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歇时
2023-08-15居何
文/居何
从没感受过那样如气球般膨胀的幸福,像整个人都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又怕把棉花踩伤,于是连幸福也带了一点惶恐。
一
宗若在暮春的街角偶遇一丛硕大的杜鹃花,粉白相间,密密匝匝,像团簇的蝴蝶。轻金色的阳光在纤薄的蝶翼上翩跹,又像不染尘埃的明净的梦。
她下意识举起手机拍下一张存进相册,大数据便立刻自作聪明地推送一张旧照——照片里有同样华灿的阳光,同样盛放的花朵,同样穿着蓝色条纹衬衫的宗若,举着一只黏糊糊的甜筒,表情夸张。
宗若下意识想笑,却到底没笑出来。照片一角闪过熟悉的白衬衫,让她想起高中时背得头昏脑胀的那句诗,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亘古亘今,原来一般道理。
二
宗若和丁乙分手后,在不短的时间里收到过大同小异的问题,指向无一不是“你们还会复合吗?”
宗若同样无一例外地以耸肩加摊手的动作回应,仿佛丝毫不在意他们已如流水逝去的八年光阴。
于她而言,丁乙是从蝶翅微弱振动源起而成的呼啸飓风,在数以千计的日子里升降、盘旋、错落。现在终于到了止息的时候。
分开后的每一个寂寂长夜,宗若都在风息之地一步步向前跋涉,而直到她淘尽所有回忆的砂砾,才恍悟风起风住,原来都有迹可循。
隐患在银杏落尽的十一月埋下。那时宗若正和所有意气风发的职场新人一样,一心铆足了劲为前途拼搏厮杀。她一路高歌猛进,原本及腰的长发也被裁剪至耳畔,约会的频率更是逐月递减。丁乙受到冷遇,或许稍稍流露埋怨,却也都和送出的关心一起,被淹没在宗若飞速敲击键盘的嘈嘈声浪里。
第四个周年纪念日,丁乙提前订好躺在宗若收藏夹许久的西餐厅。高脚杯里倾注绛红的颜色,看起来远比白色桌布上的玫瑰花瓣浓酽灼热。宗若把酒杯拿起又放下,迟疑了一会儿,仍旧开口:“还是不喝酒了——等会儿有个方案要赶着做完。”
她招来店员换上一杯浮沉柠檬片的气泡水,没注意丁乙眼里的光暗了一瞬。
主菜是西冷,根据宗若的习惯,煎到七分熟。熟度已算超过,丁乙选好刀具,将略微发硬的肉耐心分割成适宜入口的尺寸,笑着打趣:“不敢吃生肉还收藏西餐厅?”
宗若嚼着肉,口齿含混不清,翘起嘴角反问一句:“不喜欢吃西餐还带我来这里?”
丁乙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胃。比起将整块的牛肉煎至半熟再用闪着银光的刀叉切割,他显然更中意把牛肉切成薄片和辣椒爆炒,最后拌上一碗晶莹剔透的大米饭。丁乙闻言,手上的动作没停,只看着新上的一道奶油浓汤幽幽叹了口气:“算是舍命陪君子吧。”
宗若噗嗤一声笑出来。后来她一个人再去这家餐厅,独执刀叉时想起旧事,心绪渺然,如隔云端。耳后恰在此时响起热闹的欢呼,她怔怔循声看去,误打误撞见证了一场真挚的求婚仪式。
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孩儿接受了那枚熠熠生辉的戒指,于是人群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呼声。宗若望向自己左手的中指——虽已空空如也,浅淡的戒痕却依稀可辨。
三
刚刚和丁乙成为情侣时,宗若从操场上拔了根草,细细编成一枚圆环,牢牢套在丁乙的手指上。那时丁乙刚从篮球场上下来,正启开一罐凉茶倒进喉咙。他在日光倾洒的六月天里,翘着那只手指端详片刻,接着捉住宗若的食指,迅速把易拉罐的铁环套了上去。
宗若的手指纤细,略微摆动,铁环就轻而易举地滑落,坠在草丛里没了踪影。她假装生气,拉着脸道:“怎么回事?竟敢送我假冒伪劣的产品?”
丁乙把剩下的凉茶塞进她空落落的手里,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以后一定给你整个大的。”
他确实没有食言。二十七岁时,宗若在满座亲朋的见证下,接受了丁乙单膝跪地递上的戒指。戒花做成皇冠的形状,一圈白色碎钻托举起作为主石的水滴形粉钻,沉沉压在她的指骨上。宗若从没感受过那样如气球般膨胀的幸福,像整个人都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又怕把棉花踩伤,于是连幸福也带了一点惶恐。
分开后宗若把戒指用邮递的方式原物奉还,丁乙却直接退回了邮件。这时宗若已能在职场上做到游刃有余,因此有充足的时间盯着那枚光华流转的戒指发了半天的呆。
她以为丁乙不知道邮件的贵重,于是鼓起勇气重新联络,表明自己秋毫不犯的立场,只希望物归原主。
丁乙却只说:“这是送你的,你就是原主。”
闺蜜凭借这一句回复判定丁乙旧情未了,撺掇宗若重燃旧情。宗若却太明白丁乙的心性——只要是他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
分手同样是由丁乙提出。他诚实地向宗若解释原因,诚挚地向宗若道歉,又诚恳地祝福她未来一切安好。宗若盯着眼前那杯冻柠茶,直到所有冰块融化成水,才没头没脑地重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于是丁乙又把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在游丝般飘荡的冷气中,宗若记得他是这样说的:“每个人都只能同行一段路。宗若,很遗憾现在的我们走上不同的道路了。”
也许是因为聚少离多,也许是因为不同的人生规划,也许只是因为,在经历过一路的风雪、荆棘与鲜花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分岔路口。
在最难熬的那段时日里,宗若试着清空和丁乙有关的照片。然而当指尖划过一帧帧鲜活无比的画面,宗若却突然放弃了这个想法。
假如曾经同行过的路途是真,曾经携手领略过的风景是真,她又何必自欺欺人。
四
宗若再听到丁乙的消息,是共同朋友发了祝贺他新婚燕尔的动态。
她点开大图,只模模糊糊看见丁乙的侧影,想来该是喜气洋洋。朋友在文案里祝他幸福美满,祝他早生贵子,也祝他恩爱白头……这些祝福宗若再熟悉不过——那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和丁乙合照下的评论。
二十七岁那年,宗若在酒阑宾散后小心翼翼地举起那枚粉色的皇冠,为丁乙肉疼万分:“很贵吧?”
丁乙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用力把她在怀里搂紧:“不贵啊,等结婚了,我们再用份子钱赚一个回来,给你的右手也戴上!”
宗若笑倒在他的怀里,脸颊上很快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彼时她的心头卷起剧烈的旋风,击水三千,扶摇九万。
此刻她退出花好月圆的画面,闭上眼,在温煦的阳光里又看见曾经的少年——
是一个春风乍起的午后,那时柳梢轻摇,波光如练。