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自云上来
2023-08-15水生烟
文/水生烟
她的眼睛里有种剔透的东西,却仍旧赤诚而天真,她像一朵洁净的小白云,也像一棵泥地里稳稳扎根的树。
1
这里是一座海岛,在远离城市的地方,仿佛漂浮在大海中央。
吴境在岛上出生、在岛上长大,一度飞离,又回归这里。
父亲当年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可以离开这个风里带着咸湿、手指缝里似乎永远都洗不净盐白的地方。
白读了十好几年的书,可惜啊。父亲叹息着、连连叹息。
吴境回来那天,行李箱还没拿进屋里,父亲就重重地按灭了烟头,垂着眼皮说:“你别叫‘吴境’了,就改名叫‘有境’得了!”
他不免惭愧,更多的却是好笑,觉得这半大老头儿还挺有趣:“您说的啊,从现在开始我就姓‘有’了!”
话音刚落,他的屁股上就挨了老爹的一脚飞踹。
吴境在岛上学校做了一名老师。岛上的孩子们越来越少,留下念书的孩子更是一年比一年少,有点儿实力的父母都把孩子送去岛外了。
吴境的工作——怎么说呢?说不忙也不忙,说忙也忙。上完课就走,当然不会忙;关注学生,和他们打成一片,那自然就会很忙。
吴境是后者。不过这天,他被学生给气着了。
他讲到老舍先生散文中的“秋山秋水虚幻地吻着”,后座有男生在哧哧笑。
吴境明白这半大小子在笑什么。他朝教室后头看了一眼,口中继续讲解,他不想被打断思路。
“天水之间,全是清明”“山儿不动,水儿微响”多美好啊!可是后座男生仍在笑,还引着同桌一起笑。
吴境生气了,他其实很少发火:“不想听课就出去,不要打扰别人!”
啊呀!话一出口,他就更沮丧了,这不就是他从前历任老师都说过的话吗?
居然毫无突破,他觉得自己要不还是改叫“有境”算了!
2
傍晚,沮丧的吴老师在广场上散步。散步也散得好辛苦,小岛就那么大,常住人口差不多都成了熟人,打招呼打得好累!
于是吴境也不想散步了,他决定回家写小说。
没错,他还是个网络写手。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在工作之余用爱好搞搞创收也不错。
经过山边坡路时,天已经黑了。路上没什么人,不远处海浪滔滔,身侧树影晃动。
吴境先是听见了一阵歌声,接着有人骑着电动车从坡上俯冲而下。车技相当恐怖,他已经站在水泥路的最边边了,还是被她飞扬起来的长头发刮到了脸颊。
吴境抬手挠了挠脸,扭头看了那人一眼。天黑了,月亮也不给力,没看清。
不过他大概猜到她是谁了。是岛上海洋研究所的研究员,在这里帮养殖户们做渔苗选育、疫病防控工作。
唱歌那么大声,大约是走夜路害怕吧。吴境想,头发还那么长,像个塞壬。
塞壬会骑电动车吗?他被自己想法逗乐了,心情跟着晴朗起来。再抬头看看,月亮也出来了,薄云半掩着,像绕了一大幅轻纱。
吴境第二天就又见到了“塞壬”。原来她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自家养殖区的大黄鱼出了问题。
吴境看到了她工作证上的名字:朱小词。
好多大黄鱼都出现了烂尾情况,饶是父亲搞了多年养殖也不免焦急慌张,牙疼得脸都肿了,说话吐字也不太清晰,把“朱研究员”叫成了“朱援救员”。
也对。吴境忍不住抠字眼儿,差点儿笑了,她可不就是来给养殖户做救援的吗?
父亲扭头瞪了他一眼:“这么热的天,会不会给朱援救员拿瓶水?”
没办法。他都回来两个多月了,父亲还是看他不顺眼。
天气确实是够热的了。海风潮热咸湿,皮肤的每一寸好像都是黏答答的。
朱小词穿着连体水裤,发际线里藏着汗珠,连掖在耳后的碎发都是湿的。她的眼睛很亮,笑起来牙齿很白,脸颊和后颈上的皮肤泛着晒伤的红。
吴境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朱小词的爸妈看见她工作得这么辛苦,会很心疼吧?
就像总爱臭着脸的养殖户老吴,已经将对她的称呼从“朱援救员”变成了“小朱”,后来又变成了“孩子”。
病害已然可控,老吴牙也不疼了,吃嘛嘛香。吴境趁机说一句:“所以啊,书没有白读的。如果朱小词不来咱这小破岛,谁管你的大黄鱼?”
那倒是。老吴“哼”一声,却问:“小朱有男朋友没?”
“我哪知道。”吴境嘟哝着,却忽然觉出了脸烫。
3
一个下过雨的午后,吴境在广场上遇见了朱小词。
当时他刚将秋千上一根变形的铁丝拧回原位,还试了试会不会刮手,一抬眼见她就站在那里,穿着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高挑轻盈。
水泥地面被雨水洗刷得洁净,泛着灰白,花圃里的月季开着红的粉的黄的花,挤挤挨挨地在雨后的风里散发着香气。
人和人之间是有磁场的,吴境一直相信。就像有些人很容易就会成为朋友,比如他和朱小词。
他们可以聊的话题很多。从工作现状聊到毕业院校,又从电影动漫聊到书籍歌曲,只要一个人提起话茬,另一个人肯定接得住。
朱小词的家就在海岛对岸的那座城市里。她告诉吴境,来海岛之前,她还在一个渔村待过,她喜欢那里的日出日落,也喜欢从岛上望出去的净蓝色远空,被暗涌海水开拓出老远。
她喜欢大海。她说关于大海的一切,都类似于生命底色,一样的热烈而咸涩,一样的静谧而汹涌,当然,也一样的丰富而惊险。
吴境也跟她讲自己放弃留在大城市里的原因。小地方的孩子嘛,很容易被周围的人们放大高考的成功。他们带着饱满的理想进入大学,然后再渐渐地看着理想枯萎。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出类拔萃,而更多的芸芸众生都成为了金字塔的底座。
所以,在哪里做底座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而在这座海岛上,父辈们渐渐老了,年轻人都在向外奔逃……
吴境说到这里,朱小词插了句嘴:“哪有,我不是来了吗?”
是啊,她来了!
朱小词说:“如果岛上学校里都是你这样年轻优秀的老师,孩子们就不用去外面上学了。”
吴境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好像她也没说什么吧?可是心里软软热热的是怎么回事?
4
朱小词走了。她忽然就走了。
电话里,她告诉吴境,她之前待过的那个渔村发现了养殖病害,同事需要技术支持。
他当然理解,可他也忍不住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她答。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吴境看了看通话时长:一分十七秒。
他收起手机进教室,心里有些酸涩。他忽然就想,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
像自己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是普普通通的、真诚正直的、喜欢她的人啊!
而她那么好。她的眼睛里有种剔透的东西,却仍旧赤诚而天真,她像一朵洁净的小白云,也像一棵泥地里稳稳扎根的树。
可是,朱小词那么忙,她连微信也回得又慢又简单。一连好几天,吴境的心情都不太好。
连父亲都看出来了,晚饭桌上,父亲问他:“都说吃鱼补脑,你从小到大也吃了不少,怎么脑子却没长好?”
吴境相当无语:“你是我亲爸吗?”
“嘴也没长好。”老爹继续补刀:“喜欢人家就跟人家说啊!”
可是朱援救员不在啊,他跟谁去说?
朱小词回到海岛,是在一个下雨天。
雨淅淅沥沥连着下了好几天,她说:“好怕轮渡停了,幸好!”
“是啊,幸好!”吴境由衷地附和。他替她推着行李箱,脸上是笑着的,目光却落在行李箱的万向轮上,看它们欢快地向前跑,他说:“从你上船到现在,我心跳得好厉害。”
“那怎么办呢?”她的目光很柔软:“我只会给鱼虾贝类治病,可搞不懂哺乳动物啊。”
吴境抬眼看着她,鼓足了勇气:“我很担心你。”
见她仍然是笑着的,且回望着他,他又说:“我很想念你。”
她的笑容似乎又扩大了一点,他继续说:“我喜欢你!”
他还说:“以后你工作晚了,我去接你。你再也不用一个人在走夜路时唱歌了,虽然你唱歌挺好听的……”
他的塞壬,只偷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