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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授·魔岭记》:寻找以及抵达的终极……

2023-08-15

青海湖 2023年12期
关键词:光镜格萨尔生命

张 薇

梅卓的长篇小说《神授·魔岭记》是一部具有罕见激情的魔幻小说,也是一部神话重述的当代格萨尔史诗。小说以复线结构铺陈了两条故事脉络:一是东查仓部落13 岁的藏族少年阿旺罗罗成为神授圆光艺人的追寻之路;一是藏族神话传说中的雄狮大王格萨尔大战魔王造福百姓的英雄诗篇。两条线索互相交错,阿旺罗罗成为神授艺人是要传唱史诗《格萨尔》,格萨尔王则要择定历经磨难堪当大任的艺人,阿旺罗罗在磨砺圆光术的路途上一次次与格萨尔王相遇,格萨尔的雄图伟业也在阿旺罗罗圆光的世界里风起云涌,仿若在平行时空共同面对亚尔康魔国魔王路赞毁坏史诗空间企图统治世界的野心。梅卓把藏族历史与生活的原貌表现得出神入化,神话传说、现实情境、文化习俗、史诗传唱浑然一体,天地神人的藩篱消弭于无形,普遍的人类命运及人类理想呈现在当代格萨尔史诗的宏阔展示中。

《格萨尔》是世界上最长的古老史诗,也是藏族历史上最瑰丽最漫长最广泛的文化传播现象,主要传播者就是《格萨尔》的传唱艺人。藏地民众崇敬格萨尔,用生命传唱他的事迹,一些天赋异禀的民间说唱艺人不靠人与人的传授,而是身负前定的使命,经由神灵的启示,自然而然诗从口出,荡气回肠的格萨尔英雄说唱就此成为他们一生最荣耀的承担。格萨尔汇聚了天神、念神、龙神的血统,肩负着教化众生使藏区脱离恶道的责任降生岭国大地,他对世界与藏地的庇佑与仁爱响彻四野:“愿我生生世世,从现在直到永远,都是无所依靠者的保护人,迷路人的向导,汪洋渡海人的船舶,过河人的桥,遇险者的庇护殿堂,黑暗中人的明灯,流浪者的收容所,以及所有求助者随侍在侧的仆人!”这样大悲悯的声音足以令旷野中的呼告者、荒原上的孤旅者、世间的飘零者、精神的失乡者、黑暗深处的无力者,看到希望的光亮,获得重生的勇气与信念。《神授·魔岭记》既是一部格萨尔传唱艺人的诞生史,也是格萨尔史诗在藏地草原生生不息的证信,《格萨尔》是藏族文化之根脉,梅卓以《神授·魔岭记》承担了传承者与传播者的双重使命。

小说从东查仓部落祭祀山神、部落姻亲联盟开启惊心动魄的大幕。神界下凡的格萨尔出自东查苍部落,他的东氏后裔以世代传唱《格萨尔》为己任,部落也以守护格萨尔的一切为族群的至上荣光,祭祀敬奉供养山神是部落联盟活动的头等大事。然而,末法时代来临,正当遭受磨难消失十年的神授老艺人嘎玛威色重新现身,对着圆光镜激情满怀说唱起格萨尔传奇时,亚尔康魔国路赞魔王还魂而来,掀起腥风血雨,圆光镜被重创,神授艺人嘎玛威色受伤离世,他的继承者阿旺罗罗就此踏上磨砺心志修炼自我,成就神授圆光艺人的艰难路途。小说以阿旺罗罗的寻找——行走——抵达为叙事视角,以圆光镜为引线,刻画了众多禀赋卓异而心怀悲悯的大德仁者,也勾勒出形象恐怖丑陋为祸一方的乱世魔王,善与恶、人与自然、良知与暴行、人性与神性、人神兽等关系的深刻展示,描绘出一幅具有普遍人类价值的辽阔画卷。梅卓书写藏民族的历史,对本民族文化的情感、理解、敬畏贯穿《神授·魔岭记》,她在小说中激情澎湃地尽述格萨尔史诗所代表的藏族文学瑰宝,是怎样影响了藏地民众的生活与人心,并且培育和滋养了一个民族对自然、生命、道义的信仰与精神。以一个少年的成长经历为纬,梅卓传达的藏族精神已然通往更为广阔、高远的生命理想,与世界和人类命运建立了根本的联结,她在呈现一个民族的史诗,也在忧患与反思时代的疾病,探讨人性与神性的关系,提供一种道德性的生活与人类共有的精神价值。

阿旺罗罗目睹艺人嘎玛威色在激越婉转地说唱格萨尔时,被裹挟着黑风奔袭而来的魔王路赞的寄魂牛红铜角野牛攻击,嘎玛威色夺过被野牦牛挑起的圆光镜交给阿旺罗罗,催促他去阿尼玛卿寻找闸宝大师,阿旺罗罗与他的保护神扎拉开始了生命的寻找之旅。他经历嘎玛威色、白唇鹿、空行女康珠玛、班玛曲珍尼姑等转山信徒、兰顿大师、闸宝大师、藏羚羊、金雕、闭关女阿妮、父亲母亲、森格云丹活佛的佑护,以及绛秋昂杰、仁增赤列、达娃玉珍、仁倩卓玛、久麦更松等一众人的珍惜,同时在平行时空看到格萨尔王、森姜珠姆、梅萨绷姬、阿达拉姆王妃,他们怎样同心协力对付魔王路赞,格萨尔最终战胜魔王,也选定了阿旺罗罗《格萨尔》传唱艺人的命运。阿尼玛卿大山神、万度母、众神的加持,格萨尔王的神授,成就了阿旺罗罗戴上仲夏艺人帽、成为神授圆光艺人、说唱《格萨尔》的夙愿。

寻找是我们探求自我、追溯生命真相、澄明内心本真力量的出发。梭罗在瓦尔登湖的隐居生活,以及很长时间对森林、田野、河流、植物的自然之旅与记录,他在寻找什么?是他终其一生践行的“种子的信仰”。阿旺罗罗的寻找之路远非寻常,而关乎他坚毅卓绝的理想承担,即他的生命的信仰。他怀揣一个朦胧隐秘的渴望上路,那渴望根植于他的体内,在他的灵魂深处呐喊,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却无法判定那个声音来自何处。当他带着受损的圆光镜前往阿尼玛卿神山寻找闸宝大师时,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寻找生命密钥的路途,他的出发,开启的是一个终极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来自何处?我去往何方?这正是寻找的真谛,阿旺罗罗寻找闸宝大师修复圆光镜的过程,亦是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的过程,他的历险既是成为神授艺人的修炼,也是获知生命答案的必由之路。

如果说阿旺罗罗的寻找是被命运推到了十字路口,那么他“在路上”日渐厘清他的选择,行走是他现实的步履,也是他人生的隐喻,更是他生命最神圣最光明的朝拜。阿旺罗罗一出生就天象异常、天赋异禀,是集天、年、龙神于一体并且与圆光镜结缘的人,这样的人是天选的神授艺人,他也必定要承受荣耀与不幸的双重负重,他被赋予美妙的使命,也要经历浴火重生。因此阿旺罗罗的行走必然孤独沉寂,趋向内心,在路途上冥想与觉知,完成超越一个13 岁少年的人生修炼。梅卓对阿旺罗罗的注视充满怜惜与温情:“阿旺罗罗听着脚下发出的沙沙声,万籁空寂中,尤其显得孤单无助。少年的脚步摩擦着大地,大地在黑夜中静静沉睡。”“他仿佛看到自己抱着圆光镜奔跑在山岗上,奔跑在原野中,奔跑在白天和夜晚,奔跑啊,一心想跑到阿尼玛卿的怀抱里……”她深刻感知一个少年“得承担常人所不必承担的痛苦”的重压,亦洞彻少年不同凡响的成长必然付出的代价,最为人动容的是,梅卓写出了阿旺罗罗想唱《格萨尔》的冲动来自于他内心的热爱与渴望,这股热力在他心中汹涌澎湃,在时间的地平线无限延伸,成为他生命的原动力,也成为他行走的勇气的来处,他所有的恐惧、软弱乃至绝望,都被格萨尔王的光芒照耀,并从黑暗中生长出真实强大的生命的信仰。

光,是《神授·魔岭记》出现频次最多的语词之一,它从大地深处升起,从荒野垭口升起,从雪山河水升起,从一切能够发出光亮的事物闪烁,一如“雄狮大王格萨尔在高处冉冉升起”。“光”是最能涵盖格萨尔以及《格萨尔》史诗灵魂与精神的语词,它照亮了阿旺罗罗的行走,也照拂着每一个寻找心灵家园的旅人。阿旺罗罗第一次见到神授艺人嘎玛威色的仲夏艺人帽“蓝绿色的羽毛正散发着神秘的光芒”;行走途中路遇格萨尔时“他望着对方那张英气逼人的脸膛,不敢深看那双射出光芒的眼睛”;保护神精灵“扎拉的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在光的宫殿看到“光的正中,坐着藏人们熟知千年的莲花生大师”;闸宝大师修复圆光镜的“液体在阳光下反射着赭红色的光芒”;神山守护上师的颅骨法器“明亮的酥油灯照耀下,颅骨扣在托盘上,光洁如玉,表面呈现淡黄色的质地,温润的表面散发着玉的光泽”;利益众生的甘露丸“泛着珍珠一样的光芒”;圣洁的圆光镜“水晶柱的不规则切面向四面八方折射出神秘的光芒”;空行女康珠玛周身带着一轮光环“那轮光环呈现出七彩的光芒”;阿达拉姆魔戒的“戒面上镶嵌的红色宝石发出耀眼的光芒”;金雕“雕项四周的披针上散发着金色的光泽”;一群黑色的野牦牛“长可及地的披毛在阳光中熠熠生辉”;日月合镜时“太阳和月亮的纹饰相叠,日月同辉的光芒射向四方”;神授艺人说唱格萨尔时升起的英雄罩是一轮罩住人世间护佑世界和平的光环……

这是行板如歌的光述,光,代表了一种启明,一种洞彻,一种警世,一种穿透,一种上升的力量,它超越蒙尘的世相而直抵事物的内核。一个13 岁的少年独自在广袤静寂的原野行走,照亮他的行走的是明澈的光,每一束光都令少年的孤寂进入最深邃的省思与觉悟,于静谧中少年照见自己的内心,从他圆光到自圆光,最终抵达心圆光,阿旺罗罗走向成为神授圆光艺人的卓绝路途:“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行常人所不能行,决常人所不能决,”抵达理想目标“成常人所不能成”。阿旺罗罗解决了他的终极生命之问:他是谁,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他就此获得了格萨尔史诗空间的精神光照,这是阿旺罗罗的大圆满。我把此视为梅卓内心的信仰之光,她如此强烈地热爱与光有关的事物,《神授·魔岭记》通篇都在光的朗照下,无论是她所描绘的神灵世界还是对现实生活的书写,都散发着光的明亮与豁然,她关于光芒、光泽、光辉、光环、光明、金光……的极致表达,显现出对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罕见激情,在格萨尔的万丈光芒中,她通体透明,内心涌动着大欢喜,向着光全然敞开心灵。她的热烈与沉浸令《神授·魔岭记》光华灼灼,她让我们确信,神性就在那里,圆光是心灵的镜像,唯有内心的澄明可以得见,也唯有伟大的激情可以成就一部辉煌的格萨尔史诗。

《神授·魔岭记》任意出入现实与幻境,有着极其鲜明的魔幻色彩,是对藏地文化习俗及日常生活情态的形象展示。梅卓笔下的东查仓部落一如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恰如马尔克斯在《番石榴飘香》中这样描述《百年孤独》:“在这部线性的历史中,奇特的事物极其纯真地同日常事务融合在一起。”这也正是《神授·魔岭记》的文学特质,神奇的事物自然地成为藏地民众生活的一部分,不仅是闸宝大师、兰顿大师、阿旺罗罗,即使是饱经世事、历尽沧桑的爷爷绛秋昂杰、修行者阿妮,以及普通藏人久麦更松、布群昂加等都有着与神奇事物同样质地的纯真,他们构成小说极其真实极其神奇也极其纯真的生活场景:阿旺罗罗的左肩住着已有四百岁的蓝眼睛精灵扎拉,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之中,是他“在路上”的保护神,也是他孤寂中可以互相打趣的亲密伙伴,他们互为依存。在一次阿旺罗罗与魔王的大战中,保护阿旺罗罗的扎拉被魔王的神剑刺穿了身体,为了救回扎拉,阿旺罗罗要修塔祈祷。经历三次失败后阿旺罗罗终于醒悟:修塔的过程是救人度己,对每块石头“都要带着虔诚的信仰和加持力”,始终保持慈悲心。兰顿大师的岩洞聚集的几代大师修行了几百年的香气可以饱腹,他随手划开阿旺罗罗的肚皮就把《格萨尔》装进去,然后若无其事地恢复原样,阿旺罗罗摩挲肚皮,“感觉那装进去的经书渴望与他交流”。闸宝大师导引阿旺罗罗翻出肚脐深藏的冰雹粒儿润泽他的眼珠,阿旺罗罗得以看见圆光镜里的格萨尔大王的金座,获得珍贵的神示。爷爷绛秋昂杰涂改数次一直不能完成一幅格萨尔唐卡,原因是他必须听艺人说唱《格萨尔》时确切见到真实的格萨尔,而不能蒙蔽自己的内心敷衍塞责,直到聆听阿旺罗罗唱出《格萨尔》,绛秋昂杰才仿佛被神灵抓住手完成了绘画。度母修行宫的修行者阿妮卓嘎闭关苦修已有九年九个月又九天,出关时仍然保持旺盛的生命乐观,爽朗的笑声极其动人,她集合众力祈祷圆光镜实现了“日月合镜”……阿旺罗罗掌心的白海螺、额头的青蛙印、上师颅骨法器金刚杵的甘露丸、康珠玛的红宝石、牛角壶、圣泉、白唇鹿的鹿角血、母亲的龙畜之乳等等神奇之物,它们的存在本不寻常,但在小说中却是自然而然地发生,藏地民众心存敬畏,却也处之泰然,他们随时响起的诵经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与神同在的敬虔与慰藉,神明从来都不构成困惑与疑虑,而是他们灵魂安宁心境宽和,对世事通透阔达的生存凭信,是他们抗击强敌沉毅勇猛深怀信心的精神托赖。

藏地是梅卓生命的出处,她熟悉并且深刻理解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一切,而她既是一个生活的“在场者”,也是一个历史的“思辨者”,生活需要感性的体认,历史则需要理性的张望,她在两者间寻找到了最能表达她当下现实思考的路径,于是开始了她的行走。她描写的是一个以神话、神灵、神性为日常,以敬畏天地、敬畏自然、敬畏生命为信仰的民族,一个极富想象力的藏地的现实世界,一种无须任何佐证、超越了人类有限经验的灵性生活。这使得她的行走天然地具有了魔幻色彩,她可以自由出入梦境与现实,随意切换历史与现代,如闸宝大师称许阿旺罗罗“你已经打破了梦境、虚幻和现实之间的壁垒”,梅卓也游走于梦境、虚幻和现实之间,倾听阿尼玛卿雪山的妙音,观想格萨尔的史诗空间,触摸伸手可及的神性事物,在众神的环绕与加持下,创造出一个神授艺人的非凡生命——这个生命正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对一类人的表述:“他可以放弃世间的一切财富,走进荒漠、森林和深山之中,作为隐者发现孤独的创造力,然后作为智者、贤者、先知重新回到尘世间。”梅卓在《神授·魔岭记》中塑造的闸宝大师、兰顿大师、康珠玛、阿妮卓嘎、嘎玛威色、父亲母亲也都属这一类人,他们是草原大地的灵魂,也是藏地无数虔诚的心灵汇聚的清澈的河流,遍布着六字箴言嘛呢石的沉默的山川,升起在荒野上空或藏家帐房前的温暖的桑烟,他们集体的念力造就了阿旺罗罗,阿旺罗罗是他们的代言、分身,也是他们全体。他们共同守望一个绵延千年的旷世英雄格萨尔,这个凭借不朽的诗篇得以世代传唱的不朽的王者。

神话映照现实,魔幻的表象下,追根究底,梅卓是在探讨一个迫切的现代命题:灵魂何处安放?1990 年代梅卓、央珍、白玛娜珍几位藏族女作家横空出世,梅卓是最早以长篇小说《太阳部落》奠定自己藏族现代汉语小说家地位的作家。很多年前读梅卓,慨叹她出色的叙事能力、惊人的心灵语言,以及充盈灵动的才情,更有在藏族文化与汉族文化之间的自由飞翔。多年后再读梅卓,她已修炼成一位高原漫游的行吟诗人,返璞归真,沉实清明,纯然天成。《神授·魔岭记》是她书写的叙事诗,堪称一部神话重述的当代格萨尔史诗。灵魂是格萨尔史诗的核心问题,“灵魂在何处安放,是许多重要人物的生命保证”,所以,格萨尔王有寄魂山阿尼玛卿,众人全力守护阿尼玛卿神山就是在守护格萨尔伟大的灵魂,守护格萨尔的灵魂其实就是在守护我们自己的灵魂。魔王路赞也有寄魂湖、寄魂树、寄魂野牛,格萨尔王摧毁了魔王的寄魂物,把它封压在黑塔下,“只有寄魂物消灭了,它的主人的生命也就失去依怙和源泉”。为什么魔王会卷土重来?为什么人们需要格萨尔?是因为末法时代的来临。这才是《神授·魔岭记》的精髓所在。

所谓末法时代,小说中莲花生大师早有预言:那时山川失衡,水旱不调、五谷不熟,众生心性尽染,魔王再来,疫气流行,死亡者众,劫数难逃……这样的描述令人心惊!《神授·魔岭记》2019 年9 月完成,2020 年新冠疫情全球暴发,至今余音未了,世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在巨变之中。现实再次迫使我们思考诸多问题,读《神授·魔岭记》,可以看到阿旺罗罗寻找与抵达的终极,其实就是在寻找灵魂安放、人类救赎的出路。梅卓赋予《格萨尔》以现代精神,以一个行吟诗人的激情创作她心目中的当代格萨尔史诗,我在她的小说中看到的格萨尔是一个光明的隐喻,魔王路赞则是一个黑暗的隐喻,光明与黑暗,昭示了每个人心中的善恶,整部作品是关于“人之存在”的价值追寻。

人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梅卓的精神沉思。《神授·魔岭记》是梅卓献给女儿的书,彼时她的女儿13 岁,正是阿旺罗罗的年龄,而少女仁倩卓玛13 岁的成人礼在小说开篇就是姻亲联盟活动的一部分,可谓郑重而盛大。一个少年如小树生长的季节,经历自然的洗礼,世间的风霜,还有深厚广袤的温暖与爱,以及由神性而来的仁慈与智慧,最终走向健康繁茂的大树。这应该也是梅卓对自己女儿的瞩望,由此也奠定了小说的基调:这是献给世间所有少年的书。少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是一株清晨含露的蔓草,是少女洗浴的珠姆泉,也是终生保持心灵纯真的成年人的冠冕……一个少年,可以由于一个未知的神秘使命的出发,开始不可思议的生命探求,任信仰的种子在内心深处茁壮生长,怀着对自然和真理的敬畏与虔诚,寻求自我灵性的开发与创造,为生命提供“人”的答案:如何开始自我的生命旅程,如何成全人的柔韧而饱满的生命渴望,怎样理解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卑微,感恩自然慷慨提供给人类诗意的栖居,听从自己灵魂的声音,在生命的旅途找到洗涤身心的清澈河流,度己也度人,过一种富有同理心、同情心,智性而有良知的道德生活。阿旺罗罗在艰难地寻找与行走后抵达了神山,不仅被众神和格萨尔王授权开启智门,戴上了神授艺人的仲夏艺人帽,更获得了作为一个“人”的生命信仰,以及光明的属性:同情心、慈悲心、纯真、荣誉、勇气、承诺、责任、坚韧、力量……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梅卓对人之为人的灵魂追问。用生命拍摄阿拉斯加的日本生态摄影师星野道夫,也是一位出色的生态散文家,他在一篇文章里谈到一个叫贝利的朋友,是犹他州立大学的动物学教授,1977 年在黄石公园调查棕熊时被母熊攻击,缝了九百针,失去了包含左眼的半边脸——记得当时读到这里时我震惊不已,完全无法想象那缝了九百针的脸是什么样子,他又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活过来!但十年后,贝利在阿拉斯加开始研究“人类与熊的共存”。贝利有段话令我印象深刻:“所谓的物种消失,就是人类失去记忆着自己历史的图书馆里的一本本藏书,失去解开人类谜团的一把把钥匙。”梅卓在《神授·魔岭记》探讨的核心命题就是人类与自然的联系:格萨尔的宝马无意间踩死了青蛙,格萨尔便超度青蛙,使之转世为神授艺人,因为在格萨尔眼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于是,神山、圣泉、珍禽、药草、果实、动物……无一不是大自然的造化,也无一不是梅卓笔下富有神性的生命。久麦更松带阿旺罗罗到药佛泉疗伤,取水制药的药士告诉他们因着自然界与人类、动物、植物的密切关系,“我们药士要按照一定的时机、物候、节令来取用药材,才是尊重自然恩赐之道”。他们在取泉水洗药草之前先要合掌祈请泉水的允准,怕手脏污染了水源所以必须用容器取水,当久麦更松感谢他们赠药给阿旺罗罗时,药士说:“要谢就谢水吧,水知道一切答案。”

的确,水里有一部关于《格萨尔》的历史,也关乎所有守护格萨尔史诗的人的命运:仁倩卓玛在水里完成成人礼,阿旺罗罗在水里得到一枚植入掌心引领命运的白海螺,修复圆光镜的鹿血酒需用圣水融合,康珠玛祖母用甘露水涂抹阿旺罗罗失明的眼睛,湖水中被毒蛇捆缚的母亲和龙畜母牛,被寒冰锁住的父亲……每当面临重大事件,虔诚的祭湖仪式就会郑重举行。阿旺罗罗观想时常会面对圣湖,闸宝大师说:“湖就像自然之镜,是你的眼睛,天人合一,你就可以通过它看到大千世界。”

他也一次次在湖水里得到格萨尔王的神赐。小说中有一节就是“藏在水里的箴言”,圆光镜日镜数次受损后已无法修复,阿旺罗罗前往卓玛本宗恳求度母赐予月镜,以使圆光镜“日月合镜”。卓玛本宗的左柯河灵性生动的生命景观,令阿旺罗罗无限神往阿尼玛卿神山能量循环的加持力,他想到东查仓部落的柯曲河水底许多刻着六字箴言的嘛呢石,是心灵的彩虹桥,可以度人到彼岸,而左柯河和柯曲河交会于玛曲大河,他所念诵的六字箴言也便同时敬献了所有大河,人对神的礼赞无分别心,灵魂和心意相通,神性普照大地,光明从人心升起——河岸边神圣的柏树上空众度母的出场如一部繁复盛大的交响乐辉煌灿烂,“耀眼的光芒从环心放射出来”“凌空闪耀着光芒”“发射着夺目的光明”。一部卷帙浩繁的《格萨尔》史诗,是人与自然的联结,也是人与自然关系的确证,穿越千年仍然闪耀着道德的崇高与庄严。格萨尔王活在艺人的说唱中,他的光罩下是人类保存自己历史的自然博物馆:“只要艺人在,光罩就在,山河大地的原生样貌就在,人与动物、自然与生灵的最初平衡 就在。”

神性是最高的人性的光辉,人对自然的暴力与毁灭是一种人性的永远丧失,怀着善意尊重自然万物和一切生命的神圣权利,人或有机会拥有神性,实现人的存在价值。《神授·魔岭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人性与神性共生共存的样本,人类在末法时代的自我救赎或有可能实现——光明与黑暗存在,善恶就在人的心中不断交战。作品结尾,阿尼玛卿地脐之中寄托着格萨尔魂魄的金焰魂石,虽然正被群魔环伺,但正义之士守护魂石的坚定预示着信念与希望的永在,精灵扎拉的歌声表明,阿旺罗罗任重道远,梅卓通往理想之境的漫游远未止息。完结了与亚尔康魔国的第一战,格萨尔还有三次与霍尔魔国、姜域魔国、门域魔国的对战,或者梅卓也会继续征程,书写格萨尔在善恶力量对峙中的英雄之大成,格萨尔“神授系列”不日问世也未可知。这是属于梅卓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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