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虚无主义批判的记忆向度
2023-08-18刘云彬
摘 要:记忆的存在意味着人类历史的留存,记忆是自我与社会的根基,也成为历史虚无主义的附着与攻击之地。历史虚无主义沿着“什么记忆、如何记忆、谁的记忆”的逻辑进路,以历史记忆为“虚无”基础,借助历史记忆在时间、主体、性质层面的二重性实现在历史中的出场;以媒介记忆为途径,利用媒介记忆的建构功能进行记忆重置、赋魅、推送完成对历史的再生产;以个体记忆为指向,在个体记忆“客观化”中形塑主观的历史,在个体记忆具象化中生成抽象的历史,在个体记忆感性化中瓦解理性的历史,以达到虚无历史之目的。
关键词:历史虚无主义;记忆批判;向度
中图分类号:D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3)08-0029-07
基金项目: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重点项目“保持和发扬马克思主义政党与时俱进的理论品格”(2017ZDZT15);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大数据背景下的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研究”(SWU1709120);西南大学筑梦工程科研创新项目“思想政治教育叙事研究”(MY2022332000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刘云彬(1995—),女,重庆人,西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理论与实践。
20世纪80年代以来,“记忆”成为历史书写中新的关键词,对历史的确证在某种程度上被看作记忆的一场革命。“历史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政党形成和发展及盛衰兴亡的真实记录”[1],记忆是历史的存有和传递,是重获历史的重要因素之一,“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谁就控制了人们行为的脉络”[2]。历史与记忆间复杂的张力关系引来了历史虚无主义对记忆的占有,为历史虚无主义用非历史态度否定历史的真实性及历史发展的规律提供了着力点。从心理学与生理学视域来看,记忆的本质是人的个体官能,但人的生命长度是有限的,导致对过往经验、感知和体悟存在局限性,加之人的社会性生存关系框架,由此形成了承载性的历史记忆与建构性的媒介记忆。历史虚无主义借助历史记忆在时间、主体、性质层面的二重性实现在历史中的出场,利用媒介记忆的建构功能进行历史记忆重置、赋魅、推送完成历史记忆的再生产,其目的就在于在个人记忆“客观化”中形塑主观的历史,在个人记忆具象化中生成抽象的历史,在个人记忆感性化中瓦解理性的历史,引导人们形成错误的历史认知与历史思维,达到虚无历史的目的。从记忆向度审视、批判历史虚无主义思潮何以出场、如何运行、意欲何为,廓清历史虚无主义的记忆逻辑,对于科学应对历史虚无主义思潮、提升我国意识形态安全具有重要作用和意义。
一、历史记忆:历史虚无主义的“虚无”基础
记忆是历史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实际要考察的是“已经发生了的”以及“它如何传承给我们”。记忆的历史逻辑以及历史的记忆样态形成了历史记忆,它与历史存在紧密联系, 是使“历史问题”永葆青春的强大动力,是认识历史和认识社会的切入点和落脚点,将对历史的归纳与命名带入一个新的领域,也吸引历史虚无主义附着其中。具体而言,历史记忆在时间层面关系过去与现在,在主体层面关系个体与群体,在性质层面关系真实与虚假,这种二重性构成了历史虚无主义的“虚无”基础。
(一)历史记忆时间链断裂中合法性资源虚无
历史记忆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历史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过去的表现。从时间一维性这一意义上来说,历史是一次性的,永远处在发展的运动过程中,并随着时间的流逝永不复返,人们只能通过“残余物”“痕迹”才有可能把握它,于是人们寻找记忆,试图记住在时间中流逝的历史并将之“此在化”。也就是说,尽管人类社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变化,但历史不会改变,它超越了人的“此在”界限以历史记忆的方式被留存,因而历史记忆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展示了对于过去的认知。但历史记忆的意义并非仅证明过去存在过,而是造就了把事件代代相傳的传说之链条,为“现在”提供一个“体面”的过去,并确保其存在的持久性。“每个民族、每个社会集团都希望把自己的历史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它们寻找自己的记忆,并重塑自己的过去。”[3]如何选择、组织、重述“过去”就显得至关重要,“过去”的哪些事件以怎样的形式被保留下来?“过去”表现为什么样的意象?人们如何理解“过去”?这些问题关乎现存制度、秩序、意识形态的必然性、合理性。因为“所有的开头都包含回忆的因素,而我们对现在的体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有关过去的知识”[4],如果粉碎这根链条,摧毁历史记忆,将会造成“现在”与过去的断裂,使“现在”成为一种无根基的空中之物,引发“合法性”危机。
历史记忆在时间层面的二重性为历史虚无主义提供了扰乱“过去”以否定“现在”的基础,使“过去”无法为“现在”进行解释与说明,造成合法性资源虚无。一方面,历史记忆是历史虚无主义实现合法性资源虚无的叙事载体。“再现历史真相”是历史虚无主义常用的叙事逻辑,而“历史性植根在时间性中”[5],在时间轴上,任何事件和人物都不可能重复和再现,这导致人们无法直接面对历史客体,与历史形成直接对话,时间的间距在过去的历史与当下的认知中形成了留白与想象空间。为了“再现历史真相”,历史虚无主义需要借助历史遗留下来的各种印记诱使人们按照特定思路认识已经发生过的历史。历史记忆则作为历史的直接印记之一,是对过去意象的承载,构成了历史虚无主义叙述体系的事之载体,通过对历史记忆的“提炼”与“表达”,历史虚无主义得以重构已经发生过的历史。另一方面,历史记忆是历史虚无主义实现合法性资源虚无的情感载体。情感共鸣超越历史真相是导致人们出现历史认知偏差的重要诱因,诉诸情感的历史虚无主义消解了历史的逻辑与崇高。而历史记忆“尽管属于社会过去的历史中所形成的主观体验的沉淀物,是一种认识活动,但它更是一种情感体验过程,是一种社会再生产的情感力量”[6],历史虚无主义基于此将“过去”情感化,营造出一个情理倒置的空间用以阻隔“过去”与“现在”的正向关联,其结果是“过去”的情形真实与否、逻辑合理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感觉如何。如果感觉成为“过去”能否替“现在”正名的标准,便意味着主体失去了对发掘历史本来面目的支配权,而陷入历史虚无主义。
(二)历史记忆关系链阻隔中认同性资源虚无
历史记忆联系着个人与群体。从记忆的形式来看,每个人对过去的经验和感知必然受到自身生命有限性的制约,但它在现实性上却以历史记忆的形式突破了自身经验有限性的藩篱,涵盖更大的时空跨度、更广泛的社会群体被延续下来。从记忆的属性来看,人只有在社会中才能获得他的记忆,也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对记忆进行定位,仅仅凭借个体自身的力量,“是不可能重新再现他以前再现的东西的, 除非他诉诸所有群体的思想”[7]。实际上,尽管记忆的现实载体是作为人的个体,但它却是由群体所保存和建构的,离不开集体框架的支撑,蕴含着共享的体验和共同的过往。总之,记忆并非纯粹的个体心理感官行为,还与社会有关,存在着一种叫作历史记忆的东西,联系和维持着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在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上,个体“经由辨识自己与其他物之共同特征,从而知道自己的同类何在,肯定了自己的群体性”[8]。此种群体性内含的群体资格驱使个人主动寻求与社会或群体间的相似性、关联性,引发某种情感依附和心理趋同,由此实现认同。然而,个体对于群体的认同感不会自发产生,总是要借助某些中介才能完成,历史记忆就是其中之一。如何对待历史记忆直接关系到“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何以是我们”等认知。
历史记忆在主体层面的二重性为历史虚无主义阻断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提供了基础,使之得以解构一个群体的共同传统,遮蔽该群体的本质及维系群体的凝聚力,让群体无法为个体供给形成统一认知模式的心理支撑,造成认同性资源虚无。其一,历史虚无主义通过历史记忆虚无身份认同。对个人自传式记忆的重演与再阐释解决了“我从哪里来”“我如何而来”的社会性问题,但要将“我”纳入“我们”这一群体中,还要考虑个体/共同体(社群)的关系。归属为个体的“我”为了实现充实自我的目的 ,需要不断与身边的“他者”进行对话,与相异的“他们”进行斗争,寻找具有相似性、关联性、同一性的“我们”,从而走向并融入相同的“我们”。历史虚无主义在无形中构建了以“他者”为单位的历史记忆参照系,无限放大个体与群体间的异质性,凸显两者间存在的多重不协调性,引发心理场域的比较和对自我身份的追问,破坏历史记忆的身份繁衍功能,使身份所象征的过去—现在—未来的一致性变得不一致,生活在社会中的个体与社会、国家、政党、集体的关系被深度遮盖,致使从历史中追问身份失效。其二,历史虚无主义通过历史记忆虚无政治认同。历史记忆是实现政治认同的重要依据,个人不仅需要通过共时性的横向比较也需要通过历时性的纵向比较来获得对政治共同体的认识,某种程度上后者是更重要的认同基础。当历史记忆的图式立足于共同体政治时,它便指向了制度、政党、绩效、思想意识等涉及政治认同的核心关键词。历史虚无主义将具有冲突性的历史命运、价值理念、利益指向以历史记忆的方式分享给“在场”成员,形成一种“记忆性的社群”,在这一记忆社群中,个人无法确信能从政治共同体中获得生存发展资源,两者之间在政治文化上的心理关联被弱化,从而降低了個人对政治共同体的认同感。
(三)历史记忆性质链转化中真实性资源虚无
历史记忆兼具真实与虚假二重性,关系着历史事实的判定。“‘历史事实与其说存在于外部世界,倒不如说存在于人们的理解、记忆、叙述和阐释之中。”[9]但历史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记忆是人们相信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历史与历史记忆之间,前者不仅指向着认同,还指向着真实,而历史记忆仅指向着认同。由于历史记忆只是过去经历的一种产物并非“过去”本身,如同个人记忆一样,它也可能是错误的,被诸如当下的格局或对进步的信念等因素所扭曲。我们说历史的职责是追求客观真实的“过去”,而历史记忆却侧重于探寻历史事实背后蕴含的意义与价值,“历史与历史记忆往往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面貌:历史立足于客观的‘过去,而历史记忆则根据目前的理念、利益和需要,倾向于对‘过去进行选择性的和有目的性的构建和叙事”[10],是历史内容与历史叙述的辩证统一,对历史的叙述决定着哪些东西被弘扬、删除或篡改、抹杀。正因如此,历史记忆从存在起就兼具真实与虚假二重性,尽管它要受到历史事实的规约,但它的叙事逻辑不可避免地使其具有建构性、主观性的成分,绝非全部对历史经过纯粹客观的原始记录。此外,历史记忆还是一种“此在化”的过程,以现在作为出发点通过记忆的保存技术进行回溯。电子传媒的发展又主导了“记忆之技艺”的发展,衍生出大量可复制、操控的记忆。由此可见,无论是历史记忆还是历史记忆的保存都表明其真实与虚假的二重性质,进而让历史的真实界线变得模糊起来。
历史记忆在性质层面的二重性为历史虚无主义将真实历史事实转变为虚假历史认知提供了基础,造成真实性资源虚无。一方面,历史记忆是历史虚无主义虚无历史存在事实的基础。“历史存在事实,是客观历史过程本身,或历史过程中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现象等等。这是历史的客观存在。”[11]206柯林武德认为“历史学中最本质的东西就是记忆和权威”[12]328,历史作为过去发生存在过的东西已经消逝于时间之流中,之所以能够经常往复地浮现出来,并不是因为它们自身具备某种自我延续的能力,而是源于人类的记忆。“生活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个人总是在不断记忆消化当下社会和他人关于周遭世界及人自身的认识,又以记忆的方式将自己在实际生活中关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的认识留存下去,让历史得以形成延续。”[13]因而,人类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基于实践活动的记忆发展史。历史记忆对于历史的记录与延续使历史虚无主义得以利用历史记忆实现对历史的归纳与命名、分析与解释,用虚假的历史记忆代替真实的历史存在。同时,历史记忆是历史虚无主义虚无历史认知事实的基础。“历史认知事实是史学家对历史存在事实能动性认识的结果,是主体性的产物”[11]206,历史记忆是获得历史认知的一种重要形式,因为我们所谓的很多历史真实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历史虚无主义在虚无历史存在事实的同时必然赋予其新的意义,形成对历史的某种认识,用以歪曲认知事实。历史记忆的弹性叙事空间能让历史虚无主义在原本无法扭曲的历史事件中渗透某些文化、符号、政治、精神意涵的东西,继而制造出具有特殊指向性的“象征意义体系”和“功能意义体系”,为说明、解释和揭示某种特殊意义提供依据,在思想与精神的更深层面声明各种意图与主张,潜移默化地移植某些虚假的历史认知。
二、媒介记忆:历史虚无主义的“虚无”途径
媒介作为个体的延伸及个体记忆的外包与拓展,直接影响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状态。随着媒介技术及媒介产业的发展壮大,媒介已经成为目前人类社会中最为有效的系统化的记忆手段,媒介记忆也由此不断介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历史虚无主义实现对历史记忆再生产的重要途径和手段。
(一)历史虚无主义的媒介记忆重置
历史记忆本身是不能被选择的,它是发生过的事件的思想印迹,但历史虚无主义可以通过媒介记忆重置历史记忆。媒介记忆作为历史记忆的“刻写者”显然不是无目的和无原则的,尽管媒介记忆与历史记忆都是采集、遴选、编撰信息的过程,但不同于历史记忆,媒介记忆作为一种大众传播的记忆,不仅没有空间和时间界限,更是一个近乎无限开放的记忆空间,吸引着各类问题与力量在其中相互作用,实现对历史记忆的筛选性重置,而这正是历史虚无主义的惯用手法。其一,通过媒介记忆过滤历史记忆。历史虚无主义的直接表现是“虚无”历史,但并非虚无所有历史,而是基于自己的政治企图和价值导向过滤进步历史人物的功绩和成就以及反动历史人物的丑恶行径,以放大前者的失误、缺点与后者所谓之“闪光点”,达到正面人物反说与反面人物正说的效果;过滤历史脉络中构成主流、主干的历史事件,代之以某些支流、细节,目的在于用筛选后的历史记忆进行逻辑论证,以历史的外在表象代替本质,以历史发展的外因代替内因,明目张胆地实现虚无历史的意图。其二,通过媒介记忆抽离历史记忆,主要表现在片段化截取历史事件,割裂、破坏历史的整体性和连续性,从而改变其原有的历史语境和历史情境,形成对历史记忆再记忆的话语转向。例如,将改革开放前30年的历史记忆从整个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记忆中孤立出来,制造改革开放前后两个历史时期的冲突与对立,模糊人们对两个时期都是“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探索”的认识。其三,通过媒介记忆拼贴历史记忆,将不同时间、空间段的历史记忆拼凑在一起,用同一空间维度中的历史记忆掩盖其时间的跨度性,或者用同一时间维度中的历史记忆掩盖其所处空间的特殊性,在弱化时空条件中形成带有引导性的对比,造成人们对历史的误读。如用西方资本主义的“高光时刻”对比中国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全然忽略资本主义几百年与中国社会主义几十年的发展时间跨度,拿西方资本主义的优越之处诘问中国制度的不足之处,企图通过所谓的“优劣”之分彻底西化中国。
(二)历史虚无主义的媒介记忆赋魅
历史记忆是对“客观历史过程本身,或历史过程中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现象等等”[11]206的记录,媒介记忆则是对历史记忆的再记录,历史虚无主义在记录到再记录的二次转化过程中赋魅历史进而扰乱人们的历史认知。历史记忆在其现实性上是人脑海里的印象留存,通过媒介得以书写和储存,附着于媒介上的历史记忆转化成了媒介记忆,即媒介记忆通过媒介记录历史记忆,媒介的不断发展则改变着媒介记忆记录历史记忆的方式。在电子媒介产生之前,文字和印刷媒介是纯粹的记录载体,所执行的是一种记忆的转移功能,电子媒介的发展创造出数字储存器,让历史记忆以各种样态存在变为现实,成为历史虚无主义赋魅历史记忆的渠道。其一,制造槽點式的历史记忆。话语是典型的历史记忆叙事媒介,历史虚无主义通过语词规制特别是语图互文的方式为历史记忆作出有指涉的注解,从而形成一种文字先入的作用,使历史记忆成为话题槽点以遮蔽其原生性意义,如用“雷锋有手表、皮夹克等高档行头”的话语表述制造与传统雷锋形象的反差,如此一来,雷锋精神自然成为了一种槽点。其二,制造笑点式的历史记忆。历史虚无主义基于大众猎奇心理和解压诉求与景观媒介深度融合,将历史记忆打造为充满享乐诱惑的故事情节,如抗日神剧中“逆天暗器”“耍帅装酷”“时空穿越”等夸张场景,以青春偶像剧的形式降维呈现《红色娘子军》等红色经典情节,各种短视频中的“戏说”“解密”等,都让历史原本的庄重感、厚重感被代之以虚无感、颓废感、空洞感,趣味盎然的娱乐狂欢消解了历史的价值意蕴。其三,制造热点式的历史记忆。历史记忆的代际传承会产生记忆淡忘、磨损和衰变,从而导致历史记忆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历史虚无主义选择以重大历史节点为切口将历史记忆包装成网络舆论热点,利用历史记忆传承中出现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掀起重评历史的风潮,如在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时以革命具有破坏性为由引发网民对辛亥革命的讨论,这种舆论热点极具传染性和暗示性,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误导公众认知。
(三)历史虚无主义的媒介记忆推送
媒介记忆的记忆储存功能意味着其兼具记忆获取功能,为大众提供了可以反复提取、使用、加工的海量记忆“储藏室”。随着互联网、电信网、搜索引擎等传播技术的发展,大众可以通过各种终端进入记忆“储藏室”,不仅从中抽取记忆又向其中输送记忆,但这一过程不可避免地导致记忆的碎片化,因为媒介记忆中各种分类导航、索引、链接的形式使记忆如同成千上万的商品被标识与展示,大众获取记忆的过程类似在商场中挑选商品的行为,促使个体的记忆接受模式进入快速的、块状的采购和消费时代。对于历史虚无主义而言,媒介记忆与大众间的这种交互方式为其主动向大众推介记忆提供了有效渠道。其一,通过媒介记忆的虚拟聚集“裂变式”推送历史记忆。依托新媒体而存在的媒介记忆让群体的聚集脱离了现实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转向更为便捷的虚拟空间,群体成员之间的记忆共享不必面对面,只要在新媒体的记忆空间之下,所有人立即成为记忆的接受者和传播者,这为历史虚无主义提供了覆盖多数受众的契机,而媒介记忆“储藏室”低门槛的准入机制让历史虚无主义占有了一席之地,使历史虚无主义堂而皇之地利用媒介记忆扩大其影响力,实现“记忆入库、多点散发”的效应。其二,通过媒介记忆的技术加持“精准式”推送历史记忆。“我们的技术远非中立,它们为使用它们的生活领域提供实质内容,增强某些目的,反对甚至终结另一些目的。”[14]媒介记忆中的技术运用在某些情况下也成为历史虚无主义的工具,主要表现在历史虚无主义通过对进入媒介记忆库的用户画像掌握其群体特征,精准锁定圈层进行推送;通过捕捉受众媒介记忆的浏览痕迹掌握其记忆需求,精准锁定内容进行推送。其三,通过媒介记忆的浅层互动“引导式”推送历史记忆。媒介的社会属性决定了媒介记忆具有精神产品与消费产品两种属性。作为消费产品,媒介记忆的关注点在于通过简单便捷的操作模式增加受众点击量、浏览量以盈利,形成仓促的浅层信息互动,这正契合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非理性思维需要。历史虚无主义紧紧抓住媒介记忆环境下大众注意力转瞬即逝的特点,在受众需求的媒介记忆周围巧妙地安置记忆“漩涡”,比如夸张醒目的标题、光怪陆离的图片等,引导受众的视线停驻,最终不知不觉其被所需媒介记忆周边的记忆“漩涡”所干扰和吸引,以至于忘记了最初的记忆需求,迷失在虚无的记忆汪洋中。
三、个体记忆:历史虚无主义的“虚无”生成
个体记忆的鲜活性、直观性往往更具冲击力,对认同的形成有着更为直接甚至决定性的影响,同时它也是历史认知的一种重要形式,诸多所谓的历史真实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只有在个体记忆中撕裂原有历史时空的秩序,产生新的虚幻的历史时空,历史才会走向虚无,历史虚无主义方能生成。历史虚无主义以历史记忆为基础,通过媒介记忆勾连个体记忆的底色与基调,最终目的是改造个体记忆,在“客观”化的个体记忆中形塑主观的历史,在具象化的个体记忆中生成抽象的历史,在感性化的个体记忆中瓦解理性的历史,通过改变个体记忆的内容与对象悄无声息地植入错误的历史观和历史思维,使自身实现软着陆。
(一)个体记忆“客观化”生成主观的历史
历史虚无主义在推动个体记忆客观化的过程中形塑出主观的历史。历史虚无主义特定的政治目的与诉求决定了它不会遵循客观的历史原则,而是罔顾历史条件、割裂历史联系,根据既定的主观意图重置、赋魅、推送历史记忆来否定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和进步性以及历史追求的崇高与神圣。记忆本来是“主观的和直接的,而历史是客观的和间接的”[12]366。记忆的对象总是某种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或者我们自己的经验范围内的事物和情况,因而记忆能够把自己带入过去的领域,同时重新把过去发生的事情、所见到的东西、讲过的话、考虑过的想法等按照“个人和他的要求”统统集合起来。这种源于身体化的经验表明了个体记忆的主观性。历史是对社会信息的“纯化”表征,在时间维度上遵循循序渐进的线性排列表达模式,凭借这种“纯化”与线性排列的叙事法,人类社会的发展与变化的因果关联就如同数学公式般被推导演绎出来。历史虚无主义则颠倒了记忆与历史之间的主客观关系。
尽管个体记忆建构的第一层级归属生物学,由大脑中枢神经系统控制,但仍需要一个互动场域加以维持并使其保持稳定,即由媒介和符号支撑的社会互动场域,这就是历史虚无主义实现关系颠倒的中介。历史虚无主义在媒介和符号的帮助下剥离个体记忆的身体属性,突破了个体记忆在时间范围上的生命长度限制,将其从生命载体中独立、分离出来,传递进媒介。通过这种方式,历史虚无主义所奉行的理念、观点不仅被跨代际地传递并保持稳定,更重要的是,它将“源于我的记忆”变为“赋予我的记忆”,如此一来,个体只是接受的个体,而不是一个建构的主体,因为记忆已经外在于个体变为“客观化”的存在,“客观化”的个体记忆意味着历史虚无主义实现了历史的主观化传递。此外,个体在面对历史虚无主义的历史记忆素材时缺乏身体在场的经历,无法通过体化实践判断这些记忆的真假对错是非与否,进一步强化了历史虚无主义的主观性渗透,如历史虚无主义宣称火烧邱少云违背生理学,个体在无法重回革命年代体会钢铁般革命意志的情况下很容易就被此类记忆裹挟,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
(二)个体记忆具象化置换抽象的历史
记忆首先是个体的记忆,表象是个体记忆的载体。当我们调动视觉、听觉、触觉等感知与观察事物之后,反映在我们头脑中的并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形象,并以主观映像的形式保留下来。当以后遇到相关联的刺激就会重新活动起来,在头脑中再现出事物的形象,此种心理现象即是表象。也就是说,个体对于曾经感知过的事物必须转化为表象才能实现对它的回忆,因而,个体是通过表象这个载体来对客观事物进行记忆的。表象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暗淡性,在表象中重现的事物是浅薄而模糊的,会造成个体记忆的松散,由此借助符号实现个体记忆具象化便显得尤为重要。符号是人类对事物及其表象的感性坦露和外在表征,是让个体记忆变得具象的中介,如果在记忆过程中它无法直面具象,那么落到现实理解上就必然走向一种“神话”。历史虚无主义从媒介记忆入手,在符号的塑造下让个体对过去事件和人物的感知看似愈发清晰、具体、明朗,实则是以具象的个体记忆置换抽象的历史。其一,用具象的个体记忆置换超社会关系的历史,主要表现在对历史人物的记忆传递上。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关系的总和构成人的本质所在,从社会关系出发理解历史人物是唯物史观的基本要求之一。历史虚无主义不遗余力地挖掘历史人物的各种生活细节,标榜历史人物的鲜明个性,声称让大众以一种更全面的视角了解历史人物,实质却是在各种细节、逻辑的推理中抽空了历史人物的社会关系,以一种超阶级的姿态重新为历史人物定性,让历史人物成为其观点、理念的代言者。其二,用具象的个体记忆置换超时空关系的历史,主要表现在对历史事件的记忆传递上。人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自己的历史”[15],任何历史事件的发生都有其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条件。历史虚无主义打着还原历史真相的幌子填充个体记忆中关于历史事件的留白区,但它还原的并非历史事件发生的既定条件与环境,而是嵌入了当前社会的标准与要求,结果是淡化甚至剥离了历史事件发生的原有时空条件,为歪曲、否定历史创造了可操作性空间,使其输出特定意义以发挥辩护作用。
(三)个体记忆感性化消解理性的历史
历史记忆与个体记忆之间通过媒介记忆形成的交互关系实质上是一种传播关系,“不论是传播信息还是接收信息, 每一个参与活动的人,都是有意图、有目的和有自觉性的动机的,而不管他是否意识到”[16]。因此,将信息变得更为“感性”才是增强个体记忆和引导受众行为的根本驱动力,对历史的争夺也从“诉诸逻辑力量转向倚重感性力量”[17]。历史虚无主义历来重视历史记忆的感性化生产、加工与传播,因为感性的运用不仅可以引发社会注意力的聚焦,更能直抵受众内心世界,促成个体记忆的感性化,一旦历史记忆内化为感性的个体记忆,那历史的理性也将逐渐被消解。具体而言,历史虚无主义在感性的个体记忆中调动非理性因素消解理性的历史。非理性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精神现象,是在社会实践活动中形成、发展并能动地参与社会实践,反映并反作用于社会存在的非条理化、非规范化、非邏辑化、非程序化、非秩序化的社会精神现象”[18]。就人的认识活动而言,其既发挥着理性的作用,也有着非理性因素的身影,是理性与非理性共同参与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非理性因素对主体的认识活动产生推动和阻碍的双重制约和影响。历史虚无主义正是在感性的个体记忆中利用非理性因素的阻碍作用达到其目的。在与之相适应的现实生活中,人们始终与理性保持着适度张力,欲望被限制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想要获得某个东西或者完成某件事情,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遵循一定的规则。而历史虚无主义的感性“盛宴”致力于使历史记忆与人的身体、感觉、体验等发生作用,让非理性因素在记忆中占据主导地位,用以压制概念判断、逻辑推理等理性因素,直接减少受众在认知、理解历史过程中悟解、反思等心理活动的参与度,形成一次温和而愉悦的记忆移植。在这种感官的架空下,仿佛人们看到的、听到的就是在他们的“自由意志”下完成的,受众并不觉得受到了历史虚无主义的感性支配,只是接收了一些“正常的”历史普及,但这种不假思索的接收所隐喻的结果就是造成了无意识的虚假共鸣,个人将完全失去其有意识的个性,不知不觉沦为对象化工具,在历史面前变成一个单纯接受的主体。
结语
“历史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政党形成和发展及盛衰兴亡的真实记录”[1],它真正呈现给人们的从来都不是故纸堆,而是世道变迁、兴衰成败的规律,是前人留下的“百科全书”。随着记忆理论从心理学、精神分析学走向人文社会科学的视野,记忆便成为历史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作为历史的存有和传递,它是重获历史的重要因素之一,“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谁就控制了人们行为的脉络”[2]。历史与记忆间的复杂张力关系引来了历史虚无主义对记忆的占有。首先,历史记忆是历史的展现形式之一,它在时间层面、主体层面、性质层面表现出的二重性是历史虚无主义借以虚无历史所依据的基础。其次,媒介记忆是个体记忆的外包与拓展,利用媒介记忆特有的建构功能,历史虚无主义得以完成历史记忆的再生产。最后,个体记忆作为形成历史认知的重要依据与支撑,是历史虚无主义的目标落点所在,其对历史记忆的再生产赋予并改造了个体记忆,撕裂了个体记忆中原有历史时空的秩序,并产生新的虚幻的历史时空,使历史走向虚无。从历史记忆、媒介记忆到个体记忆的研究路径,是从记忆向度对历史虚无主义进行的一次整体性审视与批判,从中可以看到历史虚无主义的记忆逻辑进路。面对历史虚无主义对记忆的挤占和攻陷,不仅需要从理论层面把握和批判其本质,还要从记忆的生产、传播、消费等实践路径进行深入探讨,还原历史的本真样态,以此抵御历史虚无主义对历史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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