮。而版与简是有很大区别之物,简至多书两行,版则明显宽于简,无法编连成“册”,因此“版”似不应界定为户口册。其次,《周礼》中屡有“土地之图”“以土地之图经田野”[2]等,此中之图多为田亩图,而非疆域之义,因此“图”似亦不应简单界定为疆域图。从历史角度而言,如未能追本溯源,则实难穷流知变。有鉴于此,厘清“版图”之历史源流、涵义变化、演化过程即势在必行。
1 关于版图及其表征之意蕴
1.1 版即是片。《说文》:“版,判也。从片反声。布绾切。”[3]版字由两部分构成:片与反,其中“反”字常易引起误解,比如认为“反”是“板”的省略或印刷雕版上的字都是“反”的。[4]
首先,“反”字甲骨文字形写作 ,从又从厂——“又”表征手,“厂”并非工廠之廠,现代把廠的简化字定为了“厂”,实则“厂”读音han,义项为山石之崖岩。“厂”为山崖,“又”为手,因此“反”之本义为“以手攀崖”。[5]至于“反”的翻转、反覆、相反等引申义,亦与“板”无干,所以恐不能凭空认定“反”是“板”的省略。
其次,所谓印刷雕版上的字皆“反”,须知印刷术肇始于隋唐,恐不应以晚出后起之物来强行解释战国文字之“版”。
版字的“反”只是声旁,并不表义,版的涵义其实就是“片”,那么什么是片?《说文》训:“片,判木也。从半木。”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从半木,指事。”[6]判字从刀,意为分,所以片即是剖开木头,其初为动词。木头被剖开则分为二,所以“片”的引申义可为“一半”“两方中的一方”等——直观地看,“片”即是将 (木)剖开分为两半中的一半。
那么,版在最初是用来做什么的呢?答曰:筑墙。早在旧石器时期中国已有夯土之术(鸡公山遗址),[7]夯土技术后分化出版筑与土坯之术,至晚于商代时期版筑之术已比较成熟。所谓版筑,即先立两块木板,后将土填入两板之间,复以夯杵捣实成墙——这筑墙所用之木板即是“版”,所以《诗》云“缩版以载”。
1.2 片的另一半为“爿”。“片”乃木分为二,所以从半木。“片”既然只为一半,则显然有偏而不全之义,如成语片言只语,隐含居于一偏、不够全面之义。那如何才能齐全起来呢?此则必须找到“片”的另一半,即《说文》未曾收录之“爿”字。
什么是爿?“反片为爿。读若牆。”[8]通俗地讲,即是将木剖开,一边为“片”,与“片”相对的另一边为“爿”。既然“读若牆”,则“牆”字不只是表音,亦可表义,可参见裘锡圭先生《文字学概要》:“古代多用‘A读为B……B起注释A的作用。”[9]那么,什么又是“牆”呢?其实就是“墙”,此字在古代皆写作牆,简化字改写为墙(观牆字,尚可知晓制垣之版筑方法,改写为墙则失之)。
版筑之牆,已知需要“两”块木板夹而筑之,内板为“片”,外板则为“爿”。二者各为“一半”,无论从造字角度还是功用角度而言,皆可见“片”并非整体,须与“爿”相合,才成一整体。
“版图”可泛指国家疆域的原因实离不开“爿”:由版而筑,由爿而牆,因牆为“垣蔽也”“障也”,故有外围屏障之义。此屏障(即爿)复可引申为国之疆界,界者,边界也,边界以“内”之范畴即为疆域。而既然以爿(牆)为外围之屏障,则与爿相对之片(版)为内里之映照,即被牆屏障护蔽之百姓,故登百姓之户籍于上,则为版——即“版,名籍也,以版为之,今时乡户籍谓之户版”。[10]1.3 献版图的象征意蕴。工具书常下断语“献版图犹如献江山”,[11 ]却不曾释其所以然。古时藩属国向宗主国献版图,之所以有臣服、臣属的意味,实际上“片(版)”因为“从半木”,只是一半,而前文已述“版图”可泛指疆域的原因实离不开“爿”,则其献上之意义即应将爿、片视为一整体合而观之,是将外围之屏障与内里之土地人民尽皆献上之意蕴。所谓藩,屏也,本就是藩篱屏障之义,藩国与宗主国结为一体,则藩国即成为宗主国对外的屏障——这跟献玺印、献宗室玉牒等器物所代表的象征意蕴不同,后者只表征统治者自身,是投降所用,与藩国之臣属有相当差别。
户口与地理形势古时皆有秘而不传之意,版图因此关乎国家机密,《论语·乡党》中,孔子尚且要“式负版者”,以示敬意。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12]國之三宝既然为地、人、权,版与图分别代表人与地,献版图即献“人”加献“地”。献玺印之类物品,由于玺印只表征国主之权力,是代表已降之国主“丧失”了权,而献版图则非,实为表征行使治“权”的对象:地与人尽皆献上,而藩国国主仍可“代行”治权。
1.4 版图不能逆序称为“图版”。逆序词是汉语的一大特征,如,互相与相互、爱恋与恋爱等,字序虽变,而词义并未变更。“版”字也在汉语言发展进程中形成了若干逆序词,如版刻与刻版、版牐与牐版、版牍与牍版等,但是版图却不能逆序为图版。
百姓登为户版,江山绘为地图——则版图可为“国”之表征。版图实为“版”+“图”的联合结构,非一物,而是表征百姓与江山二物,可参见《周礼》:“司书掌邦中之版,土地之图。”[13]所谓“献版图犹如献江山”,因将“版”所表征的意蕴缺损,而只表达了“图”的象征意蕴(江山),因此不确。
献版图其实犹如献百姓与江山,而百姓的重要性还要高过江山,这也符合中国历史上一贯的“民本”思想——所谓“得乎丘民而为天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此亦是“版图”一词,尽管是联合结构,但却不能如“山河”“河山”一般形成逆序词,只能版字在前,不能反之以“图版”称谓的道理所在。
2 版的种类与版、牍之别
2.1 版分为方、牒、札、牍、檄、椠。第一,《仪礼》郑注:“方,版也。”[14]方,固然可称版,但版却不只是方。近于正方形的版,才能叫方,具体之边长无记载,则边长或可在一定范围内浮动。所以,方只是版之一种,版包括了方。
第二,除“方”以外,版还可为长方形,因为较宽而不宜像“简”一般编连成册,故多为单用。因为可单用,所以其长宽比似并不固定,大约近于2比1的比例(天水放马滩)。
第三,长方形木板,薄而小者称“牒”,《索隐》有“牒,小木札也”,则“札”与“牒”同。较牒为厚、长1尺者称“牍”,至今仍有尺牍一词代表函柬。《说文》训曰,“檄,二尺书”,则长2尺者称“檄”,至汉代,檄文渐发展成用于军事征伐、声讨之文书。最长3尺,《释名》曰,“椠,板之长三尺者也”,[15]故三尺之版称“椠”,所谓“铅椠”,[16]即书以漆或以铅画于版。
2.2 版、牍互训,版图却不能称“牍图”。第一,同类物之异名中,版与牍最为近似,其混用亦最多,不易辨析。
(1)以尺寸言,牍长1尺、厚于牒,是版之一种。则版为统称,而牍为专指。
(2)以内容言,《说文》训:“牍,书版也。”无字时可称版,有字则称为牍。
(3)以用途言,段玉裁曰:“牍,专谓用于书者。”
版的用途大于牍,可书亦可画。
第二,虽然古代版牍互训,现代又几乎不再区分版与牍,多以“牍版”合称之,但是“版图”却不能称之为“牍图”。究其原因:(1)是版可书可画,牍只能书。(2)牍字要到汉代,才在文献中多所使用,“版图”一词成词更早,至迟《周礼》时期已形成固化之双音节合成词。(3)版在先秦已有“名籍”之用法,而牍则无此义。
3 “版图”的出处、原始涵义及逻辑顺序
3.1 “版图”为《周礼》作者所创制。“版图”一词最早见于《周礼》。而《周礼》之成书年代,是学界聚讼难休的重大问题。以经学视角而言,历朝之经学家多认为乃周公所作;以史学视角而言,则王莽新朝说、汉代说、春秋战国说、西周说等众说纷纭。从郭沫若、钱穆先生的论断“书出战国晚世”(《周官质疑》《周官制作时代考》)之后,目前主流观点认可为乃战国晚期所作——则“版图”似可断成词于战国(至晚不过秦初)。
但是“版图”一词特殊之处在于:仅见于《周礼》,而未在战国时期其他古籍中发现。丁海斌教授在对《周礼》文档名词的研究中,将之分为“通用”与“专有”两大类。[17]所谓通用,即在其他古籍中亦有所使用;所谓专有,即仅在《周礼》一書中使用,而其他古籍未见者——“版图”,就属于专有之名词。
由于同时期其他古籍皆未见使用,故严谨来讲,“版图”一词似为《周礼》作者所创制。并且,“版图”在当时亦并未成为通俗用法:
第一,从背景来看,版与图分别作为单音节词单独表义的情况,已可在先秦典籍中普遍发现,如《论语》《墨子》《管子》等。此阶段本就是汉语历史上单音节词向双音节词发展的第一个扩张期,若干单音节词都在此一阶段固化为双音合成词。比如“图”字,《尚书》中“伻来以图及献卜”,图即单独表义为地理图,而《管子》《燕丹子》等典籍中,“图”字已明确扩展为“地图”一词。所以“版”“图”二字在若干先秦典籍中普遍性单独使用,可视为二者聚合成双音节合成词之基础。
第二,在版、图存在可聚合成词的背景之下,《周礼》作者创制了“版图”一词,但在同时期尚未得以流传。因为《天官·小宰》里已然“听闾里以版图”,若“版图”之政用已经达到乡镇一级,如此普遍为官方所登录、绘制,以常理而言,似不可能先秦时其他古籍一无所言。所以,“听闾里以版图”很有可能是《周礼》作者理想化的主观设计,难以断然认定必为确切之史实。而大约同时期的典籍未见,亦可说明“版图”一词当时并非通识、通用。
第三,《周礼》设计了一个较严密的社会管理体系。在《周礼》的整体社会管理设计中,人的管理、农业生产管理以及与此相关的税收管理(人口税、田亩税等)是整个社会管理中具有核心意义的部分,而这些管理活动的基本依据是人口档案与地图档案(包括田亩图、物产图等),这些档案的合称在战国、秦汉时期主要是“图籍”一词。如,《战国策》:“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18]《周礼》作者使用“版图”一词,其用法涵义与“图籍”相似。但用“版”代“籍”,用词上似更为讲究,且“版”在前,代表更重视人的要素,说明作者没有使用已有名词而创制此词是有自己的用意的。
3.2 原始涵义一:“官吏名籍+府寺形象图”。《天官·内宰》有“内宰掌书版图之法,以治王内之政令”,内宰为宫中官之长,所以郑玄注曰,“版为宫中阍寺之属及其子弟录籍也;图,王及后、世子之宫中吏官府之形象也”,所谓“阍寺”,阍人受墨刑而主门,晨启昏闭;寺即侍,寺人即受宫刑之奄人,掌管王之内人与女宫的戒令。而“吏官府之形象”一句历来似未引起重视,其中颇有歧义之处。
所谓“吏官府之形象”,大致有三种不同的意见:第一种,百官所居为府,现代学者多认为此图为“地图”,[19]恐不确,因为地图完全无法解释“府之形象”四字。第二种,孙诒让《周礼正义》:“谓吏人所居之府寺,其方位界域,广狭远近,悉书其形象於图也。”[20]孙氏使用“书”字疑似使用的“书,著也”,即写字的义项,因为所谓方位、界域、远近等,皆非“形象”;而如果是将此类内容记于图,则似与版之“籍”的部分内容重叠,并无此必要。第三种意见,俞樾在《九九销夏录》中谓:“此即后世画宫室之法也。”[21]画宫室之法,相较前两种意见,似为正解,因其最能解释得通“形象”,所谓形、象,即将吏人居府之建筑形态画出。
只是此种“画宫室之法”,固然解决得通“形象”,却易卡在“内宰掌书版图之法”的“书”字上,明明是“书”之法,如何“画”出呢?此则不能将“书”只理解为“著也”,某些时候,“书”是含“画”的功能的,即孔颖达谓:“书,以笔画记之辞。”[22]“书”与“形象”两个节点打通,似可认为内宰所掌管之图,既非以文字记录于图,亦非后来所代表的地图涵义,而是属于建筑外形图或府宅图。
3.3 原始涵义二:“百姓户籍+地图”。由宫中之版,进而扩展至外,《春官·大胥》曰,“大胥,掌学士之版,以待致诸子”,这是将版籍,扩大应用于外官阶层。所谓学士,即卿大夫学舞之诸子,从春天起入学宫。又《夏官·司士》曰,“司士掌群臣之版,以治其政令”,即每年或登或销诸臣数量,注明年龄与级别,以备行政。《天官·司书》中有“司书掌……邦中之版,土地之图”;而司书所掌邦之版地之图还备有档案之副本,此则由“司会”掌管,即“司会掌……凡在书契版图者之贰”。[23]此中版、图,是邦国总图,作为政府审核财政入出之依据,除人口统计、山川形势之外,柳诒徵先生认为“兼似附有物产统计表矣”。[24]
继而版图范围进一步扩展,则及于民间,并且由邦国之总图,分化为具体至各地自身之“分图”。如《地官·遂人》,“以土地之图经田野,造县鄙形体之法”,为基层行政单位制定边界。又,《天官·小宰》,“听闾里以版图”,郑玄注引郑司农曰:“版,户籍;图,地图也。听人讼地者,以版图决之。”贾公彦疏:“闾里之中有争讼,则以户籍之版、土地之图听决之。”[25]——则版图之“图”皆为地图(田亩图)之义,不再是初期表示具体“形象”之图。
由上可知,《周礼》时期,“版图”有两种涵义,分别为“官吏名籍+府寺形象图”与“百姓户籍+地图”,词域由狭而广。“版”“图”二字固然已经形成双音合成词,但单音节之“版”与“图”仍然可以单独表意。愈向后世发展,随着汉语言历史上双音节词的大量增加,单音节词的使用则呈下降趋势,秦汉以后,“图”字单独使用、表示“地图”涵义的情况在文献仍屡见,而“版”字单独使用、表示“户籍”涵义的情况则迅速降低。因为在《管子》成书之际,“户籍”一词也已形成,[26]不再需要以“版”来表征,所以,由于表户籍义之“版”难单用,则“版”只好依附于“图”,使得“版图”一词愈加固化。
并且,由于“图”字在发展过程中,西汉、南北朝时期渐形成“地图”“舆地图”“舆图”[27]等词,涵义相仿。然而无论怎样发展,“图”字皆为构词之主词素,所以“图”的地位、涵义皆不曾失去。而“版”字则不然,“版”之涵义“户籍”,在“户籍”成词之后,“版”已经不是构词之词素。无论“户”字还是“籍”字,都无法直观地表达出“版”,这就使得“版”的一部分语义场损失,学界或尚可知词源,而在民间使用之通俗义角度,对“版图”一词的理解,逐渐向更为易晓之“图”字倾斜——这也是为什么后世“版图”直接引申出“疆域”含义的原因,因为地图画的就是疆域,故可以之引申,而“版”所表征的“户籍”则在“疆域”义中难以体现。
3.4 二涵义之逻辑顺序。上述《周礼》中“版图”一词出现两种涵义,从逻辑顺序来讲,似应“官吏名籍+府寺形象图”在先,可通用于闾里的“户籍+地图”涵义在后。原因略示如下。
第一,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明确说:“凡施于宫室器用者皆曰版。”[28]第二,最初之“版图”,似用来书画宫中之人与物。因为以常理言,版与图古时绘制并不容易,其制作与使用之过程是无法一蹴而就的,必然应有王室——贵族、大臣——乡闾这样一个大致的铺开过程,而不是反之。
4 “版图”五种通用涵义及历代使用数量
4.1 “版图”通用涵义之五种情况。关于“版图”词义演化及其在历史上的使用情况,各种涵义通行并用,在所多有,大体可分为五种。
第一种,“版图”表达完整的“户籍+地图”涵义:如唐代贾公彦《周礼》疏曰,“邦中之版、土地之图,即司会版图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十七,宋真宗咸平三年“如聞均定以来,多历年所,版图更易,田税转移”[29];又,神宗熙宁五年王韶招抚洮、河吐蕃,“上所降蕃部版图,得地二千余里、口二十余万”[30]——版图包含“地”“口”二事,显然表达两方面涵义。
第二种,侧重使用版图一词中版字之“户籍”义:陈子昂《汉州雒县令张群吏人颂德碑并序》,“官户在版图者,万有五千余家”[31];白居易《呈吴中诸客》诗云,“版图十万户,兵籍五千人”;元代脱脱等撰《宋史》卷三○一“赋敛无艺,则版图衰减”,[32]结合上下文,此中“版图”当指户口之义。
第三种,侧重使用版图一词中图字之“地图”义(天下图、田亩图、地方图、政区图、地形图等皆归此类):苏轼《归真亭》诗云,“祭礼传家法,阡名载版图”,由于此诗为友人求先坟,再结合“祭礼”等句,则此阡通仟,通往墓地之道路;郑樵《校雠略》中所谓求书八法之“礼仪之书,祠祀之书,断狱之书,官制之书,版图之书”,[33]因宋时户籍与地图早已分门别类,故此版图之书,即专指地域图册;元代杨维祯《送经理官黄侯还京序》,“版图归职方者”,[34]历代职方司设于兵部,掌地图,则此中“版图”应为地图之义。又因专指地图的舆地图、舆图等词业已普遍使用,所以古时用“版图”来专指地图之义反而并不多见。
第四种,使用引申之“疆域”义: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海外黎蛮”篇:“自以为汉唐以来所不臣之地,皆入版图”[35];元好问所编《中州集》收录金代诗人周昂《翠屏口》诗,“不须惊异域,曾在版图中”;明代张岱《夜航船》记载钱镠异梦,“南渡疆界皆武肃版图”[36];各种面向大众的演义、小说、话本中,亦开始使用疆域这种通俗义,如《封神演义》,“你虽是方外,却也在朕版图之内”。由于“疆域”义最为通俗易晓,宋以后民间使用量增加,故以现有资料察考,这种通俗义的使用情况为典籍中最多者。
第五种,某些较为特殊涵义:1.魏徵《隋书》中记载梁《受版图》(已佚)一卷,被吕思勉先生归为“诸迷信”,[37]因书已亡,未切知何解,猜测为推命、卜算、物占之书,似为画出的相某种版(如手版)之图解,以“物象”来判征兆或断吉凶。2.用作官府官名之变格、别称,如唐人高彦休《阙史》载:“近世逢掖,耻呼本字,南省官局则曰版图、小绩、春闱、秋曹”[38]——此中“版图”则代指户部诸司。此类特殊用法,使用量较小,已渐不为现代所知。今将历代按词语涵义不同所区分之使用情况统计如下,以供参考。
4.2 现代最重要之“疆域”义或始于宋代。版图一词的初始义“户籍+地图”,在宋代及以前各朝代典籍中所占比例最高,元明清之后,则版图的引申“疆域”义逐渐取得优势地位,获得了压倒性的使用比例与数量。哪怕到了近现代,恐怕亦是如此,如,毛泽东《论持久战》中便是这种引申疆域义之用法,“中国版图广大,兵员众多”。
据现有资料查考,最早使用版图之“疆域”义者,似为宋初太平兴国时期国史馆著作郎范杲之“千里版图来浙右”。[39]而元代之后,版图的引申“疆域”义之所以取得优势地位,其奠基期即在宋代。
“疆域”义之所以在宋代开始出现与扩张,究其原因,似最得力于诗词。或者可以说,在较严谨的经注类、史书类中,“版图”涵义仍难脱《周礼》之限定范畴,即“户籍”“地图”等义。但在较为奔放、不事拘泥之诗词类文献中,则“版图”涵义更易扩张和获得较灵活之运用,例如《应斋词》“一鼓版图收”等等。
5 “版图”于“时间线”上演化过程详解
5.1 创制与蛰伏期——先秦至南北朝。“版图”一词最早的涵义演化是在《周礼》自身之中完成的,即前述“官吏名籍+府寺形象图”与“百姓户籍+地图”之间。这次词义演化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关注,所以发展到后世,基本上以“户籍+地图”为版图之初始义。除少数注《周礼》之经学大家外,“版图”一词并未获得其他使用。此一阶段基本上属于“版图”一词的创制与蛰伏期。
所谓蛰伏,是指“版图”一词在中国语言文字演化进程中表现出的很特殊的情况。以现有资料考察,“版图”一词不只是先秦时期,到秦汉、魏晋时期依然没有获得广泛通识、通用。汉代除了经学大家专门对《周礼》的注释之外,“版图”仍然没有其他条件下的使用情况存在②。
“版图”一词真正获得共识性使用,大略要到唐代,其广泛性扩张,则要到宋代。从“版图”战国时期成词,到获得广泛性使用,显而易见,时间线上存在一个相当长(800年以上)的蛰伏期:秦汉魏晋南北朝。
究其原因,主要有二。
第一,与《周礼》的流传息息相关。若想阐释“版图”在历史进程中获得通用之由来,则线索或在《周礼》一书的发展脉络之中隐存。战国之秦国与其后大一统之秦朝,以法家思想治国,“礼”相对并不受重视可想而知。非只不受重视,甚至必在焚书之列,因为从制度核心来讲,最与中央集权格格不入者,就是分封制之周礼。马融《周官传》云:“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40] ——虽然汉武时期得“出于山岩屋壁”,但因《周礼》与汉制亦不合,则“复入于秘府”,非只时人,大儒(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戴德)亦不得见。汉代早期尊黄老之术,《周礼》并未被列为经,到王莽篡汉时,《周礼》仍称《周官》,可见《汉书·郊祀志》与《王莽传》:“莽以《周官》《王制》之文。”[41]《周官》改称为《周礼》,并且列为经,应始于刘歆,即“王莽时,歆奏以为礼经,置博士”。[42]《周礼》固然列为经,但王莽新朝时代很短,15年即灭,其所置礼经博士又随之而废。因为上述这些变故,则《周礼》并未在世间通行——此则《周礼》所创制之“版图”一词亦似不可能通用。即使到了东汉,亦只有几位大儒如杜子春、郑众、贾逵等能将《周礼》以文字、训诂之方式,得以通读,如杜子春“能通其读,颇识其说”,一直到郑玄搜罗众家之说兼注《三礼》,《周礼》之地位方才获得提高。接下来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为离乱之世,从大环境、大方向上讲,竞以崇武相争,难以崇礼作乐。虽有一些枝叶性取鉴《周礼》,如曹魏《新律》之“八议”,被认为是对《周礼·秋官》“八辟”的借鉴,但实在难以有全面性、深入性研讨。又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魏晋玄学此时大兴,贬低名教之风颇盛,汉代经学至此一阶段,是明显地进入衰落期。因此,事实上,要一直到唐代,国家重新从动荡进入稳定状态,随着确立以经取士的制度,作为经书的《周礼》才能得到不被打断的、持续性的重视,此后《周礼》作为当时士人们的教科书之一,具有了明显的合法性,则成于战国但专属于《周礼》的“版图”一词才得以随之而扩散、流传。
第二,与当时的习惯用法有关。在“版图”一词未引申出疆域义以前,主要是户籍与地图的涵义。而战国及秦汉时期,表“天下户口田亩”档案之义的词汇主要是“图籍”“图书”“图簿”等,“图”字前置是当时的习惯用法。如《史记》载:“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43];《汉书》载:“萧何尽收秦丞相府图籍文书”[44];又“以图簿未定,未授国邑”[45]等等。其中“图籍”一词最为常用。可见,“版图”一词并不符合当时的习惯用法。但就表达“国家疆域”涵义而言,“版圖”一词较“图籍”等词更具优势。所以,当后世“版图”一词引申出“疆域”义,其优势立显,从此畅行无阻。
5.2 传承与接续期——唐代。前文已述,“版图”一词从创制到蛰伏,历经了800年以上的断档期,到以经取士的唐代,方接续起来。在唐代各类典籍中,“版图”出现凡21次,其特点有五。
(1)义项为“户籍+地图”者最多,基本存在于注疏《周礼》的古籍之中。
(2)唐代开始出现用“版图”一词来分别表征“户籍”与“地图”的情况,如柳宗元《咏荆轲》:“函首致宿怨,献田开版图”,此中版图即地图义——此类词义拆分的情况,数量次多。在前两种特点中,“版图”之涵义发生一定变化,但仍可视为在《周礼》限定的范畴之内。
(3)出现了与《周礼》中原始涵义不同,但触类旁通的新用法,如官名变格、别称等。
(4)现代人最熟悉的以版图指代“疆域”之义项,此时尚未出现。
(5)唐代“版图”一词的使用,基本上都在名家之手,即当时社会最高级那一批知识分子,经学家(贾公彦)、史学家(杜佑)、大诗人(陈子昂、白居易)等。
5.3 大幅增长期——宋代。至宋代,“版图”一词的使用有了一个爆发性的大幅度增长,见于典籍之数量破百。其特点有四。
(1)“户籍+地图”义仍占据最大比例部分,接近50%。
(2)引申义“疆域”开始出现,并迅速成为宋代使用“版图”的涵义中数量次多的部分。
(3)除了名家(司马光、苏轼、邢昺)之外,开始通行于略低一级之学者、士人阶层,如田锡《咸平集》“二考版图阅户数”、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坐阅百年版图”等。
(4)引申之“疆域”义的扩张,似最得力于诗词,前文已述,兹不赘言。
5.4 惯性延续期——元代。元代“版图”的使用情况有一部分与宋代相似,但也有若干较宋代不同之特点。
(1)宋代不多见的用“版图”表示官名别称的用法,元代反而常见。如“洎领版图之任”“改职版图”等,此中“版图”皆为朝廷官员之义。
(2)元代“疆域”义超越原始的“户籍+地图”义,上升为数量第一,占比近50%。
(3)宋代较严谨之经注类、史书类典籍中,“疆域”
义难见,但元代“疆域”义则不只是在诗歌类、杂文类中出现,亦渗透至正史类。如元丞相脱脱等撰《宋史》“欲得河南,曩岁尝归版图”,《金史》“太祖定燕,颢举四州版图归朝”,此中“版图”皆疆域之义。
正史开始出现“疆域”义,或者说“疆域”义获得官方、正史承认,则表明“版图”之通用性上升,不再只局限于注引《周礼》所限定的原始范畴。
(4)宋代除名家外,“版图”之使用已至学者、士人阶层,而元代的新变化是:到元代末期,开始更加向通俗化进展,出现于面向百姓阶层的神仙传记、元杂剧之中,如《宋太祖龙虎风云会》“郡邑版图尽归王化”。
5.5 使用高峰期——明清。至明清时期,“版图”的使用数量大增,为历代最多的时期,其与前几个阶段不同之特点有四。
(1)版图之“疆域”义取得压倒性优势,已占比80%以上。
(2)言前史之事或征引古籍,则有“户籍+版图”之义,言本朝事,则多为疆域、疆宇、疆界之类引申义。在国家层面,如“中国版图”“万里版图”者,基本上都是“疆域”义;但在某些限定区域内,则仍可为“地图”义。
(3)“疆域”义与“地图”义在各类文本中出现极易混淆之情况。这种易混淆之情况,最大的区别在于与“版图”相连之动词的使用。
明清时期,“悉入版图”“新入版图”“复入版图”“尽入版图”之类用法颇为常见,如“荆、襄、湖、广尽入版图”“回部二万里尽入版图”等,此中“版图”不能译为地图,理应为“疆域”。还有其他惯常用法类似“窥我版图”“隶我版图”“悉归版图”“尽属版图”等,使用动词窥、隶、归、属等字眼时,亦多为“疆域”义,而不能译为地图,否则外敌窥我版图译成偷看我的地图,则不伦不类矣③。但是,有些时候,尽管是同样的构词、说话方式,却只能译为“地图”,如“载之版图”“录入版图”“尽登版图”,使用载、登、录等动词者,细辨就不能译为“疆域”义。
(4)元代“版图”一词,仍只能说是开始了通俗化进程,到明清时期,则可以说基本实现了普遍化、大众化。
其表现为覆盖领域极为繁多,除经注类、正史类、诗词类这三大类之外,还包括:演义类,如《东周列国志》;笔记类,如《涌幢小品》;散文类,如《西湖浏览志馀》;技术类,如《农政全书》;时事类,如《湖西遗事》;游记类,如《徐霞客游记》;文集类,如《芝园后集》;哲学类,如《焚书》;百科类,如《夜航船》;小说类,如《英烈传》;日记类,如《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续》,不一而足。各门类文献中皆有“版图”一词出没,则似可以视为乡闾通行,已从专有之文档名词转化为世俗语,并以“疆域”义而为众所知。发展至现代,则民众最为常见之“我国版图辽阔”“版图广大”等,皆“疆域”之义也。
“版图”一词因“地图”“舆图”“舆地图”等词的使用,又兼与天下、九州、金瓯等词有重叠部分,此皆导致被分去若干使用数量,故其使用频次并不高(低频),到清代达到历史最高点。
与其他具有“疆域”涵义的名词(如天下、九州等)相比,“版图”一词具有更多的经济意义(税收)、管理意义(人口管理、农业管理)。除了能表達“天下”等词所体现的宏观涵义之外,“版图”还有同类异名近义词所难以体现的中观、微观意义。这就使得“版图”一词的涵义更丰富、有更多的层次、与国家治理的关系更为密切。今将“版图”一词历代使用频次录于图1,以供参考。
6 结语
综上所述,“版图”一词的历史渊源深远却又命运多舛,始于《周礼》,可谓发端较早。但中间历经秦火、新莽覆灭、玄学压制等跌宕起伏,几经断续,至唐代以经取士后,方才锋芒初露。尤其是宋代引申出“疆域”义之后,渐不为《周礼》原义范畴所局限,在世俗层面亦展现出旺盛的词语生命力。“版图”一词不但未因古老、起伏、断续而消亡(《周礼》文档名词消亡约38个),反而发展到现代社会仍然于国家、地理、政治、文化、产业等领域获得广泛使用。并且现代又与集成电路、优化、设计、模拟等词语相组合,出现了某些技术类专指图形套合、布图方案的新用法。“版图”一词从明清至现代,在我国基本实现了通俗化、大众化进程,未来或将表现出相较古代更为稳定或上扬的演化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