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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

2023-08-15王建潮

青海湖 2023年12期
关键词:妻说玉兰

王建潮

我与良淦有二十四年没有见面,记得如此清晰是他进厂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穿一件昂贵的西装,看来有些年头;背有点驼,脸像一颗大核桃,那些小麻坑无规则地布满黝黑的脸。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尽管他进厂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伙。那会儿,我比他大不了几岁,已是厂长了。

我看他老实,也想车间里有个信得过的人,就让他跟我。我们是镇办企业,职工大多是四五十岁的老娘们,说是厂长,有一半时间我都在车间。良淦很听话,几个月后,我把他当小弟。

他后面跟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

见了我,良淦挺了挺身,递了支中华烟给我,自己不抽,却把烟不经意地扔到柜台上。

柜台前有一辆摇摇车,我投进去一枚硬币,车唱着“两只老虎,两只老虎”摇起来。小女孩不肯上去。良淦说,叔叔让你坐你就坐。

我不去幼儿园的。女孩盯着父亲说。

好好,不去。良淦说。

她飞快地爬进驾驶室,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笑起来。

良淦进厂的那个夏天,周末,他叫同事帮他家去割稻。去的大部分是乡下妹,一字排开,蹲下来就刷刷刷割起来。我没有干过,也拿了把镰刀。后来成为我妻的初然就挨在我身边。

良淦对一个叫玉兰的姑娘有好感,他母亲也对玉兰表现得很特别。回来的路上,大伙都笑话他们。晚上,我请大家看电影,良淦与玉兰坐在一起。

我与他聊了会,看来他的境况不错,似乎做着很多生意,不过主业是钢结构,这行业我有点了解,利润很高。

钱是赚的,不过难讨,去年一百多万没讨进来。

与人合伙吧。

我这样认定,基于阅人的经验。尽管他外表光鲜,但他粗糙的手,手指缝里隐约的黑丝,可以肯定他捏惯了榔头把手。至少他经常上工地。

摇摇车停下来,女孩爬下车,依到他腿上,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咧开嘴笑。

前几年倒真赚了些钱,一年赚了套房子,半年弄了辆奔驰。

哦,真好真好。

业务做不光,就是流动资金不够。他把女孩抱到腿上。不过这是业内的通病,没办法的事。

我不喜欢这些话题,或者说,不喜欢与他聊天。他富也好,穷也罢,都不想与他有瓜葛。

我还要坐摇摇车。女孩说。

他把女儿抱到怀里,叫叔叔。女孩说,我还要坐摇摇车。我说,好,再坐。小女孩生得实在清秀,尖下巴,有那么一刻,让我想起那个叫玉兰的姑娘。

女孩已经坐了三回摇摇车。我想他该走了吧,但他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的尽是些琐事,后来他说起以前的事,说那会儿真好,大伙在一起玩,像自家人一样。我就烦起来,顾自理起商品。

你们这样好的,安安耽耽。他说。

安耽还不简单,安耽没钱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赚钱要本事,还要有命。

我皱起眉头。老三老四,我轮得到你来说?幸好妻结账回来,我借机走到账桌前,假模假样地算账。妻抱起女孩,说,又长高了。看来良淦带她来过。

妻给女孩一些彩色的粘纸,女孩要那盒金粉画。妻说,叫声妈妈就给。女孩脆脆地叫了声妈妈。

我有点好笑,叫奶奶还差不多。

玉兰身体还好吧?

不好。

医药费还是你在付?

谁付呢?

啊,按理我该去看看她。

不要。有心就好。

说起来还是我的缘故。妻说。

我转过头去,玉兰姑娘与良淦是夫妻?不可能的。真如此,妻瞒得过分了。初然与我结婚前与一个军人恋爱过,还把军人的妹妹玉兰介绍到厂里做小工。后来好像是军人不愿留下来,才分了手。玉兰却留了下来,军人还为此发了火,说这里没有一个好人,要留下来就断绝兄妹关系之类的气话。我当时负责跑外,在厂里的时间不多,具体情况不太了解。

在我上任的第二年,我让初然做了供销科长,良淦负责机修。我经常请他们去小饭店聚一下,有时候他们会叫上玉兰。玉兰很少说话,我对她没多大印象。我与初然好上后,一起就少了。凭我的感觉,当时良淦与玉兰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就在这年秋天,玉兰的右手掌被模具压扁了。

塑料注射机是半自动的,门一关,触动行程开关,模具就合拢。但那个行程开关失灵了,有时候门不关也会自己合起来。良淦向我说了此事,说他修了半天也没修好,是不是把机器停下来。我说不行,任务急,让操作员当心点,明天我会修好的。晚上我已约初然看电影,可就发生了事。机器门明明开着,玉兰把手伸进分开的模具腔,刚取下那只塑料零件,机器“嘭”一下合上了,几千公斤的压力啊,玉兰的手掌成了肉饼子。得到消息是凌晨一点多,我蒙了,我们的小厂完了,我的事业到头了。我赶到时,良淦还没有从惊吓中醒过来。他抱着玉兰哭。玉兰的手被一块布包着,血还在往外涌。良淦身上的血比玉兰还多。几个同班的老娘们把玉兰安置在一张竹榻上,抹着泪,等待救护车的到来。我把良淦拉到一边,他还傻乎乎地呆着,我打了他一耳光,他才清醒过来。我与他说了问题的严重性,教他该如何说事故的起因,为了让他记牢,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直到他点头。玉兰疗伤的时候,他自告奋勇去照顾。那模具还是我亲自去清理的,已经干了的血肉,我用手指一点一点抠下来。我把手浸泡在溪水里,刷啊,搓啊,揉啊,十分钟二十分钟……那真是不堪回首的一幕。

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听见妻说。

我走了过去。见妻的神情有点不自然,良淦也是。我说,聊什么呢?

那为什么要离婚?妻说。

是她要离,良淦说,孩子生病去了后,她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事。

都是命。妻说。

反正也是这样过。良淦说。

想想以前,那么点工资,买台电风扇也要一班人一起去选,多少有味道。妻说。

嗯,那时候的人好。

我朝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再与他纠缠下去。

女孩哭起来。妻抱起来,多可爱。

你要给你好了。良淦笑着说。

我要,妻说,来,叫妈妈。

女孩眨眼就叫了。妻把她抱得更紧。

这么大还不去幼儿园。我说。

去过的。

去的是家私人幼儿园。有一天女孩子一个人走到马路上,被人领到派出所老师还不晓得。

我去讨了说法。他说。

就是那家被取缔的。

嗯。

原来是你啊。

他傻乎乎地笑了。

我想不出他会做出那种事,以至于让一家幼儿园停开了。那园长我认识,常来我这里买点文具,她曾与我说起那个乡巴佬恶棍的凶狠。这样的事,见仁见智,我也安慰不了,很是冷落了那个楚楚可怜的三十多岁的女园长。

良淦接起一个电话,是他现在的老婆。当着我们的面吵起来,要离婚什么的。

女儿你当然不要了……好,一切债务与你无关……算我瞎了眼……好,我对不起你……

怎么了?

没事。

动不动就离婚。妻说。

总之我是一个失败者。

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信命了。他说。

妻有一天说,良淦的女儿想认你为干爹。我不同意。这肯定是良淦的鬼。女孩我喜欢,可结了亲,就与他有粘连。但妻坚决,软硬兼施。她说,她要认的是你,我不过搭个边,况且这样的亲,与大人没多大关系,你只要亲她一个就够了。我熬不过,就说,那么两家人吃顿饭。妻说,良淦又离婚了。这是良淦来店后近两个月后的事,这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那天我与妻带女孩去烤鱼馆吃了一顿,看来她很少进饭店,吃得有点生猛。有段时间妻把女孩接过来,白天就在店里玩。我说,这怎么行?妻说,良淦现在是关键时刻,帮他一把。

我说,他不好请个保姆?要么再给她找个小妈,他不是大老板吗?

妻说,怂他干什么,你真不晓得吗?他现在真遇到坎了。

做企业欠点钱算什么?

不是这样的,妻说,前年他公司出了个事故,一个做工的跌下来断了腿,赔了五十多万。刚刚度过去,他又出了场车祸,差点死掉。合伙人看他这样,没等他出院就与他散伙了。

原来这样啊。怪不得前些年鬼影不见一个,落魄了找你来了,还要装个人模狗样的。

这样说有意思吗?妻横了我一眼。

我就火起来,都是你,安安耽耽,非要惹上他,还认亲。这种人晦气的,离得远远才对。再说,帮,你有能力吗?妻就不响了。

去年我们在邻县倾其所有投资了一家商铺,说交付后每年有很高的收益,结果招不了商,想脱手根本没人要。我们去静坐,去打官司,弄得焦头烂额,屁用没有。这笔投资是妻的一个亲戚拉的线。

良淦来看女儿,神情非常憔悴。妻叫了三个菜,又去买了花生米和蚕豆,这是下酒的好料。

嫂子真好,他说,你做人值了。

你有两个老婆。我开玩笑。有钱好的,二十多岁的姑娘也能弄到。

我宁愿一个也没有过。

我往良淦的杯子里倒酒,倒了一半,他没有表示,八分满了还没有反应,我再往里倒了倒。

我接了个工程,比较大,做好了,一切就缓过来了。良淦说,喝了大大一口。

那祝贺一下。

就是贷不出款,少了点流动资金。

多少啊?

五十万。

李厂长能不能帮点忙。

我一下子恼怒起来。我厌恶这样的称呼,这称呼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的耻辱。我的人生就是有了这个称呼后开始走向低谷。我刚做了厂长,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然后土地被征用了。镇领导来说的时候我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厂房位置好,附近建起了高档楼房。可镇工办主任威胁说,玉兰的事是大事故,不是他们顶着,我是要吃生活的。我不晓得这吃生活是什么意思,难道意外事故也要我负责?主任说,什么意外事故,良淦已经交代了,说难听点,跟犯罪差不多,警察都要上门的。我那时候到底年轻,也意气用事,就妥协了,留下那些哭哭啼啼的老娘们。后来政府随便给了点钱,就打发了她们。我那会儿有经验,业务也在我手里,可以白手起家。开始非常顺,可办厂得配齐人员,我聘不起有经验的机修工,尽管看不起良淦的为人,还是不计前嫌去叫了他,我觉得他应该来帮我,可他坚决拒绝了。因为缺少得力的技术工,我一个人又要忙外又要忙内,生产很快陷入困境。不到一年,就卖掉设备灰溜溜回家。我几乎身无分文。

那时候,如果你能帮我,也许我真发了。我说。

他搔了搔头皮。

那种厂没意思,他说,玉兰的事,如果是个人的厂,这辈子就完了。

我噎住!

玉兰苦了一辈子,有几个人晓得。

那是意外啊!

意外?他说。

我变了脸色,几十年的事,提它干吗?

妻打圆场,给我们倒了酒。我一口喝光。谁知道我的苦处?卖掉设备回家后,我陷入了困境,我当过小厂长,高不成低不就,最后还是靠了妻子,在马路一角摆了个小百货摊,一点点做起生意来。有了点钱后,我们就进商场。我不选市中心,专门找了个城郊刚开业的商店,离原来的厂远远的,二十年啊,我们在这个商场整整操劳了二十年。

我不想见到我们厂里的人。我厌恶聊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我们这么做做,没多少花头的。妻说。

我真是走投无路了。良淦说。

他喝光了杯中酒,眼睛红红的,像疯了的牛。我害怕起来,无论如何我没必要惹上他。我说,再喝一杯,吃饭了。

他说,我该怎么办呢?

再好的办法是去收回应收款,妻说,叫上一些人,那个跌断脚的也叫上,坐到债主的家里去。

我做不出。

做不出?用上对付幼儿园的办法。我说。

这怎么能比?他说。

那只有去跳楼了。我说出这句话,兀自吓了一跳。

倒也是个法子。他淡然地说。

确实是个办法,一了百了。我接了一句。

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把我的女儿当自己的女儿养。

那是当然的,不过,你家里同意吗?

家?他说。

你们发神经吗?妻说,酒又不多。

我说,玩笑啊。

妻说,这种玩笑也好开。

良淦说,不要紧的。端起酒杯也不与我碰一下,就灌了下去。放下杯,抹了下嘴,晃了晃身子,说,你们商场里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就说起来。是上个月的事,我边上做五金的老赵,借给好朋友几十万,结果好朋友生意失败,血本无归。他一次次去讨,结果好朋友跳楼自杀了,才晓得所谓的生意其实是高利贷,资金链断了,欠的钱这辈子也还不了。借钱的人我认识,很好的一个人,可钱这东西,没有就没有,人好有什么用?

老赵呢?

老赵转了摊位,听说还给了一笔安葬费给死者的家属。你说,这事弄的?

我看见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我借钱都付利息的。他说。

有的话,讲什么息。

听说李哥今年炒股赚了很多。

这不又亏进去了。

我看还是见好就收,投资实体比较保险。

我说,开玩笑,自己的钱还要人家来管。

他支吾了一会,终于没有讲清一句话。

妻只闷头拨饭。

饭局终于结束了。

妻还是去看了玉兰,回来就叹息。说良淦是个好人,这么多年一直照顾她。我说,也许良淦享受着两个老婆的待遇。她说你去看看玉兰的样子。我说,我才不去呢,跟我何关。

跟你无关?妻说,她这个样子跟你无关?

要说责任,也是良淦的责任。

他从来没有回避过责任。妻说。

他与你说什么了?

她才不会说呢?她已是一个半死人。

我说良淦。

开关失灵了,你到底晓不晓得?

神经病啊,我大声说,几十年前的事了。

有些事一百年也忘不了。妻大声说。

也不晓得哪来的狠劲,我抡起手掌一巴掌扇到妻的脸上。

那确实是扰乱了我许久的梦魇。开关失灵,多危险的事。我竟然没有放在心上,去约会。事故发生后,我经常做恶梦,我把手伸进打开的模腔,刚取下那个零件,模具合拢了,我整只手压在里面,我举起我的手,一团血淋淋的糨糊。我祈求这是梦这是梦,醒来,果然是梦。后来我梦见被压扁的手是妻的手,我们平常出去妻习惯把手伸进我的胳膊,现在伸进胳膊的是一团圆圆的肉团。我祈求这是梦这是梦,果然是梦。如果妻少了手掌,我还会要她吗?我不敢想象。

我去医院看玉兰,她精神还好。她说,李厂长,我出院后,还能上班吗?

我说,可以啊,做仓库保管员。

她说,真的,那谢谢了。

我说,先养好身体。

她说,用了厂里很多钱吧。

嗯,半年白做了。

她说,不好意思啊!

出院后,她学会了用左手记账,左手开锁。下半年业务清淡的时候,许多小工被精简,她留了下来。出院前,她提的唯一条件是订一份长期合同,大意是与厂生死与共。她用左手歪歪扭扭签下名字的时候,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一个意外,她对别人说。良淦也这样说。我也这样说。后来厂被征用了,我离开了厂,一切与我无关了。但良淦还来找我,让我去证明一下,证明什么呢?如果是厂里的责任,玉兰可以多一些补偿。我怎么能去证明?我与他吵了起来。我说,你不是去举报过吗?你证明不就行了!他说,我没有举报,他们来问我,我只说我晓得的。然后呢,我说,他们问你有没有汇报过我,你就不响了,待在那儿装傻子。他突然蹲下来大声地哭起来。

我不想再见这个人,我不想与这件事有任何瓜葛。后来怎么处理得也不是很清楚,妻曾说起过一点情况,大约是玉兰被安排到别的镇办企业管仓库去了。这件事从此再没有来纠缠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这段往事永远离我而去,可它又出现了。

我后悔做这个干爹。可有些事,像纸一样,写过了,擦不掉的。但我从内心喜欢她,当我抱起她的时候,她会像亲他父亲一样,用手环住我的脖子,脆脆地叫一声“干爸”,然后“嗖”地溜下来,拉着我的手到放气球的地方,我就给了她几个,她又拉我到放气筒的地方,一声不响指着。我就用力地把气球打胖,用一根细线缚牢,她就牵着它沿着柜台跑。看到她如此快乐,我的心就痛。父母离婚了,她还不懂得对她意味着什么。如果她不是良淦的女儿,多好!

但良淦来接她了,说女孩的母亲想她了。妻说,这样的女人还联系?

良淦说,总叫她妈的。

妻说,不是说好与她没有关系了。

他说,是啊,经济上没有关系,情还在的。

我说,她一分抚养费都不肯出,还要这个亲情干什么?

不好这样说的。良淦说。

你这样当断不断,优柔寡断的性格是办不好事的。我说。

是,我晓得,我该死。他抱起女孩就走。

妻非常失落。几十天相处下来,与孩子有了感情,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

也好,我希望他不要再来。他一来,我就不爽,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我。我平静的生活被他搅乱了,尽管他没有再跟我提钱的事,以前的事也没有说。但他的出现总让我想起那不堪的往事。我们到这个商场后,很少碰到以前的同事。我确实不想与他们见面,那些老娘们我是愧对她们的,我一走了之,她们肯定伤心透了。她们都是近五十的人,镇办企业是没有养老保险的,她们的退休工资都要从厂里支出。我是她们选出来的,看中的是我年轻诚实,她们把后辈子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可我辜负了她们。而与我相仿年纪的,肯定在笑话我。按理即便厂被征用了,厂长是不会吃亏的。可是,我却像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不知去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怕见厂里的人,我不想提起往事,那是一根包在肉里的刺,稍微触及,就会隐隐作痛。

妻又去看了几次玉兰,让我也去一趟。她说很近的,就在肖邦花苑,二十来分钟。我说,看来倒真赚过一些钱。妻说,你怎么了,狗眼看人低。我就黑下脸,横了她一眼,独个儿到江边坐了半天。这是我恨到心里的表示。我望着缓缓流淌的江水,心里的气一点点消下去,玉兰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刚刚来的时候的,她还梳着两根辫子,尖下巴,细眉细眼的。大约不会方言的缘故,她很少说话,但懂事,勤快,没有人不说她好。当时与她同时进厂的姑娘有好多,良淦一个也没有看上,就看上这个外来妹。老娘们还劝他,外地人,麻烦。这方面我不如他,我喜欢初然,她是多么清纯呵,可她是农村户口。一直到我自己办厂,才下决心娶她。

我好久没有看到良淦了,干女儿也有段时间没有见到。不过这才是正常的生活,一年来往几次,逢年过节为她添点衣物,买点玩具和学习用品,再与她一起吃顿烤鱼,才像亲戚的样子。中秋节快到的一天,良淦拎了盒月饼到店里。我说,女儿呢?他说,在家。我不晓得他指的是哪个家,也不想问。他为女儿买了许多东西,说下半年准备让她上好一点的幼儿园。他的变化很大,怎么说呢,仿佛去了趟地狱,有一种阴冷的气息弥漫在他身上。我把东西包好,妻把早准备好的全套秋衣交到他手里。他走了几步,又回转来。他说,我没有路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说,准备好什么了?他说欠的钱,这辈子也还不出。他说了个数字,问题是这个数字还在以可怕的速度递增。他说想过逃,可逃不是解决的办法,要害亲人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非常冷静,背书一样。

妻说,真没有办法了?

良淦说,你听说过江城弄的事吧。

谁不知道?灭门惨案哪。凶手被追债者断指,灌粪,走投无路,才做下没人性的事,一个小男孩才五岁。

一了百了,倒也是一种解脱。我说。

不瞒你说,那种苦我也吃过。良淦说。

妻尖叫起来。

我说,男子汉有时候要果断点。

走了。他说。

妻推了我一把,跟上他,我听见妻说,不要放在心上,他这个人你晓得,心是好的。

我晓得,都一样的。良淦说。

我从货架上拿了只米奇真空壶,扫了妻一眼,快走了几步,在商场门口叫住了他。

女儿尽快来好了,我们会照料的。我说。

谢谢,他淡淡地说,李哥,好死不如烂活,这话并不对,那是还不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这么说,视死如归倒是真有的事?我说。

他笑了笑,不答。

隔天,我刚到店里,看到大通道上聚着许多人。过去一听,原来肖邦花苑有个男的凌晨跳楼了。妻打了个电话给良淦,显示不在服务区。到了中午,消息从各个渠道传来。四十多岁,老婆离婚了,有个小孩还在读幼儿园。看来是良淦无疑了。

他还是走了这条路。妻说。

如果真是他,倒是佩服的。

你还有人性吗?

我不响。我离她远远的。我不能惹她。这样的结果于我到底是卸下了一个重轭。

他不该这样的。我听见妻在自言自语。

我走到大通道里,那里还有人在议论。我只听,不插一句,如果说此人我认识就要烦死。版本越来越多,有人说是高利贷惹得祸,有人说是偷情,有人说是吸毒……由此还衍生出了许多段子。说去偷情,必须带一根足够长的绳子;说停车前应该先了解这幢楼的住户有没有借高利贷的。说完就哈哈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一走进柜台,我就沉默不语。到了傍晚,来了确切消息,死者是另一个被生活摧残的人。妻也接到良淦的电话,说在讨债呢,这次下了决心,不讨回来誓不罢休。

妻长吁了一口气,说,你放心,玉兰那儿我会去的。

我竟有点失望,但我不能表露出来。死,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妻开始隔三差五地往玉兰处跑,我不能再说她了,那是她的底线。

过了几天,良淦来了,显然款没有收回来,还差点搭进身家性命。尽管他说得淡淡的,但我晓得他经历了什么。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以为那个人是你呢。我说。

是我就好了。他说。

要不做点小生意?妻说。

他不响。

玉兰的房子总归是你的。妻又说。

都没用。

妻又要留他吃饭,我摆出脸色。总算他识相,起身告别,妻送他到门口,我看见到妻塞给他一样东西。他推了推,收下了。

这之后再没有他的消息,玉兰那儿妻也不去了。但我觉得生活变了,有时候我会无意识地朝门口看,我怕良淦会突然出现在那儿。妻的电话多起来,接的时候刻意压低声音,有时候干脆走到外面去。结婚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清明那天,商店放了半天假。我们去妻的老家祭拜祖先,路过良淦的村庄。妻说,想不到农村变得这么漂亮了,人一辈子命运安排好的。良淦如果一直在农村,安安耽耽的,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我不理,一脚油门车就到别的村子了。第二天到店里,见商场外贴着一张通缉令。竟是良淦,他跑路了,跑之前还做了件恶事,他洗劫了合伙人的家。通缉令上的照片有点模糊,看上去就是一个凶神恶煞。

这一次我们逃不掉了,但妻格外冷静,对任何问询皆冷眼相对。她不出柜台半步,不停地整理着货架,把一些老旧的商品毫不犹豫地丢掉。

老实说这出乎我的意料。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你问我?

你不是一直与他有联系吗?

神经病!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玉兰呢,玉兰怎么办?

妻是在这个时候哭出来的。你还晓得玉兰,玉兰,她在十天前就走了。妻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火是一下子冒出来的。十天前,你不是与小姐妹去上海玩了?人都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些天,我睡得很不安生。有一团湿答答的雾,在身边钻来钻去,怎么也摆脱不了。妻显然也睡不好,不停地翻身。我是被她吵醒的。

七点多,我起来,妻正睡得沉。鬼使神差的我拿起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翻了翻,默记了几个号码。我觉得应该做些事。

随后几天,我心神不宁,生意也无心做。那天,偏偏来了个顾客,难缠得紧。我每拿出一个商品,他就用手机扫一下,说贵了贵了。我的火越来越大,我就要喊出来了,滚你个蛋。就在这时,我看见干女儿站在柜台一头,像一只胆怯的小鼠,一步一回头,慢慢地朝我走来。我对顾客说了声等下,就跑过去抱住她。她拼命挣脱开,退到离我三步路。我说,过来啊。她摇了摇头。我说,你与谁来的?

妈妈。

我跑到门口,人行道上根本没有像她妈妈的人。

我离她几步远蹲下来,张开双手,说,叫爸,叫爸。

小女孩死盯住我,嚅动着嘴巴,就是叫不出来。然后哇一声哭了。

顾客有点不耐烦,说,生意做不做了?

我转头扫了顾客一眼,发现这个人有点像良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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