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苦难的三种方式
——论昌耀诗歌自然意象的精神意蕴
2023-08-15王钧毅
王钧毅
昌耀是中国当代诗坛的重要诗人,他的作品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高峰。昌耀诗歌中有大量的自然意象,本文选取高原、太阳和黑夜三种典型意象分析其精神意蕴。经受肉体和精神双重苦行的诗人主要通过持守内心的信念、渴求遥远而切近的他者和肯定痛苦的否定性力量等三种方式来超越苦难。诗人观看的心灵将这些生命情感分别投射在高原、太阳和黑夜意象上,发现了经验自我与自然物象之间的内在联系。这也为人们如何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和建构更加美好的精神家园带来了启示。
高原意象:持守内心的信念
未到青海之前,昌耀通过题为《把青春献给祖国》的宣传画来意向这片高原,高原处于一种向预期呈现的缺席状态。青藏高原对于有志于建功立业的昌耀而言,是一个理想的去处。他十九岁来到青海之后,感受到在场的青藏高原的异质性,高原大地作为一个全然他者用厚实沉重的质感向他敞开自身。“这高原的群山莫不是被石化了的太古庞然巨兽?”“昌耀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贴近大地,谛听来自土地深处的古老讯息,感受这片土地的原始地气和精神气脉。当他恢复自由身份回顾在祁连山的囚徒生活时,高原处于一种向记忆呈现的缺席状态。诸种状态呈现了青藏高原的多样性。而人格的同一性存在于记忆、知觉和想象的相互作用与意识流中。昌耀在对青藏高原和自我人格的双向形塑中,在更内在的层面上实现对两者的提升,确立了“儒学的‘温良恭俭让’与屈子‘宁溘死以流亡’的精神……他于精神世界的战场上决不委屈将就的信念,正是他准备在骨子里的一种对付艰难和孤寂的武器。”(肖黛《相信诗人不死——纪念昌耀先生逝世十九周年》)这表现为昌耀诗歌中的深度意象,他通过为高原代言的方式使主体情思和外在物象在同一存在场域和谐共振,经历的世界和心灵世界彼此敞开和照亮。诗歌写作是诗人生命的转移和升华,他服从内心的道德律令和自然智慧,将高原的地气和精魂转换为博大的抒情。
《河床》是《青藏高原的形体》的第一部分,展现了人体式的大地。昌耀将自己想象成河床,在人与自然的相互阐发中使生命神圣化,来超越现实困境和情欲冲动,抵达肉体和大地共一的审美境界。诗歌以河床为核心意象,众多相关的自然意象纷至沓来:万山众水、峰峦、断层、地峡、昆山之玉、麦种等。特别是在《河床》的后半部分,昌耀用“是”和“我是”排比铺陈诸多的自然意象。主观意象和客观意象的交错使用呈现了虚实相谐的审美意境,在“能指的盈满”中展现河床博大雄健的精神气魄和抒情主体昂扬激烈的开拓精神。
昌耀在谈西部精神时涉及了对内心信念的坚守和对理想人格的追求:“有着不尚粉饰的拙朴基调与峻急品格。有着义无反顾的道德操守。有着充满宗教感的善的隆重。有着基于死亡意识的人性悲壮。有着面对现代文明冲击的内心困惑。有着感于文化滞距的历史反省。有着实现理想人格的恣情追求……其于我又何止于阳刚之气或开拓者的豪迈!”青藏高原严酷的生存环境与匮乏的物质条件并未对人们的精神生活造成阻碍,反而催生了充满悲壮和崇高意味的高原文化。昌耀在这种粗犷豪迈的高原文化的濡染下,创作了“青铜般的语言文体”。昌耀诗歌打动我们的不是意义,而是话语本身。语言的蜃景产生了摄人心魄的力量,我们体验到青藏高原的悲壮、自由与超验。这片土地既是诗人的受难地,也是展现人性崇高的神圣场所。刚毅雄健的生命意志和开拓进取的精神信念是支撑他度过艰苦岁月的力量源泉。诗人反思现代人的精神荒原处境,在反躬自省中坚守知识分子的人格和尊严。
太阳意象:渴求遥远而切近的他者
骆一禾在《太阳说:来,朝前走》中写道:太阳意象“作为昌耀诗歌的主要原型,在他的诗歌世界里占有主位,并且构成了一个光谱式的形象序列。”“‘太阳’则是一个在上的、本原的召唤者的写照。”
太阳作为高居上位的全然他者,存在于任何主观能动性都无法触及的空间。诗人本着对他者的渴求在通向他者的路上,“我”与太阳一直保持“遥远的切近”。因此,太阳始终具有他性和神秘感,对行动主体有无限的吸引。太阳这一他者在昌耀的诗中具体被感知为诗神和文学之根。
诗人在《听候召唤:赶路》中虚构了与太阳对话的场景,太阳的存在通过声音媒介被其他性所定调与规定,在此太阳被感知为诗神。“你”懒洋洋地回答太阳的召唤,而后起身,扫除怠倦,焕发飞扬的神采,太阳希望“你”成为“好的竞技选手”“好演员”“好走马”。由于诗人追求超越自我,他前往了梦幻峡谷这一陌生之境,幻想出了摆脱落伍的途径:乘坐裂帛似的破冰声逃之夭夭、拥有隐身术、飞翔等,但终被后来的先锋诗人所“超越”。诗人在此采用超现实主义的修辞方式,将现实中的焦虑和梦中的场景相融合。“不仅现实生活深深地影响着人的梦幻生活,而且梦幻生活也会反过来影响人的现实生活……探索梦幻同探索现实一样,都是认识人与世界关系的重要途径。”(老高放《超现实主义导论》)梦境是诗人生命体验中的“根本的现实”成分,能使他突破时空的限制获得巨大的自由。内心的焦虑在听觉上放大成“引擎的巨大震动”,催逼“我”起身继续朝前赶路。
韩少功于1985年发表的《文学的“根”》后来成为文学寻根运动的宣言,他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并认为文学寻根“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人类生存的根”。《太阳人的寻找》就是昌耀在这一背景下创作的短诗,融合了诗人自身的生命体验和中国上古神话元素,太阳被感知为文学之根。太一神是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太阳神,被认为是时空及其秩序的创造者。上古先民有太阳崇拜的文化传统,他们通过观测太阳的运行来认识世界,确立四季、四方等时空观念,太阳的运行规律就是太一之道。羲和与太阳人可理解为太一神的古今称谓。徒步黄河寻找太阳人的两姐妹是当时文学寻根运动的践行者。《听候召唤:赶路》中的西部寻根者通过行走荒野大漠领悟寻根的意义:先有出世之心而后入世,在俗世的生命中开辟一片安放心灵的荒芜之境来超越功利。这不失为诗人超越苦难的一种途径。
诗人致力于寻找自己身上的他者,在诗歌中用陌生化方式展现自身的多样性。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提出莎士比亚的戏剧人物通过改变自我的方式来思考他者。“伊阿古、爱德蒙和哈姆莱特就对自己的智慧所成就的形象进行了客观思考,并能看出自我可以成为戏剧人物和审美艺术品。他们于是就成了自由的自我艺术家,这就是说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描写自我、改变自我。通过自我倾听和反思这些表达,他们改变并继续在自我中思索他者,或是这种他者的可能性。”金色发动机、隐身人等都是昌耀自我变化而成的他者。诗人不甘落伍的焦虑变形成金色的发动机,“永无休止永不退却。金色发动机怀着焦躁不安的冲动”,“金色发动机永不妥协。”《金色发动机》。金色发动机是太阳的置换变形,太阳就像金色发动机一刻不停地释放自己的光和热。如果将太阳发光的自然现象比喻诗人对诗歌理想的追求,这样的物象关系就达到了描写理想追求的极致,金色发动机背后执着的诗人形象便异常清晰地展现出来。
《荒江之听》中寻求对话的隐身人是诗人自我中处于困厄的他者。他者的喊声是隐匿的无从定位的,呈现为一种“毛发流荡张扬的生命形式”“强制的自我变形”和“可怖的异己力量”。他者对于人群和自我而言都是神秘的痛苦的否定性的,但又是充满生命活力和惊奇感的,其特征是“恳切、率直、坦然、主动且缠绵”。而同质化的人群用沉默回应他的大呼,如果这种沉默是全神贯注地倾听,也能搭救和治愈他者。但人们“洞睁双眼”,坚信“厚墙内的安泰更为可靠”。黑夜形成一堵话语之墙阻隔了对话的可能通路,他者对生命互动和对话的愿望则无法实现。他者的呼喊注定是单向的,只能在自我倾听中实现心灵的成长和救赎。诗人的生命如逆水行舟,在自由选择和适应性反馈中对抗着社会的同化力量。
黑夜意象:肯定痛苦的否定性力量
昌耀在后期诗歌中表现了存在的虚无和荒诞,以及他面临生存困境时的挣扎和反抗。1989 年,昌耀重返曾经的流放地哈拉库图,物是人非的古城使他有了世事无常的荒诞感。在五个“果真有过……”的追问中,诗人质疑那段激情岁月存在的合理性。“如果时间的真实只是虚幻的心象,/哈拉库图萧瑟的黄昏还会可能与众不同?/一切都是这样的寂寞啊,/果真有过被火焰烤红的天空?/果真有过为钢铁而鏖战的不眠之夜?/果真有过如花的喜娘?/果真有过哈拉库图之鹰?/果真有过流寓边关的诗人?”(《哈拉库图》)诗人描写了“黄昏”“不眠之夜”等意象,营造出沉寂萧索的氛围。他深知时间遮蔽生存本质和内在冲突的疗治功能,却毅然撕破圆滑的表皮,深入生存的内里,在直面真相的痛苦炼狱中进行精神的淬炼,从孤寂中寻找和认识真正的自我。
疾病的困扰使昌耀的诗歌中出现了大量象征死亡的黑夜意象,他由死亡来反向思考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昌耀在《早春与节奏》中弹出了一曲生与死的二重奏,“黑潮于是东来……/花汛于是西去……/晨昏交会。”“黑潮般东来”的出殡行列象征着死亡,“花汛般西去”的迎亲队伍则象征着新生,晨昏线则是生与死的界限。昌耀在诗歌中揭示出无情的自然法则,而生生不息的自然之道也是现世生命的存在根据。死者的生命通过后来者得以延续,纳入自然万物的大循环而进入永生。因此,即便人生充满了“欲念、暗伤、焦虑”,人们也不会放弃对生活的希望。诗人在《夜者》中记述了他送一位夜客回家,看到有人在抱头抽泣,疑心那哽咽吞声者是他的孩子,或就是他自己。与客人分别转回来时,那个夜泣者却已不在,诗人有了物伤其类的悲凉,并进而感叹:“痛苦也是一种洗涤剂……是人生一课必服的酒精?/那时,人必坚韧而趋于成熟。/但在暧昧的夜里我们是失于猥鄙而不辨梦与真的夜者。”黑夜营构了暧昧的时空,其效果与梦境相类似。夜泣者既是他人,也是自我中软弱的他者。诗人质疑主体性的存在,揭示了虚无与荒诞的生存本质。但他并没有悲观厌世,而是肯定了痛苦的否定性力量。痛苦是人生的必修课,诗人在痛苦中树立坚忍不拔之志,抵达内心澄净而坦然无畏的人生境界。
昌耀在《纪伯伦的小鸟——为〈散文诗报〉创刊两周年而作》中表达了他对诗歌和痛苦关系的理解:“到今天我仍然信仰诗是生命化育,‘血必浓于水’,而诗人是痛苦的象征。这样的诗人必具有一种超越世俗功利的、与生俱来的生之悲悯。这样的诗人正是人类自己在不经意中造就的一束极具痛感或痛感预期功能的神经纤维。”这种对痛苦的辩证认识是诗人在精神家园大修炼的成果。诗人在痛苦的否定性力量下反思和审视自身,体认到人类共同的局限性,并在诗歌中发明了对自我和他者的爱和悲悯。《仁者》是昌耀为《留在世上的一句话》所写的一则存在的寓言。“人生困窘如在一不知首尾的长廊行进,/前后都见血迹。仁者之叹不独于这血的真实,/尤在无可畏避的血的义务。”“在一不知首尾的长廊行进”使我们想到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两个流浪汉。诗人面对“血的真实”,即存在的荒诞和有限性,并没有逃避,而是勇于担当“血的义务”:诗人对于社会而言是确立爱和情感之法则的立法者,使爱的力量广被世界的爱众亲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