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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咏史诗对历史多样性的书写

2023-08-15李卓娅

华中学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咏史诗袁枚历史

李卓娅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咏史诗是袁枚诗歌中一种非常重要的类型,据笔者统计,《小仓山房诗集》中共存录咏史诗236首,占比5.3%,与其他诗歌类型相比,这一比例并不十分突出,但是他在书写中呈现出的一些特点却是值得我们关注的,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读史诗无新义,便成《廿一史弹词》。虽着议论,无隽永之味,又似史赞一派,俱非诗也。”[1]他抱着使咏史诗出新、隽永的主观目的,深入历史系统的内部,回到历史原本的丰富和复杂,在观测视角的不断转换中,力图呈现出它的多样性来。因此,在袁枚的笔下,历史不再是封闭的、单一的、确定的,而是开放的、多样的、动态的,在本文中,我们致力于讨论的就是他对这种多样性的呈现方式。

一、构建多元的历史人物认知体系

历史人物是立体而复杂的,他们是组成宏观历史的一个要素,因此,咏史诗在书写历史人物时,需要把他们置于广阔的历史视域中,从多个维度、多个视角对其进行“全”“大”“远”“深”的剖析和综合[2]。袁枚就是凭借其“精研史学”[3]的卓识远见,构建出了一个立体、多元的历史人物认知体系,呈现了历史人物的多面性。

(一)多视角观照,把同一历史事件置于不同的参照系中

历史事件具有多面性,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照,同一历史事件会呈现出不同的性质和意义,而参与到历史事件中的历史人物也会展示出不同的性态,袁枚在书写历史人物时,善于把同一历史事件置于不同的参照系中,进行多视角观照。如描写韩信“千金一饭”的四首诗:

千金一饭寻常事,不肯模糊是此心。我受人恩曾报否?荒祠一过一沾巾!

旧雨钟离昧,成功郦食其。两人都可负,一饭报何为?

恩酬一饭意忡忡,敢向淮阴拜下风!只要此心长不昧,千金原与一金同。

灭楚身提百万师,知公含笑了无奇。英雄第一开心事,撒手千金报德时。

以上四首诗对韩信的观照皆聚焦于“千金酬一饭”这一历史事件上,《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对这件事的记载不过六十余字,司马迁想要强调的是,韩信对“吾必有以重报母”[4]之承诺的兑现,从而展示其以德报德的儒家史学观念。上述第一首诗就是紧承司马迁这一史学观念,盛赞韩信“不肯模糊是此心”,这里的“心”就是指韩信的以德报德之心。如果仅从这一视角来认识韩信的话,韩信无疑是一个道德典范。但是,在第二首诗中,袁枚把它置于韩信辜负旧友的视角下,袁枚认为“两人都可负”,那么他这“千金酬一饭”的行为,似乎就是一场虚伪的作秀。接着,在第三首诗中,袁枚又把它放在“此心长不昧”的视角下进行观照,着重强调此行为论心不论迹,论心则“千金”与“一金”并没有区别。这种视角也隐含了批评意味,是对《史记》中所宣扬的“百倍、千倍地报偿恩人,以表示自己不忘本、不负人”[5]的价值观念的挑战。而最后一首,袁枚则把视角转向了韩信的内心,韩信对自己“灭楚身提百万师”的英雄行为“含笑了无奇”,但是,“撒手千金报德”却是他的“第一开心事”,袁枚走进历史人物的内心深处,以历史人物自身的视角来观照自己的行为,从而来阐释历史事件之于历史人物的意义,则是一个非常新颖而深入的角度。

透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袁枚在接受韩信这一历史人物时,以“千金酬一饭”的史实为基点,以韩信辜负旧友的事件、论心论迹的准则、韩信自己对这件事的理解等为观照视角,构建出韩信这一历史人物的立体、多元的认知体系,从而多视角、多维度地展示韩信的历史面貌。

(二)全程观照,对历史人物进行动态分析

传统的史学善于对历史进行定性分析,从而划分其性态和类属,这固然不失为一种描述历史的便捷之法,但是某些历史现象、历史进程的内部往往有微妙而复杂的动态关系,它们对立的两极会相互渗透,相互贯穿,运用静态的分析方式难以呈现其丰富性与复杂性,因而,袁枚在观照历史人物时,不会仅凭一事一行为对历史人物作出评判,而是把他们还原到广阔的历史背景中,对其进行全程性、动态性的观察。

(三)史实拼接,在彼此映射中观照

史实拼接法是跨越原始文献的一种史实联想,马昕说:“史书中的原始文献受制于篇章体制,即使有互见之法,也难以将不同时空背景下的事件和人物事迹排比在一起。但读史之人却可以展开联想,把不同地方的记载相比较,发现事物之间的矛盾性,从而得出新颖的观点。”[9]相较于史学来说,这是文学的一种特权,于是思维敏捷的诗人们在咏史诗中充分展开自己想象的翅膀,把他们认为具有一致性或矛盾性的史实拼接到一起,在这种拼接中,他(它)们像镜子一样照见彼此,从而引导人们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观察他(它)们已知的内涵,或者引导人们发现它们在相互叠加中产生的新的内涵。

袁枚的咏史诗中有一系列这样的诗作,如在《光武原陵》中,袁枚从光武帝收编铜马部众和汉高祖订立鸿沟之约、光武帝扫净四海风沙之后迎娶初心阴丽华和高祖朝人彘事件、光武帝视冯邓等人为师友和汉高祖待功臣如鹰狗这几组具有相似性的史实出发,剖析出其中呈现出的矛盾性,最终得出结论:“我道萧王较英武。”虽然在这首诗中刘秀是主角,但在史实的选择上,袁枚却是从刘邦的角度出发的,因为不管是楚汉鸿沟之约、刘邦斩白蛇起义、功臣兔死狗烹之结局,还是人彘事件,都是刘邦这一历史人物身上具有主干性的著名事件,以刘邦为镜面,从这四个角度分别来折射刘秀,不仅扩展了认知刘秀的维度,也在历史的缝隙中扩大了刘秀形象的内涵。

在史实拼接中,袁枚还有一种独特的书写方式:历史人物消隐法,即拼接中的一方具有不在场性,袁枚通过一些巧合或暗示来引发人们的相关性联想,从而构成一个以某个巧合为支点的历史序列,而由于这个序列建立在袁枚独特的个人思维之上,因此它具有非常态性和临时性,历史人物也恰巧在这一非常态性的序列中得以被重新认知。如《题李后主百尺楼》:

草草南朝一梦过,潺潺春雨奈愁何!官家赖有重瞳子,洗面终朝眼泪多。

这首诗中着重指出李后主重瞳子的特征,这就是一种暗中拼接,因为历史上记载有重瞳子特征的还有五个人,他们分别是:仓颉、虞舜、重耳、项羽、高洋。把李煜放在这一历史序列中进行认知,可谓是一个全新的视角,拥有重瞳子的五人皆有盖世之功,而李煜的重瞳子只是让他“洗面终朝眼泪多”罢了,这是袁枚对李煜不动声色的讽刺与批评。对李煜的批评并不鲜见,但是从这个角度进行批评切实给人提供了一个新的认知角度。

(四)避开熟知史实,在历史笔触边缘进行观照

那些散见于史书笔触边缘的历史事件,往往被忽略或淹没在历史的整体性中,如果咏史诗的作者能够摒弃头脑中的意识主宰,回归到历史原本的零散状态,敏锐地捕捉到这些被忽略的史实,把它们当作素材,在诗歌中引入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不为人知的一面,从而呈现出历史的丰富性,如《文君》一诗:

宵行事学君王后,识曲心同汉武皇。含泪自寻《封禅》草,遗书翻乱女儿箱。

这首诗避开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风流韵事,写司马相如死后,卓文君以国事为重,含泪进献《封禅书》的片段,这就是淹没在卓文君整体性背后的一面,它往往不被咏史者所提及,因此,相对于传统的吟咏,袁枚的吟咏无疑让卓文君的形象更加立体。

同样的写法也见于《王景》一诗:

记负胡床从队长,小师家里唱《秧歌》。而今百战成功日,不想封王只想他。

袁枚避开历史对王景戎马一生的综合性评价,而写其与侯小师的风流韵事,截取其从“负胡床从队长”见到侯小师开始,到“百战成功日”对侯小师念念不忘的历史细节,把事件还原到其发生的基础环境中,描述了其发生时的初始状态和王景的思想细节,让人们从这些被还原的细节中去感受、体验王景的情感,从而形成对王景的新鲜认知。

二、重构历史定论

史家记载历史时,往往在叙述中隐含着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看法,而历代诗人也会在留下的经典作品中形成对某些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特定阐释,这些主流的看法与阐释就构成了一种历史定论,它在无形中引导着人们对历史进程和历史规律的认知,而咏史诗的创作者为了呈现一种不一样的史实,不断地尝试着运用逆向思维去打破这些定论,找到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另一种态貌和性质。

(一)层层抽丝,剥离附加

重构历史定论,并不是单纯地推倒历史和经典作品中的原有观点,从而把新观点立在原有结论的背面,袁枚会把显性的历史事件作为冰山的一角,带出隐藏在海平面之下的庞大而复杂的史实,从而层层抽丝剥茧,剥离附加在历史上的面纱,揭示历史的真相,从而重构历史的定论。

袁枚在他生平第一首咏杨妃的诗中便定下“错怪杨家善女人”的调子,并使用“回向寺狂僧”[10]的典故,阐明四海起风尘,皆由前因所定。而关于“洗禄”一事,经袁枚考证,发现新、旧《唐书》皆无记载,唯有《资治通鉴》采纳了此事,而材料的来源《天宝遗事》在袁枚看来是委巷谰言,不足据为典要。袁枚在《马嵬》中说“一样邯郸同走马,慎夫人遇汉文君”,阐明杨玉环的遭遇终归是遇人不淑,这里袁枚意在把唐玄宗与汉文帝进行比较,把矛头指向了唐玄宗。《再题马嵬驿》中说“只要姚崇还作相,君王妃子共长生”,袁枚的思维进一步深入,指出唐玄宗用非其人,他把权力付之于李林甫和高力士这样的人,实属“工于防君子,而拙于防小人哉”。在这四首诗中,袁枚有考证,有评论,有分析,一步一步重构红颜祸水的定论,其角度之多,观点之新,材料之翔实,言语之凿凿,令读者不禁折服。

(二)量化权衡,重新定性

在第一部分,我们提到袁枚擅长用全程观照的方式,对历史进行动态分析,但是旨在打破某些历史定论时,进行一些定性分析是不可避免的,在一些咏史诗中,袁枚为了表达自己独特的历史见解,会直接推翻原有定论,对某一历史重新作定性分析,然而,袁枚的定性分析往往建立在综合之后,对史实进行量化权衡,而这里所谓的定量是一种模糊性的量化,即“利用历史事物的性态同对立两极之中某一极接近的程度”[11],来确定其自身固有的性态、类属。

如对张良的书写,袁枚说“子房非正士,可传惟一椎”,直接把张良豪杰的一面当作了次要方面,在“一”与“多”的量化中,把张良定性为“非正士”。这种评价与历史上的主流观点并不相同,刘邦评价张良“夫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盛赞其谋;司马迁疑其貌“魁梧奇伟”,而见其状貌竟如妇人女子,也是在感慨其状貌不称其智勇之气[12];司马光说“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13],亦是在感慨其明哲保身的智慧选择。这些史评的角度多集中在智勇的层面上,而袁枚主要着眼于德行,他认为张良“自见黄石公,阴险靡不为。为韩非其心,灭韩皆其计……报韩既不成,报汉何所有”,诗中的张良虽然有计有谋,但却没有德。在袁枚看来,张良身上那些堪称智勇的品质除了“一椎”之外,皆不足称,因此,“阴险靡不为”才是张良才干的真实性质,“非正士”才是张良德行的主要性质,袁枚也在这种辩证思维中,成功地对张良这一历史形象进行了重构。

对史实进行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分析,也是对史实进行量化权衡的一种形式,如袁枚对刘邦的书写:“大度如刘季,难忘嫂戛羮。偶将雍齿赏,终逐郑君行。”这首诗对刘邦的“大度”进行重新定性,袁枚认为他封赏与自己有宿怨的雍齿只是一种偶然行为,而睚眦必报则是刘邦的必然行为。因对其嫂“戛羮”心怀怨恨,封其侄为羮颉侯;因项羽旧部郑君不按照其要求直呼项羽之名,而终逐之,这才是刘邦的本质,袁枚通过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分析方法重构了刘邦这一形象。

对史实重新定性,固然可以让咏史诗因饱含诗人的独特见解而显得“有新义”,但是这需要诗人具有高超的思辨能力,切不可为了翻新而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进行不切实际的定性,袁枚在《诗话》中记载了高树程咏《萧相》一诗:“英风犹想入关初,相国功勋世莫如。独恨未离刀笔吏,只收图籍不收书。”这首诗抓住了萧何的主干事件,盛赞其盖世功勋,但是对萧何入关时“只收图籍”一事,颇为不满,意在责怪萧何没有及时把秦保存在宫禁中的书籍进行转移,导致被项羽全部烧毁,由此评价萧何仅仅处在一个刀笔吏的水平上。这种定性显然是有失公允的,所谓图籍,在古代测绘和统计手段都非常落后的情况下,是治理一方甚至是治理国家的基础。故《史记·张仪列传》称:“据九鼎,案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14]萧何深谙此理,他收集的图籍使刘邦对天下的户口多寡、风俗民情、关塞险要等了如指掌,为打败项羽并建立西汉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这便是萧何的远见。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看,高树程对萧何的整体评价可谓是抓住了主要矛盾,但是在“只收图籍”这件事上,忽略了矛盾的主要方面,从而造成不当之定性。

(三)翻转视角,自我重构

历史的书写者往往以他者的眼光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进行观照,虽时有通过历史人物的自我言说来表白他们的心迹,但是为了显示历史的客观性和书写的严谨性,走进历史人物内心,揣摩其隐秘的心理则是历史的禁忌,而这一空白正好留给了咏史的诗人们,他们凭借自己敏感的神经和超强的共情能力,大胆地在历史人物的生命中进行穿梭,与他们的精神相接,触及他们内在的隐秘心理,使他们对自我进行审视,从而展示出一个鲜活的历史生命。

自古以来关于昭君的咏史诗很多,唐人咏昭君多骂毛延寿,多写昭君之顾恋君恩,宋诗则在唐诗之外求新求变,写昭君流落异域的命运未必比终老汉宫更不幸。而袁枚并不对事件作简单的价值评判,他把关注的焦点转移到昭君的内心深处,以昭君的内在视角对出塞这件事进行审视。袁枚首先借昭君之口发出惊人之论:“君王不爱倾城色,贱妾无心怨画工。”以明昭君既非顾恋君恩也非怨恨画工;而昭君“使我正椒房,何以佐明治”的思考进一步表明自己不怨不悔的心迹,彰显了昭君对自我价值的理性判断;最后揭示自己弹琵琶并非自伤,而是为君王失去“倾城色”伤心,昭君内在的坚贞、自信、理性都在“良家子,比妾姝,问旁人,如不如”的追问中得到了升华。袁枚的这一书写方式似乎让千年前已寂灭的昭君蓦地走入我们的世界,世人对她的评价在这一刻都变得暗淡无光,她不要唐人的怜悯也不要宋人的慰藉,她的光辉,她的坚定,她的理性都要由自己来书写,这无疑是袁枚重构历史定论的一种成功实践,也是展示历史多样性的一种方式。

三、揭示多样性的因果关系

历史事件并不是孤立的,而总是前有因,后有果,“探赜索隐”[15]“原始要终”[16]是传统史学面临的基本任务,现代英国史学家卡尔也说:“历史学家是以他提出来的原因而知名的。”[17]咏史诗肩负着阐释历史的重要使命,因此对史料进行分析性的、关键性的把握,探究清楚历史中的因果关系,解释历史现象的必然性,是使咏史诗走向“隽永”的一个重要手段,袁枚在咏史诗中试图从横向与纵向、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角度揭示历史发展中的重要因果关系,从而展示出历史的多样性。

(一)在多重因素的叠加中归因

历史人物不是孤立的,他们总是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因此,袁枚在对历史事件进行归因时,会充分考量参与到这个历史事件中的各方力量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

袁枚在《咏史》中认为汲黯和桓谭具有“直”的特性,但是汲黯终得“老淮阳”的结局,而桓谭却遭到罢黜以致流亡,可见“直”并不是导致他们结局的唯一原因。袁枚进一步探究,把视角转向关系中的另一方,即汉武帝和光武帝,汉武帝平时对汲黯毕恭毕敬,而光武帝却对作为琴客的桓谭“意狎之”,因此,袁枚在不断地叙述中,似乎逐渐把原因转移到了光武帝刘秀身上,这似乎陷入了一个咏史诗的固定套路:“君主是一个政权兴衰成败的主要决定者,占据内因的位置;而臣子不论大奸大恶,还是大贤大德,都处于从属地位,占据外因的位置。”[18]但袁枚的思维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因为在他看来,因与果具有相互性,于是,他继续探究,据《史记》“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19]的史实,袁枚发出反问“不冠而见之,于帝更何伤”,但是皇帝终究没有这样做,可见,汉武帝对汲黯的态度与汲黯本人的个性、才干、品格等因素息息相关,当然,如果桓谭能够像宋弘一样,光武帝也会“自重立臣侧”。因此,袁枚在这里强调的是君臣之间相处的关系模式,也就是说,袁枚归因时不仅会全方位分析历史事件的相关因素,并且会考虑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叠加效果,从而更有高度、更深刻、更全面地展示历史。

(二)在多重归因中展示多种因果模式

上述是袁枚对微观事件的归因,接下来我们将要关注袁枚对宏观历史的归因,通过对微观事件归因的梳理,我们发现袁枚是以参与到历史事件中的历史人物为视角进行归因的,他的最终目的是想要揭示与历史人物一生的顺逆、升沉、祸福相关的因素,如果我们把这个历史人物假定为A的话,跟他相关的另一个历史人物就是B(在袁枚的咏史诗中,B一般为皇帝),他们的相遇生成的结果为C,C指的就是历史人物A的顺逆、升沉与祸福,那么它们的组合有以下五种模式:

① 理想的A+理想的B=理想的C。这种关系模式见于袁枚对郭子仪的书写:

甲第曾将永巷收,千年华屋感山邱。功名远扫萧曹局,歌舞长消蠡种愁。一代侯王供仆役,半房儿女任啁啾。我来难觅亲仁里,暮雨潇潇过华州。

这首诗中的A是郭子仪,而郭子仪是如何获得如此完美的人生的呢?袁枚给出了两个层面的阐释:其一是郭子仪“功名远扫萧曹局”,这与郭子仪的个人因素有关,这是理想的A;其二是“歌舞长消蠡种愁”,这与皇帝的德行有关,因此这里的B也是理想的,它们的叠加就产生了郭子仪令人羡慕的人生境遇,即理想的C。

② 理想的A+理想的B=不理想的C,这种关系模式见于对贾谊的书写,袁枚认为贾谊“屈子堪同调,相如敢比肩”,是理想的A;而从“长怀夫子哲,转忆孝文贤”中可以看出汉文帝也是一位贤君,是理想的B。但是他们之间的相遇并没有成就一段贤君与良臣之间的佳话,贾谊终是怀才不遇,而汉文帝则徒然错失王佐之才,因此,“才”与“贤”的叠加并非一定会生发出良好的遇合关系。

③ 理想的A+不理想的B=不理想的C。这种关系模式见于对岳飞的书写,《宋史》中评价岳飞:“西汉而下……,求其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如宋岳飞者,一代岂多见哉。”[20]岳飞的“文武全器、仁智并施”几乎为后人所公认,袁枚也乐于把岳飞描述成“绝代英雄将”和“伟人”,他完全能够胜任中兴之大任,堪称理想的A;但岳飞终究做不了郭子仪,其根源在于他们的遭逢不同,郭子仪虽功高盖主,但其一生所遇见的帝王皆与之有良好的鱼水关系,而岳飞则所遇非主。因此,袁枚非常可惜地感慨道:“怜他绝代英雄将,争不迟生付孝宗。”把岳飞与郭子仪进行对比,并不是袁枚的独创,明人张溥也曾把岳飞与诸葛亮、郭子仪放在一起,认为“三人齐烈,名在吕望、姬旦之间,而飞独不幸,伤哉”[21],在这屡次的排列中,越来越突出不理想的B在整个事件中的重要作用。

④ 不理想的A+理想的B=理想的C。

⑤ 不理想的A+不理想的B=不理想的C;这两种模式见于袁枚对汲黯和桓谭的书写,此处不再赘述。

袁枚通过五种模式揭示了历史人物顺逆、升沉、祸福相关的各种因素,它们的表现形式具有多样性,在①③④⑤项中,B的因素显得异常重要,C的性质与B的性质保持高度的一致,B似乎上升到了充分条件的位置。但是在②中,A、B都只是必要条件而已,就连A和B的叠加也不能构成充分条件,因为袁枚认为,在②这种关系模式中,最终结果的生成还有其他相关因素。A、B以及A和B的叠加都只是所有相关因素中的子集而已。因此,袁枚把“运”这一因素也纳入了考量范围,“运”与遇合关系的相关性,是袁枚屡次提到并试图论证的一个命题,他说“升沉命也,遇合时也”“云龙遇合都归命,师友渊源各有情”,这些都把遇合关系推向了一种带有偶然性的不可知论中,同样,在袁枚的诸首昭君诗中,袁枚认为皇帝非常清醒地知道昭君之美,而昭君也把皇帝视为“知己”,但是昭君终不免远走大漠的结局,其中恐怕就是“运”的因素在作怪,这种多样性的因果关系,由于“运”的加入似乎显得更加丰富而复杂。

(三)回溯性假设,揭示另一种可能性

以上,袁枚从横向角度展示了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的因果关系,这一部分我们转向袁枚对因果关系的纵向剖析,在纵向剖析中,袁枚的典型做法是对历史进行回溯性假设,即假设历史事件轴上产生了某一变动,导致了一个与人们已知真正发生过的史实所不同的结果,从而揭示历史的另一种可能走向,这首先要求诗人能精准地拎出复杂的因果关系簇中具有决定性的一簇。如《再题马嵬》:

不须铃曲怨秋声,何必仙山海上行!只要姚崇还作相,君王妃子共长生。

袁枚认为,在引发安史之乱的各种相关性因素中,“相”是一个关键性要素,于是袁枚认为只要改变了“相”这一历史变量,历史的演进轨道就会发生转向。他在《姚崇宋璟论》对这个问题有过更深入的论述,明确指出“吾尝谓天宝之祸宋璟在犹可忧,而姚崇在则无虑”。

这样的回溯性假设在袁枚的咏史诗中还有不少,如“劝王妙选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可怜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当时用印诛贼莽,未必书传佞幸名”“魏其屏迹南山下,知道田蚡是阿谁”。在这几首诗中,袁枚皆抓住了某个节点上关键性的因素,去进行替代性的假设,推导出历史的另一种可能性走向,可惜历史没有假设,但是诗人却从波澜壮阔的历史中找到了阻碍和推动历史发展的关键性因素,在深谙历史脉络的前提下,更加深入地渗透到历史的真相之中,从而展示历史的多样性。

能够敏锐地拎出那个影响历史走向的充分性条件,是进行反事实推理的前提,但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第二步还需要诗人能够合理地推断出历史在这个前提下合乎逻辑的走向,这就需要咏史诗的作者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不能在推断中过度跳跃或者扩大其效果,如袁枚在《潘妃》一诗中说“争不荆条加苦手,教人好好作官家”,袁枚假设潘妃对萧宝卷起到规劝作用的话,萧宝卷也许会“好好作官家”。袁枚这里所说的“好好作官家”仅指他与潘妃之间的荒唐事实会得以改变,绝不能扩大为萧宝卷从此拥有做皇帝的智慧与雄才大略,袁枚的推断和表述可谓十分精准。然而,诗毕竟不能等同于史,在咏史诗中,袁枚的见解虽然精湛,但仍有一些可商榷空间,然而他这一思路和书写方式却能启发我们从不同的层次和角度去对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加以思考。

综上,我们从历史多样性的角度入手,从构建历史人物体系、重构历史定论、揭示因果关系等三个层面对袁枚咏史诗进行了梳理与分析,发现袁枚在呈现历史多样性时可谓视域阔大,角度多样,逻辑严谨,他对历史总体的把握,细节的触碰,都使历史以更鲜活、更多元的姿态呈现在我们面前,确实可以称得上钱大昕对其“精研史学”的赞美。诗毕竟不等同于史,历史本身的复杂远远超出了诗歌的描述,但是袁枚在咏史诗中所建立起的这种思维意识与书写方式确实能引导我们从更多层次、更多维度去思考历史本身。

注释:

[1] (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二,《袁枚全集新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下文引自《随园诗话》《小仓山房诗集》《小仓山文集》中的相关文献均出自此书。

[2] 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钱宾四先生全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31册,第12页。

[3] (清)钱大昕:《答袁简斋书》,《潜研堂集》卷三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11页。

[4] (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609页。

[5] 袁行霈,等:《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33页。

[6] (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636页。

[7] (宋)苏洵:《辨奸》,《中华传世文选·宋文鉴》卷九十七,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62页。

[8] (唐)李亨:《追赠颜杲卿太子太保诏》,《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67页。

[9] 马昕:《历史阐释的背面:中国古代咏史诗中的“翻案”现象》,《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第130页。

[10] (宋)李昉:《太平广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512页。

[11] 姜义华、瞿林东、赵吉惠:《史学导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33页。

[12] (汉)司马迁:《史记》卷五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049页。

[13]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63页。

[14] (汉)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282页。

[15]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2页。

[16]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90页。

[17] (英)E.H.卡尔:《历史是什么》,陈恒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96页。

[18] 马昕:《中国古代咏史诗中的因果分析》,《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11期,第173页。

[19]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07页。

[20] (元)脱脱,等:《宋史》卷三百六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1396页。

[21] (明)张溥:《宋史纪事本末·论正》,(明)陈邦瞻撰:《宋史纪事本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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